第八章 迈克去上课的时候,他的同屋安东尼奥正蒙头大睡做着好梦,昨晚入睡前,安 东尼奥特地关照迈克,以后早上别再叫醒他了,每天八点钟走进教室,十二点下课, 这样机械的生活他又开始烦了,他要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老板托瓦那儿他也不想再 天天晚上去打工,一星期去个两三回够了,反正学费交了,住在留学生楼里开销也 不大,只要口袋里有几百元钱可以免遭挨饿,安东尼奥就很满足很快乐,他一点也 不喜欢过太有规律的生活。渡边美惠不赞成安东尼奥只顾眼前不想长远的生活态度, 她说当初要不是老板托瓦让你打工,现在你早回委内瑞拉去了,你怎么能爱干不干 的样子,多打点工总能为下个学期的学费作点准备吧。比如她自己就是攒足了两年 的生活费和学费才来中国留学的。安东尼奥说我们委内瑞拉人跟你们日本人真是一 对反义词,我们在能快乐的时候就让自己快乐,你们在能快乐的时候总是去想可能 会遇到的麻烦,何苦呢?渡边美惠说这就叫“居安思危”呀,汉语课上不是刚学过 这个成语吗?安东尼奥说干嘛要居安思危,应该居安思乐,居危再思危也来得及。 老师温小慧对安东尼奥近来又频频缺课也很不满意,她劝他要珍惜在中国的时光, 至少珍惜他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学费吧,安东尼奥知道这是老师的一片好意,可是 他不想来中国只是为了写方块字,那样的话生活就太没有乐趣了,还真不如回委内 瑞拉去呢。 安东尼奥在F 大学后门的小街上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去处,那是家名叫“养神” 的网吧,老板是个又黑又粗的中年男人,去网吧玩的人都叫他阿黄,那条小街上网 吧很多,可是真正通宵营业的只有阿黄开的“养神”一家,晚上十点来钟,阿黄就 关上大门拉紧窗帘,从外面看好像打烊了,其实里面玩的人依旧很多,哪怕连续玩 上几天几夜也没人撵你,阿黄只要有生意做有钱赚就行了。那天安东尼奥是无意中 走进“养神”网吧的,他已经好久没上网玩游戏了,那些游戏卡也在筹措学费时拍 卖掉了,阿黄看到安东尼奥很是热情:“外国朋友,来来来,我这里的游戏卡都是 最新版的,玩满五个钟头奉送一个钟头,优待外宾嘛。”后来安东尼奥玩到吃晚饭 时还是兴致不减,阿黄就叫他老婆泡了碗方便面送过来,让安东尼奥边吃边玩,直 到安东尼奥玩光了那天身边仅带着的五十多元钱。安东尼奥觉得阿黄这个中国人很 够朋友,有时付账时缺几元钱,阿黄总是挥挥手说欠着欠着,下次一起付好了,这 样安东尼奥有钱没钱都能随时去“养神”网吧玩。这晚安东尼奥在网吧玩了个通宵, 他忘了第二天早上全体留学生要去杭州和桐庐旅游,等他想起这回事跑回学校集合 点,旅游车早开走了,整个留学生楼里静悄悄的,安东尼奥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 他早就听说过杭州和桐庐是两个漂亮好玩的地方,错过这样的机会真有点令人懊恼。 他打通了渡边美惠的手机,想知道整个大部队现在到了哪里,渡边美惠没好气地说 我们大伙已经到了西塘,午饭后再继续坐车去杭州,你一个人在家睡大觉吧。安东 尼奥一口气跑出学校大门,不假思索伸手就拦出租汽车,几辆车的司机听说这个两 手空空的外国人要去西塘,吃不准他是不是搞错了,西塘离上海一百来公里,坐出 租车少说得三百元钱,干嘛不坐火车或是长途汽车,司机们谁也不敢贸然拉这趟生 意。