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礼拜五正在采爱神木的花准备做香水,一眼看见在东侧海面水平线上有一个白 点出现。他立刻从树上沿着一条一条树枝跳下来,跳到地上,一口气朝鲁滨孙跑去, 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鲁滨孙刚刚刮好胡子。尽管这个消息让鲁滨孙震动,可是他仍 然不动声色。 “咱们要有客人来了,”他简单地说,“所以我更应当梳洗好。” 礼拜五激动到了极点,爬上乱山石最高的顶上。他带着望远镜,对着那已经可 以看得清的海船调整焦距。原来是一条带桅楼的纵帆船,桅杆高高的,船体轻巧灵 活。这条双桅船张满帆,乘着强劲的东南风以大约十二或十三节的速度在海面上航 行,这股风正猛推着它沿希望岛那一片布满沼泽的岸边驶近。礼拜五急忙跑来把这 许多细节告诉鲁滨孙,鲁滨孙只顾拿一把大观娼梳子梳理他那浓密如鬃的棕发。然 后,爬上他的脉望台。那条双桅船的船长想必断定岛上这一带海岸不可能靠岸,因 而改变了船帆前下角索的方位。桅顶小帆已经降到甲板面上,另又布置右舷前下角 索,以右舷风行驶。接着,降下大帆,扯起小帆,沿着海岸,逆风而进。 礼拜五跑来通知鲁滨孙来访者绕过了东岸沙丘地带,很可能在平安湾抛锚。最 重要的事情是弄清那是什么国籍的船。鲁滨孙和礼拜五一起向平安湾走去,一直走 到沿岸最后一排树后面,鲁滨孙拿起望远镜,对准那条船看着,只见那条船掉过头 来,船尾对着风头,在离岸约有两链远处停稳。不一会儿,锚链从锚链筒里哗啦啦 往下滑的声音清晰可闻。 最近一个时期才出现的这种类型的船舶,鲁滨孙从未见过,但是从后桅斜论上 挂着的Union Jack旗,他确定船上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胞。这时,他才在海滩上向前 走了几步,怦然像一位统治者前去迎候到他的领土上进行访问的外国人。在那船上, 一条小艇已经乘上好几个人,从吊杆上摇摇摆摆下降,一接触水面,就溅起一束发 出虹彩的水波。接着,小艇上的许多技木桨打着波浪往岸上划过来。 站在小艇船头上的人手持挠钩钩住岸边岩石之前,这仅有的若干片刻时间,鲁 滨孙突然感到竟有异常沉重的分量。就像一个灵魂即将飞逸即将死去的人一样,他 把他在岛上的全部生活自始至终全面审视了一遍:打造越狱号,沉溺在污泥臭水之 中,希望岛的狂热的组织建设工作,山洞穴居,小溪谷之事,礼拜五不意到来,火 药爆炸,尤其是在这“时间”的广阔天际的涯岸上,完全未经测度的时间的领域内, 他在一片宁静的幸福中完成了向太阳城的转变。 艇中堆着许多小木桶,是用来给船上补充淡水的,在小艇的尾部可以看到一个 人站在那里,头上戴着草帽,向前压得低低的,下面露出一把黑胡子,穿着长统靴, 带着武器,毫无疑问,这是船长。他即将是人类社会将把他鲁滨孙包罗在它的语言 和行为的罗网之中,让他再度回到那个庞大的体系之中去的第一个人。在他的手接 触到那位人类全权代表的手的那一刻,这位孤独者千辛万苦日复一日耐心结构而成 的宇宙就将面临可怕的考验。 艇底擦在水下沙底上,据柱往上一翘,小艇就停下来不动了。艇上的人纷纷跳 到海浪里,企图把小艇拖到上涨的潮水的外面去。那个长着满脸黑胡子的人向鲁滨 孙伸出手来。 “威廉。亨特,布莱克普尔人,双桅船白鸟号船长。” “今天是什么日子?”鲁滨孙问道。 船长突然听到这么一问,很感奇怪,转过身去对着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这人 大概是他的大副。 “约瑟夫,今天是几号?” “一七八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礼拜三,阁下,”他回答道。 “一七八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礼拜三,”船长又转过身来对鲁滨孙重复说了一 遍。 鲁滨孙的头脑紧张忙乱地思索着。弗吉尼亚号失事发生在一七五九年九月三十 日。正好是二十八年零两个月又十九天。自从他流落岛上以来,不管他亲眼目睹了 多少事情发生,又发生了怎样深刻的变化,竟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在鲁滨孙看来, 恍若做了一场大梦,真是荒诞不经。可是他终究不敢再问一问那位大副,给他证实 一下这个日期,这个日期对他来说,将永远属于一个更遥远的未来。他甚至决定对 这些新来到的外方人隐瞒弗吉尼亚号遇难的日期,这既是出于某种自爱之心,同时 不无顾虑,唯恐他们把他看成一个骗子,或者把他看成一个怪物。 “我当时搭荷兰圆头帆船弗吉尼亚号旅行,船长是彼德。范。戴塞尔,符利辛 根人,后来我就被丢在这里的岸上了。我是这次海难事故唯—一个死里逃生的人。 这次打击不幸在我思想上弄得我记忆力全部丧失,特别是这一次灾难发生的日期我 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在所有我到过的港口都没有听人说起过这条船,更不要说它的失踪了,”亨 特发表意见说,“不过,看来这同美国的战争把一切海上联系都搞乱了不无关系。” 鲁滨孙弄不明白这是指哪一次战争,不过他也知道,如果他想别让人看出自己 对世事全然不知,那他就必须小心谨慎,不要多言。 这时礼拜五帮着大船上来的那些人往下卸装水的小木桶,并且陪他们到最近有 泉水的地方去。鲁滨孙见他这么轻而易举地同这些不相识的人接触交往,不禁大为 吃惊,他本人这时只觉得同亨特船长相距如此之远。事情的真相是:如果说礼拜五 在这些水手面前大献殷勤,那显然是希望他们尽早把他带到白鸟号上面去。鲁滨孙 本人也急于想上去看看这艘精致的帆船,这船修长优美,建造得结实灵巧,便于在 波涛上顺风飞驰,这迫切心情要掩饰也是掩饰不了的。这期间,这些人以及这些人 带来的一切,又在他身上引起难以忍受的不快,他使尽力气要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压下去。不错,他没有死掉。在他这许多年孤独生活中,他战胜了疯狂。他终于达 到一种平衡——或者说,达到一系列的平衡——其中,希望岛与他,以及后来希望 岛、礼拜五与他,已经形成可以保持平衡,甚至不妨说可以达到至高幸福境界的星 座。他经历过痛苦,他曾经从死的危机中挣扎过来,此后,他感到可以和礼拜五一 起从他的各个方面与时间对抗,并且——说像流星被抛向空间而不产生摩擦阻力一 样——继续沿着他那不确定的轨道运行下去,也不必管张力是否降低,是否疲软松 弛。不论怎么说,与另一些人面对面对质,对他仍然是一次极严重的考验,也可能 就此出现新的事态进展。如果回到英国,鲁滨孙在人类之国的环境下能不能保持他 已经接触到太阳国赐予他的幸福,并继续把他提高到最高级威力之上,谁知道?这 就如同琐罗亚斯德把他的灵魂放在荒漠的太阳下长期加以熔炼,然后再投身到污浊 秽恶的人世传播他的智慧。 其间,他和亨特的谈话来得十分吃力,总是谈不下去,随时有陷入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的难堪境地。鲁滨孙试图让对方了解一下希望岛的野味和新鲜食物的资源, 鲜蔬如水田芥和马齿定,这些东西预防坏血病再好也没有了。有些人已经攀着棕桐 树鳞片似的树干爬上去用军刀把许多棕桐树芽菜砍下来,还可以听到跑着追赶山羊 的那些人纵声大笑。