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晨爆初露,只见到一点灰白光色,鲁滨孙就从阿劳卡里亚树上爬下来。他一向 的习惯是太阳升起之前一直睡着不起,目的是尽可能把这一段迟钝乏力、一日之间 由于距日落黄昏最远而最贫乏难受的时间段落压缩到最低限度。可是,昨天吃下的、 已经吃不惯的那些肉食、酒类,还有那暧昧不明的焦虑不安,弄得他夜不安眠,心 情十分焦躁,夜里几次突然醒来,时睡时醒,睁着眼睛失眠。他在一片黑暗包围之 中躺在那里,某些固定观念,折磨人的胡思乱想一直纠缠不休,简直无法制止,整 整一夜,他都是在它们掌握之下度过的。所以现在他赶快起身,把缠着他不放的这 许多胡思乱想赶快甩脱开去。 他在海滩上走了几步。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白鸟号已经走了,不见了。在没 有什么颜色的天空下,海水是一片灰色。露水很重,植物沉重地负载着丰盈的露水, 在这一片灰色的光辉下,既没见光亮,也不见暗影,像是一片悲伤的清醒意识,各 种植物都泪水盈盈地弯身折腰。鸟雀也呼不出声,冷冷然缄默不语。鲁滨孙觉得自 己身上给挖出了一个空洞,一个发出响声的黑咕隆哈的空罐槽,里面充满着失望, 从这里面冒出恶心欲呕的感觉——像一种含毒的液体一样,弄得他满嘴都是含胆汁 的苦苦的唾液。在海岸上,海波柔软无力地伸上岸来,轻轻抚弄一下一只死螃蟹, 然后又若有所失地怅然退下。几十分钟,至多一个小时过后,太阳升起来了,又向 宇宙万物包括鲁滨孙在内倾注生命和欢乐。但直到此时,他还在抵制着去唤醒礼拜 五这样的诱惑。 白鸟号来访,鲁滨孙一礼拜五一希望岛这个三角关系的微妙平衡受到严重的破 坏,这是无庸争议的。希望岛疮瘦满身,显然可见,不过,总的说来,是外伤,是 在表面上,过几个月就可以平复。但是,白马号这只在海上跑得很快的漂亮的猎犬, 在海风吹拂下一俯一仰该是多么动人,礼拜五要多少时间才会把它忘记?鲁滨孙决 定留在岛上,事先并没有和他的同伴好好谈过,他为此深深自责。不过,第二天早 晨他倒没忘记把从约瑟夫那里听来的关于贩卖黑人,以及昔日美洲殖民地黑人所遭 受的命运这种种可怕的细节讲给他听。所以他的懊悔——如果说他真懊悔的话—— 也就减轻了不少。 他心里一边想着礼拜五,一边身不申己地走近那两株胡椒树,礼拜五过夜和白 天一部分时间睡觉的吊床就是吊挂在这两株胡椒树之间的。他并不想叫醒他,他只 是想看看他,看到他静静的天真的睡在那里,就会让他受到鼓舞。 吊床上空空如也。更令人吃惊的是礼拜五睡午觉喜欢玩的那些小玩艺儿——镜 子,吹管,竖笛,羽毛等等也都不见了。鲁滨孙好像突然被猛击一掌,万分焦急。 他急忙往海滩奔去:小快艇和独木舟都在,已经拖在陆地上。如果礼拜五打算回到 白鸟号上去,他必得借用这两条船中的一条,用过之后,那条船不是弃在海上,就 一定是吊上大船带走。距离那么远他竟敢冒险从水里游过去,不大可信。 这时,鲁滨孙开始在整个岛上四处奔跑,大声喊叫着,叫他的同伴的名字。从 打造越狱号的港湾直到岛的东岸沙丘地带,从山洞到纠色小溪谷,从西海岸森林区 直到东侧的泻湖地带,都跑遍了,他一面跌跌撞撞跑着,一面不停高声喊叫,绝望 地认为找也是白找,心想再也找不到他的礼拜五了。他简直不懂礼拜五怎么竟会背 弃他,但是面对着他已经像他初到岛上来的时候那样孤单单一个人留在岛上的明显 的事实,他已无法退却。这令人惊恐不安的东寻西找,又把他带到多年没有再去过 的、充满着种种记忆的地方,最后,他累得精疲力竭,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只觉得 打造“越狱号”锯木的红木屑在手指上又在滑落,在他脚下,好像又要滑到那烂污 泥的温湿的泥浆里去。他在森林里居然又找到他的那本《圣经)已经变得硬梆梆的 纹皮书面。