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不可浪费,这是生命得以形成的经纬。 鲁滨孙悬空坐在用藤条编的类似秋千的吊架上,两脚支着石壁,把上面这一句 箴言涂写在石壁上。这些字大大的、白色的,写在花岗石上显得分外触目。位置也 选得非同寻常。在这黑壁上的每一个大字,无异都是向着雾霭朦胧、海水浮动流苏 似的闪光的天边,发出的无声的呼喊。几个月以来,他的记忆颠三倒四,十分混乱, 竟又想到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年鉴》,这部书他父亲把它看作是道德修养的精华, 当初他父亲曾经教他口诵心记,他都记下来了。所以他在沙丘上面竖起一些圆木, 上面写着:布袋空空难以直立,贫穷教人道德沦丧。在山洞里面岩壁上也可以看到 凿在石上的这样一些词句:如果谎言是二等罪恶,举债则是首恶,谎言总是骑着债 务这匹马驰骋。这种每日必读的文字里面的精彩杰作,是那夜间在沙滩上摆成字母 拼成字句燃烧起来的火堆,因为在黑夜鲁滨孙感到更有必要用大声宣告真理的方式 同黑暗进行斗争。他把松柴用船上取下的麻筋缠起来,放在摆好的一层干燥的石块 做成的底座上,这一层石座可以烧红,石座组成的是这样一句话:如果坏人也知道 德行的益处,那他们是借助劣行居然成为有德的人。 岛上布满了麦场和菜园,稻田的第一次收获已经在望,驯养的羊群在圈里已经 拥挤不堪,山洞中贮存物满坑满谷,足够供养一个村庄居民多年食用。可是鲁滨孙 感到这辉煌的产业在内涵方面却不可避免要变得空空如也。这座经过治理的海岛, 因为有了另一个岛而丧失了它的灵魂,变成了一架巨大机器在那里徒然空转。于是 他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从这第一个经过治理并经过开发的岛屿可以推演出 一套伦理道德,有关的准则在富兰克林先生的著作里都已经有了。因此他着手把这 些道德箴言粉在岩石上,写在土地上,涂在木头上,总之,铭刻在希望岛的肉体上, 把与他相适应的一种精神尽力赋予这个庞大的躯体。 他一手拿着公山羊毛制成的毛笔,一手提着一筒拘骨叶冬青树计调白垩粉制成 的白浆,到处寻找适合写上这种显然是唯物主义的思想的地方,同时也显示出占有 时间的某种痕迹:谁屠杀母猪一头,谁就灭子绝孙。谁浪费挥霍五先令,就让他失 去金镑无数。在他面前一群羊羔乱糟糟地东逃西散。他把上面两句格言一百四十二 个字母在每头羊背上剪出一个字母,听凭造物主的安排,让这些一刻不停动着的畜 生交错变化。突然有一次把这一条真理按字母拼出来,岂不是很好?这样的想法在 他思想里还在发展,他掂量着名言一下子“跳出来”时他可能会有的种种机缘。正 在这时,猛地一下,毛笔和白粉简从他的手上掉到地上,真把他吓呆了,吓得浑身 冰冷。一股细细的白烟在纯净的天空升起。这烟是从平安湾那边升起来的,与他第 一次看到的那股烟一模一样,也同那次鲁滨孙所看到的情形一样,烟很浓很重,乳 白色。这一回,石头上已经写上许多字迹,他在沙滩上又用木棒写了字,一定会叫 闯入者为之警觉,他们一定要搜寻在岛上居留的人。他连忙往堡垒奔去,泰恩紧跟 在身后,他一面奔,一面心里祷告上帝,但愿印第安人万万不可先他到达。他惊恐 万状,一路飞奔,什么也顾不上了,可是偏偏又发生了一个意外,事后想来,恐怕 预兆不祥:一只养熟了的驯顺的公山羊在这不期而至的乱事面前偏偏受惊,只顾埋 下头来冲着他猛攻硬顶。鲁滨孙机巧地闪到一旁,可是泰恩尖声叫着,连滚带窜钻 到蕨草丛里面去了。 印第安人可能在登岸地点半里路的范围内发动一次进攻这不难预料,没有想到 的是:这对他竟成了超出他神经所能承担的压力的一次考验。这些阿劳干人如果真 的企图包围要塞,除开在人数上占优势之外,奇袭也是他们占便宜的地方。如果事 情不是这样,并没有注意到岛上有人居住的迹象,暂时他们只顾搞他们的杀人游戏, 那么,对我们这个孤孤单单的鲁滨孙来说,可说是一大解脱,这心也可以放下!