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他们被起床号叫醒,然后到一个公共餐厅去吃饭。 这儿一共有十一个餐厅,全都破烂不堪。他们必须使用颜色不同的身份卡轮流吃饭。 食物毫无诱人之处,有稀粥、水果、鸡蛋粉,还有像新年以来就没有卖掉的陈面包。 早餐都是谷物,勉强可以下咽。早餐后,人们又开始回到各自的马棚里收拾、清扫。 有人已经住进去了,有人还在继续打扫,倾倒马粪,往袋子里装干草;有人坐在行 李上,有人去四处寻找熟人。他们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武雄看到一些认识的教师 和一个礼子的朋友,肯放心了,因为他看到佩姬家住的马棚离他们的不远;萨莉见 到原来学校的两个朋友,她感到十分难过;小苔米跟谁都讲话,已和孩子们交上了 朋友。看到熟人,他们感到好受多了。 到处都可以感受到人们的决心,他们想尽可能做得好些:一个住在另一排马棚 的女人已经开始在一块地里撒上种子,似乎决心要开辟一个菜园。 “我想最好不要在这儿呆上那么长时间。”礼子神情紧张地说。他们仍然没有 听到进一步的消息,不知道他们将会被再迁往何处,礼子不知道该在地里种什么, 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多久,对他们来说,活下去才是根本问题。 这天下午,她去医院看了看,那儿的情况也很糟糕,已经有了一些病人,多数 病人患的是胃炎和痢疾。两个护士告诉她,吃东西要小心,很多食品都已变质,喝 水也要小心。她回来后将这些注意事项转告给家人。礼子答应要在下午再回到医院 去帮忙。 下午,马棚里的地面基本干了。肯和弘子将干草铺到地上,然后将垫子和行李 搬了进去。现在里面已经很干净,不过还可以闻到马粪的气味。 他们刚刚将不多的几件行李搬进去,彼得就赶到了。弘子高兴极了,脸上焕发 出旭日般的红晕。彼得告诉武雄近来学校发生的事,还带来一些巧克力、曲奇和水 果。他不知道卫兵会让他带多少进来,所以很小心,不让他们感到过量。苔米拿起 巧克力就吃;萨莉感激地拿起一只苹果,边吃边向他表示感谢。 彼得和他们在一起坐了好长时间。弘子在大家都去排队吃晚饭时才和彼得单独 呆在一块儿。她坚持说自己不饿,她吃了一块巧克力和一些曲奇饼。谈话间,彼得 仍很难相信他们一家六口人怎么能挤在这个小小的马棚里。这个马棚是抽签分到的, 全州的日本人都被集中到这个地方,等待重新安置。 “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吧?”大家走后,彼得十分关心地问。武雄情绪不好,礼 子似乎比昨天刚到时好些了,孩子们适应得很快,苔米已不太哭了,萨莉因找到朋 友而高兴,肯也不像昨天那么怒气冲冲。 “我们还好。”她看上去很平静。他拉住她的手,抚摸着。他们离开帕罗·奥 德后,彼得感到异样,他曾开车路过他家的老房子,看到他不认识的孩子和一只不 同的狗。那家人已经搬了进去。彼得觉得他们是闯进房子的窃贼。 “你们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看着她的眼睛,彼得心里踏实多了。 “我会经常来的,我希望他们能让我住在这儿。现在,我唯一想到的地方就是这儿。” 听到他的话,弘子感到宽慰。但这对他不公平,这是他们的问题,彼得不属于这儿, 这样做只能增加他们的痛苦,他还有七周就要去当兵了。可弘子没有勇气告诉他不 要再来,她做不到。 “我很高兴你能来。”她坦白地说。她需要他,她整天都在盼着他来,她珍惜 他们呆在一起的每寸时光。她告诉彼得她在周围看到的事情,还和他讲了有些妇女 在开辟小花园。 “感谢上帝,这些人是难以被打垮的!”他向四周看了看,人们有的在清扫马 棚,安放行李,用水冲洗地面,粉刷墙壁,还有些人在打扑克,下围棋或日本将棋。 有些老年妇女边聊天边织毛衣,到处都可以看到孩子。彼得发现,尽管他们的居住 条件极差,但是人群中却充满了希望和友爱的气氛,很少有人抱怨。有时,还有不 少人相互开玩笑,到处都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只有那些岁数较大的男人看上去表 情有时阴沉,他们感到内疚,因为他们没能更好地保护家人,不能让家人免遭不幸; 还有一些像健二那样的年青人,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愤怒的表情。但多数人都随遇而 安,不甘放弃。 弘子抬起头,看着彼得,微笑着,他是她的生命。