鲁滨孙不无骄傲地想道:若是在过去他准备把岛建设成为花园 城市那个时代,看到这一帮粗鲁贪鄙的家伙这样躁确这座花园城市,他不知该是多 么痛苦。这一帮毫无约束的混账畜生的所作所为之所以引起他特别注意,决不在于 他的树木被愚蠢地毁坏、他的家畜被无故屠杀,不是因为这个,而在于这些人,他 的同类,既熟悉亲切又疏远陌生的同类,在于他们的行为气质。在希望岛财政局建 筑的遗址上,草已经长得很高,有风吹来,丛草堰卧下去,发出轻柔如丝一般的喃 喃细语。有一个水手竟在这地方接连捡到两块黄金。他立刻高呼喊叫,把他的伙伴 纠集拢来,七嘴八舌可怕地争论了半天,决定放野火烧掉整片草地,以便于寻找黄 金。总之一句话,这些黄金本来是属于他的,牲畜在岛上这块唯一在雨季也不会变 成沼泽的牧场,也将要被剥夺了,鲁滨孙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意念。每一次发现什 么新东西,这帮混帐东西少不得一次争吵打骂,鲁滨孙为之愕然,他也没有心思注 意听船长的谈话,船长这时正在对他讲派到美洲支援起义者的法国军队如何暗中从 海上被输送过去。大副则大谈其贩卖非洲黑奴怎么是桩有利可图的好买卖,向他传 授贩奴的一套窍门,说黑奴可以换得棉花,糖,咖啡,还有靛蓝,这就构成理想的 返航装载货物,在欧洲各个港口商埠一路售出,获利极为丰厚。所有这些人,个个 都有自家的算计,都是自顾自,没有一个人想到问他自从沉船出事以来的经历和遭 遇。就是礼拜五,在他们眼里似乎也不存在什么问题。鲁滨孙明白:过去他也和他 们一模一样,是在同样的动机下——贪婪、骄傲、暴力——教养起来的,他知道在 他自己身上也保留有一部分依然还是属干他们一类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他又 以一一个昆虫学家的漠然态度来看待他们,一个昆虫学家俯身注意察看昆虫社会, 蜜蜂或蚂蚁的社会,或者突然掀起一块石头,观看很不可靠地属集在一起的潮湿虫 时,就是这样的心境。 在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内部相当紧凑而协调的世界, 有它自己的价值,有它的引力中心与斥力中心,还有它的重心。所有的可能性,不 论何等千差万殊,互不相同,但在现时它们共存于希望岛的小小形象之中——多么 简单化,多么表面化!——正是在这个形象的四周,它们组合在一起,正是在这个 形象中的一个小角落,有一个沉船遇难的人,名叫鲁滨孙,还有他的混血种的仆人。 这个形象虽然居于中心地位,但是它在上述每一个人身上都打上了暂时的、瞬息即 逝的印记,注定在极短暂的延续之后即归于虚无,而这一形象也是因为白鸟号偶然 改变航线才从虚无中引出来的。这些可能的世界中每一个可能的世界都自然而然要 求它的现实性,以使自身得以实现。他人就是这样一种迫切要求过渡到现实的领域 而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如果说他是冷酷无情的,为自己的,自私的,不道德的,对 这种迫切要求拒而不纳,予以驳回的,那是因为:过去的鲁滨孙受到的教育尽管在 他身上大力灌输,但是,经过这许多年的孤独生活,他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所 以现在他问自己:已经丧失的习惯,要想再行拾起,到底能不能办到。而且他把成 为这样的可能世界的渴望与那个由每一个可能世界所包围的希望岛的注定要消灭的 形象混淆起来了,他觉得:把他们声称要争得的尊严给予他们,势必就会把希望岛 一笔勾销,使它化为乌有。 