他 当然是心中有底的。泰恩一直一拐一拐地悄悄跟在身后,他一把抓起火枪,手枪往 腰带上一插,一头扎进乔木树林,就奔海湾方向跑。他不得不停下来,折身返回, 望远镜忘了带,大概要用的。 这一次是装有平衡木的独木舟三条,都拖在沙滩上摆好了,看来三条独木舟就 像小孩的玩具似的。一堆簧火四周围了一大圈人,围起的圈子比当初第一次来到此 地的人数要多得多,鲁滨孙拿起望远镜对着这些人仔细观察,他认为不是上一次来 过的那一拨人。从一摊还在抽搐的人肉可以判断献祭仪式大概已告结束,这时只见 两个战士还往牺牲者那里走过去。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一时之间把仪 式的程序也给打乱了。女巫突然从蜷缩成一团的昏迷状态中苏醒,纵身一跃,跳到 一个男人的面前,伸出她那皮包骨的胳臂,指着一个人,张开大嘴,大声嘶叫,发 出一连串的诅咒,鲁滨孙当然听不清。阿劳干人赎罪祭礼需要的牺牲是不是可能不 止一个?在那一群男人里面出现一阵骚动。最后,有一个人从他们当中走出来,手 里举着一把大砍刀,冲着被指到的那个罪人走去,罪人两边的人一下把他从地上举 起,掼到地上。接着大砍刀挥出第一刀,把那个人身上的皮制缠腰布一挑,甩到半 空中。砍刀于是对准赤条条的身躯砍下第二刀,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不幸的家伙一 跃翻身而起,朝着森林跑去。鲁滨孙在望远镜里看他好像逃出了现场,后面有两个 印第安人紧追不放。事实上,他是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朝鲁滨孙的方向迅跑而来。 这人也不比其他的印第安人个头大,十分瘦削矫捷,仿佛天生是善跑的。看来他的 皮色比较暗,外貌体征有点像是黑人,与他同一类的那些人显然有所不同——说不 定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被指定充任献祭牺牲的。 他一秒接着一秒向这边逼近,后面紧追的两个人落在后面了,距离越拉越大。 要不是鲁滨孙判定从海滩往这边看是绝对看不到他的,说不定他会以为那个逃跑者 已经发现他,要跑到他这边来暂避一时。必须打定主意了。不消多久,三个印第安 人就跑到他的鼻子底下,发现一个未曾料到的牺牲者,这反而使他们三人言归于好 也未可知。泰恩偏偏选中这个关键时刻,对着海滩狂吠。真是该死的畜生!鲁滨孙 急忙扑到狗身上,用胳臂夹住它的颈子,用左手紧紧捏住狗嘴,好歹用那剩下的仅 有的一只手把火枪顶在肩上瞄准。打倒一个追捕的人,就有可能冒着让一个部落一 拥而上对付他的风险。反过来,打死逃跑者,献祭仪式原定秩序借这一举动却可以 重新恢复,说不定他的干预可能被解释为神意受到冒犯因此出现这样的超自然的非 常事件。站到牺牲者一边或者站到刽子手一边——两者对鲁滨孙来说是大不相同的, 但是智慧命令他:需要同强者联合。他瞄准距他不超过三十尺远逃跑者的前胸正中, 扣了扳机。就在打枪的一刹那,泰恩被它主人紧紧夹住很不好受,突然一下挣扎企 图逃脱。枪口一偏,追在前面的那个人猛一翻身被抛出很远,倒在一堆沙土上,完 结了。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印第安人立即收脚,弯下身去看他的同类的身体,然后站 起来,察看一下前面一片树木,这片树林构成一道屏障,海滩到此也就到了尽头。 最后,这个追赶者抛下另一个人,撒开两腿,往围成一圈的同类的那个地方跑去。 距离那里几米远,就在像乔木似的密密麻麻的蕨草丛中,一个赤条条的黑皮肤 的男人,吓得死去活来,把前额一直抵到土地上,伸出手摸索着去拉白人的脚,把 脚搬到他的后颈上表示归顺,那白人满脸胡子,身上挂着各种武器,穿着母山羊皮 的衣服,脑袋上戴着一顶毛皮的无边软帽,脑袋里头三千余年的西方文化塞得满满 的。 