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弘子在医院住了两周,然后带着孩子一起回到了盼望他们回去的亲戚家,她给 孩子起名叫“丰”。肯很高兴,长时间抱着孩子,逼他玩,只是不洗尿布。武雄喜 欢丰,只要弘子需要休息一下或想睡一会儿,他总是赶紧接过孩子,他喜欢这样, 孩子跟着他也非常听话,从不哭,经常是在他的怀抱里安静地入睡。要是不需要母 亲,不饿,他从不哭闹。 孩子出生后两周,弘子开始觉得有些负罪感,因为她必须带着丰回到医院上班。 她将丰用她母亲曾用过的传统式的背带背在身后,这个背带是一个老太太特意为她 做的。丰在母亲的背上似乎很安逸,不管母亲在四处忙碌什么,他总是能安静入睡。 弘子还没有完全恢复体力,却要求回医院卷绷带。因为带着孩子,所以她总是尽量 避开患急病的病人。每个见到丰的人都很喜欢他。他长得很大,很胖,像个小佛爷, 招人爱怜,他的长相还越来越像彼得。弘子常给彼得写信,但仍然按自己曾经许诺 过的那样,只字不提孩子。 军队已派招兵人员进驻集中营,很多人都报了名,但那些“不不男孩”仍然立 场坚定,他们甚至威胁其他报名参军的男孩。 在丰出生后第三周的一天下午,肯去了管理处。他带回的消息使全家每个人都 感到吃惊:他早已在十八天前,背着父母,在报名处报名参军了。 “你要干什么?”他母亲盯着他问,不能相信他说的话。“你不是对保卫这个 国家不感兴趣吗?”礼子希望他留在家里,她爱国,但不希望让儿子去牺牲,他们 已经牺牲得够多了。 “我是主动报的名。”肯曾经对自己被国家出卖而感到忿忿不平,但这种情绪 已经平息下来,他又突然觉得骄傲,因为他要当兵,他想当兵。他的父母极为失望。 “为什么事先不和我们商量?”武雄很伤心地问。肯一直公开表明他的忿怒和 被出卖的感受,可他却突然要去参军。这是离开集中营的方法之一,肯喜欢这样做, 他不能再忍受在集中营多呆一天。那天下午,他是和三个男孩子一起去的,另外两 个男孩子这时也正在同各自的父母讨论这事。武雄并非不为儿子感到骄傲,他并非 不爱国,他只是过于吃惊。他没有一点准备,很多父母也是这样。 那个月,很多男孩子参军离开。一旦他们报了名,他们就会在一周内被送走。 肯离开前的最后一夜,田中一家人都感到伤心和痛苦不堪。他们回忆着往事,尽可 能不让眼泪流下来。 第二天,全家人一起去送肯上车。武雄当众哭了起来,他不愿让儿子离开,不 过,他还是感到有些解脱,因为他家至少有一个人已经得到了自由。 “照顾好自己。”他声音哽咽,“别忘了我和妈妈都爱你。”他们是美国人, 主动将儿子献给国家,可他们却仍旧被关在铁丝网里面,自由被受到限制。 “我爱你们。”肯踏上汽车时回头大声喊,他也感到伤心。全家人都站在那儿, 萨莉和苔米都在大哭不已,弘子抱着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泪水,她已经和太多的 人说过再见,有些人可能会回来,可有些人将永远也不会。汽车开走了,肯在家人 的注视下离开了。弘子为肯祈祷,也为他的父母流泪。刚刚回到狭小的家,武雄又 哭了起来,肯在走之前将一个五角星挂在了窗前,很多家的窗户上都挂上了五角星。 全家人站在肯留下的五角星前,怀念着他。这是令人伤心、骄傲和恐惧的时刻,同 时也是让人充满希望的时刻。 他们很快就收到了肯的来信,他现在密西西比州的舍尔比营地,他说他将被分 配到第四四二团战斗队,这是一个纯日本第二代移民团,多数战士的家在夏威夷。 很奇怪的是,那儿离日本相对来说很近,但那儿没有重新安置的集中营,从他的信 中可以看出,肯非常高兴,十分激动,在他们离开火努鲁鲁时,当地人在艾欧拉尼 广场为他们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欢送会。他在信中流露出一种因离开集中营而高 兴的情绪,为自己能够履行爱国义务而高兴。现在,他已完全消除了以往的忿忿不 平,他不再冷眼看待世界,而是要积极参与。他寄来一张穿着军服的照片,他看上 去十分英俊。礼子将照片摆在武雄自己制作的小桌子上,还向所有的朋友展示。但 弘子却将这样摆放的照片看成是神杜的神龛,有时会感到很紧张,她希望他能和大 家在一起,而不仅仅是一个大家谈论的敬物。但她同时也理解他对报效祖国和参战 的热情。 她也经常收到彼得的来信,他还在北非作战,不幸的是,德国人也在那儿。