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鲁滨孙睁开两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张黑黑的脸俯向他。礼拜五左手托着他 的头,右手手心掬着清水伸过来让他喝水。鲁滨孙在痉挛中牙关咬得紧紧的,水顺 着他的嘴流到他的胡子上,溅落在他的胸口上。那个阿劳干人笑了,看见他活转来、 活动了,就直身站了起来。他的衬衣上一大块布,他的裤子左腿撕破,熏得乌黑, 落到地上。他哈哈大笑,索兴一扭两扭把剩下的烧焦了的衣服破片都抖落下来。家 用物品被炸得七零八落,他在其间拾起一块镜子的碎片,拿到眼前照一照,做出一 个怪脸,大笑着拿给鲁滨孙看。他脸上虽然让汗水弄得一条条像是刀痕剑伤,但是 皮肉一点也没有受伤,他那漂亮的棕红色胡子却给轰得东断西折,布满烤焦的胶结 起来的斑斑点点。他也站了起来,现在他把挂在身上烧焦的烂布片也扯掉。他迈开 腿走了几步。他身上粘着厚厚一层汗水灰泥,皮肉只受到一点轻伤。 居所刚才是烧了一场大火。碉堡上筑有雉蝶的山墙已经倒坍,碎石土块都落到 碉堡四周的堑壕里去了。财政局、小礼拜堂、历法之桅等建筑物受灾较轻,但被那 股猛烈的热风吹得歪歪斜斜。鲁滨孙和礼拜五目睹这一派破败荒凉景象,在一百尺 开外,朝着天空,这时又涌起一股土柱,接着又腾起第二股土柱,然后是一声爆炸, 又把土柱炸开,散落到地上。碎石断木僻僻啪啪纷纷落在土堆上。这大概是鲁滨孙 当初从海滩上来的那条小道上原该用麻绳远处引爆的火药爆炸了。鲁滨孙应该相信, 从今以后岛上连一克火药也没有存留下来,想到这里,他是真的灰心丧气振作不起 来,也没有勇气继续查点这一次灾难造成损害的情况了。 这第二次爆炸离得这样近,山羊群受惊,往相反方向一踊而逃,畜栏的围墙冲 开了。它们四散奔跑,像发了疯一样。不消一个小时,它们分散在全岛,不消一个 星期,又都变成野羊。在山洞前面场地上——山洞入口已经不复存在——堆起了一 座座高塔形、金字塔形、棱柱形、圆柱形的巨大的乱石堆。在乱石堆上有一个最高 顶点垂直地矗立在上,往岛上以及往海上望去,它倒提供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点。 所以说,这次火药爆炸不仅仅起破坏作用,在它爆发出轰然巨响的地方,倒好像有 一个精通建筑原理的天才利用火药爆炸发挥了奇思异想,出现了一片新奇诡异的景 象。 鲁滨孙痴痴地环顾这一片景象,木然地把山洞喷出后又封闭散落地上的用物— 一抬起来。地上散落的有碎裂的旧衣服,枪筒扭曲的火枪,陶瓷碎片,洞穿了的麻 袋,破裂的筐箩之类。他把这些残留下来的物品—一检视,小心翼翼置放在那株大 雪松的脚下。礼拜五与其说是帮助他做事,不如说在模仿,因为在本性上他是厌恶 修理和不愿保存的,他总归还要把那些受到损伤的东西毁掉了事。鲁滨孙连生气发 怒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眼看着他从一只瓮底上找到的一点麦子被礼拜五成把成把地 撒得到处都是,连眉头也不想皱一皱了。 黄昏降临,最后总算找到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望远镜,就在这时候,他们 在一株树下发现泰恩的尸体。礼拜五久久地用手拍着它。它没有什么地方受伤破裂, 表面看来,它完好如初,但是它死了,这是无可争辩的。可怜的泰恩,也太老了, 又是这么忠心耿耿,也许是火药爆炸活活把它吓死的!他们约定第二天给泰恩下葬。 起风了。他们两个一起到海里去洗澡,然后他们吃野生的菠萝当作晚餐——鲁滨孙 想起来:大船出事来到岛上第二天第一次吃到的食物就是野菠萝。也不知道到什么 地方去睡觉,他们就躺在大雪松底下,睡在他们那些残留下来的零星杂物中间。夜 空明澈,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吹着树巅,吹得树顶摇晃不已。但是雪松沉重的枝干兀 自挺立着,决不参与森林那一派嘈杂喧闹。鲁滨孙仰天躺在地上,看着雪松不动的 权权枝柯,像中国水墨画似地衬托在夜空的星群之间。 所以礼拜五终于战胜了他全力憎恨的那种存在状态。的确,这一场灾祸他并不 是有意识引起的。鲁滨孙早就知道有意识这个概念用之于他的同伴是多么不相称。 礼拜五既缺少那种自由意志,也不会有明晰的思想来采取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自身 就是自然本性,他的行动发自自然本性,行动会产生什么后果一如其人,如同小孩 像他们的母亲一样。看来这种自然发生的进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什么外来影响 的干涉。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深刻的问题上,他的结论是:他对这个阿劳干人根 本没有发生任何影响。礼拜五是镇定地——也是无意识地——进行准备并触发这么 一场大变故的,这还仅仅是新纪元开始的序幕。至于说如何才能了解这个新纪元的 实情,无疑只有深入到礼拜五的自然本性中去寻找,对于这一点,还必须努力去理 解它本身是天真无辜的。鲁滨孙仍然局限在他作为旧人的限度之内,因此他不可能 预见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使他们彼此对立的原因早已超过——同时也 容纳、包括——讲究方法体系。吝啬又忧郁的英国人与冲动的、慷慨的、爱笑的 “土著”之间的对立关系。鲁滨孙作为农民和治理者在岛上建立起来并赖以存活下 来的人世的秩序,礼拜五从本性上就对它讨厌憎恶。