鲁滨孙和那个阿劳干人在碉堡- 后面过夜,整整一夜,紧张地竖着耳朵,这热 带森林的白昼与黑夜虽然不同,但是声响繁多,嘈杂不宁,森林中的回声和叹息声 不绝于耳。每隔两小时,鲁滨孙就放泰恩出去侦察,叫它一发现人就叫。每一次泰 恩回来,都没发出什么警报。那个阿劳干人,穿着鲁滨孙给他的一条水手穿的旧裤 子,在腰上束紧——这与其说是为了让他夜里防寒,不如说要他重视自己的廉耻— —阿劳干人显得疲惫不堪,非常沮丧,毫无反应,受了一场惊吓不算,还给带到这 样一座难以置信的城池里面来,他仿佛整个儿垮下来了。鲁滨孙给他精白面粉烘饼 吃,他碰也不去碰它,只顾不停地嚼着野蚕豆,鲁滨孙奇怪这蚕豆他是从什么地方 找到的。在黎明的微曦初露之前,他在一堆干树叶上睡着了,很奇怪,和泰恩依偎 搂抱,泰恩也昏昏沉沉睡着。鲁滨孙知道某些智利印第安人在这热带黑夜为防寒常 用家畜伴睡当作有生命的活的被盖这样的习俗,但是狗居然这样宽厚和睦——它的 本性毕竟是相当凶野的——它这睡法又显得这么合情适意,鲁滨孙暗暗感到很是惊 奇。 印第安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向岛上发起攻击?鲁滨孙用一把手枪和两支火枪把自 己武装起来,还带上所有能带的弹药,从围墙中钻出去,从东部兜一个大半圈穿过 沙丘到达平安湾。沙滩上沓无人迹。三条独木舟以及乘独木舟而来的人早已不见踪 影。昨天前胸饮弹而死的那个印第安人的尸体已经给背走了。沙滩上只见献祭之火 留下一个黑圈,从烧焦的树桩中间有一些人骨依稀可辨。鲁滨孙把各种武器和装备 放到沙地上,昨夜一夜失眠积在心头的焦虑不安一下也就解除了。忽然一阵大笑涌 上来,笑得他摇摇晃晃,他有点神经失常,疯疯痴痴,那是止也止不住的一阵狂笑。 待他笑声止住,喘了一口气,他想:自从弗吉尼亚号失事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放 声而笑。这是不是一个新同伴出现在他身旁首先产生的一个结果?笑这种本能,又 回到他身上来是不是意味着,一种社会性,尽管微不足道,同时也回归于他?这个 问题以后是还要出现的,不过眼下一个更为重要的思想还在不停激励着他。越狱号! 他一直躲避着怕再回到他的一次大失败的场地上来,而这一次的失败恰恰是他衰退 堕落年代的前奏。可是越狱号这条船依然如故,依然在这里忠心耿耿地在等待着, 船首朝着大海,等待那足够强有力的手臂把它投放到波涛之上。也许那个死里逃生 的印第安人对这一在沙土里埋沉久久的企图能提供一个出路,何况他熟悉附近的这 些群岛,这一定是极可珍视的! 鲁滨孙走近碉堡,一眼看到那个阿劳干人一丝不挂同泰恩正在打闹戏耍。这个 野蛮人这种无耻行径叫他光火,这个野人似乎与生俱来就同狗有一种友谊,也叫他 恼火。他竟不客气地训了他一通,叫他明白裤子必须穿上,然后,鲁滨孙带着他来 到停着越狱号的港湾。 打造船的工地长满了染料木。这艘小小木船结实矮小的侧影好像浮在黄色的花 海上面,让风吹得东歪西倒。墙也翻倒了,甲板有的地方隆起,无疑是受潮所致, 只有船体似乎无恙。泰恩跑在两个人前头,围着船跑了好几圈,只要看到一片蝴蝶 花乱晃,就可以知道它从那里跑过。后来,它纵身一跳跳上甲板,甲板立刻压破, 泰恩就掉下去了。鲁滨孙见它掉进底舱,吓得直叫。他走到船前,泰恩从下面底舱 里往上窜,甲板就一段一段坍陷下去。阿劳干人把手伸到船舷上,抓起一把什么东 西送到鲁滨孙面前,张开手掌让他看看手上一小撮粉红色的木屑,然后随着风把木 屑吹掉。他那张黑黑的脸上浮现出大笑的样子。鲁滨孙也轻轻朝船壳上踢了一脚。 一阵灰扬到半空中,船侧板于是裂开一道裂缝。白蚁已经把木头烂空了。越狱号变 成了一条灰粉的船,已经不成其为船了。 航海日志三天来,多少考验层出不穷,对我的自尊心来说,又经历了几番使人 屈辱的失败!上帝给我送来一个伙伴。