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鲁滨孙日历第一千日那一天,他穿着参加重大庆典的盛装,躲在别墅内闭户 不出。他站立在一架斜面书桌之前——这是他自己别出心裁为可以站着在上面写字 特为打制的书桌,一派庄重、俨然的神态。然后,他在从弗吉尼亚号船上找回来的。 擦得干干净净的许多书中将一册大书翻开来,举笔在上面写道:希望岛宪章本地区 历法第一千日开始实施第一款根据尊敬的教友乔治。福克斯教导应予领受并加以服 从的圣灵启示,乔治二世陛下的臣民、一七三七年十二月十九日出生于约克郡的鲁 滨孙。克罗索,被任命为处于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与智利西海岸之间太平洋上希 望岛的总督。他以总督的名义,对于该岛全部领土,包括按其内心智慧之光所昭示 的有关方向与航道应包括在内的水上领域,予以实施的全权。 第二款鉴于岛上居民需进行思想活动,为此,他们必须以明白易懂、响亮的声 音进行思想。 附注由于缺乏运用的机会,说话的功能已告丧失,这是威胁我的最具有屈辱性 的灾难之一。每当我准备高声发表谈话,便感到口舌遇有某种障碍,与饮酒过量后 出现的情况颇为相似。因此,内心的长篇谈话,随同我们继续保持意识,仍然需要 继续进行,重要的是今后内心的语言应能表之于口唇之上,以便继续适应将语言塑 造成为声音以求表达于外。这其实也是它的自然倾向,在它将要表达之时必须保持 特殊警觉,注意及时抓住勿使消逝,这一情况正如儿童遇到的情形一样,老人由于 精神衰竭在谈话时常常发生的那种情况也是如此。 第三款除指定地点之外,严禁随处满足自然需要。 附注宪章第三款规定专用于这种用途的地点,肯定有可能不期然受到意外的干 扰。但今后遇有必要的情况下,总督应另行规定法规,鉴于放任自流有害于岛上居 民,当务之急乃对岛上居民最接近于兽性生活的某些处所予以纪律约束。 第四款每逢礼拜五,实行斋戒禁食。 第五款礼拜日停止工作。自礼拜六十九时起,全岛一切工作均须停止,晚餐时 居民应着最好服装。礼拜日上午六时,在神庙齐集,默诵圣书经文。 第六款只有总督一人特许吸烟。本月内,每周礼拜日下午可以吸烟,下个月改 为每两周一次,再下个月全月仅一次,自此以后每两月一次。 附注借用已故范。戴塞尔的瓷制烟斗吸烟并借以消遣系前不久方始发现的一种 乐趣。遗憾的是放在那个长铁筒中的烟草所余无几,今后吸烟为时有限。因此需尽 量少吸,以延长吸用时间,此点十分重要,吸烟成癖而得不到满足,嗣后必将成为 痛苦的根源。 鲁滨孙凝神沉思了片刻。随后就把《宪章》这一册合上,随手又打开另一册— —也是空白无字的书——在衬页上用大写字母写道:希望岛刑法本地区历法第一千 日开始实施他又翻过一页,考虑了很长的时间,最后提笔写道:第一款违犯宪章须 受下列两种刑罚:禁食若干日,清理粪坑若干日。 附注:这是当前两种仅有的可行的刑罚,盖因内划与死刑涉及岛上居民人口增 殖问题。粪坑设在岛上山岩与附近沼泽中间地段的草地上,每日有十足六个小时处 于最炎热的猛烈日光曝晒下。 第二款禁止在污泥浊水中滞留。违者课以在粪坑中拘留双倍时间的惩罚。 附注如此处理,则粪坑仿佛是污泥浊水的一种对比——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也可 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毒剂。刑法中这一条款,其奥妙之处即在显示出这样的原则, 任何为非作歹之人在何处犯罪就应在何处受到惩戒。 第三款任何人以其污秽排泄物污染本岛,均课以禁食一日。 附注这是过失与刑罚之间微妙的对比原则的又一显例。 第四款鲁滨孙在最后确定是否对海岛陆地及水上领域之内触犯公共利益者处以 刑罚之前,先让自己静心思索片刻。他朝大门方向走了几步,举手把门打开,好像 是让自己在臣民面前露一露面似的。热带大森林浓厚枝叶波动起伏一直伸展到大海 上,大海又在辽远的天际形成水天一色。他自幼就长得一头红棕色头发,就像是一 只狐狸似的,所以他的母亲从小就让他穿绿色的衣服,灌输他一种情绪,使他厌忌 蓝色,她说这种蓝色既与他红棕色头发相犯,又会同他身上穿的衣服的配色相忤。 现在这一片绿叶之海映衬着远到天边的海洋这样一幅画面,在当前这样的时刻,呈 现出来的和谐是无与伦比的。太阳,海洋,森林,蓝天,整个世界都处在静止状态 下,以致时间进程好像已经中止,漏壶的滴答水声也听不到了。鲁滨孙心中想道: “如果现在是圣灵显现千载难逢的时机,降临到我作为希望立法者的身上,那就应 该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像此时此刻这样的一分钟。在我头顶上,有火在飞腾跳跃, 或者是有一缕轻烟直向天穹升腾而起,这岂不是证明:我,就是上帝的殿宇?” 当他——遵照《宪章》的第二款——高声说出这些语句来的时候,他看到有如 一道大幕布的林木之后真有一缕细细的白烟上升到天空,那白烟似乎是从平安湾那 边升起来的。他深信他的祈祷已经如愿以偿,于是跪下来匍伏在地,默诵一段祷文。 祷文默诵完了之后,他不禁又心生疑窦。他急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支火枪,一个 火药壶,一袋枪弹,还有望远镜。吹声口哨唤过泰恩,避开他从海滩到岩洞开辟的 那条直路,一头扎进浓密的矮树丛。 