这个阿劳干人似乎属于另一个 领域,与他的主人以土地为依托的领域是相互冲突的,只要企图把他囚禁于他主人 的领域,他就要反抗,把它彻底摧毁。 这次火药爆炸在鲁滨孙身上并没有完全炸死那个旧人,因为只要欲念一起,他 仍然可以把睡在他身边的伙伴击毙——他死一千次也是罪有应得——然后再悉心地、 很有耐性地重建他的被毁坏的世界。但是,剩下身单影只的一个人,这叫他害怕, 这样的暴行也让他感到恐惧,倒也不仅是因为这些缘故,才阻止他没有去那样干。 刚刚发生过的重大变故,他心中暗自也希望它发生。事实上,经过治理的岛屿说到 最后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把他压得甚至也不下于礼拜五。现在也由不得他,他总 算从扎在地下的根上解脱出来了,因此引他走向别样的事物的进程已经开始。让他 感到可憎可厌的土地领域,他势必将以应该属于他的那种秩序来取代,而且鲁滨孙 也迫不及待地希图找到那种新秩序。一个新的鲁滨孙正在他的旧皮囊中挣扎欲出, 先让这个经过治理的岛崩溃瓦解,以便沿着一条还没有被认识的道路作为一个不承 担任何责任的创始人步步深入地走下去,这是他完全可以接受的。 正当沉思默想想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平放在地上的手掌下面有什么 东西在动。他想这是一条小虫吧,他用手指按了一按地面上的腐殖土。不对,土地 在这个地方突然隆起。一只田鼠或一只鼹鼠在它的地道尽头要钻出来。在黑夜的暗 影里,鲁滨孙笑了起来,他想这些小动物是给吓坏了,所以才拼命往那肉体挖出的 地牢里钻,以为最后总会通到露天去。土地还在动着,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了。不知 是什么又硬又冷的东西破土而出,可是下面又牢牢地留在土里。一条树根。为了让 这可怕的一天功德圆满,树根生机勃勃地在生长,居然像这样,长到地面上来了! 鲁滨孙放开所有这些奇妙难解的事,透过树枝一直凝视着天上的星辰。于是,决不 可能有什么错失,他眼见整个星座顷刻之间向有方移去,在一片枝叶之间消失不见 了,等一下又在另一侧重现。随后,这个星座停驻在那里不动。几秒钟过去,一阵 长时间的碎裂的声响划破沉寂的空气。礼拜五已经站起来了,扶着鲁滨孙站起来。 正当大地在他们脚下颠动的那一刻,他们撒开两腿逃开了。那棵大雪松一点点在群 星之间倾斜,然后,哗啦一声,突然倒在其他树丛中间,就像一个巨人跌倒在高高 的草丛里面一样。翻倒过来的树根用它那无数钩曲的手臂紧紧把地上的这座山抱在 怀里。这一变异之后,接着,又是一片可怕的沉寂。由于爆炸而内部受到伤害的希 望岛的守护精灵,经促使枝叶繁茂生长的有力的风这样一吹——并不是一阵狂风— —也经受不住了。 继山洞摧毁之后,希望岛土地又受到这新的打击,终于把鲁滨孙与他旧有的根 基的联系割断了。今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礼拜五,飘摇不定,既自由但又担惊受怕。 从今以后,他当然不应该放开这天半夜大树倾倒拉着他的手把他救出来的那只棕色 的手了。 礼拜五的自由——对此,在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鲁滨孙还要去适应——并不 等于对于火药爆炸海岛地面上的秩序丧失的否定。鲁滨孙初到岛上的情况记忆犹新, 无所事事、兴之所至。随意乱来、屈从于反复无常的一时冲动和消极气馁是怎么一 回事;那他是太清楚了,所以他不会猜不到在他的同伴的行为中隐藏着某种一贯性, 一种暗涵于其中的准则。 就工作本义来说,礼拜五是从来不工作的。过去与将来的概念他也是不知道的, 他仅仅限于生活在现在这一时刻之间。他编了一张藤吊床,挂在两棵胡椒树中间, 他在吊床上一躺就是几天,他躺在吊床里面用吹管打那些看他不动上了当、飞到附 近树枝上的鸟儿。到了夜晚,他就把漫不经心打来的猎获物丢到鲁滨孙脚前,鲁滨 孙再也不问这种行为是一条忠心的狗的表现呢,还是相反,是一个专横的主人甚至 不屑于表示他的命令而做出来的姿态。实际上他与礼拜五的关系早已超出这种平庸 交替往来的阶段。他在观察他,热情而又专注地注意他这个伙伴的行为和所作所为, 同时还有在自己身上的反应,他的伙伴的行为和所作所为已经在他身上激起一种震 撼人心的变化。 首先他的外貌就受到了影响。修剪头发他放弃不干了,他的头发惠馨曲曲呈现 如同野兽那样的褐色,一天比一天长得繁密。反之,他把被火药爆炸烧坏了的胡子 剪掉,天天早晨他还用刀刮脸,岛上相当常见一种轻而多孔的火山石,刀在火山石 上慢慢磨可以磨得刀刃锋利无比。这样一来,他那一副怦然一族之长的庄严气派也 就不见了,“上帝一父亲人这一面过去支撑他的威权是卓有成效的。因此他又年轻 了,年轻了一个世代,他往镜子里一照,看得出来,从今以后——通过一种不难解 释的摹拟现象——在他的面貌与他的伙伴的面貌之间出现了显著的相似之处。多少 年来他一直是礼拜五的主人,同时又是他的父亲。现在,才不过几天工夫,他竟变 成了他的兄弟——是不是他的长兄他甚至也拿不准。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本来 他一直怕太阳把皮肤晒成棕褐色,这一向是住在热带地区的英国人担心的最可怕的 危险之一,暴露在阳光下之前他总要异常小心地把身体各个部分遮掩起来,作为附 加的预防措施,决不忘记携带山羊皮制成的大遮阳伞。他在山洞里深居简出,以后 又和土地发生密切关系,让他终于保住了他肉体那种病态的乳白色,就像是埋在土 下的芜育和块根一样。现在,在礼拜五的鼓励下,他一丝不挂暴露在太阳之下。起 初,胆颤心惊,焕蟋缩缩,丑得很,可是渐渐地舒展开来,如花盛开。