小艇满载蔬果和野味,还有捆上四只脚拼命挣扎着的羊羔,运回白鸟号,第一 趟运回的东西已经卸下又返回海岛,那些水手正在等候船长下令,以便第二次启运。 船长对鲁滨孙说:“如果您能光临我们船上,和我们一起用餐,我将感到十分 荣幸。”他也不等鲁滨孙回答,就命令手下人把淡水运走,然后再来接他和他邀请 的客人。自从登上海岛以后,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态度,现在他态度一变,不 无牢骚地谈到他这四年来度过的生活。 原来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个年轻军官,满怀年轻人的热情,投身于美国独立战争。 他在海军上将豪指挥的舰队服务,在布鲁克林战役和攻克纽约的战役中战功卓著。 胜利出征之后,接道而来的却是败北,这样的思想准备他可是一点也没有。 “青年军官没有一个不是在狂热进军的必胜信念中培养出来的,”他说。“我 看,教育他们相信可能先吃败仗,让他们学会一倒下还能再站起来,以十倍的狂热 再去战斗这样一种极难学会的本领,那才是最明智的。在败退中战斗,把溃散的军 队再召集起来,在惊涛骇浪中把敌人炮火轰毁过半的舰只重行装备,再投入战斗, 那才是最困难最不容易办到的事。而有人却认为照这样培养训练我们的士官是可耻 的事!历史给我们提供的教训已经够多的了,最伟大的胜利都是转败为胜的,是战 胜失败才取得的,随便哪个马夫都明白:赛马场上的马都是在终点才被超过的。” 多米尼加岛与圣卢西亚岛的败绩,以后多。巴哥岛的弃守,都使亨特感到意外 而且吃惊,使他对法国人恨之入骨。继萨拉托加签降之后,又是约克镇的签降,宗 主国准备卑怯地放弃英国王冠上最美的花饰,由此把一直是他生活动力的对英国荣 誉的狂热感情打得粉碎。在宣布英国耻辱地撤出殖民地的凡尔赛协定之后不久,他 脱下皇家军官团制服退役,由此改行转到商船方面来了。 商船这一行他认为是自由人干的行业,他除了水手之外什么也不是,所以干商 船一行时这么低声下气,受到很大的约束,使他感到很不适应。那些住在陆地上的 船主既贪婪又胆小,人们一向对这种人是看不入眼的,可他在船主面前必须把对他 们的藐视掩饰起来;对于租船费,还要多费口舌,讨价还价;在提货单上签字画押 ;制定、安排发货单,忍受海关官员上船检查;整个生活消磨在麻袋、包裹、大木 桶之间;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的确是太过分了。此外,还要加上一条:他发过 誓,他的脚决不再踏上英国土地,而且他对美利坚合众国和法国的仇恨也混而为一 了。正当他处在山穷水尽局面之际,机会来了——他着重指出,这是命运给他留下 的唯一的机会了——人家把这个白鸟号船长的职务委托给他,这白鸟号货舱容量有 限,但作为帆船质量却很出色,注定只能装载体积小的货物——茶叶、香料、稀有 金属、宝石或鸦片——搞这种买卖得担风险,还带有神秘意味,这正投合他那喜欢 冒险的浪漫性格。按他这种处境无疑是搞贩卖黑人或海盗这一行更为适宜,不过他 所受的军人教育又使他对这种搞劣等货色买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 鲁滨孙跨上白鸟号甲板,礼拜五兴高采烈地在甲板上迎接他,礼拜五是跟着前 一趟船到大船上来的。这个阿劳干人好像成了全体船员认领的义子被收留了,好像 他原本就出生在这条船上似的,看来他跟这条船已经混得很熟了。鲁滨孙过去曾经 有机会注意观察过原始人见到人类工业制造品表现出来的那种惊奇赞赏心情,可以 说,他们是按照他们的尺度珍视宝爱这些东西的,比如刀,衣服,必要的话,再加 上小划子之类。