自从和家失去联系后,对弘 子来说,彼得和她的表亲们越来越重要。她听不到家里的情况,很挂念他们,她仅 仅知道裕二加入了空军。她觉得她只能在沉默中等待着战争的结束。她一直想念他 们,为他们祈祷,却无法和他们取得联系,没有一点可能。她甚至不敢肯定彼得走 后能不能和他也保持联系。彼得说他会写信的,弘子希望能收到,或者能被允许她 给彼得写信。 “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看着她吃苹果,彼得静静地说。她的大眼睛中流 露着真诚和体贴,他喜欢看她。她总是不停地忙着收拾东西,很少说话。他特别喜 欢看她和苔米在一起。 “我只是个蠢女孩。”她微笑着说,知道自己虽然受过父亲的良好教育,但在 这儿的日本人中,她仍然属于二等人。她父亲告诉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这样才能有朝一日做成大事。可弘子很保守,她不想出人头地。 “你可不是个蠢女孩。”彼得探过身来吻她。这时,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带着 个小男孩走过,看到他们,露出不满意的目光。他毕竟是个白种人。 “想出去散步吗?”他问。弘子点头同意,将苹果核放进用来做垃圾盒的咖啡 罐里。他们一共找到三个咖啡罐,一直没扔掉。 马棚后面有一片很大的场地,原来是用来训练马匹的。场地用栅栏和铁丝围着, 外边没有卫兵,没有人来干涉他们。走在深深的草地里,弘子和彼得谈论着过去, 幻想着未来,他们看不出目前的局势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但他俩却想得很远,想到 了他们有一天能生活在一起的地方。在这块空旷的草地上,弘子的心已飞回到她曾 到过的地方:充满家庭温馨的京都、住着爷爷奶奶的日本山区。那是多么美丽的地 方。有彼得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默默地散步,她感到回忆是那么甜蜜。他们走到 边界,双双站住。彼得抱住她,默默无语。总有一天,他们会越过这个边界。到那 时,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将他们阻拦,没有限制。他渴望着和她分享这一天。现在, 他们相互拥有。 “真希望能将你从这儿带走,弘子。”他伤心地说,“我从未感到我们以前是 多么幸运。我希望……”他低头看着她。她知道他希望什么,她也怀着同样的希望。 “要是早点带你走,和你结婚就好了,那时我还有可能。” “可我还在这儿,”弘子没有想入非非,“他们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我们只 有走得远远的才可能逃离这一切。”彼得知道她是对的,那时,他必须辞去在大学 教书的工作,这样才能和她远走高飞。但他俩都不知道这样做会付出多大代价。他 们一直在等待问题能得到解决、等待人们的态度能有所改变。可在很长时间内,局 势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他们错过了逃跑的机会,现在,只能面对这样的后果。 “这一切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弘子。到那时,我们就结婚。”他向她微笑,感 觉自己还很幼稚和愚蠢,“我们会有很多孩子。” “多少个?”虽然她仍然有些害羞,但她喜欢和彼得玩这个游戏。每次谈到他 们的孩子时,她总有些异样的感觉。 “六七个吧。”他咧开嘴笑着,又用力抱住她,吻她。在落日的树荫下,他在 发疯地吻她,想占有她的一切。他感到她紧贴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身体,他想感觉她, 抚摸她全身。他吻她的嘴、眼睛和脖子,想要她的全部。他将手滑到她的乳房上, 她没有反对。好一会儿,她才将他轻轻推开。她非常激动,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比 她更加激动。 “哦,上帝,弘子,我非常想要你。”他为她伤心,为她担心。他想让她心情 好一点,但做不到。 他们开始慢慢往回走,在回到人群之前,他停住了,在开阔地里又一次拥抱她, 他感到了她轻柔的呼吸,感到了她紧贴在自己嘴上的、又薄又小的嘴唇,他无所顾 忌。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爱情之火愈烧愈旺,但有时他们 又不得不为一些发生的事情而冷静下来,对发生的事情他俩都无可奈何。 “我们该回去了。”她终于说。她感到了他身上的某个部位,这是她以前不允 许自己想的地方。但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爱和信任,没有悔意,没有恐惧。 她也同样想要得到他的一切。 他们失去了机会。 他们手拉手走回人群,默默无语。他们回来后,礼子和武雄都发现了她的变化。 这几天来,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可以肯定,她站在彼得身边时一定不再是个 小姑娘了,她似乎完全属于他了,而且不怕人知道。她的沉默已经向他们坦白了一 切。她总是戴着圣诞节那天彼得戴在她手上的那枚刻有双心的小银戒指。 “晚饭怎么样?”她关心地问,从他们的表情上,她可以想到晚饭不怎么好吃。 不过苔米好像觉得还不错,他们吃到了甜食,是绿色的果冻,苔米说她喜欢吃。一 提到甜食,弘子笑了起来。她想起第一次在他们家吃果冻时的情形,她不知道那是 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吃,她把果冻放在盘子里,用刀叉推着,想抓住它,可果 冻却颤颤巍巍地逃开了。她想看看苔米是怎么吃的,却发现她在果冻上放了很多奶 油,使弘子觉得更糟。 她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接着,武雄讲起了他刚到美国时的一些滑稽故 事和经历,礼子谈到当她父母送她去日本上学时她的奇怪感受。说话间,从其它马 棚里传来了歌声,然后,到处都飘起轻轻的歌声。太阳也似乎在祝福他们,悄悄地 落下山去。 彼得和他们坐在外面的箱子上,呆到很晚。礼子和女孩们都已上床休息,肯去 找女友,武雄和彼得在交谈。弘子几次出来看看,问他们需要什么。她给武雄送来 香烟和安妮送来的篮子中的最后一些食品,然后回屋和礼子呆在一起。 “我几个月前就应该和她结婚。”彼得看着弘子像清风一样飘失在房子里时。 伤感地说。 “总有一天会的。”武雄轻轻地回答,他已经肯定了他们的关系,不再反对。 他们有权利得到幸福,他认为自己无权阻止他们。他一直在观察他们,他们在灵魂 和精神上早已成为了夫妇,剩下的只不过是结婚仪式的问题了。“到了国外,要格 外照顾自己。他们会把你派往日本吗?” “可能。”彼得说,“我得去奥德要塞报到,但我的感觉,他们会派我去欧洲, 那儿事情更加复杂。我想我不会很快与日本人作战,我不想给她父亲留下很多道歉 的内容。” 听到这儿,武雄笑了:“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伟大的人物,有自己的性格, 他总是能超越自己,用超前的思想进行思维和教学。他为什么不来美国呢?我一直 感到奇怪,大概是经济原因吧。他夫人也像个温柔的女孩,非常传统,和弘子很相 像。”但近几个月来,弘子改变了许多。他们都看到了她的变化。她比以前勇敢多 了,也不那么因循守旧了。圣安德鲁学院发生的事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她变得更加 坚强,更加独立。她和彼得的关系也给她带来了成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 见到他们的。”武雄思索着,“如果他们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就好了,我希望他们能 活下来。弘子的弟弟和肯年龄相仿,可能大一岁。”武雄也很担心肯。这些日子, 他总是忿忿不平,对国家失去了幻想。他和一些怀有同样想法的孩子越来越好,他 们认为自己被国家出卖了,认为将他们送到集中营是违背宪法的。 “他也许会成为律师。”彼得鼓励武雄说,武雄笑了。 “希望如此。” 到了半夜,彼得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坐在木箱子上实在不舒服。他慢慢地走 到马棚前,想与弘子道别。但敲门往里看时,发现她已入睡。她躺在自己做的垫子 上,身上盖着毯子,睡得非常平静。他站在那儿看了她好长时间,然后才退回来, 走到武雄身边。 “我明天下课后再来。”离开时,他对武雄说。 他按时来了,每天都来,周末时整天和他们在一起。除了这儿,他不想去别的 地方,这儿是他的生命。他还通过了卫兵的检查,带来一些学生的论文,武雄帮助 他批改。自从到这儿以后,这是武雄唯一的消遣,他很感激彼得。