尽 管信件经过检查,很多内容已无法知晓,她还是能从他的信中发现那儿的战争进行 得十分激烈。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六月份,他和肯都平安无事。 七月份,一场严重的流行性脑膜炎袭击了整个集中营,几个老人很快死去,一 些小孩也病倒了,情况十分严重。孩子们的母亲日夜陪坐在隔离病房,可还是有很 多人死去。那儿举行了很多次令人惊恐的葬礼,小小的棺木被埋进尘土飞扬的窄墓 穴里,弘子忍受不了这种场合,她尤其担心丰,他还太小,只有四个月大。 一个炎热的夏夜,苔米,而不是丰,病了。那天夜里上床时,苔米有点发烧, 后来,弘子在起来给丰喂奶时,听到苔米在轻轻地哭泣。丰还在吃奶,总是吃不饱, 有时她夜里得喂他两三次。 苔米的脖子僵硬,热度很高,到第二天早上几乎神志昏迷。武雄把她送到医院, 交给礼子。 治疗持续了好几天,苔米多数时间神志不清,弘子将丰交给武雄照看,和礼子 轮流看护她,有时武雄也在夜里顶替她俩,但他只会将湿布放在她的前额上,和她 说话,给她唱她小时候喜欢的歌。武雄比任何时候都焦心,苔米是他的命根子,礼 子知道,如果失去苔米,他一定会忍受不了的。 “别让她死,请……弘子,别让她死。”一天夜里,武雄流着泪对她说,弘子 轻轻地抱住他。 “她在上帝手中,武雄,上帝会好好照顾她的,你要相信上帝。”但听到这些, 他挣脱开她的手臂,突然发怒:“像他照顾我们那样?将我们丢到这里?”他叫了 起来,但马上又对自己的话很后悔。看到他这样,弘子很害怕。“对不起……”他 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大家都知道,尽管付出全力,在这儿,他们能做些 什么去挽救孩子呢? 苔米的病情不断恶化,弘子每天晚上都陪着她,希望能减轻她父母的负担。她 只是在给丰喂奶时才回家,然后马上回医院替换礼子或武雄,让他们回家休息。他 俩都担心得要死,苔米的病情不见好转,弘子不知疲倦地照顾她,给她洗澡,监视 她的病情,强迫她进食。一个年轻的医务人员也来帮忙。弘子以前曾见过他,他的 名字叫纠,是在坦弗兰集中营关闭时,和全家人一起迁来的,他的脚跛得很厉害, 打着夹板。从他的介绍中,弘子知道他患过小儿麻痹症,但他那耐心、不知疲倦地 帮助病人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她。他去年从伯克利学院毕业,也在宣誓书上签了字, 但因为他腿拐,军队不接纳他。除了“不不男孩”外,他是留下的少数年轻人之一。 那些“不不男孩”们拒绝在宣誓书上签字,被视为是捣乱分子。他们每天早上要像 军人一样集合、行军,在他们的衬衫上,都有一个标志,他们留着特殊的发型以表 示他们的不满。其他具有资格的人都已经参加了军队,纠自愿到医院工作。他还是 个有天赋的音乐家,弘子和他都曾在营地交响乐团演出过,他对弘子很友好。弘子 和他合作过几次,她喜欢他。纠人很聪明,耐心和蔼,很容易相处,很有趣的是, 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像裕二。 苔米生病期间,纠对她俩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他尽一切可能帮助她们。他比较 瘦高,脸上总是带着笑。弘子听人说过,他家在日本是很有名望的家族,他生在美 国,在上伯克利学院之前曾去日本学习。 “苔米怎么样了?”一天夜里,他问,这已是苔米生病后的第八个晚上,其他 孩子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或者已经死去或者康复。武雄和礼子流着泪回家时,苔米又 一次陷入昏迷。 “我不知道。”弘子叹了口气,不愿承认苔米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纠静静地坐 在了弘子的身边,递过一杯茶,她看上去已经精疲力尽。 “谢谢你。”她微笑着对他说。虽然他比她大四岁,弘子还是觉得他长得很英 俊,很年轻。丰的出生使她自己感到成熟了,甚至有时感到老了。 “你的小家伙,他好吗?” “很好,感谢上帝。”