超出这个尺度,虽好若无,对他们说,就是不存在的,也就无所谓 喜欢了,一座宫殿或者一条大船,在他们看来,无疑都属于大自然的产物,如同一 处山洞或一座冰山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在礼拜五,情况并非如 此,所以,鲁滨孙开始认识到礼拜五在船上表现出来的直接理解力,原是受他的影 响的结果。随后,他看到礼拜五又向桅杆侧支索那边跑过去,攀着侧支素一直往上 爬,爬上桅楼,又从那里走到踏脚索上,虚悬于距海面五十尺高的半空中,兴奋得 大叫大笑,荡秋千似地在上头荡来荡去。这时,鲁滨孙想到礼拜五浑身上下流露出 来的那种风所赋予他的特性——羽箭,风筝,由风拨动的竖琴——于是,他恍然有 所了解:一艘大帆船,一艘像这样灵巧又大胆地配备着帆缆索具的船,那正是胜利 的真正体现,征服太空的壮举。鲁滨孙因此不免感到有点儿悲哀,何况他觉得自己 竟然一反本意地被拖到了这样一个世界里来,他心里就更反感,一阵怒气不禁涌上 心头。 他发现在前桅桅脚边上还捆着一个小小的像人似的形体,半身光着,错缩成一 团,这叫他更加觉得不是滋味。这是一个小孩,大概有十二岁模样,瘦得像剥了皮 的猫一样。他的脸看不清,只见长着一头红发,又密又厚,使细弱的两肩更显得弱 小不堪,他的肩肿骨突出在外,就像小天使伸出两个翅膀似的,背脊上有一条红棕 色血污直往下流,背上是一条条的血痕。鲁滨孙眼睛望着他,脚步也放慢了。 “这是简,我们的一个小水手,”船长告诉他说。他转过头去问大副。“他又 怎么啦?” 就像盒盖一开就跳出一个木偶魔鬼来一样,食品贮藏室舱口立刻伸出一张好吃 好喝养得肥嘟嘟红光闪闪的脸来,头上还顶着一顶厨房领班的那种白帽子。 “简直拿他没办法!今天早上,做事不当心,鸡肉馅饼里放了三回盐,他给我 把它糟蹋掉了。我用绳鞭抽了他十二下。再不改改,还有得抽呢。” 那脑袋就和它突然冒出来一样,突然又缩回去不见了。 “放开他,”船长对大副说,“船长室里用得着他。” 这顿午餐,鲁滨孙是和船长、大副一起吃的。他没有听到有谁说起礼拜五,礼 拜五大概和船员们在一起吃饭。鲁滨孙在餐桌上也不必挖空心思找什么话来谈。他 的主人似乎一开始就示意他了解他们的情况,关于他自己和礼拜五都可以不谈,不 必吐露什么,这种谅解他觉得很不坏,他可以从从容容观察一切,悠闲自在地沉思 默想,愿意想什么心思就想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什么都想了解了解, 或者不如说,他很想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在眼睛里,都吸收进去,并且全部消化掉, 可是他的耳朵听到的,和盛在盆子里一道道络绎不绝摆上来的小锅菜和红烧肉没有 什么两样,油腻味重,难以消化。他非常担心胃里消受不了,不要一下子都翻出来 把他一点点发现的这个世界和这种种风习一股脑儿都呕吐出来。 使他深感厌恶的主要不在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高等文明人以无辜而坦然的态度 表现出来的这种粗暴、仇恨和贪得无厌。不难想见——而且无疑也可找得到——另 一些人,他们处在上述这些人物的地位上,毕竟还是温存、宽厚、高贵慷慨的,但 在鲁滨孙看来,那罪恶远比这要深刻得多。他从他自己就可以揭露这种恶存在于某 些目的不可救药的相对性之中,他发现他们无例外地都在拼命追求这些目的。因为 作为目的他们所希求的正是某种财产的获得,某种财富,某种满足,但为什么要获 得财产,取得财富,得到满足?可以肯定,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鲁滨 孙一直在想,这样的谈话弄到最后一定会使他和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人,比如说, 和船长弄得相持不下,互相对立。