只见约有四十来个人,形成一个圆圈正围着一个火堆,火堆上面腾起沉沉的乳 白色浓烟之柱,异乎寻常地冒个不停。有三条带浮筒和平衡木的狭长的独木舟被拖 到沙滩上停放着。那是太平洋一带常见的一种独木舟,尽管船身狭长,吃水很浅, 在海上划起来却是非常出色的。至于围着火的一群人,鲁滨孙从望远镜里看出,是 一些南美印第安人,即智利中部、南部地区居民阿劳干人,那是一个可怕的部族; 阿劳干人在阻挡印加人进犯之后,曾使西班牙入侵者遭到流血惨败。阿劳干人身材 矮小粗壮,身上穿一条粗兽皮围裙。他们脸盘长得宽大,两个眼睛异乎寻常分得很 开,又因为他们有把眉毛全部拔光的习俗,头发生得丰厚浓黑,呈波形而且闪闪发 光,保持着一种富丽堂皇的模样,一遇机会他们就摇动头上的丰发,他们的面目因 此更显得怪异奇特。鲁滨孙由于常去阿劳干人在智利的主要集居地特本科③,是认 得他们这种人的。他知道:如果与西班牙人再度爆发冲突,那么,在他们眼里,任 何白人休想得到赦免。 他们是不是从智利海岸出发进行一次远途航行到达希望岛的?沿岸航行的人一 贯传下来的本领取得这样非凡的成功,看来似是而非,不过,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 岛中某一处小岛早已成为他们的居留地,由此而至,这倒是很可能的——所以鲁滨 孙竟没有落入他们之手,这真是万幸,因为,落到他们手中,肯定要被杀死,或者 至少沦为奴隶。 幸而他在阿劳干地区曾经耳闻不少这类故事,目前在沙滩上正在举行的仪式含 义何在他已料到八九分。一个披头散发。瘦骨鳞峋的女人,在由男人形成的一个圆 圈的中心摇摆舞动,移动脚步来到烧起来的一堆火的近旁,往火上投进一把药粉, 立刻就冒起一股白烟,缭绕旋转,她贪婪地唤着那个气味。接着,她仿佛由于吸了 这种烟气身轻飘举,又回转身去面对着四周一动不动的印第安人,对他们好像一个 接一个地细细审视一番,又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这一个或那一个人的前面,猛然 止步。然后,她又回身转到火堆之前,像舞蹈似的摇摆跳动重又开始,鲁滨孙心里 想:这个女巫恐怕在仪式未完前就会昏绝倒地。事实并非如此。戏剧性的结局突然 出现了。这个褴楼不堪的女巫竟侧过身去,朝着一个男人,伸出手来。她的嘴大大 张开来,大概是在发出诅咒,鲁滨孙一点也听不清。神巫所指的那个印第安人似乎 就是使部落团蒙受其害——疫病或干旱——犯下某种罪恶应负其责的罪人,他立刻 就趴在地上,吓得浑身颤动。有一个印第安人走了出来,向他走去。这个印第安人 手持大砍刀,上来就把那个不幸的人的围裙挑到半空,随后一刀一刀顺序砍下去, 先砍下脑袋,再砍掉两臂、双腿。牺牲者最后被砍成六大块,六块都拎到火堆之上, 这时,女巫蹲下来,在沙滩上蜷缩一团,祈祷着,昏昏睡去,或是呕吐,或是撒尿。 众印第安人散开,不再是围成一圈了,对于中间的火堆已经不再去注意了,火 上冒出的烟变成了一团黑烟。他们走到他们那两条独木舟的四周,其中有六个人从 独木舟里取出几个羊皮袋,向森林方向走去。鲁滨孙急忙后撤,但眼睛一刻不离地 盯住这几个闯入他的领地的人。如果他们发现他居住在岛上的一些迹象,从这两条 船上来的人势必要搜寻,逃走是困难的。幸好森林外缘就有取水地点,那几个印第 安人无需深入岛内。他们把羊皮袋灌满清水,吊在一条木杆上,回头又往独木舟走 去,他们的伙伴早已经在船上坐好了。在两条船中有一条船上,在船尾部位设有一 个装饰华丽的座位,女巫坐在上面,处于虚脱状态。 当这一批人在海湾西崖之后转过去看不见了,鲁滨孙才走到那个焚尸柴火堆前。 那个赎罪的牺牲者烧焦的残骸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想,这些野蛮人是不自 觉地按他们与生俱来的凶残本性在施行福音书上已讲过的名言:“若是你的右眼叫 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右手 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但是,在整体中一目一肢,目生脓疮、肢体不洁会 为恶贻害于所有的人,是不是注意治愈目疾、洗净肢体,这样的仁慈足以使整体协 调一致? 希望岛的总督心事重重,怀着种种疑虑,回到了他的住所。 第七款斯佩朗萨岛宣布为设防的地域。该岛已于总督的指挥之下,总督为将军 级指挥官。日落后一小时,强制实行宵禁。 第八款主日仪式扩大于工作日举行。 附注野蛮事件的压力已经增大,故仪式亦应予以相应的增强作为补偿。此理不 言而喻。 鲁滨孙放下秃鹫羽毛笔,抬起头来朝四下环视。在他居住的别墅和度量衡馆、 法庭和神庙各建筑前面,现在已经筑起了一道围墙,墙外还有一道深十二尺、宽十 尺的深堑,从山洞一侧向另一侧呈半圆形扩展开去。两支隧石点火的火枪和一柄双 管手枪——都装足火药子弹——架在围墙中央三处的边沿上。一旦遭到进攻,鲁滨 孙就可以叫进攻者相信工事上决非仅止一人防守。接舷战术用的军刀和手斧,同样 都配置在随手可取的地方,不过,发生肉搏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在接近城墙各 处早已布下许多陷阱。首先,埋伏下一系列排成五个呈梅花形漏斗状的陷阱,陷阱 底上竖有一个用火烘过硬化的尖桩,陷阱上覆以细芦苇编的席,上面再盖上一簇簇 的青草。其次,鲁滨孙从港湾上来的那条小路一端地下还挖了一处暗道——上面做 成一片空地的样子,海湾这地方通常正是可能前来进攻的敌人的集合之地,就在这 里商议如何向前推进——其中已埋进一桶炸药,一根麻绳从远处一拉即可引爆。