想到丰,弘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她现在想得更多 的是苔米,怕她出事。 萨莉也到医院来过几回,弘子和她仍然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她俩似乎不能 和平相处,丰出生后更是如此。萨莉经常和那些“不不男孩”在一起玩,弘子多次 批评过她,告诉她这样做使她的父母很不高兴。萨莉总是回答说弘子不是她妈妈, 她和谁玩用不着她来管。萨莉已经十六岁,礼子也拿她没办法,被关到集中营对她 来说是件坏事,她不愿意上学,总和那些大家都认为她不该认识的孩子混在一起, 她对和女孩一起玩不感兴趣。她不参加朋友俱乐部,不参加乐队,不参加合唱队, 也根本不听弘子的建议。一个月前,有一次弘子想告诉她还不到和男孩子一起出去 的年龄,但萨莉用含糊其辞的话回敬她,说她至少没有愚蠢得怀上一个非法孩子。 从那以后,弘子和萨莉再也没有说过话,但弘子仍然为她担心,她知道萨莉一直不 高兴,在担心全家人的未来。她也并非没有发觉她父亲一直身体不好,这使她害怕。 现在,苔米病得很重,她哥哥又参军走了,萨莉不知所措。她所能依靠的一切似乎 都在慢慢消失,她感到,除了一些她不应交的朋友外,她没有可依靠的人。有一次 她甚至和一个年龄不大的“不不男孩”一起到医院来看苔米。 “你表妹的事很棘手。”萨莉离开后,纠和弘子谈到了她,弘子喝着茶,笑了 笑。 “我婶婶说她到了反抗的年龄。肯定是这么回事。”弘子同情萨莉。她一边说 一边仔细观察苔米,苔米已有一个小时没有动一下了。“我想我很幸运,我有了一 个孩子。”但纠禁不住想到她是否幸运,集中营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没有结婚,在这 样的地方生孩子,没有大夫在身边照顾,很难说是幸运。可他不敢轻率地问弘子孩 子的父亲是谁,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见过丰,从孩子的长相上,他可以断 定,丰的父亲是个白人。可没有人来看弘子,她似乎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们静静地坐着,谈论着各自在日本的家,突然,苔米动了一下,哭了起来, 他们决定马上去找武雄和礼子。纠主动要求去家里叫他们。 他们跑着赶到医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看着女儿在痛苦中挣扎着。到了早上, 苔米又深深地睡着了。可之后,她的高烧退了,这是个奇迹,谁也无法解释。她病 的时间比集中营医院中的任何病人都长,但她终于活了下来,她父亲坐在床边,拉 着她的小手,万分感激。她挺过了灾难,悲剧没有发生。武雄一下子就支撑不住了, 弘子将他搀扶回家,礼子留在医院照看苔米。到家后,弘子将他扶上床,这时,她 发现丰有点不正常。萨莉在照着丰。弘子感到他在发烧,一直哭闹不停,她想给他 喂奶,而他却和往常不一样,不肯吃,她一动他,他就大哭,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 了他。 “他这样有多长时间了?”她很着急地问萨莉,可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却耸耸肩, 说昨晚他还好好的。“你肯定吗?”她又追问。萨莉没敢正面回答,她说她以为丰 睡着了,就没有仔细照看他。弘子强迫自己停止追问下去,抱起丰,跑回医院去找 医生。丰刚刚四个月,还太小,要是得了脑膜炎恐怕就活不下来。 医生检查完丰后,弘子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医生说丰得了特别 严重的脑膜炎,必须将他隔离,就像苔米一样。弘子一步不离地陪护着他。他的体 温越来越高,大哭不止,脖子僵硬,四肢抽搐。他不肯吃奶,弘子的双乳让奶水涨 得一动就痛。她抱着孩子坐着,不停地流泪,祈祷上帝能让他活下来。她还在反复 地思考着是否应该把孩子已经出生的事告诉彼得,要是丰死了,而彼得还没听说他 有了儿子,她该怎么向他解释?想到这儿,弘子忍受不了现实的痛苦。 礼子来了,和弘子一起一夜夜地守护着孩子。