他也许会问他:“你为什么活着?”亨特显然是 无从回答的,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把问题抛回给这位居住在荒岛上的孤独者。于是, 鲁滨孙用他的左手向他指一指希望岛那片土地,他的右手举起来指着太阳。船长愣 住了,接着,不可遏制地张口大笑,面对着鲁滨孙表现出来的这种智慧,他简直像 疯了一般哈哈大笑,止也止不住,确实,他怎么能设想太阳这个巨大星体除了一团 火之外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又怎么能想象在太阳上面也存在着精神?还具备永恒的 能量放射出来、在他身上展开的生命存在? 侍候大家吃饭的,就是那个小水手简,腰上围着的白色大围腰,把他这个人一 半吞没了。他的瘦削的小脸儿,上面还有一些雀斑,在那一大堆浅黄褐色的头发下 面更加显得弱小,鲁滨孙盯着他的眼睛看也是枉然,他的眼睛总是躲闪着,可是他 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叫人相信日光是照穿他的头发出光来的。对曾经沉船遇难的 鲁滨孙,他一点也不去注意,只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又作出什么错事。船 长匆匆讲了几句,有一种含蓄的激烈情绪穿插在言谈之中,然后很有分寸地沉浸在 很像是敌对和看不起人的沉默之中再也不说话了——这时,鲁滨孙想到自己好像是 一个被围困的人,长时间忍受敌人的骚扰而没有什么反应,所以最后他决定三十六 计走为上策,既然已经蒙受了严重的损失,还是赶快退到自己的堡垒里面去闭关自 守为妥。这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于是,大副约瑟夫蝶蝶不休讲个没完没了,他谈的 话题已经转到实际生活以及航海、技术进步这些问题上,由于别人对此都不甚了了, 所以他对他的上司显然是更加敬佩崇敬了。吃过午饭之后,他领着鲁滨孙走到舷梯 上,船长于是抽身回到他自己的舱室去了。大副为向鲁滨孙表示敬意,打算把最近 引用到航海方面来的一种新仪器给他介绍介绍,这就是六分仪,靠着这种仪器通过 两种反射影像系统的作用,就可以测出太阳在水平线上的高度,精确度是无可比拟 的,比传统的四分仪所能达到的精确度要高得多。鲁滨孙饶有兴味地听取约瑟夫热 情的说明,从匣中取出那个由黄铜、桃花心木和象牙装置起来的十分漂亮的仪器, 亲自调整使用了一番,感到非常满意,他对这个和他谈话的人的思想这么活跃也大 为欣赏,尽管此人眼界狭小,思路有限得很。鲁滨孙注意到聪明和愚蠢居然能够同 时在这个脑袋里共处并存,互相一点也不干扰,好比油与水在一起不相混淆一样。 约瑟夫谈论照准仪、仪器上的刻度盘、游标尺和反射镜,显得聪明多智。但同样是 他,刚刚不久,眼睛不停地瞟着简,说什么这小孩挨了一顿鞭子就诉苦抱怨,干不 该万不该,因为他的母亲原本就是水手们养的娼妇。 太阳开始西斜。按照习惯,这时正是鲁滨孙为使自己充满热力而晒太阳的时候, 再过一会儿,阴影延伸,海风就会吹拂海岸上的按树籁籁作声、悄悄低语。应约瑟 夫邀请,他躺在眼楼凸出的边缘上,在风向仪的阴影下,久久地望着顶桅尖摇晃摆 动,在蓝天上写出来的一些不可辨认的字迹,一钩细细的新月有如透明的瓷片,在 天上呈现出迷离倘恍的景象,头稍稍侧过去一点,希望岛映入眼帘,沿着海波那是 一线金黄色的沙岸,上头是一片郁郁苍苍的绿影,还有乱石重重叠叠,向四下里伸 展开去。