最 后是横跨深堑的引桥,不用说,是可以从内侧吊起来的。 修建这许多防御工事和担心阿劳干人卷土重来使他处于这种紧急状态,弄得鲁 滨孙是既兴奋又紧张,他因此反而觉得精神上、肉体上都受益不浅,很有好处。他 又一次体验到:建设、组织工作以及立法都是对抗因缺少他人而造成的令人精神瓦 解涣散的恶果的最有效的疗救之道。他从来还未曾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远远摆脱精 神堕落。每天晚上,在宵禁之前,他出外巡逻,有泰恩伴随在侧,似乎威胁它的危 险的性质它也心领神会了。巡逻之后,便是“封锁”堡垒一套作法:许多大块石头 滚到经过考虑的地点,目的是迫使可能进攻的敌人走向陷坑。“吊桥”也拉起来, 所有通路一律堵绝,然后宵禁时间开始。这时,鲁滨孙开始做饭,准备晚餐,把住 所的桌子支起来,运到山洞里面去。几分钟过后,他又从山洞里出来,人已经清洗 得干干净净,洒过香水,梳了头,修剪了胡子,身上穿着举行仪式的正规服装。最 后,他在插着一些粘着松脂的荆棘枝条的枝形大烛台的光亮照耀下,旁边还有毕恭 毕敬、满怀热情的泰恩守护,不慌不忙地从从容容地吃他的晚餐。 紧接在这次紧张军事行动时期之后,是一个为期不久的淫雨连绵的雨季,因此 他不得不对他的种种设施进行艰苦的加固。整修工作。接下去,又一次谷物收获期 到来。所收谷物是如此丰富,必须以主洞内部作为起点,另开辟一个附属的山洞当 作仓库把收回的谷物储藏好,但是这个山洞入口是这样狭小,出人这样不便,鲁滨 孙甚至放弃它不再使用了。这一次,自制面包的那种兴头他决不想打消。不过,他 把收获中分出一小部分用来烤面包,终于点起火来,生起烘炉,这倒是他在很久以 前就准备好了的。对他来说,这真是一次震撼人心的经验,他心中想必测度了其中 寄托着的重大意义,不过这种体验所有的各个方面是在后来才使他了然于心的。他 无异是再度返回已告失去的人类社会既是物质又是精神的元素当中。但是,如果说 首次烘制面包这件大事以其全部神秘的普通的意义使他重新上升到人性本源,那么, 同时,在包含着个人因素的暧昧不明的意义下,烘制面包这件事自身内部也还包括 有——藏而不露、内在而亲切的、深埋在他童稚年代羞于说出口的秘密之中的—— 人性本源在,正因为如此,在他这个孤独自处的世界中,人性本源必将如同百花怒 放一样展放开来,这本来也是期许中的事。 航海日志今天早晨我第一次揉我的面团,我在心中使之再现出来的一些形象被 生活骚动不安给扑灭了,不过,我的孤独的绝境也早就把它们埋葬了。那时我可能 是十岁,我的父亲曾经问过我将来希望从事什么行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面包 师傅。他神色庄重地看着我,不慌不忙地摇一摇头,富有深情的样子表示首肯。在 他心目中,这种谦卑的职业无疑具备某种神圣的尊严,由于与面包相关的许多象征 使这种尊严带有神圣性质,因为面包不仅是肉体最好的营养食物,而且按照基督教 传统也是最好的精神食粮——他肯定由于忠于贵格会的教导否认基督教传统,但对 其可敬的性质却怀有敬意。 对于我,那是另一回事,我亲眼看到面包业取得辉煌业绩的那个时代,对于它 的意义作出解释我并不在意。那时,我清早上学,经过一处地下室的气窗,从气窗 里冒出母性的、像从肉体上散发出来的热气,第一次就让我感到非常吃惊,以后, 我总是受到引诱,手总是久久抓住气窗上的铁栏不肯离去。在室外,是黑乎乎的潮 湿的黑夜,泥泞满街,街道尽头就是那座敌意的学校和凶狠粗野的老师。在那令人 神往金光灿灿的地下室里,我看见一个面包铺伙计——赤膊,脸上敷着一层“白粉” ——伸着两个胳膊正在揉着大块金黄色面团。我一向偏爱赋有各种形状的物质。用 手触摸和吮吸闻嗅在我比视与听是更为心动神摇、沁透心脾的感受方式。我想这种 特点当然不会表明我的心性品质之好,我这里不过是谦卑地讲老实话罢了。色彩对 于我无非预示坚硬或柔软,形状只表明拿在我手里是柔韧绵软还是僵硬板滞。所以 我简直不能设想还会有比这温暖向感、没有头的、硕大的肉体更为光滑肥腻、更叫 人感到舒适可意的了,它在和面槽里听任一个半裸着的男人那样抓捏搂抱。现在我 明白了,我那时心里想象的是圆形大面包和制面包师傅的奇异的婚礼,以致我幻想 有那么一种新酵母在里面使面包带有麝香的香味,像是春天的芬芳浓郁。 由此,对鲁滨孙来说,对海岛锲而不舍的艰苦的组织建设工作,就和有如鲜花 怒放那种初是胆怯进而是完全自由的本性的展开的半无意识的企术相并而行。这种 外在的、人为的结构整体——并不巩固,但又是经过全神贯注持续不断完善化的— —对鲁滨孙来说,其所以有存在的理由实际上仅仅似乎在于保护着一个新人形成, 一个将在很久以后才会存活下来的新人。关于这一点,鲁滨孙目前还不能全部认识, 他只知他搞出来的体系总让他感到不满、失望。事实上,注意遵守《宪章》与《刑 法》,给自己判处种种处罚的免除,严格遵守时间,使用时间,丝毫不让自己有喘 息的机会,举行重大仪式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主要活动的不可缺少的气氛,所有这 些强加于自己的法制条款和清规戒律目前还是防护他不致堕落的支柱,但也仍然不 能不让他焦虑不安地感到当前热带自然不可制服的原始面貌,而在内部,孤独生活 又不断地侵蚀他作为一个文明人的心灵。