他的皮肤带 上了古铜色调。他的胸脯,他的肌肉也充满了值得自豪的色泽。他的肉体放射出热 力,他觉得他的心灵从中也汲取到他未曾认识到的信心。因此,他发现一个被接受、 被期求,甚至股俄间感到被欲求着的身体——按照某种正在出现的那喀索斯自恋解 ——不仅能够成为嵌入外在事物经纬中去最好的凭借物,而且也是一个坚强的忠诚 伴侣。 过去他认为尊严决不允许他参加和礼拜五一起玩的游戏和操练,现在,他和礼 拜五一起玩得很有趣。就像这样,他和阿劳干人一起,互相配合,谐调一致。靠着 矗立的岩石“沿墙倒立”起初他并不感到什么困难。离开支点,再向前推进,不向 后倒下去也不感到腰酸累人,但就不那么好办了。两个胳臂支持全身重量,两臂抖 得厉害,这并不是因为力气不足,而不妨说是一个根低的问题,也是对这个有待于 克服的异常重量能否恰如其分掌握住那个支点的问题。他发奋要干下去,他把它看 作是在争取使肢体具有多重效能的新开辟的道路上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个步骤。他幻 想自己的身体整个儿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五个手指就是脑袋、双臂和双腿。一条 腿伸出去应当就像是食指,胳臂走起路来如同两条腿,身体随便坐落在哪一个肢体 上,先落在这个肢体,再落在另一个肢体上都可以,就像手掌倚在任何一个手指上 都行一样。礼拜五难得专心一志干活,这时他却在精雕细琢地制造弓箭,同样值得 注意的是:他又很少用弓箭去打猎。他用最柔韧最齐整的木料——檀木、圭亚那紫 木和苦配巴香胶木——削成一些简单的弓,然后马上在弓上以黄杨木作骨架缠上一 层山羊角中间层用来加强张力。 制造羽箭他更肯用心卖力,因为他无止境地增强弓的张力,为的就是能够把箭 杆加长,超过六尺。箭头与箭羽的微妙平衡始终没能调整得使他满意,你看他一连 几个小时把弓杆架在石头脊上让它摆动以便确定重心。事实上,为了配箭羽,他采 取的办法已经超出情理的限度,一会儿用美洲鹦鹉的羽毛,一会儿又用棕桐树叶子, 他在羊肩肿骨上剪下尾翼形的三角形骨片,很清楚,那是为了由此弄清楚特征,不 是要用它有力而准确射中捕获物,而是要它们起飞,在空中飞翔得尽可能远、尽可 能时间长久。 在他拉弓的时候,他力量集中,咬紧牙关,挤眉闭眼,一派痛苦的样子。他为 了找一个斜角好把箭射出去斟酌再三,为保证箭射出去有一个最值得称道的轨迹。 弓弦终于一声长啸,在他用来保护左前臂的皮袖套上一滑而过。他整个身体前倾, 配合着射出去的飞驰的羽箭,两臂张开,那姿势如同起飞一般,同时又像是在祈求。 一股活力带着那羽箭在空气摩擦和重力之上飞行着,自始至终,他的面孔放着欣喜 欢悦的光彩。当箭头向地上跌落下来,只是箭尾的羽毛稍稍控制着它的下跌,这时 就仿佛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样。 礼拜五耗尽力量,既没有猎物,也没有目标,拉弓射箭,意义何在,鲁滨孙想 了很久,也不明白。有一天,他自以为弄懂了。那天海风强劲,海上浪涛滚滚,海 水冲上海滩,把海滩都淹没了。礼拜五试射新做好的羽箭,箭杆异常地长,箭羽长 有三尺,是从信天翁飞羽上取下的细密的羽翅做成的。他把弓拉开,对着森林方向 以四十五度角把箭射出去。箭射出以后,至少达到一百五十尺高度。在这样的高度 上,那支箭好像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扎下海滩,而是以水平角度凭借小 股新的冲力朝着森林方向一直飞去。等那支箭在第一排树林后面消失以后,礼拜五 转过身来对着鲁滨孙,兴奋得满面发光,神采飞扬。 “它落到树枝丛里,找它不到了,”鲁滨孙对他说。 “用不着找它,”礼拜五说,“因为这支箭不会落。” 山羊恢复野生状态,倒也不是生活在无政府状态下,因为经过人的驯化就约束 它们不能再回到那种境遇里去了,它们自行按等级分成一群一群的,每一群都由最 强健最聪明的公山羊率领。遇到有危险威胁,羊群聚集在一起——一般在一处高丘 上集合——所有站在最前面一排的牲畜对着进攻者伸出头上的角抵住,叫它无法通 过。礼拜五出其不意抓住单个独处的公山羊,故意挑战跟它闹着玩。他紧紧抓住公 山羊的角强使它躺倒,或者是在奔跑中一把抓住它往回拖,为了夸示他的胜利,他 把藤编的项圈套在公山羊的脖子上。 有一天,遇到一头壮得像狗熊似的源羊,他被摔倒在地,源羊用一只盘曲的大 羊角的背面撞他,撞得他在石头上打滚,它头上竖着的那一对角如同两条飘动的长 条黑焰。礼拜五在吊床上一动不动整整躺了三天。他给这头源羊起一个名字,叫作 昂多阿尔,他不停地说,他非把这言生找到不可,这个昂多阿尔叫他佩服,还流露 着某种温情在内。要判定昂多阿尔在什么地方,离两箭射程那么远就能闻到它那可 怕的气味。人靠近它,它也从来不回避。昂多阿尔一向自管自离群独处。昂多阿尔 把他撞了个半死,对他就不再感兴趣了,任何一头公山羊都是这样……礼拜五一边 像低声念经那样不停地赞美他的对手,一边编起一条短短的五彩细绳,他要拿它做 一个更结实的、比别的项圈更耀眼的项圈,昂多阿尔的项圈。于是他又走到岩石丛 丛的那条路上,昂多阿尔的窝就在那一带,鲁滨孙反对他去,也没管用,劝他不去, 也是白费劲。几次非同一般的追猎之后,粘在他皮肤上那种气味完全可以说明鲁滨 孙所以反对的理由。何况也确实危险,最近一次事故就是证明,他几几乎被追上。 礼拜五满不在乎,毫不在意。他为他这种游戏发狂了,照旧拿他的力量、勇气肆意 挥霍,甚至同他平时那种懒洋洋、无动于衷的劲头相比也未免显得超常越轨了。他 把昂多阿尔看作是游戏中的对手伙伴,它那顽冥不灵、凶恶野蛮好像特别使他着迷, 他事先就兴致勃勃愿意再受伤几次,哪怕因此致命也心甘情愿。 