正是在这个地方,他意识到他心中的那个决心已经毫不容情地酝酿成熟了 :听任白鸟号自行离去,他要和礼拜五一起留在岛上。促使他决定和这条船上的人 分开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他诚惶诚恐必须拒绝他们生活 于其中并散布在他们四周的那种下流可耻以及那致人于死命的时间旋风。一七八七 年十二月十九日。二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这个无可争议的既定事实一直让他惊 愕不已。倘使他没有让船在希望岛触礁,他也许现在是五十岁开外的人了。他的头 发也许变得灰白,他的四肢关节也许格格破损,也未可知。他的孩子也许比他离开 他们的时候年纪都大,甚至他作了祖父也说不定。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希 望岛距离这条充满腐臭疫满之气的船有两链远,依旧岿然而立,就像是对于这种可 怕的堕落败坏的彻底否定。事实上,他今天比之于当初那个登上弗吉尼亚号虔诚而 又贪财的年轻人更要年轻一些,更加富有青春朝气。因为,他现在的青春不是易于 腐败霉烂的那种生物学意义上的青春,那种趋于衰老的青春。他的青春是一种矿物 的、神性的、太阳的青春。每天清晨,对他都是一个第一次起点,世界历史的绝对 的起点。希望岛在太阳神照耀之下,在永久的现时之中,颤栗着、激动着,既没有 过去,也没有将来,永远是现在。他决不脱离这个永恒的现在,在那完美之极致的 尖端上保持着平衡的现在,再堕落到那个败坏不堪、充满污尘和废墟的世界上去! 他把留在岛上的决定向大家宣布,这时,只有约瑟夫表示惊奇。亨特仅仅冷冷 一笑而已。说到底在这样一艘不怎么大、其中位置都经过严格计算的船上不必再额 外增加两个旅客,他从心底里感到满意也未可知。对于这一天装上船来的一切,作 为海岛的主人鲁滨孙的慷慨的具体证明的那些礼物,他客气了一番,对此表示十分 重视而且十分感谢。作为回报,他送给他一条在船尾有固定定向装置的小快艇,他 自己另外还有两条按一定规格制造的救生艇。这是一条轻型小艇,模样看来是很不 错的,在风平浪静或一般不太恶劣的天气里一两个人驾驶是很理想的,比礼拜五的 那条陈旧的独木舟要好多了,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当夜色将临,鲁滨孙和他的同伴 就驾着这条小艇返回岛上来。 鲁滨孙原以为他要永远失去的土地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仍然归他所有,他 感到的那份欣喜快乐和红光烂漫的夕阳交相辉映,非常和谐一致。他真是如释重负, 但是在身边一片宁静中好像有些什么阴森森的东西存在着。比受到什么伤害还要严 重,他感到自己衰老了,仿佛白鸟号的来访标志着为期很久的幸福的青春时代已告 终结。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天一亮,这条英国船就要启锚开航,沿着它 漂流的航线继续远航而去,载着它那内心阴暗的船长连同他的奇思异想。在这二十 八年来唯一靠近希望岛的船的航迹过去以后,平安湾里的海水自行闭合,是不会留 下什么痕迹的。鲁滨孙没有明说,本意却还是让人听出来了:他不愿意这个小岛的 存在以及它的方位被白鸟号的船员泄露出去。他这份心愿与这个神秘人物亨特的性 格是太对路了,以致不会不让他尊重这一点。所以,在这狄俄斯库里宁静的永恒中, 突然闯进来的这二十四小时的混乱嘈杂、瓦解破坏的插曲,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