某些感情、某些本能的必然结果,他自制 甚严,严加禁止也无济于事,仍然是徒劳,反之他不停地陷入执迷或困惑之中难以 自拔,他千辛万苦建立起来把自己封闭于其中的建筑物因此摇摇欲坠,要倒塌了。 所以,他难免不对舍科鸟鸣声附加上某种带有预卜祸福吉凶的含义。这种鸟总 是躲藏在浓密矮树丛深处——常常是近在飓尺,而目不可见——在他耳边总是一呼 一唤互相应和,一个声音预告那将要到来的不必怀疑的幸福,而另一个回应的鸣声 好像报告将要到来的灾祸,听来令人肝胆俱裂。鲁滨孙甚至担心这种绝唱就是死之 将至,尽管这样,他不免还是钻到这种鸟喜欢的阴暗潮湿的荆棘丛中去探察一番, 预兆不祥的鸣声先就把心撕碎了也在所不计。 不过他常常又怀疑他的感觉会不会搞错了,这样理解那样推测都有不可除去的 疑点,他又认为那会不会是无中生有。因此,他亲自反复体验察看,他经验到的东 西看来都不合乎常规,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他划着独木舟沿岛的西南岸而行,在 那里,禽鸣鸟叫、昆虫喧哗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像是波涛后浪推前浪阵阵袭来。 可是,等他登上岸,走进树丛里面,立刻,一片沉寂,弄得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野兽的喧叫声,只是在森林之外、在一定距离上历历可闻,那么,他的出现,才出 现这样一片沉寂?他又坐上独木舟,划开去,再掉过头划回来靠岸,于是,又是一 片寂静,他被搞得非常恼怒,精疲力竭,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在岛的东北侧,在许多大沙丘上,情况也是一样,当他偶然来到这个地方,听 到深水下又像是地下发出某种啸声,把他吓得血都凝结了,啸声来自何处,凭你怎 样也无法确定。不错,在智利他听到谈起有一座山,名叫布拉马多尔,因为行人走 在沙上使沙流动,会发出某种像洞穴中回响的沉闷的隆隆之声。 但他是不是真记得有这样一个传闻,还是为平息他的焦虑不安无意中虚构出来 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发疯似的,固执地不顾一切在沙丘上走着,为听得更 清楚,照着水手都会的那种绝招,嘴巴大大地张着。 航海日志凌晨三点钟。睁着眼睛失眠。我在山洞潮湿曲折的通道里荡过来又荡 过去。看着暗影憧憧,看着由近至远透视过去的拱形通道,听到一滴水落到石板上 碎裂的声音,我如果是小孩,就会吓昏过去。孤独是一味烈酒。在小孩,那是不能 忍受的,对一个可以自持的成年男人,只要沉湎于其中,倒是强烈欢快的沉醉,就 叫他的心猛烈跳动。莫非希望岛真是要把我幼年已见端倪的命运推向顶点,让它功 德圆满?当初在渥茨海岸一面沉思默想,一面长途漫步,孤独就已经和我相识了, 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样,我自己还准备下一大批蜡烛整夜戒备森严地关在我父亲的 书房里,甚至专为把我引荐给我的家庭在伦敦的亲友的介绍信我也拒绝不受,那时, 孤独和我就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弗吉尼亚号在希望岛触礁,它的生涯宣告结束那 一夜,我就陷入孤独,就像有人虔信的童年度过之后,自自然然走进宗教信仰的时 期一样。它一直在等待着我,孤独从走上这里的海岸的时间起始,它在等着我,还 有它那命中注定的伴侣:静寂…… 在这里,我慢慢地成了某种交上恶运的人,命中注定的静寂无声,我应当说清 楚,不是一种静寂,而是多种静寂。我的整个存在,就是一个伸出去的大耳朵,我 珍视我沉浸于其中的静寂的特殊的质。这里有气体似的芳香的静寂,像英格兰的六 月之夜,还有其他的静寂,具有海绿色烂泥浆那样的浓度,另一些静寂,是坚硬的, 能发出乌木那样的音响。山洞里沉沉黑夜一般的静寂有坟墓那样的深度,我有时也 探测它一下,对此我感到一种隐隐欲呕又让我感到某种不安的快感。在白昼,我没 有妻子、子女、朋友、敌人、仆役、主顾使我羁留于生活之中,就像铁锚深插在水 下大地之中。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深处,为什么我还要向下漂流那么远,那么深? 总有一天,我消失得无踪无迹,被吞没在我使之出现在我四周的虚无之中。 贮藏谷物的地窖逐年增加,严重的问题很快出现了,防鼠的问题。粮食越是增 多,啮齿动物看来也按比例相应地繁殖得越快。这种动物与环境所提供的资源适应 得这么好,鲁滨孙真从心里叹服,与此相反,人类在他们掌握生存资料来源愈感匮 乏反倒增殖得越多。可是鲁滨孙,他也明白他从事耕作、收获按其所有的力量能干 多久就要一直干下去,收获物也将不断增加积累,所以,这许多寄生物必须严加对 付。 有几种带红斑的白草大概是有毒的,因为许多山羊在吃草的时候误食几片这种 毒草,吃下去以后就死了。鲁滨孙用这种毒草煎汁,再把谷粒在汁里浸过。然后把 浸过毒汁的谷粒撒在老鼠惯常来去的通道上。这些谷粒老鼠照吃不误,安然无恙。 于是他又做了许多捕鼠笼,装上滑板,让老鼠失足跌进笼中。不过,这种笼子需要 几千个才敷应用,况且,他拿着笼子走到河边浸到水中,他感到这些小畜生聪明又 充满仇恨的眼睛死盯着他不放,看着也叫人恶心,很不是滋味!任何类似仇恨的表 现,即使是来自最不屑于一顾的小虫小兽,他也不忍,孤独生活已经使他变得极端 脆弱。