苔米已经好多了,开始吃饭,说 话,玩耍,医生说,她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但可怜的丰却病情恶化,弘子不停地哭 泣,一刻也不将他放到床上,她不让任何人来接替她。实在熬不住时,她就躺在他 小床边地上的一个草垫子上睡一会儿。这个草垫子是有人从武雄家特意为她取来的。 “你不能这样下去,弘子,你应该回家去睡点觉。”礼子坚持说,但毫无结果, 桑德拉,那个她生孩子时帮忙的老护士,也来看过他们母子,她也劝弘子回家休息, 但谁也没办法让她离开孩子。 医生每天都来几次,可谁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没有办法扼制流行的疾病, 他们只能等待不幸的发生。 纠也来过几次,他给弘子送茶,送水,有时还送来一点水果,还有一次他送来 鲜花。但每次他都发现弘子是那么伤心,悲痛欲绝。她天天坐在病房里为孩子祈祷, 还在心中默默地和彼得讲话。 “孩子好些了吗?”一天下午,纠从其他病房过来看她。医院外面还是热浪滚 滚,尘土飞扬,集中营里怨声鼎沸。图尔湖刚刚被正式宣布为一个“隔离中心”, 将有六千名“忠诚”的人将在两个月内被转移到其他集中营去,而九千名“不忠诚” 分子和被认为是“高度危险”的人将被迁到这里。这意味着这儿会更加拥挤,不久 就会有更加严密的保卫监视。坦克车已经开到铁丝网外面,卫兵全部被换成军人。 人们看着不断加高的围栏,不断加厚的铁丝网,心里感到不满意,对自由的企盼早 已不复存在,环境更加恶化。但在病房里,护理孩子的弘子对此却毫无所知。 “我想他更加严重了。”弘子悲伤地说。她抬起头来,谢绝了纠递过来的苹果。 她吃不下去东西,可是为了吃奶的孩子,她不得不吃些东西。孩子偶尔能吃点奶, 医生对他束手无策,弘子也一样。 “他会好的。”纠说,温柔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起身出去。那天夜里, 她独自一人无声地哭泣着,因为她觉得孩子已经无法挽救。过了一会儿,纠又回来, 看到弘子独自一人孤独地坐在隔离病房里,想陪陪她,可又害怕这会让她感到更加 伤心,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单独照看孩子。纠有个妹妹,大约和弘子同岁,因流产, 在十个月前死去,他很怀念她。这种情感使他感到他与弘子的距离更加接近。 他悄悄地挨着弘子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孩子,一句话不说。丰是个漂亮可爱 的孩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为每一次呼吸而挣扎。因为 害怕发生爆炸,医院没有氧气,没有送氧管,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弘子唯一能做的 只是抱着他,在他哭闹时给他唱歌,哄他,尽可能将他保持直立。纠轻轻地用冷水 擦着孩子的小脸。丰消瘦了很多,已经不再像个小佛爷了。 突然,丰在她的怀中完全停止了呼吸。开始时,他有些异样,好像被什么东西 噎住了,接着,他四肢僵直。弘子倒吸一口冷气,不知所措。纠马上抢过孩子,把 他放到草垫子上,开始按摩他的胸膛。丰脸上青紫。纠跪下身来,进行人工呼吸, 他技术姻熟。弘子也跪下身来,焦急地看着孩子。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喉头有了一 点声音,然后就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他的脸色有点恢复,睁开眼睛,他们赶紧用 冷水给他擦前额,纠又出去打回一小盆水,他们给他洗澡。到了早晨,他的热终于 开始消退,病情明显好转,而此时弘子却脸色惨白,她知道她差一点就失去了孩子, 是纠救了他。 “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谢你,”她用日语对他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感激之情。 要是没有他,丰就会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是上帝救了他,弘子,我不过是帮了他一把。