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 一七零九年一月三十一日,载有六名武装人员和一位军官的小艇驶离有三十门 火炮装备的英国战舰公爵号,向马萨铁拉岛滩头靠近。马萨铁拉岛是太平洋上智利 圣地亚哥以东六百公里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岛最主要的一个岛屿。小艇上有人看见 陆地上有一个毛发丛生、野人似的、穿羊皮衣的人物在打手势,感到十分惊奇。小 艇上有一个人问陆地上那个人从什么地方登陆上岸最好。那个不相识的人大作手势, 以此作为回答,并且从一块块岩石跳过来,和他们会合。 此人名叫亚历山大。塞尔戈雷格,当上水手以后,改姓塞尔科克,按照当时的 惯例,一个人上船出海必须改换姓氏。他在一七零三年春辞别故乡苏格兰海岸上一 个小港埠拉尔戈城,到了伦敦,应募登上五港号海船成为一名海员。五港号载重九 十吨,备有火炮十六门,船员六十三名——五港号需与圣乔治号战舰配合为伍一起 出航,在太平洋海域追击西班牙大帆船,这是西班牙殖民者用来运输他们掠夺来的 贵重金属的海船。塞尔科克当时二十七岁,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他曾经被海盗 俘虏过,在圣多米尼加被转卖给一个法国捕野牛者。他在那里滞留长达三年之久, 拼命搜捕野生的公牛、母牛,捕获以后把牛杀掉,宰割成为碎块,这种野牛肉加工 熏制以后,转手卖出,获利甚丰。他的绰号叫石头脑袋——这倒很能说明他的性格。 从出航开始,塞尔科克同五港号船长托玛斯。斯特雷德林的不和就已经爆发出 来。随着此次航行令人失望的迹象接连出现,他们的关系也因此不断恶化。塞尔科 克为此利用两艘船约定二月间在马萨铁拉岛会合抛锚停泊的机会,有目的地对这个 海岛进行了勘察,对于岛上的资源也—一记录下来。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这个粗矿 坚强的人,他对于祸福凶吉预兆这类事是深信不疑的,他曾经有过一梦,梦中预示 五港号以及船上人员命运极为悲惨不幸。不过这也无所妨碍,因为鲁滨孙和他的岛 屿在这一回初次接触中毕竟有些感人至深的事在。这个岛屿虽说是荒无人烟,但是 可以居住生活。何况在一六八零年至一六八三年间,岛上毕竟曾经有过一个居民, 一个印第安人,名叫摩斯基多。他是被一艘海外驶来的船只遗忘在岛上的,直到三 年两个月零十一天以后,才被重新发现,在海岛上他的健康状况保持得极为完好。 总之,礼拜五先于鲁滨孙不止二十年就已经到过这个岛屿,那次应该留下具有永久 意义的纪念的相会因此也被一笔勾销了。要弥补这次命中注定的错失,那是非有丹 尼尔。笛福的天才不可的。 塞尔科克与斯特雷德林两人的纠葛发展到九月份已经成为定局。五港号在马萨 铁拉岛再次抛锚,准备把这个苏格兰人丢弃在岛上,然后径自启航而去。人们是把 他丢在海滩上的,属于他本人的箱子,一支步枪,一些弹药,还有一本《圣经》都 留给他。 但是临到最后关键时刻,他才对自己疯狂的决定突然头脑冷静下来,他权衡了 一下;正当那条救生艇把埋在沙子里的跨柱拉起要开走,这时他真的再也顶不住了, 在恐惧面前,他屈服了。于是他低下头来,祈求斯特雷德林还是把他带回大船去。 船长表示可以同意塞尔科克回船,条件是必须作为背叛者戴上镣铐,等船到达第一 个港口,就把他交给英国法庭审判。这个条件他实在无法接受。既然命该如此,塞 尔科克也就认命了。也幸亏他留在岛上,五港号正如他所预感的那样,不久就落到 西班牙人手中,船员大部分伤亡,活下来的后来也被当作奴隶给卖掉了。他得知这 个不幸的消息,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实际上,他证实了这样的事实:虽说马萨铁拉岛气候温和,是一个讨人欢喜的 去处,但是它接纳的难得光临的造访者,则一般都非常之恶劣。