安东尼奥急得在路边跳脚,一口一声“我要去西塘”,总算有辆个体出租车过 来让安东尼奥上去,开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西塘,计价器打出的车费是312 元,安 东尼奥一摸口袋傻眼了,连零碎票子、角子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元。他用上海人常用 的称呼拍拍司机:“嗨,朋友,我们来谈个价钱好不好?车费打点折。”司机一听 就火了,为了拉这趟生意自己没顾上吃饭,赶紧赶慢开了一个多钟头,这老外居然 还想赖掉点车费,早知道还不如在半道上野地里放掉他,让他吃点苦头。司机按下 开关让车门自动锁上,然后也拍拍安东尼奥的肩:“你这个外国朋友花头多来,没 有带钞票为啥要上出租车?大白天让我开了那么多冤枉路还要讨价还价,想都不要 想。今朝你要是少付一分钱,我就打110 报警,110 晓得吧,就是POLICE,警察。” 安东尼奥看那司机发火了,觉得很好玩,就笑嘻嘻把钱全部掏出来放在驾驶台上: “我不是不付钱,我只有这点钱,你看怎么办呢?”西塘古镇本来就小,一辆从上 海开来的出租车停在镇中心干道上,车里还坐着个外国人,小镇上的人就好奇地将 车子围了起来。安东尼奥的运气真是不错,温小慧和班上几个留学生正好吃完饭走 过这里,看到安东尼奥坐着出租车赶来都惊呆了,温小慧赶忙掏钱替他补足了车费, 让出租车开走,又去对面的“麦当劳”买了汉堡、可乐给他填肚子。渡边美惠暗暗 责备安东尼奥:“你疯了真是,三百多元钱的花掉赶来西塘做什么?”安东尼奥说 :“你看今天太阳多好,能跟你跟大家一块儿旅行真是太幸福了,三百元钱算什么?” 现在我们的快乐王子安东尼奥真正的身无分文了,可是旅行途中他比谁都高兴, 吃饭时他请别人替他买单,然后记下他该付的钱,晚上泡吧去舞厅也都是向别人赊 账的,尽管如此回来的时候他手上照样拎着两大袋子从旅游地买来的土特产和各种 小玩意,他欠了温小慧老师的车费钱,还欠了渡边美惠、迈克和班上十几个同学为 他垫付的各种费用,于是回到上海他立刻就去墨西哥酒吧打工,为了快点挣到钱还 给老师同学。老板托瓦一见安东尼奥便气不打一处来,不少来酒吧喝酒的客人其实 也是慕名想来见识见识原汁原味的拉丁舞,安东尼奥三天两头不出工,酒吧的生意 就很不好做。托瓦把手中的雪茄烟点到安东尼奥的鼻尖上:“小子你听着,我可不 是你爸爸,要是不想在这儿好好干就趁早滚蛋。”安东尼奥一点都不生气,他知道 托瓦也不会真的生气,要让一个拉美人真的生气可太难了,他把从杭州带回来的酥 糖塞进托瓦的嘴里:“闭嘴吧老家伙,我不上你这儿打工上哪儿去呀,你总不能眼 看着我在上海饿死吧。”这次安东尼奥老老实实打了几个星期的工,他还清了欠别 人的钱,还给自己留下了点房租吃饭钱和去网吧小玩玩的零钱。一走过那条小街, 安东尼奥的脚底就痒痒的,阿黄也几次三番招呼他去玩,现在他口袋里又有钱了, 他自然要去寻找那份快乐。 “养神”网吧新添了几台电脑,游戏卡也换了好几种更刺激的,安东尼奥因为 要打工,去网吧总是午夜时分让阿黄开门,阿黄从来没有半句怨言,有一天安东尼 奥玩到天亮,困得睁不开眼睛,阿黄递给他一支烟,让他抽着提提神继续玩,这样 安东尼奥就能玩到中午,然后回宿舍胡乱吃点东西睡两三个小时再去托瓦的酒吧打 工。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上课,这本来是他最应该做的事,旷课太多温小慧就让同 宿舍同楼的学生给他带口信或带条子,催促他去上课。