你也一样,我们只能这样做, 我们都是上帝的助手。”但要是没有纠,丰肯定不能继续活在世上。“你应该回家 睡一会儿,我来看他,等你回来。”弘子还是不回去,不离开儿子,她让纠回家休 息。 纠在下午五点钟又与礼子回来上班。昨天夜班的护士告诉礼子昨晚上的事,礼 子对纠十分感激。接完班后,纠过来看弘子,他现在对丰有着特别的感情,他高兴 地看到,孩子的脸比前几天红了许多,正在冲着他母亲咯咯地笑。 “你创造了奇迹。”弘子面带着憔悴的微笑对他说。她的头发很乱,有些都贴 在前额上。小病房里很热,弘子不停地用手给自己扇风。纠看出,弘子在说话时, 目光中虽然充满感激和快乐的光芒,但也带着疲倦和紧张。 “你应该躺下,”他说话时像个医生,“如果你再不休息,你也会病倒的。” 他是真心的,语气坚决。弘子感到一阵感激,虽然他们以前曾在一起工作过,但是 在经过照顾苔米和丰后,他们已经成为好朋友。自从丰生病后,弘子一直没有见到 苔米。 纠晚上再来看弘子时,他发现弘子的情况有些不好。她坐立不安。他赶紧去找 礼子。 “我想弘子已经精疲力尽了,你应该让她回家,不然,她就会垮下去的。” “有什么办法吗?用管帚把她打回家?”礼子也很劳累,但还是微笑着问他。 他们正在照顾几个生病的孩子,早上还新来了一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小病人,由于害 怕传染给其他人,他们将那个孩子安排到另一个楼里。“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 的。” “你是她的亲属,告诉她,让她按照你说的做。”纠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很年 轻,但十分坚决。礼子摇摇头。 “你还不了解弘子,她很固执。” “我了解,我妹妹也这样。”他伤心地说,她们在很多方面很相似,连长得都 有点像。 “那我去跟她谈谈。”礼子这样说是想让他高兴一点。但当他俩回到小病房时, 他们发现弘子已将上衣解开,正在很使劲地为自己扇着风,嘴里还胡言乱语地说着 什么,好像她已被高温点燃。礼子马上猜到弘子是在和彼得说话。弘子看到他们, 又开始用日语跟他俩说了起来,她认为他俩是她的父母,她一直在叫着裕二的名字。 礼子立即返身出去叫医生。纠用日语平静地安慰她,让她静下来。可弘子却站了起 来,围着他转圈。她非常美丽,但却神志不清,她又改用英语向纠说她对不起他, 没有告诉他自己生了孩子。她走近他时,纠抓住了她,但弘子却滑倒在地上,马上 失去了知觉。医生赶到了,看到纠正跪在她身边,用手抱着她的头。医生对弘子进 行检查,诊断为脑膜炎。 这次,奇迹再也难以发生了。丰不得不断奶,他很不适应,但他至少是在恢复; 而他母亲却每况愈下,从神志不清到陷入昏迷。医生给她使用了药物,她的体温却 不断升高,她再也没有清醒过。一周以后,医生告诉礼子说,弘子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们已无能为力,她在昏迷中度过了一周,每人都相信她已经不能康复。但每次医 生为她进行检查时,总是惊奇地发现她还和大家一样,活在世上。纠每回来看她时 都伤心地摇头,失望,萨莉也哭了,很后悔她对弘子所做的事,后悔不该和她吵架。 苔米极为伤心,听说弘子病了,她连饭都不想吃,礼子害怕她会再次病倒。只有婴 儿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弘子似乎已经死去,她的体重在急剧减轻,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纠一直在 看护她。两周来,他一直干两份工作,只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他还不太了解她, 但他不想让她和妹妹一样死去。 “求你了,弘子,”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小声地说,“求你了,为了丰。”他 不敢说“为我”,因为这样太冒昧。