不需多久他把它找到了。这头庞然大物的公羊出现在潮水一般涌来的公山羊、 母山羊群中,它那身姿活像一块岩石兀立着,羊群一靠近它就潮水一般乱纷纷往后 退。羊群于是涌到一处有点像是竞技场的场地上,这个地方靠里有直直的峭壁堵住, 对着像瀑布似的乱石山崖一面敞开来,乱石上星罗棋布地长着仙人掌。在西面,突 出去一部分的土地构成陡峭的悬崖,高有一百尺。礼拜五把他卷在手腕上的项圈解 下来,冲着昂多阿尔晃动着向它挑战。这野兽正在咀嚼着的嘴一下子停下来不动了, 一根长长的禾本科植物还挂在它的牙齿上。紧接着,它好像躲在胡子里面嘿嘿冷笑 几声,用后脚挺直站立了起来。就这样,朝礼拜五前进了几步,悬空的两只前脚还 摇晃着,两个大羊角也摇晃着,仿佛走过人群向人们致意似的。这种怪模怪样的摹 仿动作吓了礼拜五一跳。这富生离开他不过几步,就在这一刻,它放下前脚,猛然 朝他一蹿。它的头低低缩在前脚下,两只角像一把叉子对准前方,这就好比后面是 兽皮做成的尾翼的一支箭对准礼拜五胸口射来。礼拜五略一犹豫,往左边一闪。他 的右肩被猛撞了一记,把他撞翻了,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一股案香气息把他浑身上 下裹起来了。他摔得很重,紧贴着地面躺倒在地上。如果他马上站起来,第二次冲 击就躲不过去了。他只好仰天平卧在地上,透过一丛干草半眯着眼望着一片蓝天。 他躺在那里,只见一个可敬的闪族人的那种脸俯下来,那脸上有一对绿眼睛,长在 皮毛的眼窝里,卷曲的胡子长在黑黑的反刍动物的嘴唇上,这黑嘴扭了一扭,作出 一副野兽的笑容。他的肩膀,只要动一动,就是一阵剧痛。他失去知觉了。等他再 张开眼睛,太阳正高高悬在他的视野的中心,他完全沐浴在难忍的炙热之中。他左 手撑起,把两脚缩到身下。他略略抬起身来,头昏目眩,注意察看那边的石壁,石 壁把阳光全部反射到竞技场上。昂多阿尔已不知去向。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准 备转身回去,这时他听到身后蹄子在石头上嘎咯嘎咯响。声音逼近,已经来不及回 过头去看一看。他连忙向左侧未受伤的那只胳膊一边倒下去。礼拜五就着左胯骨高 度往下一斜,倒到地上,两臂交叉在胸前。昂多阿尔猛然收住脚步,直挺挺地用它 那四个干巴巴神经质的脚站着,本想对准他的腰冲过来,但是,那股冲劲现在已告 失效。礼拜五这时似乎精神错乱,像一具脱臼散架的木偶人一样,猛地一下扑到这 头公羊的脊背上,人的重量压得公羊站立不直,但它放开四蹄一个劲地朝前猛冲。 礼拜五咬牙忍住肩上的剧痛,死死抓住那音生不放。他两只手牢牢抓着弯曲的两角 靠近头骨的地方,两腿紧夹两胁上的羊毛,他的脚趾紧紧揪住它的生殖器。这公羊 颠来颠去乱蹦乱跳,企图把这紧缠着它的身体、像流苏一般的赤条条的肉体甩掉。 它沿着竟技场跑了好多圈,在乱石丛中居然一次也没有失足跌倒,虽然压在身上的 重负眼看快要把它压垮。假如它一下摔倒,假如它故意在地上打滚,那它休想再站 得起来。礼拜五只觉胃里一阵阵捣得痛,担心再度失去知觉。必须强制昂多阿尔停 下来。他两只手顺着它那凹凸不平的头骨往下移动,用手捂住这言生的两个眼眶。 眼睛看不见,也不肯停下来。既然眼睛看不见,那么前面的障碍物也就一概不复存 在,它盲目地往前猛冲。它的蹄子在石片上发出响声,再往前去,就是悬崖,两个 紧紧纠结搂抱在一起的身体,一冲就冲到半空中去了。 鲁滨孙站在两里开外,手里拿着望远镜,亲眼目睹这两个对头从悬崖上双双跌 落下来,他是见证人。岛上这一地区他非常熟悉,这里有一块高地,上面长了不少 多刺灌木丛,这两个对头摔得粉身碎骨就是在这块高地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到那里, 一条是从上面绕下来的崎岖小道,另一条更近,只要攀登一百尺高的险峻悬崖就能 到达那个高地。事态紧迫,得走一条近路快些到达,鲁滨孙忧心忡仲面对着崎岖的 石壁摸索着攀登而上,有的地方是凌空的,也必须大胆爬上去。唯一的目的是:必 须去救礼拜五——他也许还活着,这个信念驱使着他去经受这一番考验。锻炼肌肉 体力的体育运动使身体发育完美,现在他信服这种锻炼确实必要,因为过去,哪怕 离地三尺,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这的确是他许多弱点之一。他毫不怀疑,在 他敢于正视并克服这种病态的弱点的过程中,在他新的生活道路上,他一定能取得 显著的进步。 所以现在他在丛丛山石之间轻快地跑着,后来又一块岩石一块岩石地跳跃过去, 就和他曾上百次看到礼拜五所做的那样,很快地就跑到石壁之前,到达这个地点, 必须紧贴石壁,靠他那二十个手指、脚趾,沿着石壁上高高低低的坑坑洼洼,曲折 婉蜒。一点一点地攀缘爬行。在这当中,又能和土地本原直接接触,他感到一种很 大的,不过也相当不可靠的慰藉。因为,他的手,他的脚,他整个赤裸着的身体并 不认识山的身体,它的光滑处,它的风化的地方,它的粗糙处。他怀着一种像怀乡 病那样的沉醉心情,用他整个身体细细触摩矿物质,至于注意自身的安全在这当中 仅仅是小小一部分关心的事了。这个嘛——他清楚得很——这就是往他的过去倒退, 而且,如果空无——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空荡荡白茫茫的空无——不构成他的考验的 另一半的话,那就是他卑怯可耻的失职,病态的逃避。这里是大地和天空,在天与 地之间,鲁滨孙像是一只颤栗着的蝴蝶紧贴在岩石上,他鲁滨孙为实现由此及彼的 转变正在痛苦地挣扎着。来到断崖的中途,他停了一下,向后转了一个身,这里有 一处一指宽的突出部分,他的脚可以支撑在上面,因此才可能停下来停一会儿。他 浑身直冒冷汗,弄得他的手很滑,很是危险。