船只到这里来无非 是补充淡水、棕桐菜和肉类,悬挂的如果不是海盗骷髅头黑旗的话,一般挂的都是 西班牙国旗。幸亏手脚敏捷,对岛上内陆地形了若指掌,塞尔科克才算逃得一条性 命,这样的情况已发生不止一次。就像这样,他在岛上等了四年零四个月,终于等 到一条英国船露面。 公爵号和它的姐妹船公爵夫人号在马萨铁拉岛中途停泊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又 行启航,再度前去追索西班牙、法国船只。此次远征以伍德斯。罗吉斯船长为首, 他后来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经记述他一生遭际所经历的鲁滨孙式的插曲。塞尔科克表 明他确实具备海上人员最了不起的品质,其中包括对于酒精和烟草完全漠然处之, 毫不为之所动,烟酒他是长期禁绝的。一艘被捕获的船只往往使远征船队变得庞大 起来。因为需要给这条得来的新船配备一批船员和一位船长。这样,一艘俘获而来 重新命名为“新获”的船只的指挥权终于交付给塞尔科克掌管。他以这样的身份, 出色地参加了洗劫厄瓜多尔瓜亚基尔的西班牙城市的行动。一直到一七一一年十月 十四日,他才重新踏上祖国土地,其时他离开本土已经有八年一个月零三天之久。 他这次重返家园引起很大的轰动。这一类事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这类历险事 迹,海上遇难得救,在小岛上度过多年孤独生活,在过去,也是不乏其例的。前面 提到的印第安人摩斯基多,以他为始,对他这样的事例举出一大批来也并不困难。 不过,没有一件比得上塞尔科克历险事迹那样引起轰动。这一点,对于我们在这里 所讲的问题十分重要。因为,在这片沃土上这不是破天荒第,次准备好将这类新事 奇闻集中起来,种下神话的种子。这一点以后我们还要谈到。不过,目下塞尔科克 却成了一个著名人物,人们都来找他,找他来探询他所经历的这件事。眼光最敏锐 的人竭力在他身上探究经过荒岛孤独生活考验留下的种种迹象。理查德。斯蒂尔爵 士在他的杂志《英国人》(The Englishman)上撰文写道:“我在这里讲到的这个 人,便是亚历山大。塞尔科克,他的名字对于新事奇闻爱好者来说是耳熟能详的。 他在一七—一年返回英格兰,我经常与他愉快交谈。听他谈话,十分新奇动人,因 为他是一个通情明理的人,也很健谈,很会说话,叙述他长期孤独生活的经过,他 精神上经历的种种变化,都讲得井井有条,清清楚楚。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即使对他的性格和他的事迹还不十分了解,我根据他的外表和神态,就能分辨出他 是经过长时期忍受没有同伴、不与人交往的那种生活的。他的眼神有一种强有力的 严肃表情,对周围一般事物带有某种漠不关心的冷淡态度,仿佛他正沉浸于沉思之 中。这人对于他回到社会生活中来常常感到抱憾,这个世界尽管有引人之处,但他 肯定会说,这个世界不能给予他像他过去个人孤独生活时所有的那种宁静心境。” 人们也许可以推想,他的命运非比寻常,他青年时代的遭遇可以作为典范,他 一生的主要标志,即在马萨铁拉岛荒山野岭中那种至高无上的感召——文学的,哲 学的,宗教的,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邪恶的吧——指引下度过的一生。笛福不 过是让他经受某种旅行痹的折磨,以此为足。这里还有另外一部小说,写的是这位 太平洋上伟大的孤独者不可能重返社会生活。不过,亚历山大。塞尔科克本人此后 的经历和结局却是平凡的。他娶妻成家,又曾上船出海,于一七二三年死在国王陛 下韦莫斯号船上。 丹尼尔。笛福有否亲自遇到亚历山大。塞尔科克,已经无从查考。