武雄的帮助使彼 得和弘子有了更多呆在一起的时间。 礼子每天都去医院工作。他们已在集中营生活了两周,这期间,又来了几千名 被迁移的人。现在这儿的人数已达到八千,越来越难找到安静的地方,找不到无人、 可以任意散步的地方,也找不到不能同时听到十几个人谈话的场所。 弘子和彼得唯一能找到的僻静场所,就是那长满荒草的开阔地,那儿无人问津。 他们每天都去那儿。这使她能够得到身体锻炼,但更多的是能和彼得安静地呆在一 起。他们先是散会儿步,然后就坐在离边界不远处那茂密的草丛里,消失在人们的 视线之外。他们像孩子一样坐在那里,不让人看见,谈笑风声,像是被人遗忘了, 还有点儿像在玩游戏。彼得对卫兵的不精心保卫感到奇怪,谁也没有发现他们。他 很高兴,他们没做过格的事,但最好不被人发现,或不被上千名陌生人围在中间。 耳边响着蟋蟀的叫声,四处是茂盛的野草,他侧身躺着,和她谈天,有时一谈 就是几个小时;有时,他们看着蓝天,好像已经完全自由,好像在过着正常人一样 的生活。 “你在想什么,彼得君?”一个周日,当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浮动 的白云时,弘子问他。这天恰好是她到这儿的第二周。已经进入五月中旬,空气温 暖,天高云淡。 “你呢?”他轻松地反问。“你在想什么,亲爱的?在想别人,对吗?”他逗 她。她笑了起来。 “有时想京都……我长大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那个地方的。”这时, 彼得向弘子提出了一个从未问过的问题。 “你愿意在这儿,我是说,在这个国家生活吗?”经历过这么多磨难之后,她 肯定不会喜欢美国的,但她却沉思着,然后点点头。她以前想到过这个问题,她想 再次见到父母,但也想和他在一起,不管他到哪儿。 “如果他们允许,我会喜欢的,”她认真地说,“可是,即使战争结束了,在 这儿生活可能也会很艰难。”她想起了圣安德鲁学院和那儿的女孩子。 “我们可以去东部。去年哈佛大学曾经邀请我去教书,但我不想离开武雄。” 他低下头看着她,她侧身躺在他身边,在草丛中,像一只正在休息的蝴蝶。“幸亏 没有去。” “可能我们已经命中注定,彼得。”她认真地说。“可能命运把我们联在了一 起。”现在说可能还为时过早,但她相信。他伏过身来吻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的脸,然后是脖子,之后又慢慢地做了他以前不敢做、也知道不应该做的事,这儿 没人看得见。她紧挨着他,他再也按捺不住激情,他们现在只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一点点时间和一点点难以看见的未来。他想紧紧抓住能够得到的东西,决不放手, 一刻也不放手。他慢慢地解开她衣服上的纽扣。这是件淡紫色的真丝连衣裙,从上 到下都是纽扣,这使他想到她的一件和服。他原来只想解开她衣服上的一些纽扣, 但却止不住地继续往下解着。他吻她,她靠得和他更近了。他一下感到他已经将她 的衣服全部解开了。她那桃红色的内衣,在他的手下光滑如丝,就像外边的那件一 样,一下子就滑了下来。在温暖的阳光下,她一下子将身体的全部都袒露给他。他 惊奇地发现,她并没有阻止他,她连想都没想。他挨着她那么近,吻她,将她再拉 近。他感到她在用她那纤细、灵巧的手指解开他的衬衣,在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 身体,轻轻地呻吟着。他吻着她,将身体紧贴上去。他知道应该停下来,想停下来, 他自我保证着,但却做不到。她没有将他推开,她要这样,要紧紧贴在他身上。她 想成为他的,她已经是他的人,在心里,在精神上都是。她要将她的一切都在这夏 日的天空下交给他。这是忘我的时光,是他们俩人的时光。他的手指插在她黑色秀 发里时,他们俩人已经分离不开了。他们越靠越近,他翻到她的身上,进入她。她 紧闭着嘴,默默无声,感到他们的灵魂已一起冲向天际。他用他的嘴唇、手和身体 吞没她,他们的身体似乎在天空中长时间翱翔。她也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他。他们好 像进入了生命的新阶段。 之后,他抱着她,静静地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心中想着他俩是否是地球上仅有 的一对疯子。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多么地爱她。 “我非常爱你,”他耳语着说。