终于,一天夜里,她动了一下,然后开始低声 说起梦话,她在呼唤彼得,然后,又哭了起来,叫着孩子,“太艰难了……”她不 停地重复,“我受不住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但纠知道她在 说些什么,他理解,他握住弘子火烫的手。 “孩子很好,弘子,他很好,他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他爱上了这个他几 乎不了解的女人,开始时,仅因为她长得很像妹妹。他们都是那么孤独,那么迷茫, 那么疲劳。纠讨厌战争,但他恨自己不能参军,他厌恶那些“不不男孩”的抱怨和 闹事,也不喜欢人们批评那些孩子。他最大的不满是:他被一个他所热爱的国家关 在铁丝网里面。弘子更不应该被关在这里,谁都不应该,可他们没有办法,这时, 是弘子给了他生活的希望。在生病前,她是那么纯洁,活泼,充满生命的活力,他 差点失去她。“弘子,”他悄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在那天夜里没有再说一句 话。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再来看她时,发现她的情况更加严重,他知道医生说得对, 弘子快要不行了。 礼子和武雄第二天夜里都没有回家,他们请来一个佛家住持。纠回到医院上班 时,看到那个佛家住持正在和他们低声交谈,他摇摇头,说他为他们难过。纠看到 这个情形,他以为弘子已经死了,泪水一下子流下面颊。 桑德拉看了看他,小声说:“还没有。”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出去了,纠又回到这个病房,他想单独和弘子告别。他 还不太了解她,他挽救了她的孩子,但他希望也能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 “我为你的不幸而感到悲痛,”他伤心地说,跪在床前看着她。弘子的眼睛深 陷,全身僵直,无声无息。“我希望你能活下来……我们在这儿需要阳光。”他们 的确需要很多东西,她是其中之一。纠坐了起来,感到已经不能再将她召回,可过 了好长时间,她却睁开眼睛,用迟钝的目光看着他,但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间彼 得在不在。“他不在,弘子……”弘子似乎听懂了,又闭上了眼睛,他想阻止她, 害怕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弘子,”他乞求着,“别走……回来吧。”她又睁开眼 睛,目光仍旧茫然。 “彼得在哪儿?”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力多了。 “我不知道,可我们在你身边,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迷惑不解,好像一下子认 出了他是谁,似乎知道纠想要阻止她迈向地狱之门。“丰在哪儿?”她轻轻地问。 “他在这儿,你想看看他吗?” 她点点头,纠赶快起身去抱孩子,一个护士问他想要干什么,他告诉了她。护 士感到不可思议,他肯定是疯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们母子都是脑膜 炎患者。 他抱着孩子回来时,弘子又沉沉地睡去,他轻轻摇了摇她。丰发出小鸽子一样 的咕咕声,弘子睁开眼睛,似乎迷惑不解。纠将孩子轻轻地放低,丰的小脸刚好换 上他母亲的脸,他立即认出了妈妈,高兴地啊啊叫。弘子感到了丰就在身边,睁开 眼睛,看见了孩子。 “丰!”说着,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又转过头来看着纠。 “他好了吗?”她很虚弱,十分担心。纠点点头。 “他没事了,他现在需要你,我们都离不开你。” 她笑了笑,似乎纠的话很愚蠢。她拉住丰的小手,尽力抬起身去吻孩子,“我 爱你,丰。”她说,纠真希望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活下来, 不过,这样要求弘子却不过分,可对上帝来说,这点要求却仍然不够。 纠抱着孩子和弘子又呆了一会儿,护士才过来将丰抱走。