整本《圣经)几乎已经烧毁,只有《列王纪《上》有一段在余烬中留存 下来,他老眼昏花模模糊糊地念道:“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用被遮盖,仍不觉暖。 所以臣仆对他说:不如为我主我王寻找一个处女,使她伺候王,奉养王,睡在王的 怀中,好叫我主我王得暖。” 鲁滨孙懂得,在昨天还不存在的这二十八年的重负刚才已经压在他的肩上了。 白鸟号把这二十八年给他送来——就像一种致命的病菌一样,转眼之间,他一下就 变成一个老人。他懂得:对一个老人来说,最糟的恶运莫过于孤独。她……睡在王 的怀中,好叫我主我王得暖。实际上,现在他正在清晨的露水中冻得正在发抖,但 是,从今以后,没有人,再也没有人可以使他感到温暖了。最后一件纪念品在他的 手指下出现:那是泰恩的颈圈,已经霉烂得不成形。已经逝去的岁月,本来好像早 已抹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由于有这许多污秽不堪、令人心裂胆寒的遗迹,就 会又被回忆起来。他头倚在柏树树干上。他的面孔在抽搐,不过,老人是不会哭的。 他的胃在翻腾,他胃里那些带着一股酒味儿的呕吐物于是都呕在秽土上了,他坐在 亨特和约瑟夫对面吞吃下去的那一桌可耻的酒席全部都呕吐出来了。等他吐完,抬 起眼睛来一看,正好和齐集在几尺开外、严如一群衣冠楚楚的法官的秃骛的眼睛碰 到一起,它们正拿红红的小眼睛盯着他看。它们居然如此这般都跑了来,来赴这个 与过去的时间相会晤的约会来了! 那么,是不是必须重新开始,种植、饲养、建筑,等待另一个阿劳干人到来, 等新来一个阿劳干人再把这一切付之一炬,放一把火把这一切全部轰毁,以促使他 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真是开玩笑!真是莫大的讽刺!事实上,在对间与永恒之 间,是没有循环往复的。永远的重复,不是时间的私生子,就算是永恒的私生子, 也只能是一种疯狂。对他来说,出路只有一条:再去寻找那条通向超越时间、只有 无罪的人居住着的灵薄狱的某地,他在灵薄狱中已经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在攀登上 升,白鸟号来临使他又行堕落下来。但是,年衰人老,缺乏力量,叫他如何重登这 种历尽千难万险才达到的得天独厚的境界?莫非就该索兴渐渐死去,一死了之?死 在这个岛上,死后几十年之内无疑不会有人来侵犯死的孤寂,难道死不是对他此后 最适当的一种永恒而独一的形式?不过,对专吃死尸的秃望,千万得注意,千万得 躲过它们从不放松的警觉性,哪里只要有死亡,它们神秘兮兮地总会先得到消息, 并随时准备履行送葬的例行公事。他的那副枯骨掩埋在希望岛的石块之下,想必是 白白的,像一副骨制的游戏棒零乱地抛在那里,想必不会有谁把那一场游戏格局打 乱。希望岛上伟大的孤独者不为人所知的离奇故事就此便告结束了。 他迈着小步向着乱石丛中走去,岩石逐渐升高,到达山洞所在地。他确信从这 些石块缝隙里钻进去就有办法潜入山石更深处以便躲避野兽的侵害。也许凭着昆虫 坚韧不拔的耐性他会找到那地下岩石洞穴的入口。他只要拳曲成胎儿那样的姿势, 那个洞穴就可以容得下他,在那儿只要两眼一闭,生命便会舍他而去,这时他的衰 竭、空无所有该是多么彻底,他的悲哀,又该是多么深不可测。 事实上,他找到了一条通道,唯一的一条通道,比猫洞稍大一些,而且他觉得 自己已经变小缩紧,可以钻得进去,他能钻到里面去,他不怀疑。他在暗影之中摸 索探察,估量里面有多深,这时,他相信他看到里面有什么东酉动了一下。一块石 头在里面滚落下来,一个人的身影把这黑洞洞的有限空间给堵塞了。这身形一扭两 扭从这狭窄的洞眼里脱身而出,站在鲁滨孙面前的原来是一个小孩,右臂弯着放在 额头上这着光亮,或许也是为了防备有谁一巴掌打下去。鲁滨孙震惊之极,向后退 了几步。 “你是谁?你在那里干什么?”他问。 “我是白鸟号上的小水手,”那个小孩回答说。“我在那条船上太不幸了,我 要逃走。