他听到一只鸟儿在歌唱,她向他微笑,现在已 没有小姑娘了,她已经是个女人了。“哦,亲爱的!”他说。像抱着小孩子一样拥 抱着她,害怕她感到不适。他再看她时,没有看到责备,只有欢乐。 “我是你的人了。”她温柔地说。他没有想到她会不会怀孕,但也没有其他办 法,他没有带任何工具。他知道她是处女,但从未想过能和她做爱。 “你生我的气吗?”他问,担心她会后怕。他害怕极了,他不想做出伤害她感 情的事,他不想失去她。“对不起。”他又怕她不高兴。在他心中,他并不想这样。 “不,亲爱的,”她平静地向他微笑,欠起身来吻他。“我非常幸福,这是最 佳方式。在我们的心中,我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 他就要走了,所以他要为她做的事情还很多,但不知道怎么做。他们又躺下来 继续说话,当他慢慢地系上她的衣服扣子时,他有了一个想法,他要她去问问,当 然,在那儿肯定会有人的。 “他们不会同意的。”想到充满敌意的政府,她不敢指望什么。 “可我们同意,”他认真地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他告诉她去看看能否 发现什么。又一次吻过她后,他扶她站了起来。她担心刚才的秘密会被人看出来, 虽然这是她的头一次,她却在走过深深的草地时显得格外自重。他们几次停下来接 吻。彼得感到,在他的一生中从未像今天这样幸福。 武雄在等着他们回来,他已经批改完了彼得带来的作业本,看上去很高兴。他 想跟彼得谈谈。彼得坐下后,弘子就消失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精神焕发,梳 理整齐,神采飞扬。他们的目光越过武雄的头顶相遇,俩人都感到一阵兴奋。 彼得每天都来。他们双双走进深深的草地,消失在对方神秘的臂膀里。他们已 经不能分开,不能从爱情中挣脱,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待。弘子有个计划。到了 下一周,她找到了她想要的。她偶然从在医院工作的礼子那儿听到了他的名字。她 马上找了个机会见他。 他告诉她这算不了什么,除非在上帝眼中,而俗人则例外,但弘子告诉他这是 他们现在就想要的,其余的事情以后再办。第二天下午,弘子和彼得一起去找他时, 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对彼得是个白种人根本不吃惊。这个岁数很大的佛教住持 为他们主持了婚礼。他用手数着念珠,一边说出二十年前使她父母结合,使武雄和 礼子结合的相同祝词,她很熟悉这些简洁的话。他宣布在上帝和人们面前,他们成 为夫妻。仪式结束后,他深深地鞠躬,祝福他们,愿他们生许多孩子。 弘子向他深鞠躬,十分感谢他。彼得也鞠躬致谢,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没有 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住持,钱或礼物会使他陷入麻烦的。彼得要弘子用日语向他解释, 因为住持听不懂英语。她解释了,但他说他理解,除了他们的感谢外,他什么都不 接受。 他们向他深深地鞠躬,向他表示感谢。当他再次为他们祝福时,彼得给了弘子 一个惊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细小精致的戒指。戒指极为细小,不注意根本看不 出来,它的大小刚好能戴在她的手指上。 “总有一天,我们会正式公布的。”他说,深深地为他们能结婚而激动。 “这已经是正式的婚礼。”她用日语说,并向他鞠躬,以表明她会永远带给他 荣誉。 弘子紧紧地挨着彼得站着,感到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他们感谢老住持,并请他 为他们保密,老人微笑着答应了。他们离开那里时,彼得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感到 很惊奇,所有集中营的人竟然没能看出来。 “等等,”他们走过一排排马棚时,彼得突然说,“我忘了件事。” “什么?”弘子的心马上提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搂 住她,吻她。她听到孩子们在笑他们。 “我用吻新娘来向他们公开宣布。”他解释道。她也笑了起来,继续往回走。 老人们也向他们微笑。他们年轻、热恋、发傻。他虽然不是日本人,但人们都认为 他很英俊。