安东尼奥觉得中国人什么都 好,就是太喜欢管别人的事,太不让别人自由了,比如温小慧。安东尼奥在校园里 碰上温小慧时,来不及绕道的话就将衣领竖起来挡住脸,不过这样做大多不奏效, 温小慧总是识破诡计拉住他然后更加生气地责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安东尼奥只好 眨巴眨巴眼睛编出很多根本不存在的理由,他知道中国人把这叫做撒谎,不过拉美 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他只能算是个无色透明 的人,这样的人是最乏味的。 渡边美惠现在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跟他的拉丁舞王子在一起,这个纯情认真的 日本女孩第一次全身心地爱一个人,安东尼奥帅气热情,浑身散发着春天般生机勃 勃的活力,她怎么爱他都爱不够。可是安东尼奥上午不来上课,下午和晚上又要打 工,她总也见不到他,有好几回女孩坐在留学生宿舍楼的电梯门口傻等,等到深更 半夜仍不见安东尼奥回来,她哪知道王子出了打工的酒吧就直奔“养神”网吧,根 本没回来睡觉。周末的一天,安东尼奥正在网上天堂遨游,渡边美惠打通了他的手 机问他能不能陪她逛街,安东尼奥烦了:“不是昨天刚见过面吗?今天又来打扰我。” 美惠放下电话就哭了,昨天早上安东尼奥是敲开了她的房门,但只是从她的冰箱里 拿了个汉堡包就走了,前后不过十来秒钟,这就算见过面了?安东尼奥的同屋迈克 倒是很同情美惠,他说我也可以陪你去逛街呀,干嘛非得找那个委内瑞拉“盲流”? 这是迈克刚学到的一个汉语生词,就用它来称呼安东尼奥。可是渡边美惠偏不喜欢 迈克,这个美国佬哪能跟她的王子比呢?他有安东尼奥那样蓝得发绿的眼睛吗?他 有象牙色的皮肤和漂亮的棕色卷发吗?他有跳拉丁舞时那种奔放的激情吗?安东尼 奥再冷落她,她也不能说服自己不爱他呀。 如今常跟安东尼奥在一起的要数阿黄了,最近阿黄的网吧新搞来一些游戏卡, 有“帝国森林”、有“天堂英雄”,迷得安东尼奥恨不能24个小时与电脑粘在一块。 每月在酒吧打工挣的2000多元钱,大多扔进了阿黄的网吧,这个月连房租都是迈克 付的,他那一半欠着,留学生餐厅的饭菜算得上便宜了,安东尼奥也觉得吃不起, 除了打工时能在酒吧吃一顿免费的晚餐,他的早饭午饭都吃阿黄泡的方便面,手机 费拖欠得太久被停了机,干脆转手卖掉,他好久不给委内瑞拉家人打电话了,他也 没空想他们,不然的话是可以在网上给父亲发个电子邮件的。阿黄最喜欢安东尼奥 这样已经像吸鸦片上瘾般离不开网吧的老户头,只要有这样几个人,他的网吧生意 就撑牢了。安东尼奥困的时候阿黄给他点烟,饿的时候替他泡面,阿黄网吧里每台 电脑旁都有一张躺椅,可以让那些连续作战的网迷们睡觉,阿黄甚至还提供成人尿 片,替那些实在舍不得须臾离开电脑的家伙省下跑厕所的时间。不过阿黄卖给安东 尼奥的烟每支五元钱,方便面也得五元钱一碗,阿黄老婆有时觉得丈夫的斩人刀太 快了些,阿黄就瞪起眼珠:“你们女人懂点啥,不斩这种外国洋葱头我斩谁?我们 中国从前为啥穷呢,就是外国人把中国的好东西都抢光了,现在对他们不要客气, 叫他们呕出点钞票来。”听起来开网吧的阿黄还是蛮有爱国主义冲天豪情的。 安东尼奥越来越离不开阿黄的“养神”网吧,尤其想抽阿黄的烟。晚上在墨西 哥酒吧端盘子或是跳拉丁舞的时候,他就很想点上一支那种烟,不然的话他的哈欠 一个接一个,有时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止也止不住。