不过,出于上帝的神圣意志,那方式也很叫 人费解,他在人类等级中独独从最低一级选中这样一个人。不仅是一个有色人种, 而且还不是沿海地带阿劳干人纯种血统,在他身上,一切都证明他是混血种黑人, 一个混有黑人血统的印第安人!是不是已经达到成人知事的年龄,面对体现在我身 上的文明他能平心静气估计,他是一文不值的、毫无意义的!但是,说他不止十五 岁,我也不相信——注意:低等种族的人成熟期都来得极早——何况他这种孩子气, 每当我对他进行教导他总是无礼地只管乱笑。 其次,我的孤独生活不知已经度过几个五年,没有料到他突然来到,我这里建 立的脆弱的平衡就给打乱了。越狱号这件事对我来说又一次给那令人痛苦屈辱的新 的衰退提供了机会。经过这许多年在岛上定居、驯化、建设、立法,只要可能的希 望有一点可疑,就有可能把我推到致命的陷呼之中,在过去我发发乎跌进陷附不能 自拔。让我们就以屈从忍辱的态度接受这样的教训吧。我为丧失一个社会号哭过了, 在大地上辛苦建立起来的全部事业你说它是社会那也无用。这个社会就其形态看, 我也觉得太粗糙太原始,确实是这样,不过,叫它服从我的命令我反而觉得是既方 便又容易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展现在我面前的道路已经划定:必须把我的奴隶也 纳入我经过多年逐步完善起来的体系,使之就范。这个事业取得成功将保证那样一 天必将来临,即希望岛与他共享他们的结合的研益。 附记:必须给这个新来的人找出一个名字。我不想在他还不配享有基督徒的尊 严之前给他取一个基督徒的名字。野蛮人根本算不上是人类。按情理我也不能把一 个物的名称强加于他,尽管这也许是合乎常理的解决办法。我相信解决这个两难问 题的好办法是按我救他的那天是礼拜几,就算是他的名字好了:就叫礼拜五吧。这 既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是一个普通名词,这是介乎半生存半虚构之间的实体, 相当充分地显示了他的暂时的、偶然的、一个插曲式的次要人物的特点…… 礼拜五已经学会了一些英语,鲁滨孙下达的命令他都能够领会。开荒,耕耘, 播种,耙地,插秧,锄草,割麦,收获,打麦,磨粉,过筛,和面,烘烤,他样样 都行。他还会挤羊奶,让奶凝结起来,收集龟蛋,煮溏心蛋,挖灌溉渠,调理养鱼 塘,设陷阱捕捉狐獾一类野兽,给独木舟填缝补漏,给他的主人缝补衣服,擦皮鞋 上油。在晚上,他上身穿着仆人的号衣,侍候总督吃晚饭。然后给他铺床暖被,帮 着主人脱衣上床,然后他才自己躺到一张草荐上去,他把草荐放在居所的门背后, 和泰恩睡在一起。 礼拜五驯良无比。那个女巫用她那多节的食指朝他一指以后,真的,他就可以 算是死了。逃出来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盲目的肉体,就像野鸭脑袋 扭断还扑打翅膀飞起来逃走一样。但是这像死了一样的肉体也并不是无目的地逃走 的。它是跑出来寻找它的灵魂的,而他的灵魂操纵在白人的手中。从此以后,礼拜 五的灵魂肉体都从属于白人了。他的主人发出的任何命令,都是好的,他所禁止的 一切,都是恶的。日以继夜为一种微妙而毫无意义的组织的运转而操劳苦作,那是 好的。吃得超出主人规定的限量,那就是不好的。主人是将领,他是士兵,主人祈 祷,他就是唱诗班的歌唱的儿童,主人要修房建屋,他就是泥水工,主人要在土地 上经营,他就是农场雇工,当主人经管他的畜群事务时,他就是牧童,主人去打猎, 他就充当把猎物赶向猎人的人,主人乘船,他就划桨,主人出门旅行,他就当脚夫, 主人有病,他就治病,并且给他打扇赶苍蝇。抽烟斗,赤身裸体到处乱走,瞌睡时 躲起来睡觉,都是不好的,恶的。但是,虽然礼拜五一心向善,但他毕竟还年幼无 知,他的青春难免会发之于外,也是由不得他的。他若是笑将起来,就是狂呼大笑, 可也真怕人,竟把总督及其治理海岛的煞有介事的一套也搞得窘态百出、原形毕露。 