人与人相处的关系,每个人为自卫而生出的冷漠无情或故作无知的保护层, 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不见,好比手上的硬茧因为闲手不动逐渐变软而消融一样。 有一天,他看见两只老鼠在撕咬狠斗。这两个动物完全不顾四周的一切,像眼 瞎耳聋一样,嘶嘶叫着,咬成一团,在地上乱滚乱跳,难分难解。最后,互相咬断 颈子,至死仍然紧扭在一起决不放松。鲁滨孙对这两只死鼠作了一番比较,原来是 两只属于不同种的鼠:一个毛色很黑,体圆,头上毛秃秃的,各方面都很像他所乘 过的船上一贯见到就捕杀的那种老鼠;另一个,灰色,体型长长的,毛长得丰厚, 是乡下常见的一种野田鼠,在草地某一部分地方经常可见,这种田鼠大概就在那里 繁殖生息。后者无疑是本地的鼠类,前者来自弗吉尼亚号留下来的遗骸,因为这里 谷物收成好,所以大量繁殖起来了。两个不同品种的鼠看来各有起源,各有不同的 生活领域。有一天傍晚鲁滨孙把洞里捉到的一只黑鼠放到草地上,由此取得了证明。 只见草丛上面长时间颤动不已,表明有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下面频繁奔跑乱窜。 接着,追逐的范围缩小,后来在沙丘脚下一片沙尘飞扬。等鲁滨孙跑到那里一看, 原来他的那个囚徒黑鼠只剩下几簇黑毛和支离破碎的腿脚了。于是,鲁滨孙把麦粒 从洞里开始像一条线一样连下去,撒在地上,一直引到草地,然后再把两袋麦子撒 在草地上面。牺牲不可谓小,而且还要担风险:没有捉到老鼠,白白蚀去几袋麦子, 劳而无功。但是结果并不是这样。待黑夜降临,黑鼠成群结队涌出,要把它们也许 认为是属于它们的财富搬回洞中。战争爆发。在几英亩的草地上,沙尘飞扬,一小 股一小股沙土难以计数,四下喷射,活像是一场风暴。一对对的战斗者,像活了的 铁弹,窜来窜去,不停地滚动,同时叽叽吱吱响成一片,嘶鸣乱叫,从地上升起, 这里简直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惊然的地狱似的儿童游戏场。在青灰色的月光下,这块 平原上喧声鼎沸,发出幼儿一般的啼号叫泣。 这场战斗的结局不难想见。一个野兽在敌人的领土上战斗,一向是以吃败仗告 终。这一天,所有的黑鼠全军覆灭。 航海日志昨夜,我右臂伸出床外睡了一夜,已经麻痹僵硬,“死了”。我用左 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抓着右臂,把这个奇怪的东西抬起来,这块又大又重的肉,这个 肥肥的沉重的肢体,是他人的,错把它连接到我的身体上了。因此我梦到谁在整饬 我的尸体,全部给涂上油,梦到我对我尸体的死亡的重量感到自慰自媚,让我沉陷 在这样一句语义双关的反论中而无法自拔:我就是某一个物。可是,物真的是我吗? 我心中感到回想起往日一种感受,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们那里教堂彩绘大玻璃 窗上画着的圣德尼殉道事迹曾经让我产生过这样的心情:圣德尼在圣殿石阶上被斩 首,他的身体弯下去,他伸出两个大手抓住被砍下的头颅,把头抱起……不过,我 惊奇的并不是这种异乎寻常的生命力的证实。在我的幼稚的虔诚信念中,这一奇迹 我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我早就见过掉了脑袋的野鸭仍然可以在空中飞。不, 不,那没有什么,真正的奇迹是圣德尼的头已经从身上掉下来滚到河里去了,他竟 跑到河里还把他的头找回来,那么小心翼翼、那样的深情,又那么爱之心切地抱住 自己的头颅。啊,比如说,谁把我的脑袋砍掉,我决不会跑去找我那个脑袋瓜,它 上面的红棕头发和满脸雀斑,害得我好苦,带来多少不幸!这冒着一团火的脑袋, 这两个瘦长的胳臂,这两条鹤鸟似的长腿杆,这白色的身体,活像一只长着东一块 西一块红绒毛的母鹅,恨不得我真把它一刀两段!我这势不两立的反感,早已给我 准备好了这样一副形相,不过全面彻底认识清楚那是在来到希望岛以后。实际上一 个时期以来,我就开始训练自己做到从自己身上不断地把我所有的属性一条一条抓 出来——我是说:所有的——就像剥葱头的皮一层层地剥。这样,我就在我之外建 立了一个个体,姓克罗索,名鲁滨孙,身高六尺,等等。我在一旁看着他在岛上生 存、发展,既不再去利用他的时间,也不为他的种种不幸而受苦受罪。我是谁?提 出这个问题决不是一句废话。这个问题也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因为,如果不是他, 那就是斯佩朗萨。从今以后,总有那么一个我,飞来飞去,忽而落在人的身上,忽 而落在岛上,并使我时而是彼,时而是此。 以上我所写的,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哲学”?我正在经历着一种多么奇特 的变化,我这个人,与别的人相比,我是最讲究实际的,最不讲思辨的,甚至也要 给自己提出这一类的问题,而且显然至少我还需得解决这一些问题!当然,这以后 还要谈到。 因为他自认面目可惜,对过去所受的那种敌视一切享乐的教育又很反感,在很 长一段时间内,挂在墙上的镜子他是敬而远之的。这面镜子便是从弗吉尼亚号上取 回来的,后来就挂在他这个官邸外面不大去的那面墙上。自从写了上面那一段话之 后,他对自身发展变化时时都加以警觉注意,因此有一天早晨,他来到镜子面前— —甚至他经常坐着的那张椅子也搬出来,坐在椅上细细端详他那可能看到的唯一的 一张人脸。 