他闭上眼,不去看身下正在那里旋转 滚动的乱山石,刚才他就是从那乱石丛中跑过来的。接着,他睁开眼睛,竭力控制 自己。这时,他想到要看看天色,天空布满着夕阳。他感到一阵鼓舞,立刻也让他 有了一点办法。他明白了:头晕这种现象是由于地心引力作用于具有向地性的人的 心脏的结果。灵魂总是狂想他倾向于沉没到花冈岩或粘土层的深处、硅石或页岩的 深处,离开这些东西,就使灵魂失去控制、癫狂错乱,同时灵魂又要高飞远扬,因 为灵魂预感到地下深处只有死的宁静。使人昏眩的不是天空的空无,使人昏眩的是 大地深度的那种令人迷狂的无限圆满。鲁滨孙面对着天空,心里感到:一对亲和友 爱的信天翁在黄昏最后光线照成鲜色的两片彩云之间飞翔,远远胜过那乱坟冈的迷 人的召唤。他继续攀缘而上,灵魂受到了鼓舞,下一步将走向何处他知道得更清楚 了。 暮色降落,这时他才在一片长在岩石缝里的稀疏枯瘠的花揪树丛中找到昂多阿 尔的尸体。他弯下身去看这摔得七零八落的大块身体,一下就看到那个牢牢扎在它 颈上的五彩的绳子。等他直起身来,听到身后发出一阵笑声。原来礼拜五站在那里, 一身布满了刮破划伤的累累伤痕,左臂不能动了,不过没有折损。 “它死了,它的皮毛保住了我一条命,”他说。“这只大公山羊死了,我马上 就叫它飞,叫它唱……” 礼拜五很快就恢复了疲劳,养好了伤,快得叫鲁滨孙感到大为吃惊。到第二天 早晨,脸就消了肿,身体精力充沛,他立刻去找昂多阿尔的尸体。他先把它的脑袋 割下来,放到蚁穴的中间。接着沿四条腿顺着胸膛和肚子划开皮,把皮按在地上撕 开来,再把最后粘连在精瘦的红色身体上的筋筋络络割开,这就是昂多阿尔在解剖 学意义上的一副尸骨。他破开腹囊,抖开里面包着的四十尺长的肠子,用大量清水 洗得干干净净,他把那肠子挂在一棵树的树枝上,稀奇的花饰,奶白色与淡紫色错 杂其间,立刻就招来无数的苍蝇。然后,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臂抱着昂多阿尔油 腻沉重的皮毛,一路哼唱着,来到海滩上。他拿它在海水里又洗又漂,让它在海水 里浸透盐和沙。然后,拿着一把临时充作整皮钝刀用的、扎在一块卵石上的贝壳, 动手把羊皮外面的皮毛刮尽,把羊皮里面的肉去掉。这项工作费去他好几天的工夫, 在这期间,他谢绝鲁滨孙的帮助,他说,最后一道最庄严最简单也是最根本的任务 已经给他留下了。 神秘莫测的是到最后,他要求鲁滨孙给摊在一块岩石凹槽里的羊皮不停地撒尿。 在这岩石凹槽里,大涨潮的时候,留下过一流清水,不过在太阳照射下几个小时就 蒸发无遗了。他要求他许多天之内天天大量喝水,不要到别处去小便,把尿都尿到 羊皮里面,一直把昂多阿尔留下的这张皮尿满。鲁滨孙注意到他自己并不往那上面 小便,可是他也不去问他是不是他认为他自己的尿不具备硝皮的性能,还是讨厌他 们两人的尿混合,觉得那意味着一种污秽下流的混乱杂处。羊皮在这变成臭不可闻 的盐水里泡了整整八天,然后取出,放到海水里面涮洗,洗净之后,放在两张弓上 绷起来,由于弓的力量使得羊皮柔韧而有张力。然后他把羊皮放在荫凉处晾了三天 使之干燥,于是开始用浮石把皮子刮软,这时皮子依然保持潮乎乎的样子。一张纯 净道地的带有古金色彩的羊皮纸制造出来了,手指摸上去发出一种深沉的音质很好 的音响。 “昂多阿尔要飞,昂多阿尔要飞了,”他激动地反反复复这样说,他到底打算 干什么可一直秘而不宣。 阿劳卡里亚杉这种树木在岛上为数不多,但是这种树像金字塔那样的形状,色 调黑黑的,笼罩在一片矮树丛之上,矗立在小树丛中间,却是雄伟美好的。礼拜五 特别喜爱这些树,这在他的国土上是很有特点的,因此这种树的名字也和他们一样 ;礼拜五可以一连多少天蜡缩在阿劳卡里亚杉主枝做成的摇篮里不出来。到傍晚, 他带回一把翅果给鲁滨孙,这种翅果里面有一颗果仁可以吃,果仁的粉状物质有一 股刺鼻的油脂气味。反正鲁滨孙在这种像猴子学人的攀登o 之中小心翼翼跟着他的 同伴走就是了。 这天早晨,他来到一株最高的阿劳卡里亚杉木之下,他仰首望着树上,树上的 枝枝叶叶深远,他算一算这棵树想来不会少于一百五十尺高。接连下过几天雨,这 天清晨的寒气预告晴和的好天气即将来到。森林散发出烟气,就像是一头牲口一样, 在厚厚的青苔下可以听到一些看不见的溪流难得听到的爆爆低语。鲁滨孙始终注意 观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几个礼拜以来他一直注意着每天一早他总怀着不安 的急躁心情等待日出,初升的太阳射出的最初的光芒让他觉得有如节日那样庄严肃 穆,而且日复一日每次都包含一种强烈的新的性质。 他抓住最靠近的树枝,一条腿攀上去,然后站在树枝上,恍地之间他想到:如 果他爬到树顶上去,那他就可以同比他早几分钟升起的太阳在一起游戏了。他一层 层地爬上这建筑物并不困难,四周给他的印象逐渐扩大开来,而他则是被关闭在一 个巨大的结构里面了——而且是休戚与共、密切相连的,这巨大的结构条分缕析, 分校纷繁至极,从棕色树皮的主干开始,进而分成主枝,细枝,枝条,小茎,一直 到旋绕长在小权权上三角形、带刺的鳞状树叶的叶脉。他直接参与树木显然可见的 机能活动,树伸出它千千万万手臂拥抱着空气,用它亿万只手指把空气紧紧搂抱在 怀。随着他爬得越来越高,对这建筑结构框架肢体的摇曳摆动变得更加敏感,风从 中吹过发出管风琴那样嗡嗡鸣声。他接近树巅,立刻就发现自己处于虚空的包围之 中。也许是雷劈的,树干在这个地方有六尺长破裂开来。他低下眼睛来,避免看了 晕眩。在他脚下,浓密枝条一层层交错向下旋转,令人眼花缘乱。他又回想起他童 年时一件可怕的事。他曾经想爬上约克郡大教堂的钟楼。他在那绕着雕花石柱回旋 而上又狭又陡的楼梯攀登了很久,突然从那令人心安的四壁的阴影里走出来到光天 化日之下,这外面是城里的一片屋顶,出现在这半空中,只觉神昏目眩。