起先老板托瓦和安东尼奥自己 都以为是他身体太累了,可是后来托瓦就看出了名堂:“你小子别是吸上那玩意了 吧,我可警告你,要是那样的话你也不必来中国,上哥伦比亚更好,买货方便。” “哥伦比亚”四个字让安东尼奥惊出一身冷汗,在委内瑞拉,提到邻国哥伦比亚就 是可卡因的代名词,可这里是中国上海,在阿黄的网吧里吸支烟跟可卡因有什么关 系,老托瓦太大惊小怪了吧。不过尽管安东尼奥这样安慰自己,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的,如果那烟没什么特别,怎么会卖到五元钱一支?还有他跳舞的时候腿发软打晃, 几乎是靠舞伴那台湾女孩拖着他跳,客人都看不下去,好几次喝倒彩,台湾女孩就 会甩开他的手狠狠踩他的脚。这天深夜打完工后,安东尼奥骑车回去的时候已经精 疲力竭。可是到了学校后门的小街口上,他又鬼使神差般地拐进了“养神”网吧, 阿黄眉开眼笑迎上来:“外国朋友,老规矩吗?‘天堂英雄’。”安东尼奥在他固 定的座位坐下,目光与电脑屏幕一对视,立刻又变得精神十足,如果今晚走运,他 就会在“天堂”当上头号英雄,所有的对手都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在网络这个虚拟 的世界里,他真是好快乐好幸福啊。阿黄像往常一样不失时机地替安东尼奥点上一 支烟,伸开巴掌晃了晃:“记上账啦,五元。”还没等安东尼奥抽上一口,邻座一 个也在玩电脑游戏的小个子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夺下香烟,一只手举起亮晶晶的警徽 :“我是警察。”安东尼奥和阿黄都呆住了,这小个子男人天天泡在“养神”网吧 里,比安东尼奥还发烧得厉害,就差没用上阿黄准备的成人尿片了,谁料到这人竟 会是个卧底的警察。 其实这条街上某些违法经营的网吧早都在警方的监视范围内,近来又获举报, “养神”网吧老板阿黄从云南那边搞来了不少特种香烟,专门高价卖给泡网吧的发 烧友,以长期吊住客人,这些香烟中含有微量毒品,老板阿黄实际上已经构成了贩 毒罪。安东尼奥在警署呆了一夜,作为不知情的受害者,他只需将在“养神”网吧 买烟抽的情况写下来就行了,可是他写不出那么多的汉字,有个年轻的女警察就为 他做笔录。女警察的英语很不错,安东尼奥说不上汉语说英语的时候她也能很顺利 地记录下来,做完笔录女警察问安东尼奥上海有那么多的好玩的地方为什么要去 “养神”网吧,如果真的吸毒上瘾怎么办?安东尼奥茫然地看着女警察,答不上话 来。温小慧是接到警署的电话来领安东尼奥回学校的,她脸上是安东尼奥从未见过 的难受表情:“安东尼奥,你在这种地方花掉的时间和金钱,本来足够你考出汉语 水平6 级证书在中国上大学了,可你却扔在网吧里,你真的快乐吗?”安东尼奥第 一回想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对付温小慧,只得乖乖跟着她回学校。从不缺课的渡 边美惠今天没有去教室,她红肿着双眼等在安东尼奥的房门口,安东尼奥一把搂过 伤心的女孩,无言地低下头来,用下巴顶住她的头发。安东尼奥知道女警察、温小 慧还有渡边美惠都是好心的女人,现在这些好女人都在为他难过,是他做的事情伤 害了她们的感情,那么现在他还能说自己很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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