他的面容不见有任何显著变化,自家的本来面目大致还看得出来。在他的思想 里只出现了这样一个唯一的词:变容。“我是毁容变相了,”他大声说道,这时, 绝望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透过那卑鄙的嘴、混浊的眼神或缺乏思想的前额——这 些缺陷他一向深知在心——从映在有潮斑的镜面上的这张面具的布满晦气的倒霉相 上,寻索着一种解释。这是一种既带有普遍性同时又深刻的东西,一种冷酷僵硬, 过去他在多年关在不见天日的死回牢里放出来的囚犯的脸上曾经见到过,即某种与 死亡相关的东西。也许可以说:可怕的严冬曾在这张亲切的脸面上扫过,一切细腻 的色调都被一扫而空,脸上的种种颤动变化都已经僵化,脸上的表情也被简化甚至 只剩下一派粗野。确实是这样啊,在耳以下连起来围在下颔上的方形胡子上,拿撒 勒人特有的温煦和悦柔细如丝的胡须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这胡子的故事本出自《旧 约》,《旧约》就地把它判了罪的,同样这也是出自圣书,说这种过于坦率真诚的 眼睛也被摩西的残暴无情吓得不得了。 那喀索斯,一种新型的那喀索斯,沉溺在忧郁自伤之中不能自拔,又充满着对 自己的厌恶,对自己反复不停地沉思默想。他知道我们人的面部是我们肉体的一部 分,我们的同类显现于前,就把它反复塑造、赋予它以热、灌注生气,这样反复不 已就造成了他的模样。一个人刚刚同另一个人倾谈,谈得热烈融洽,后来他离他而 去:在他的面孔上,在一定时间内,仍然保留着那生气勃勃的神色,然后才逐渐消 退,如果有另一个谈话的人突然来到,也可以再把那生气勃勃的火焰煽起。“一张 面孔混灭。那最后消亡的层次无疑还没有触及到人类。”鲁滨孙高声地说出了这些 字句。不过,尽管说出这样两句像岩石那样沉重的话,他的面部却也不见得出现什 么变动,同船上用的雾角号或者打猎时吹号角也差不了多少。他千方百计想一些愉 快的事,好努力去笑一笑。不可能,办不到。实际上,他脸上总有什么东西冻结成 冰块了,也许非跟他的亲人长长欣悦的重逢才会把冰冻融解。只有一个朋友的微笑 才有可能让他欣然一笑…… 他站在镜子面前若痴若狂,可怕可怕,赶快走开,还向四周看了一看。他在这 个岛上所需要的,不是一样也不缺吗?他渴了有水,不缺吃,不会挨饿,安全无虞, 甚至还有舒适的生活,还有《圣经》,可以满足他的精神生活的需要。但是有谁, 仅仅是为了提供微微一笑,能来融解这已经严寒冰封的脸?他的眼睛低下来,看看 泰恩,在他右边坐在地上的泰恩,正对着他伸出着嘴。是不是鲁滨孙发生了幻觉? 泰恩在向它的主人微笑。它的一侧嘴唇上面,有一条细细的锯齿形的唇边,咧了一 咧,露出两排撩牙。同时,它还有趣地把脑袋往一边一歪,可以说,它那浅褐色的 眼睛带着嘲笑的意味那么眯着。鲁滨孙一把抱住它毛绒绒的大脑袋,一时情动,泪 眼模糊,看也看不清了。早已忘了的一股热情炙得他两颊发红,一阵无法察觉的颤 栗让他唇角不停地抖动。就像过去在渥茨海岸第一次三月熏风吹拂而来,预感到那 频频颤动的春天一样。泰恩一直是那么一副怪模样,鲁滨孙只顾热情地望着它,把 人类官能感受当中最温柔的一种,全部倾注在它身上。自此以后,这就成了他们之 间的一种嬉戏。这一来鲁滨孙的工作也停下来,也不出去打猎,到沙滩上、森林里 去走走也都不想去了——相反,在半夜他还要点起松脂火把——他的脸已经不存在 了,要不就是半死的了,只顾以某种方式紧盯着泰恩看,总是看个不停。可狗也俯 首帖耳地对着他微笑,泰恩的狗的微笑久而久之在它的主人的脸上也清晰地映现了 出来。 黎明已经透出一片红光,禽鸣虫唱大合奏还没有开始。一点风也没有,没有风 吹动棕榈,这些棕榈在鲁滨孙居所敞开着的大门上成了这座建筑物上面的花饰。鲁 滨孙一觉醒来,两眼睁开,比往常迟了很久。这,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不过,他的 意识无疑还在沉睡之中,他还没有想到为这有什么值得不快意的。整整一个白天正 在门外等着他,他把这一天作为全景在心里想象了一番。从梳洗整容开始,其次是 在经台上诵读(圣经),接着向国旗敬礼,城堡“开放通行”。他放下吊桥架在壕 堑上,把堵塞出入口通道的大石块一块块搬开。上午时间用于饲养家畜。标号B13 , L24 ,GZ和217 的雌山羊,应当牵到公山羊那边去。鲁滨孙想象这批女妖婆垂着大 乳房,乳房又缠着它们干枯的细腿,恬不知耻地往公羊圈里急切奔跑的情景不无厌 恶之感。其后,听任它们整个一个上午随意同别的公羊私通乱交。还有要办的事, 就是去看看他准备修建的林中人工养兔场。这是一处多沙的小盆地,长着一簇簇荆 棘和染料木,他用干燥的石块垒成一道墙,把这块小盆地围起来,他在里面种了野 生蔓箐、纯种紫苜蓿,还种了一畦燕麦,是让刺豚鼠到这里来繁殖的,刺豚鼠是金 毛短耳的野兔中的一种,鲁滨孙初到希望岛时拿它当作稀有的标本杀过几个。在吃 午饭之前,他还必须把三处养鱼塘注入淡水,水要达到一定的水平,旱季对淡水威 胁很大。接下来才是匆匆站着吃饭,他还必须穿起他那一身将领穿的正规制服,因 为公务繁忙的下午还在等着他呢:海龟的普查数字需要公布,还得主持《宪章》与 《刑法》立法委员会的会议,最后是要为某处架设藤桥举行通行典礼,这座藤桥按 照大胆的设想,跨过布满热带森林,深一百尺的山谷横渡到对面的山上。 