他一溜烟 跑下楼梯,戴着他那顶小学生戴的小软帽…… 他闭着两眼,脸靠在树干上,这是他唯一可以依傍的固定之点。在这摇曳林立 的桅墙之间,在这树木制成的负载着许多枝枝条条、有风穿流其间的产品中间,让 人听到一种颤音低回不已,不时还有一声悠长呻吟透露出来。他久久倾听这幽静的 声息。焦虑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他在梦想着。树就好比是在这肥沃土壤上抛锚的一 条大船,它在挣扎着,所有的帆张开来,挣扎着要启航远去。一阵热气抚弄着他的 脸。他的两张眼皮变成白热化了。他知道太阳升起来了,但是仍然迟疑着没敢睁开 眼睛。他很细心,注意到在他身上有一股新的喜悦欢快情绪涌上心头。一股热浪布 满他的全身。在贫瘠的黎明之后,黄色的光芒威力无穷地把万物照得丰盈饱满。他 半张开眼睛。在他的睫毛之间,一束发光金属物闪耀不停。一阵温煦的和风吹来, 叶簇纷纷颤栗。绿叶,是树的肺,就是树的肺腑,所以,风是它的呼吸,鲁滨孙这 样想着。他想象他自己的肺,也在体外张开来,紫红色的肉的荆棘丛,活珊瑚的珊 瑚骨,还长着鲜红色的膜,分泌着粘液的海绵体……这一束肉质的鲜花,是这样茂 盛,又这样纤细敏感,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曳着,鲜红色的欢乐从那充满鲜红的血的 主干的通道灌注进他的全身…… 在海滩那边,一只古金色的菱形的大鸟在天上古里古怪地摆动,礼拜五正在实 现他那神秘的诺言,让昂多阿尔起飞。 他把三根灯芯草的秆子先扎成十字形,不过两根横档是平行的长短不同的,在 三根草秆每一个交叉的地方切出凹槽,并且穿上一根羊肠。然后,把这个轻而牢固 的撑架撑在昂多阿尔的皮上,把皮叠起来,用那根羊肠缝上羊皮的边缘。最长的一 根撑秆一头绷在羊皮上部,另一头搭在羊皮底部,底部让它挂着一个三叶草形的尾 巴。这根撑杆的两头再松松地系上一根级绳,在缓绳上,在一个经过细心计算定下 来的点上再系上牵索,确定这个系索点目的是使风筝能有一个角度以获得最大起飞 上升的托力。礼拜五从一大早天刚刚发白就进行这项微妙的组装工作,后来,刮起 一股强劲的西北风,预示天气干燥,阳光灿烂,这时羊皮制成的一只大鸟已告完成, 正在他手上摇动着,好像迫不及待就要远走高飞似的。在海滩上,阿劳干人高兴得 大喊大叫,这个脆弱轻盈的怪物如同一张弯弓一跃升腾飞起,冲上天去,本来羊皮 是软软的,现在各个部分就发出格格响声,后面拖着一条黑白羽毛交错编成的长尾 饰。 待鲁滨孙走来找他,他正仰天躺在沙地上,两手交叉托在颈脖下边,风筝的绳 子系在左脚脚脖上。鲁滨孙靠在他身旁也躺下来,两个人一块儿看着昂多阿尔飘在 白云之间,它没有死,它还活着,在看不见的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退让着,在逆风中 颠簸摇晃,突然又在一片平静气氛下显得衰弱无力的样子,马上又一下猛蹿,直线 上升,飞得高高的看都看不见了。礼拜五全神贯注地参与这风力变幻无穷的表演, 最后,他站立起来,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边笑着,一边学着昂多阿尔那样又是跳 又是舞。他又蹲到沙地上像一个球似的,然后又一跃而起,他的左腿对着空中踢, 转圈子,又好像失去冲力似的东摇西晃,游移不定,然后又是一冲,于是系在他脚 脖上的绳子仿佛是这天空的舞蹈动作的中心轴一样,牵动着那远在半天空的忠实的 骑士昂多阿尔对他每一个动作都报以回应:摇头摆尾,打圈圈,往下俯冲。 下午是捕颌针鱼。昂多阿尔的绳索扎在独木舟的尾巴上,同样长的一根线—— 长约一百五十尺——系在风筝尾部,线的另一头系着一团蜘蛛网丝,让它擦着浪尖 往复跳跃。 鲁滨孙在东海岸浅滩一带逆风慢慢地划桨行船,礼拜五坐在船尾,背对着他, 注意着昂多阿尔的变化。当一条颌针鱼蹿出海面捉那鱼饵,用它那竖着小牙的尖嘴 吞下蜘蛛网丝团,正纠缠着不肯松口的时候,风筝就像钓竿的浮标一样,立刻就乱 晃乱摇。鲁滨孙这时把船转过半圈,顺风荡桨,很快划到礼拜五手中抓着的那根线 的另一头。独木舟里,青脊银肚圆筒形的颌针鱼已经堆了一大堆了。 天黑下来,需把昂多阿尔收下来过夜,礼拜五还下不了决心。他把它拴在一株 胡椒树上,就是他吊床吊着的那株胡椒树。昂多阿尔就像是一头系在绳上豢养的什 么兽类一样,在它主人的脚边过夜,以便第二天整天再伴随主人。但是,在第二天 的夜里,风完全停止,没有一点风,想必他是到那边一大片木兰花林里去把那只慢 慢悠悠落在那里的大金鸟取回来。礼拜五又试放了多次,都没有放起来,也就放弃 再放它乘风飞翔了。他好像把它也忘了,整整有八天,他没有事干,闲荡在那里。 这时,似乎他又想起了丢在蚁穴上的公山羊的头。 积极勤勉的小小红蚂蚁工作得真不错。羊头上白色棕色的长羊毛,胡子,肉, 干干净净,都不见了。眼窝和头的内部也都给弄得干干净净;筋骨和软骨都啃得一 干二净,甚至礼拜五用手一碰,下颌骨就从头骨上脱落下来。对于这一具长着像竖 琴似弯曲的一对坚硬黑角的象牙色的头盖骨来说,这真是一场了不起的大屠杀。礼 拜五举在手上,就像是举着什么战利品一样。原来系在羊脖子上的彩色颈圈在沙土 上也找到了,他把这个颈圈系到两只羊角的底部,紧抵着那包在骨质轴的角质梢形 成的头骨上突出的地方。 “昂多阿尔要唱啦!”神秘兮兮地,他对着鲁滨孙许下这样的诺言。鲁滨孙这 时正在看着他摆弄。 他先拿西科莫尔木劈出两根小小的长短不一的横木。在羊角尖上里侧穿的两个 小洞之间用那条长的横木,把两只角连结起来。短的一根横木与长的一根相平行固 定在羊角中间部分棱形内侧的斜面上。在羊头骨上两个眼眶中间,在高约一指的地 方,装进一个松木薄片,松木薄片上端呈锯齿形,上面有十二条凹槽。