昨天,我在船长室里侍候开饭,您对我好心相看。听到说您不走,我就下 决心躲到岛上来,跟您一起留下。昨天夜里,我溜到甲板上,我准备跳下水去,一 直游到海滩,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划着独木舟靠上大船。就是您那个混血种仆人。 他用脚把独木舟一脚蹬开,上船之后,走进大副的房间,好像他正在等他。我明白 了,他是要留在船上。所以我就游到独木舟那里,爬上独木舟。我一直划到海滩, 后来,我就在石头缝里躲起来。现在,白鸟号已经走了,白鸟号上面不会有我了,” 他结束了他的话,声音里面还带有那么一点儿取得胜利的得意的意思。 鲁滨孙对他说:“跟我来。” 他拉着那个孩子的手,绕过几簇岩石,向着通往山顶俯视着层峦乱石的最高山 峰的陡坡往上爬。在半路上,他停下脚步,看看孩子的小脸。孩子那长着患白化症 的白睫毛的绿眼睛转过来正好对着他。淡淡的微笑照亮了小孩那一对眼睛。鲁滨孙 打开自己的大手,又看看小孩放在他手里缩成一团的小手。见他的手那么纤细、那 么弱小,他的心都缩紧了,就是这只手,在船上竟含辛茹苦什么活儿都干过。 “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这话是为了把自己的感情压下去,至于看一样 东西指什么而言,连他自己也不甚了然。 整个岛屿展现在他们脚下,一部分掩映在雾窗之中,但是东方灰蒙蒙的天空这 时变得白热炽烈。在海滩上,那条小快艇和独木舟在漫上来的早潮激荡之下开始不 停地摇摆晃动。在北方,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向着天涯远远逸去。 鲁滨孙朝那个方向伸出他的手臂。 “你好好看看,”他说。“今后也许你再也看不到这个了:在希望岛附近大海 上出现的一条海船。” 那个小白点渐渐隐没不见。最后,在远方,完全被吞没了。这时,阳光灿烂, 光芒四射。一只蝉吱吱叫出声来。一只海鸥在天空回旋飞翔,又朝着一平如镜的水 面迅猛冲下去。它在水面上一跃,然后鼓翼跃上天空,它嘴上衔着的一条鱼银光闪 闪。转瞬之间,天空又变成淡蓝色调。各种花卉闭着的花冠本来侧向西方,这时, 在花茎上花瓣展开,一起转过头来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鸟群和各种昆虫齐声鸣奏, 响成一片,布满在空间。鲁滨孙把小孩也忘记了。他高高的身躯挺直而立,仰面对 着太阳,意醉心迷,出神入化,又是欢乐,又是痛苦,两不可分。他沐浴在一片光 明之中,把前一天一夜致命的污秽冲洗得干干净净。一柄火之剑刺入他的身中,穿 入形、神各窍,深透到他的整个存在。希望岛从一层薄雾中显现出来,像童贞女那 样纯洁无暇。事实上,长久的痛苦的弥留,这一场黑暗的恶梦,根本就未曾发生。 永恒又回归到他身上来了,使他归于永恒,这不祥的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从此也就 一笔勾销了。一道发自内心深处的灵机以完全饱满的情感注满他的身心。他的胸膛 膨胀得鼓鼓的,如同一面青铜盾牌。他的两腿有力地矗立在峻岩上,坚实牢固,不 可动摇,就像是圆柱一般。黄褐色的光彩给他身上罩上永不变质的青春的甲胄,还 给他打铸了一副无懈可击、合乎法度、完美悦目的铜面罩,只见两个像金刚石一样 的眼睛在上面溜烟放光。最后,这位星之神把他的红发之冠披散开来,像许多烧技 敲击发出的轰鸣,如许多喇叭奏出的锐利的声响。在他那童子一般的头上,金属似 的反光辉耀着,闪动着。 “你叫什么名字?”鲁滨孙问那孩子。 “我叫简。纳尔雅帕耶夫。我生在爱沙尼亚。”他说,好像对他那个不大好讲 的姓氏怀有歉意似的。 鲁滨孙对他说:“以后你就叫礼拜四好了。礼拜四,是天神朱庇特的节日。这 一天,也是孩子们的礼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