鲁滨孙闷闷不乐,考虑是否有时间完成乔木搭成的人字形凉亭,他在与海湾沿 岸相接的一片森林外缘已经着手修筑这座凉亭,修好以后,既可以作为监视海面极 好的隐蔽所,又是一天最热的时间绿荫如盖、阴凉宜人的退隐之地。想到这里,突 然之间,他才明白今天为什么醒得很迟:原来昨夜忘记给漏壶注水,漏壶刚刚停止 滴水了。说实在的,统治着这所房子的异乎寻常的静寂,就是刚才最后一滴水落到 铜盆中的声音给他揭示出来的。他转过头去,注意察看空大肚瓶下的那一滴水正怯 怯地显现,欲滴未滴,凝缩成一个梨形,还在犹豫着,接着,好像缺乏勇气似的, 又自行缩成一团成为一个水珠,甚至向上缩回去,回到水源那里,决定不滴落下来, 以致时间之流就颠倒了。 鲁滨孙快意地躺在床上。漏壶接连不断一滴滴地滴到水槽里的碎裂声已经停止, 不再以节拍器一丝不苟的严格性支配他任何细小的动作了,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发 生的事。时间中断。鲁滨孙放了假,度假期了。泰恩跑来把它的长嘴多情地放在他 的膝上。因此,鲁滨孙在岛上所掌握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岛就是他自己绝对孤独 的女儿——甚至主宰了时间!他得意忘形地估计今后只要他把漏壶堵死,时间的流 逝也就停止…… 他起身下床,走到门槛上,站在门框中间。一片令人欢愉快乐的光辉照遍他全 身,让他有点站立不稳,不得不把肩膀倚在门框上。后来,他思索着这突然降临的 销魂大悦的境界,就名之为纯洁无罪的时刻。他发现时间停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而是全岛发生的事实。可以说:事物突然不再—一先后沿着惯用——以及它们自行 耗用——的顺序行进,那么它们就会各自返回各自的本质,它们一切属性就会展现 于外,如同鲜花怒放一样,它们只为自身而存在,天然自在,它们自身就是至美至 善无需他求的确证。有一种伟大的温馨博爱从天而降,就仿佛上帝在一次突如其来 的柔情中想到要为他所有的创造物祝福。空气里还有某种幸福悬浮飘动着,鲁滨孙 在一阵无以言状的欣悦心情下,在他长期受苦受难孤独生活着的岛的后面他真以为 他发现了另一个岛,一个更鲜美、更温暖、更亲密的岛,只是他庸庸碌碌辛苦操劳 平时把它遮着没有看见。 这是奇妙的发现:逃避严格按时行事的纪律规定和为避免沉陷到污秽之中而举 行的各种仪式,竟然是可能的!变化而不致衰退,这也是可能的。经过千辛万苦建 立起来的平衡,他是能够打破的,不仅不会再衰退堕落下去,反而可以上升。在他 身上秘而不宣的演变现在又越过了一个阶段,这是无可争辩的了。不过,这仅仅是 一闪而过的一道闪电。‘幼虫在短暂的迷醉欢悦中已经预感到有朝一日将要振翅远 飙。真是使人沉醉,但又是多么短暂的幻念啊! 以后他经常把漏壶堵住,他要经受各种各样的体验,也许一个新人鲁滨孙总有 一天从他沉睡着的蛹中脱颖而出。不过,时间还没有到。另一个岛也许不会再从黎 明的红雾中出现,成为一个可以纪念的清晨。他只有耐心等待,再拾起他的旧衣衫, 仍然扮演他的角色,在种种琐事和他的一套标志纠缠的锁链下,忘记他还能有别样 的企求。 航海日志我对哲学根本不感兴趣;不过,迫于压力,我不得不长时间进行思考, 特别是我的心理机制某些方面因社会生活被剥夺而受到某种损害,使我对认识论的 古老问题得到某些结论。总之,我以为他人的出现——进入所有的理论而没有被人 注意——是在认知者与被认知者两者关系中造成混乱与困难的重要原因。这并不是 说在这种关系中他人不具有突出的重要作用,不过,必须恰逢其时,一目了然,不 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下,甚至仿佛是在暗中偷偷地进行。 在一间暗室里,一支蜡烛移来移去,亮光照到一些对象,又把另一些对象委弃 在黑暗中。对象在照亮的黑暗中显现于一时,继之又淹没在黑暗之中。但是,不论 它们是否被烛照,它们自身并无变化,它们的本性没有变,它们的存在也没有变。 烛光照它们之前它们怎样,烛光照着和照过以后,它们依然如故。 这就是我们一向对于认识活动的形象说法,蜡烛代表认识的主体,烛光照亮的 客体代表一切被认知者。不过,我作为孤独的一个人让我理解的事实是:上述的概 括仅仅与通过他人对事物的认识有关,也就是说,所涉及的仅限于认识问题的狭小 特殊的一个方面。一个陌生人被引到我家,他发现了某些东西,观察了它们一下, 然后放开它们又去注意另一些东西,这正好与上述举着蜡烛在暗室里东照西照虚构 的说法相一致。关于认识的一般问题,应该在更前的、更为基本的阶段上提出,为 了能够谈一谈来到我家的陌生人并探察他在我家所见到的东西,那就必须有我在场, 而且我看我的房间一目了然,并观察闯入者的举动。 因此,这里存在着两个有关认识的问题,或者不如说,存在着两种认识,一种 是一眼就辨认清楚的,而另一种是我无疑可能继续混淆不清,甚至连能让我具备一 种绝对的新眼光来看待事物的那种异常的前景也不存在:这两种认识就是通过他人 的认识与通过我自身的认识。借口他人就是另一个我把两种认识混而为一,也无济 于事,不会有任何结果。不过这一情况正是人们经常那样做的,人们自认是认识的 主体,作为某一个个体走进一个房间,他看、触摸、感觉,总之,去认识房间里所 有的客体。因为这个个体,是一个他人,而这房间里的许多客体,那就是我——整 个这个场面的观察者——是我在认识这些客体。为了把问题提得正确,就必须描述 房间里并不属于走进来的他人的那种情境,而应当说明正在说话和观看的我所处的 情境。