最后,他取 下挂在一棵树的枝头上吹着的昂多阿尔的肠衣,这时肠衣经太阳炙晒已经变成干干 的一条细线,他把这条肠线切成每段约三尺长的几段。 鲁滨孙莫名其妙地专心看他做着,好比观察一只昆虫的习性,那复杂的情况人 类的头脑简直无法理解。大多数时间,礼拜五是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呆在那里—— 他那无边无际的天真无邪的懒惰根本没有什么厌烦无聊的情绪来干扰。然后,好像 一只鳞翅目昆虫在春风吹拂下投身于复杂的繁殖过程一样,礼拜五也突然一下跳了 起来,脑子里出现一个什么念头,又专心一意地干了起来,搞的究竟是什么名堂始 终不说,反正总是与空气有关。从这时开始,多么费力,多少时间,都在所不计, 他的耐性和细心更是不受限制了。鲁滨孙这样看他如此这般工作了许多天,靠他的 两只足踝帮助,把十二根羊肠线绷紧布置在昂多阿尔前额羊角上装好的两条横木上。 他照着他与生俱来的音乐感觉,把十二根弦谐调起来使之入调,既非三度音程,也 非五度音程,和一般弦乐器完全不一样,它发出来的声音有时是一个调,有时又是 八度音程,所以各条弦可以同时一致发出音响并无不谐调的现象。因为,这里这架 乐器,与那种需要亲手去弹奏的古竖琴或齐特拉琴不相干,而是一种原始的乐器, 一种由气流来弹响的竖琴,风将是独一无二的弹奏者。颅骨上两个眼眶用来作为听 取琴音的声孔,整个颅骨形成乐器的共鸣箱。为了把最弱的风都能集中到琴弦上, 礼拜五捕杀一只秃鸳割下两个翅膀固定在琴弦的两侧,鲁滨孙奇怪他这是从哪儿捉 到这只秃骛的,这种动物他觉得简直是捕杀不了而且是不会死的。于是这架风竖琴 安在一株死去的柏树的枝板上,耸立在海岛乱石丛上,处在不论什么风向都吹得到 的位置上。这架琴刚刚在树上放好,就发出幽幽咽咽长笛的声音,尽管这时静静的 一点风也没有。礼拜五全神贯注久久谛听着这种纯一而忧郁的乐曲。然后他嘟着嘴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向鲁滨孙伸着两个指头表示要他注意震动发音的只有两根弦。 昂多阿尔所能发挥的作用全部发挥出来之后,礼拜五又恢复老样子,白天不停 地休息睡觉,鲁滨孙则继续进行他已经过了许多周的长久的日光下的锻炼。有一天 夜里,礼拜五跑来拉鲁滨孙的脚。鲁滨孙后来终于看中在阿劳卡里亚杉枝叶覆盖下 利用树皮挡风遮雨安排了一个栖身之所,他正睡在这里。这时正刮起一阵风暴,只 见带电的热风狂吹,不见雨下来。月亮就像她在天空的一只圆盘,在一片片支离破 碎的灰白云片中穿行。礼拜五拉着鲁滨孙往那棵死去的柏树上面羊头盖骨那里跑去。 树还没有看见,鲁滨孙就觉得已经听到天上乐曲,是提琴和笛子的合奏。奏的并不 是音符连续不断牵动人心绕着音调圆环转动不已,把其中的热情深深印到心上的那 种旋律,而是唯—一个音调——但意象飘渺的泛音——把人们心灵包纳在一种确定 的支配力量之下,一个由不可胜数的组成成分组成的和弦,它那持续的威力其中有 着某种宿命的和无情的使人迷狂的东西。风的强度更加强了,这时,这两个伙伴来 到这株发出歌声的大树近旁。风筝牢牢地插在树顶最高的枝子上,像鼓上蒙着皮似 地发出扑隆扑隆震声,响声一下更然而止,一下又偏转来急速地摆动。飞着的昂多 阿尔神出鬼没地变成了歌唱的昂多阿尔,好像它既守护着它,又在威胁着它。在变 幻不定的月光下,安在山羊头上的秃鞋的两个翅膀在两侧忽张忽翁像是在抽搐,随 着风暴的紧一阵松一阵,使它像是有了某种奇异难明的生命似的。特别是它发出强 烈的带有一定旋律的哀号悲鸣,真正原始的音乐,不属于人性的音乐,它既是大地 晦暗的声息,又是天体的和谐之音,同时也是作为牺牲的那只大公山羊嘶哑的怨诉 哀鸣。鲁滨孙和礼拜五紧靠在一起,站在断陷的巨石下面,很快都失去了知觉意识, 沉浸在这伟大庄严的神秘之中,而一切天然元素在其中都合而为一,化为一体。大 地,树木,凤齐声赞颂昂多阿尔在这黑夜之中羽化成神。 鲁滨孙和礼拜五之间的关系渐渐深化,人性化,不过,这种关系仍然是错综复 杂的,所以这种关系必须毫无阴影才行。在过去——在火药爆炸之前——在他们之 间不可能存在争执,这是确实的。鲁滨孙是主人,礼拜五只有服从。鲁滨孙可以训 斥礼拜五,甚至可以揍他一顿。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礼拜五做菜,在一个很大的贝壳上,摆了切成一 片片的蛇肉,还配着一些炸猛。其实几周以来,他就不停地逗弄鲁滨孙。这种挑逗 戏弄在一个人单独自立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原也是无害的。对于关系密 切。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来说,这可就是使之瓦解分离的动力。鲁滨孙昨天晚上吃 的配爱神木烧的龟脊肉本来就很不受用。可是现在礼拜五摆在他鼻子底下又叫他吃 红烧蟒蛇外加昆虫!鲁滨孙一看胃里恶心得直翻腾,抬起脚来一脚把这个大贝壳连 同里面的美味踢翻在沙土地上。礼拜五火冒三丈,拿起贝壳,两手举着在鲁滨孙头 上摇晃着。这两个朋友是不是要打起来了?没有!礼拜五一溜烟地逃走了。 两小时以后,鲁滨孙看见他回转来,气色不好,拖着一个像木偶人似的东西。 脑袋是用椰子壳做的,两个胳臂和两条腿穿在竹竿上面。最惹眼的是穿着鲁滨孙的 一身旧衣服,那形象与驱鸟的稻草人一样。在椰壳上面,还戴着一顶水手帽,礼拜 五在那上面画上他昔日的主人的那副尊容。他把这个木偶人竖在鲁滨孙的面前。 他对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鲁滨孙。克罗索,希望岛的总督。” 