鲁滨孙恨透这种青春年少的疯劲儿破坏了他的命令,挫伤了他的威仪尊严。其实, 正因为礼拜五的这种笑法,惹得主人发火第一次动手打了他。因此礼拜五必须遵照 他的意旨反复背诵他念给他的那些定义、原则、信条和教义。鲁滨孙说:上帝是全 能、全知、全善、可爱而公正的,是创造人与万物的造物主。礼拜五不禁一阵大笑, 这笑声本是充满激情、无法抑制、亵读神明的,于是这种笑马上给摧毁压倒下去, 就像热情之火被一巴掌给打下去一样。因为对于他那微不足道的生活经验来说,请 全能全善的上帝出来现身说法,他只觉有趣可笑。现在他抽抽噎噎重复他主人一字 一句教他的话,真是何苦来。 其实让他感到满意的第一件事就是礼拜五给他带来的。这位堂堂总督,正因为 得到一个礼拜五,从沉到海底的破船上拾出来的钱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给礼拜 五发了工资。一个月发金币半块。起初,出于关怀他按百分之五点五的利息把这笔 钱替他“储蓄”起来。后来,考虑到礼拜五在心智上已达到理性的年纪,就把未付 之款交还给他由他自由支配。礼拜五就用这些钱购买超额的食物,购买各种小小的 必需品,或者买那些从弗吉尼亚号上继承下来的假货、小玩艺儿,或者干脆付款买 它半天休息——整天的时间是概不出售的——买到半天休息,他就那么躺在手制的 吊床上消磨他个半天。 因为,在希望岛,如果说礼拜日规定不工作,那么他偷闲躲懒也不能说有罪。 礼拜五天一亮就起身,打扫清理庙堂。然后唤醒主人,同主人一起背诵晨祷。接着, 他们两个人一同到庙堂去,牧师主持宗教仪式,长达两个小时。牧师站在经台前, 朗诵《圣经》中某些章节。诵读中间,时常停顿,穿插一些长时间的沉思默想,继 后就是开讲,讲解是根据圣灵启示讲的。礼拜五跪在左边一排——右边一排是保留 给妇女的——尽其所能认真领会讲道。他听到一些字眼——如罪恶,赎罪,地狱, 耶稣再度临世,金牛,世界末日等等——这就在他头脑里形成一个令人心迷神乱的 组合体,尽管其中涵义他一点也不明白。这无异是一种阴森可怖的美的音乐。有时 从两句、三句话中隐约透出一线光芒,他似乎有所领悟。礼拜五自以为懂得了:一 个人被鲸鱼吞下肚去还可以从中脱身而安然无恙,或者某一处地方有一天无数蛙类 纷纷出现,床上甚至面包上到处都是蛙,或者两千头猪成群结队投入大海,为什么? 就是因为有魔鬼钻进它们身体。每逢这样的时刻,他总不免感到上腹某部其痒难禁, 一股气憋在肺里吐不出来,弄得他又只是想笑,痛苦难熬。他拼命转移思想,尽量 去想一些悲惨不幸的事,因为在主日宗教仪式进行时放声大笑,后果会怎样,他是 想也不敢去想的。 吃过早饭之后——在礼拜日,早饭吃得更要慢,慢条斯理地不许急,吃得比较 更精致文雅——总督要摆出某种架势来,拿着一柄自制的手杖,既像是主教的权杖, 又类似国王的权杖,而且这位首领还要有一顶山羊皮制成的大遮阳伞遮蔽,礼拜五 高高举着伞随侍左右,这样,他在岛上四处游幸,很有王者气象。他要巡视他的麦 地,稻田以及葡萄园,他的牲畜、各种建筑物以及正在施工的工程,与此同时,还 要对他的家奴或是咒骂、或是表彰,以及关系到未来的训诲。由于下午余下的时间 做事赚钱不见得比其他时间丰厚,礼拜五就利用这些时间清理、美化海岛。大路上 的草拔掉,屋前地上种植花籽,修剪、装点岛上居住地区的树木。鲁滨孙把蜂蜡融 在黄皮橡木色的松脂里,制成一种极好的上光蜡,不过,用它派什么用场倒成了问 题,在岛上,家具是极少极少的,根本见不到什么地板。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 叫礼拜五拿去给主要道路上铺的卵石和石块打蜡,这条主要道路就是从山洞通到平 安湾去的那条大道,这是鲁滨孙到达岛上当天就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这条大道的 历史意义回想起来可以向他证明这项巨大工程的价值,尽管如此,只要小小一场暴 雨就可能把它冲得无影无踪,对于这件事,起初他还曾考虑让礼拜五去做是否妥当 有理。 