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尽管他们兴高采烈,但是结婚对他们俩来说都是一个更加严峻的时刻。那天夜 里,他俩长时间地讨论了这个问题,结婚意味着什么,对他们的未来会有什么样严 重的影响。现在,他们俩人已经结婚,她戴过几次这枚结婚戒指,她将那枚银戒指 和金戒指并排戴在一个手指上,以防别人看出来。那枚结婚戒指实在是过于纤细, 它很容易地就被那枚银质戒指藏在底下。 他们仍然每天长时间散步,到深草地里去。没有人怀疑过他们,就连她的表亲 们也没察觉。彼得怕弘子怀孕,可害怕归害怕,他们常常还是因激情而忘我,多数 时候他都被情感所驱使。“我们应该小心点。”有一天他自责地说。她真美,很敏 感。每次和她在一起,他都无法控制自己。 “我不在乎,”她说,和他躺在一起时,她将小心谨慎抛到九霄云外。这次她 垂下眼睛,害起羞来,这是好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悄声说:“我想要你的孩子。” “但不是现在,亲爱的,”他似乎在责备她,“是在以后。”但所有他的打算 都被立即忘记了,他们没有采取小心的方式或任何措施。他和她躺在草地上,除了 对她无尽的欲望和对她的身体的奇异感受外,他已经把任何烦恼都忘却了。“我比 孩子还要糟糕。”在他们走回马棚的路上,他笑着说。这一刻是他们在一天中唯一 能蔑视现实的时刻,他们已顾不得害怕和可能出现的可怕谣传。他要在三周之内出 发,但他们仍然在不停地讨论着他们将被送到什么地方去、谁会去哪儿、在新地方 是否会安全。 他们举行小小婚礼后一周,当彼得再来时,他在大门处被卫兵叫住。卫兵让他 去管理处。彼得想,肯定是那个老住持将他们的事告诉了卫兵。进屋时,他尽力保 持镇静,他问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想知道他为什么经常到这儿来,来看谁,为 什么,他们想了解他的政治观点,要他出示身份证。 彼得将能出示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他的大学工作证证明了他是个正教授。他向 他们解释说,田中武雄曾经和他在一起工作,开始时是他的领导,后来又成为他的 助手;他也说明不久他就要参军,现在重要的是能和武雄一起完成他的研究项目。 他说他需要武雄的帮助,在他参军前的两周内完成学校要求的一切任务。但不管他 的话多么令人信服,他们还是将他扣在那儿三个小时,让他解释、描述这个研究项 目的内容。彼得在斯坦福大学的工作使他们很羡慕,他们对他的研究方向——政治 学尤为感兴趣。终于,他找到了唯一能够让他们放他走的理由:他将在两周内参军。 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样的威胁,不管他们怎样令人厌烦,他都极力忍受着,他知道, 到这儿来的次数不会太多了。 下午,在离开管理处之前,他想问清楚弘子和他的亲属们会在什么时候被迁走, 迁到哪里。问过他问题的卫兵说不知道。在西部各州已建立了十几个迁居地,但目 前尚未完成。那些被迁移的人们还得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不幸的是,彼得等不了 那么久。 “不要为他们感到伤心,”上尉对他信心十足地说,“他们不过就是几个日本 佬。你的朋友是个聪明人,不过,相信我,多数日本人是傻瓜。他们中有一半人不 会讲英语。” 彼得点点头,装出同意的样子。但他说这些人中多数人有美国国籍。 “这么说也可以,但都是废话,什么第一代美国人、第二代美国人,谁管他们 生在哪儿,事实是,他们都是日本人!没人能相信他们会忠诚于美国,你也要小心 才行。”他告诫他,“你的朋友也是如此!我想,你是愿意参军的。”彼得微笑地 听着,没去理会他的荒谬理论。当他被最终放行,能够到田中和弘子这儿来时,彼 得才感到放下心来。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为彼得担心。当他给他们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时,他看出弘 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他用不被人察觉的形式向她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卫兵们 不知道他俩的事情。