然后,他捡起一直丢在地上的那片空空的肮脏的贝壳,放开喉咙,大吼一声, 拿它往椰壳用力砸下去,把那个椰壳脑袋砸得粉碎,椰壳和穿在里面破裂的竹竿, 一起倒了下来。最后,他又放开喉咙,哈哈一阵大笑,就跑过去抱吻鲁滨孙。 这奇特的喜剧所包含的意义鲁滨孙已经心领神会。有一天,礼拜五生吃长在棕 桐树上的一种很大的虫,还先在蚁卵里面让它卷成一卷一卷的,鲁滨孙看着十分恼 火,管自走到海滩上去了。他在湿湿的沙上塑成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像,用海藻插在 人头上当作头发。面孔是看不到的,遮在一条弯着的胳臂上,但是那光着的棕色的 身体很像是礼拜五。鲁滨孙刚刚把他这个塑像做好,正好他的同伴跑来找他,嘴里 还满满地塞着棕润虫。 鲁滨孙用手指着这个沙子塑成的人像,对他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礼拜 五,吃蛇吞虫的人。” 于是,他摘下一条槐树的枝子,把上面的小枝和树叶持掉,拿起来抽打礼拜五 的脊背、屁股和大腿,他用沙土堆塑礼拜五的塑像目的就在此。“ 从此以后,他们一共是四个人生活在这个岛上。其中有一个真鲁滨孙,还有一 个竹子做成的木偶,一个真礼拜五,还有一个沙土塑像。这两个朋友做出损害对方 的事——署骂、殴打、发怒——他们彼此就依样画葫芦施之于对方的替身。而他们 两人之间互相殷勤友好相待。 礼拜五后来又动脑筋搞出一种新的游戏,比这两个复制替身的游戏更加有趣, 更要稀奇。 有一天下午,礼拜五粗鲁地把在按树下睡午觉的鲁滨孙弄醒。礼拜五把自己伪 装起来,鲁滨孙一看,弄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礼拜五用几块破布结在一 起像是一条裤子穿在腿上。一件短短的上衣披在肩膀上。头上戴上一顶草帽,这还 不算,手里还拿着一片棕相叶当阳伞遮在头上。他特为给自己装上假胡子,那是用 椰果上的棕毛一簇簇粘在两颊上的。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鲁滨孙,一边在他前面很有气派地踱着方步。 “不知道。” “我是鲁滨孙。克罗索,英格兰约克郡人氏,野蛮人礼拜五的主人厂”那么现 在我是谁?“鲁滨孙十分惊愕问道。 “猜猜看!” 不需多说,鲁滨孙对他的伙伴心中所想是不会不知道的,他现在对礼拜五是认 识得太清楚了。于是他也马上站起来,跑到森林里去不见了。 如果礼拜五是鲁滨孙,过去的那个鲁滨孙,作为奴隶的礼拜五的主人,那么现 在,鲁滨孙就非变成礼拜五不可,变成为过去作为奴隶的礼拜五。事实上,在火药 爆炸之前,鲁滨孙就已经不再在嘴上蓄着剪成方形的胡子,也不留平顶头,他和礼 拜五在外貌上已经不相上下,所以现在要扮演他的角色并不费事。只要用椰果汁搽 搽脸、抹抹身体,全身就可以染成棕色,再在腰上围起兽皮做的阿劳干人缠腰布, 礼拜五初次上岛那时就是围这种缠腰布的。他如此这般打扮好了以后,来到礼拜五 的面前,对他说道:“你看,我是礼拜五厂这时,礼拜五费了很大劲,用他所能讲 的最好的英语表达方式组织了一个长句子作为回答,鲁滨孙又用阿劳干语回答他几 个字,这是礼拜五还不会讲英语的时候,鲁滨孙从他那里学来的。 礼拜五说道:“我把你从你部落的人那里救出来,他们要把你作为献祭的牺牲, 为的是消除你为恶作怪的不祥的能力。” 于是鲁滨孙跪在地上,头一直俯到地面,嚼哩咕嘻地表示感谢不尽。最后拉住 礼拜五的脚,把脚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经常玩这一类把戏。而且一直是礼拜五发出信号。只要他戴上假胡子、拿 着遮阳伞出现,鲁滨孙立刻明白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鲁滨孙,而他自身就应 该扮演礼拜五的角色。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演过什么新创造的场面,演的一律是他们 生活中曾经发生的事件,那时礼拜五是一个胆战心惊的奴隶,鲁滨孙是一个殊求不 已的奴隶主。他们还演过仙人掌化装的故事,稻田放水干涸的故事,躲在火药桶旁 偷吸烟斗的故事。最使礼拜五开心的场面,是最早发生的那一件事,即阿劳干人要 杀他上祭、逃跑、鲁滨孙救他一命。 鲁滨孙终于明白:这种游戏对于礼拜五很有益处,因为这样就把他从他们保留 的关于奴隶生活的记忆中解脱出来。而且这种游戏对于鲁滨孙也大有婢益,因为他 对于过去自己身为总督和将军,也一直于心有愧、深以为憾。 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处深穴无意中鲁滨孙又发现了它,这是过去空闲无 事用去许多天的时间清理出来的,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又成为某种露天写作用的工作 室。他更感到意外的是:在厚厚沙尘泥土下找到了一本满满写着笔记和评述意见的 航海日志,另外还有两册没有写字的空白本。原来当作墨水瓶用的小陶土罐里的箱 剑红汁已经干涸,拿来当笔写字用的秃俊羽毛都已不知去向。鲁滨孙认为这一切都 是在那一次居所大火之下与其他物品同归于尽的。他把他这个发现告诉给礼拜五; 并且决定继续写他的航海日志,这将是他走过的道路的饶有趣味的见证。他天天都 想着这件事,决定去收集秃鞋的羽毛,设法捕捉箱的。有一天晚上,礼拜五拿来一 大把信天前的羽毛,摆在他的面前,而且都是细心削过的,还有一小罐蓝染料汁, 是把她蓝叶子研碎提取出来的。 “现在嘛,”他简单地对他说,“信天箭比秃查的羽毛好,蓝色比红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