这就是我要研究的问题。 摆在这里的第一个证明是:当人们竭力描述这个我而不把这个我与他人混同, 那么这个我只是以间歇的方式,总之以相当罕见的方式存在着。这个我的出现与一 种次要的认识的方式相一致,仿佛是自省式的。如果是初发的、直接的方式,结果 将是怎样的呢?那样的话,对象就都在那里,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或者在暗影之 中,隐没不见,它们是粗糙或滑软的,沉重或轻盈的,它们被认知,被品尝,被感 到重量,甚至被烘烤,被刮平,被弯曲等等,而不必非有那个认知、品尝、感受重 量、烘烤等等的我存在不可,如果使我出现的反省活动没有完成的话——而在事实 上,这反省活动是罕见的。我对于某一对象具有的意识在认识的初发状态下,我的 意识就是这个对象本身,所以对象被认识、被感觉到了等等,而无需任何人去认识、 感觉到等等。在这里不应说什么一支蜡烛射出光来照在一些东西上。这个形象的说 法不如换成另一个形象说法为好:自身发出磷光的对象,根本不需要光源从外部把 它照亮。 处在这天然的、初始的、仿佛是不加思索的——也就是我们通常的存在方式— —阶段上,还有着被认知者的一种美满的孤独,一种物的童贞,这些物具备它们自 身的一切——它们内在本质所有的属性——色,香,味,形。所以鲁滨孙就是希望 岛。只有凭借阳光射入爱神木的丛丛绿叶中间的一道道金光,鲁滨孙才有了对自己 的意识,只有在金色沙滩上滑过的波浪的白色泡沫里,他才认知了自己。 于是突然卡搭一声松扣的金属之声响了。主体从客体脱钩而去,从客体剥去一 部分它的色彩和重量。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撕裂,物有一角崩蹋下来,变成 了“我”。任何容体都因相应的主体而有所失。光变成了眼睛,光就不再如原本那 样而存在了:它不过是对视网膜的刺激。芳香变成了鼻孔——而世界本身就证明原 无所谓气味而且是不分的。风吹过一株株红树奏出的音乐是被否定的:那不过是耳 中鼓膜的震动。总之,整个世界都消融在我的心灵之中,我的心灵即希望岛的心灵, 是从这个岛蜕化出来的,在我怀疑的目光下它因此也就死去了。 一次激变发生了。一个客体突然退化成为主体。无疑,这是应分的。因为这种 机制具有一定的含义。矛盾的纠结,不协调形成的焦点,它就从这个岛的身体上被 排除,被抛弃,被弃绝。这样一次震动、这样的变故是同世界的合乎理性的过程相 一致的。世界在寻找着它自身的合理性,在寻觅进行中,就把这种残渣废物,即这 个主体排除出去。 那一天,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向着希望岛驶来。还有比它更像真的事情的吗?但 是,最后那些西班牙大帆船在五洋四海之上形销迹遁何止一个世纪?在船上,竟然 还在举行庆会。船也不抛锚,放下小艇,却沿着海岸航行仿佛它是远在千里之外。 可是有一位少女,穿着陈年古时的衣装,站在艉楼上望着我,这少女竟是我已经死 去十年的妹妹……神志昏乱到了这样的境地是根本不可能维持下去的。所以变故发 生了,因此西班牙大帆船企图取得生存的意向被否认。它就变成了鲁滨孙的幻觉。 他消融在这个主体之中:一个头脑发热、神昏意乱、惊恐不安的鲁滨孙。 有一天,我在森林里走着。在约一百尺远的地方,一段树桩矗立在小径上。一 段奇怪的树桩,可以说,还是毛茸茸的,隐约间活像是一头野兽的模样。接着,树 桩动起来了。一段树桩是不会动的,真是荒唐厂后来,树桩变形,成了公山羊。可 是一段树桩怎么可能变成公山羊?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变故是发生了。树桩确实 消失不见了,甚至向前追溯,也没有见到它在。原来那里一直是一头公山羊。但是 树桩呢?它已经变成了视觉上的错觉,鲁滨孙的视觉不完善。 主体就是某一个不够格的客体。我的眼睛是光、色的尸体。当各种气味的非现 实性得以显示被证实以后,我的鼻子就是这些气味残留下的东西。我的手是对拿着 的物的否认。因此,认识问题来源于时间错觉。它包含有主体与客体的同时性,它 企图阐明它们之间神秘的关系。但是主体与客体不可能共处并存,因为它们本来就 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先与世界融为一体,而后才被排斥于外。鲁滨孙就是希望岛 的一种作为人的排除物。 这个棘手的公式使我感到十分满意,虽然心情郁郁沉闷。正是这个公式给我指 出了得救的道路,道路既狭小而又崎岖难行,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一种拯救,这条 道路就在于这座岛的富饶和谐、耕作完善、治理完美、各种品质十分平衡,而且没 有“我”——沿着它这样的路直向前走去。这里说没有“我”,因为与我是如此接 近,以致仅仅单纯地看上一眼,就可能有太多的我,也许应该把我压缩成为那种内 在的磷光状态才行,它会使每一种东西都被认知,不需要任何有意识地去认知的人, 不需要任何有意识的人……啊,又微妙又单纯的平衡,多么不稳定,多么脆弱,多 么珍奇! 但是,抛开这些梦想,这些思辨,他真是等得不耐烦了,他急于要到希望岛坚 实的土地上去走走。他坚信总有一天会找到具体通往岛的最秘密的核心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