这个阿劳干人通过许多令人高兴的倡议很能博得他的主人的欢心。鲁滨孙最关 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把织物垃圾从厨房和作坊那边清除开去,以便避免招来老鼠、 秃鹫,它们总往这个地方钻。这一天,他设想了许多个解决方案,没有一种让他感 到完全满意。他埋到土里的东西,许多食肉小动物又把它们翻弄出土,倒到海里去 的废物,又被潮水冲回海滩,至于采取用火烧毁的办法,还必得忍受呛人的浓烟, 房屋衣物将被熏得气味难闻。礼拜五动出脑筋说他在住所不远的地方发现有一群红 蚂蚁,让贪吃成性的蚂蚁去吃掉该有多好。这些残渣废物放到蚁穴中间,从远处看 去,无形中好比一种外表看似有生命的东西,只见表皮上一阵阵的颤抖波动,随后 那肉体不知不觉间就消融化解,真叫人看得入迷,于是形销骨现,骨头都啃得光爽 爽的,清理得干干净净。 礼拜五原来又是卓越的博拉斯投掷手,所谓博拉斯,就是用一根短短的细绳把 三块圆石缚紧,在一个中心点上打个结,将三块圆石结在一起。博拉斯巧妙地投出 去,像一颗分成三叉的流星,打在什么目标上,就缠绕在那上面,紧紧把它拴住。 礼拜五起初用它挂母山羊或公山羊,拴住后去给羊挤奶、治病,或者拿来献祭。后 来,奇迹似地又用来捕捉小山羊,甚至可以捕捉涉禽类水鸟。最后他说服鲁滨孙: 采用大圆石结成博拉斯就可以当作厉害的武器使用,投向敌人,可以把他绞个半死, 还能打穿敌人的胸膛。鲁滨孙对于阿劳干人可能卷土重来一向心有余悸,感谢礼拜 五又给他的兵器库里增添了这样一种无声的武器,既便于接济替换使用,又可置敌 于死命。他们在海滩上选取一段有一人高的树桩当作靶子,学习使用这种武器,操 练了很长时间。 在礼拜五来到后开初几个礼拜,经过治理建设的海岛由于诸般事物自身的力量 又重新博得鲁滨孙的关心爱护,鲁滨孙本人一度至少又恢复为岛上的总督、将领、 牧师……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深信会有那么一个人来到岛上,证明他的制度是合理 的。正确的,从而使他的制度具备某种分量,带来一种平衡稳定之感,那些威胁他 的种种危险灾祸因此将最后宣告不复存在,同样,某些船只只要肯担负一定的费用, 也可以获准在近海正常航行。供养岛上居民和堆满在地窖里的物资消费日见增长的 这种持续紧张状态,同时可能表现为某种危机,这他也是有所察觉的,他设想出来 的对策,是设置一些节日和庆祝活动,再加上举行盛宴和纵酒作乐。不过,对于后 面这一项他又感到疑虑——事实上,这一项与这个治理得很好的岛屿的精神面貌很 不相称——担心这么办会不会是隐伏在他心中日渐加强的对“另一个岛”的怀念引 出来的。说不定正是这种怀乡病才让他对礼拜五无所不至的柔顺驯服仍然还感到不 满意,并且诱使他要把这一件事推向极端以求考验一下他的驯顺。 航海日志只要我指头一动、作出一个眼色,他就一定服从,这是显然可见的。 奇怪的是我为什么还要抱怨不满。这种顺从屈服似乎过于完满无缺,其中总有什么 机关奥妙让我觉得心灰意冷——要不是这种煞风景的傻笑,真是可叹,在某些场合 仿佛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似乎他身上藏着一个魔鬼突然冒头。不错,礼拜五叫鬼给 缠住了。甚至被双重占有了。必须看到:除去他魔鬼一般的大笑,在他身上活动和 思想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对于一个有色人种的人,我并不期望有什么理性——我应该说是几种有色人种, 因为在他身上有印第安人血统,又有黑人血统。至少他总该有某种感情的表现。可 是除了同泰恩表现出荒谬可厌的温情以外,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友好情爱的表示。 