这时,弘子已经清醒, 正在和纠说话。他陪了她一整夜,到了早晨,弘子的病情虽然还很危险,但体温已 经开始下降。这是一个漫漫的长夜,他们谈论了很多话题,谈到她父母,她弟弟, 日本,她的表亲,加利福尼亚,圣安德鲁学院,但只字未提彼得。当纠离开时,他 和护士一样,都感到弘子不会再离开大家。 “渡边纠,你一不小心,就名声大振,你已经成为这里的某种死神克星。”下 班时,桑德拉和他开玩笑。礼子也在他下班前找到他,向他表示感谢。 他家出现了三次奇迹,三个人都从可怕的疾病手中逃了出来,而很多人都因同 样的疾病被死神夺去了生命。一周后,弘子能够坐起来了,她将孩子放在大腿上。 此时,她知道,再乞求一次奇迹可能就是不可及的奢望了。 武雄来看弘子,他在来医院之前和礼子谈了一夜,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有两个 月了,再向她保密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他们感到应该告诉她。武雄是从一个特别的 渠道得到这个消息的,他感到这个消息似乎是特意传给他们的。 两个月前,他收到了一个西班牙外交官堂·阿尔封索的来信。几年前,这个外 交官曾在马德里大学任教,并利用学术休假到斯坦福大学进修,武雄教过他,这个 西班牙人也认识弘子的父亲。正雄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告诉了这个外交官,裕二五 月份在新几内亚阵亡。正雄认为他的表亲和弘子应该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如果堂 ·阿尔封索有可能,请他转告。 弘子听到这个噩耗后惊呆了。一名护士将孩子抱走后,她扑到武雄的怀里哭了 起来。裕二和她关系最亲密,他小的时候,几乎就像是弘子的孩子,失去他就等于 失去一个丰。武雄只能劝她不要大悲伤,至少她的儿子已平安康复了。 弘子一整夜都悲痛欲绝。当纠来看她时,他想起他失去妹妹时的心情,事实大 无情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真不知道回到家时会是什么情形!”弘子说着,又开 始流泪,丰静静地躺在她的身旁。 “我妹妹马莉死后,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妹妹也有个日本名字,但他从来 不用。“她丈夫随后就报名参军,我想他是因为失去妻子和孩子而有些神经错乱。 他们是在被迁居前不久结婚的。”他们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彼得仍在军队里为祖国 战斗,而在这儿,生存的可能也并不比在战场上大多少,到处都是困难、疾病和灾 难。想到这儿,她更加害怕,这时,他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感觉:“在这儿,最难的 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听到他的话,弘子突然又想到她的父母。 弟弟阵亡,就没有人再来照顾他们了。他们失去了儿子,作为女儿,她觉得欠 父母的太多,她真想回到日本去帮助父母。自从他们被给予机会,被允许选择是否 愿意留在美国还是返回日本后,这是弘子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去留问题。弘子 将想法告诉纠时,他似乎很不理解,他决不会在战争期间回到日本去,当然,日本 不是他的祖国。 “但日本是我的祖国,”弘子沉思着说,“我欠父母的太多,我不能让他们那 么孤单地生活。”她想到他们都经历过选择的痛苦。 “你的表亲们怎么办?” “我帮不了他们,我谁也帮不了。” “我不认为回到日本去,在空袭中丧命,会对你父母或孩子有什么帮助。”纠 的语气坚决,想阻止她。 “我还得再想想。”她说。 纠回去继续工作了,心里希望弘子不这样做。希望的事情太多了,但很多希望 都落了空。当生活中充满了悲伤、出卖和恐怖时,人们就很难想起过去的生活是什 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