那天夜里,当他俩又溜到草地上时,草地很潮湿,地面很凉, 可他们今天比往日更加冲动,他俩都担心失去对方。下午,在卫兵那儿,他以为他 会被告知永远不能再来。他离开守卫室的时候,对卫兵大为感谢。 她在他的怀抱中,她吞没了他,她气喘吁吁。但彼得知道,她也有着同样的恐 惧。 “我怎么能离开你!”他脸色忧郁。现在,他一夜不和她在一起都受不了,他 的离去将是一场噩梦。军队命令有所改变,他必须先到奥得要塞报到,然后去新泽 西的迪克斯要塞接受训练。他猜得对,他将被派往欧洲。他们能呆在一起的时间仅 剩下两周了,以后就只能在遥遥无期中祈祷战争早日结束。 那天夜里,她舍不得放他离开。他也一样。下午的事情让他们感到后怕。当他 们回到马棚时,他们都疲惫不堪,忧心忡忡。武雄看到了这些。他知道,对彼得来 说,离开弘子将会令他多么难过。但他离开的钟声已经敲响,他帮不了他。他们互 相拥抱后,武雄就回到马棚,上床睡觉,让彼得和弘子再多呆一会儿。 在过后的那一周,德·威特将军自豪地宣布,他已将上干名日本血统的人从第 一军事区迁走,行动已经完成。一万人被集中到坦弗兰,但他们仍不知道他们还会 被迁到何处。 这时,彼得已经离开斯坦福大学。他已对科雷吉多尔岛和中途岛战役失去了兴 趣,他现在仅仅惦念着弘子。他只剩下一周时间了,他想和她度过这一周的每一分 钟。很幸运的是,他没有再受到审问和阻拦。他将车停在门边,走进集中营,装出 表情平静,态度随和,他尽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个上尉已将他视为朋友。 彼得想方设法在集中营多和弘子呆在一起。有时一天十八个小时,有时二十个 小时。 当四周无人时,她就戴上那枚金戒指。这使彼得记起了结婚的日子。但不管他 们抱得有多么紧,或他们互相说自己对对方有多么的爱恋,他离开的时间还是到了。 最后一天,最后一夜,最后一个小时。那天夜里,弘子躺在彼得的怀里好几个小时, 看着天上的星星,猜想着他会被派往何地,回忆着他们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明天 早上,他就要去奥德要塞报到了。他们默默地往回走。家人都已睡了,只有武雄还 在等着他们。他想和彼得说再见,彼得就像是他的兄弟。 “你要多保重自己。”彼得声音沙哑地对武雄说,拥抱他,再见的话语很难出 口,这一时刻令人肝胆俱碎。“这一切不久就会结束的,我会写信告诉你们我的通 讯地址。”他想鼓励武雄,让他坚持下去,但不知该怎样说才好。他发现,在过去 的一个月里,武雄变得十分憔怀。如果没有家庭,他会撑不住的。 “你也一样,彼得,保证安全,为我们大家。” 彼得又低头看着弘子。这时,弘子已经抽泣得不能自制。她整个下午和夜里都 在流泪,她想坚强起来,咽下泪水,但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彼得也是如此。他们站 在马棚的边上,紧紧地相互拥抱,泣不成声。集中营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没人看 见他们。 “我会回来的,弘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在哪儿,战争结束后我都 会去找你。” “我也会,”她坚定地说。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唯一,她已 经是他的人了。“我永远只属于你,彼得君。”她重复着自己在婚礼上的话。 “照顾好自己……小心……上帝啊……我爱你。”说着,最后一次拥抱她,吻 她。泪水顺着他们紧贴在一起的脸流淌下来。“多多保重!”她轻轻地用日语说, 慢慢地恢复了自然。“尽量保护自己。”近来他常听她说这句话,他理解她的心情。 “你也要保重,小东西。记住我是多么爱你。” “我也爱你,彼得君。”她说着,慢慢地深鞠一躬。 他走了。 卫兵放他出了大门。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再也看不到 他的身影。然后,才慢慢回到马棚。她躺在干草上,没有脱衣服,心里想着彼得, 想着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时刻。他怎么会走呢?可他走了,而他们却仍然留在这 儿。这是结束,而不是开始。她希望这不是真的……他会回到她身边来的……躺在 那儿,她轻声重复着那佛家住持的话。武雄只当没听见,没有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