说真话,我真恨我自己,我应该承认,也应该去表白。我从来不敢冒昧对他说“爱 我”,因为我深知自始就有可能不服从我。不过他实在没有不爱我的理由。我救了 他的命——是无意的,这话不错,但是他又怎么会不信又怎么能怀疑呢?我什么都 教他,一开始就教会他劳动工作,这是至高无上的好事。确实,我打过他,这是为 了他好他怎么能不懂?何况他的反抗也无法容忍。有一天,我向他解释,不错,话 说得很激烈,在编柳条之前如何把表皮剥去剖成细条,我用手在他面前作了一个稍 稍扬起的手势。只见他连忙退后一步用胳臂护住脸,我真是大吃一惊。我在教他难 学的技术,要求他学习专心一致,这时,很可能,我无意间想去打他。深可惋惜呵, 一切都让我相信,我在他心日中是一个无情的失常的人,不论是白天和黑夜,每一 个小时,我都是这么一个无情的疯子!所以,把我放在他的地位上,我也要可怜这 个孩子,这孩子毫无保护地被抛到一个由疯子完全可以胡作非为的荒岛上来。但是 我的处境更糟,因为我看到我在我唯一的伙伴眼中形同恶魔,就像我在一面物像变 形的镜子上看我自己一样。 他总是不知其然地尽力完成抛到他头上的种种义务,看也叫我看厌了,我想还 是眼不见为净。我把世界上监狱里荒谬无理的苦役强加于他,简直可以说是最卑鄙 的迫害:如挖洞,挖第二个洞把挖第一个洞挖出来的土块埋进去,然后又挖第三个 埋第二个洞挖出来的废土,如此等等。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蒸汽浴室似的大热天, 他整天辛辛苦苦做个不停。对泰恩来说,这种强制的劳动倒成了使它激动沉醉的游 戏。从挖出来的每一个洞里都冒出一股复杂的醉人的气体。礼拜五一直起身来,用 他的手臂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泰恩就冲到挖开的土上。把它那狗鼻子伸到土地里面 去,呼喀呼喀嗅个不停,然后就死命地刨土,把土从它的大腿中间往外扒。弄到最 后,激动到了极点,它就绕着洞口狂奔乱跳,发出抱怨似的尖叫,接着又回到这堆 泥灰土块中间,再一次如醉似狂地吸气,在这种泥灰土里是腐殖土与割断的植物的 地下根流出的乳白汁液掺混在一起,就好像下到地下一定深度死亡与生命交相融合、 不分彼此一样。 所以,如果说礼拜五面对这种愚蠢的劳作一点也不反抗,未免言之不当。我可 是难得看到他真在热心干活。他干起活来甚至带有轻松愉快之意,我本想让他处在 非作出抉择的困境——要么礼拜五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要么鲁滨孙在他眼中就是 恶魔——被他那种愉快劲儿给挫败了,迫使我不得不另谋出路。我问:泰恩在希望 岛身体上无故破开的伤口之中和周围狂跳乱舞,其间是不是可以得到什么启示,我 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蠢事,本想屈辱这个阿劳干人反把纠色小溪谷的秘密。 泄露给他了…… 鲁滨孙整整一夜目不交睫。在居所内石板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月光。白衣 夫人发出的凄厉叫声,鲁滨孙以为听到了大地为它的形单影只的爱情在呻吟呼唤。 在他肚子下面干草做的褥垫是虚浮柔软的,荒诞不经的。阿劳干人用工具硬把土块 破开,泰恩围着松开的土块在兽欲鼓动下发狂地舞动跳跃的情景,又在他眼前浮现 出来。他已经有几个礼拜没有到小溪谷那里去了。他的女儿曼德拉草这时应该长得 很大了!他坐在床上,脚放在铺着月光的地上,只觉有一种液体的气息涌上他巨大 的躯体,他这身体白得就像是植物的根茎一样。他静静地站立起来,礼拜五和泰恩 的身体搂抱在一起,他一步跨过,往按树、檀树树林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