有些不甚可 信的事实证明情况恰恰相反。据说塞尔科克是在一七—一年回到英国的。笛福的小 说在一七一九年出版。作家如果亲自见到他的模特儿,那么,在实有的历险事迹与 改写的小说这两者之间相隔时间似乎不应如此之长。笛福在写作过程中,难道丝毫 不曾因这奇异的接触、无可替代的见证而有过冲动?这不过是简单的推测罢了。此 外,史实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差异所在多有。首先是地点不同。太平洋上的马萨铁拉 岛被忽略了!鲁滨孙。克罗索被抛到加勒比海靠近奥里诺科河入海口附近一个岛屿 上,因此,那个岛应该是在大西洋上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变动?无疑作者为使小 说取得成功,宁可选中地球上这个比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岛更为人所知、更富于传 说的地区。同理,小说主人公在荒岛度过孤独生活所经历的时间也由四年零四个月 延长到二十八年。应该怎样就怎样!塞尔科克多半是犯上叛法,在这样的情况下被 弃之于马萨铁拉岛,无论如何,毕竟是与他的船长气性两不相容所致。但是克罗索 留在荒岛上,却是航船出事的结果,他是此次海难唯—一个幸存者。这样就更富于 训诫的意义。因为在这样一次命运的打击之下,只有上帝可以从中插手点拨。但是, 在我看来,至少创造礼拜五这样一个人物无论如何都是笛福对原有史实作出的最天 才的贡献。对此,我们下面还要谈到。 这部书取得的成功是我们首先必须给以重视的。这部书所取得的成功即使在当 时也十分辉煌,这是就这个词的双重含义而言的。因为,不幸的丹尼尔。笛福,在 此之前,只见写了严肃又值得称许的作品,反遭贫穷折磨和迫害,如今写了这本书 出版竟一举而出名,并且因此而致富,所以,以此为准,他赶紧再写鲁滨孙。克罗 索历险续篇,一连写了几部续集。今天的读者第一次接触到小说全本,注意到写荒 岛上发生的情节仅占全书开始部分三分之一,其余事件都发生在世界各地,直至礼 拜五预兆不祥地返回那个著名的岛上,竟被原可能是他兄弟的印第安人杀死为止, 想必对这部小说是会感到诧异惊奇的。 丹尼尔。笛福小说取得巨大成功,同样可以同其他文学杰作的成功相媲美,虽 然它们在世界各国没有出现过那么多新译本和模仿之作、这部书——不论是不是译 本——发挥的作用就如同流风散播种子一样,有种子落地的地方就有新的作品萌生, 并受到当地的精神气质和环境气氛所影响。因此人们看到——仅举其著名的几种— —一种叫作《少女们的鲁滨孙》,一种叫作《鲁滨孙在冰川》,一种叫作《瑞士鲁 滨孙》——一家之父为他的孩子致力于发掘岛上蕴藏的各种富于教育意义的宝藏, ——今人圣琼。佩斯写了他的著名的《鲁滨孙形象》,让。吉罗杜写了《苏珊娜与 太平洋》,在这部作品中一个贝拉克的少女取代了笛福笔下长着大胡子的清教徒。 人们也许可以说,每一个时代都感到有讲述自己、认识自己的必要,所以就借着这 个故事来更好地认识自己。鲁滨孙很快就不止是小说的一个英雄人物,而是成为一 个神话人物了。 写过《神秘岛)的儒尔。凡尔纳的情况,对我们来说,似乎有特殊的教育意义。 这位作家也写过他的鲁滨孙。克罗索,这当然不是有意要向一百五十年前丹尼尔。 笛福笔下的人物提出挑战。这是毫无疑义的。鲁滨孙当年为求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实 际上手中已有王牌在握。首先,沉船残骸上面留有真正可以用来维持生命的粮食等 等,而且他已经拿到手了,这是文明保留给他,又为他所需的。其次,他被遗弃的 所在,是一座草木葱蓝的岛屿,瓜果丰盛,野兽成群,而且野兽也不怎么可怕,如 著名的山羊便是。 儒尔。凡尔纳笔下五个落海遇难的人有权占有的是一处风吹浪打多石的小岛。 这五个人后来是拿绳子吊在汽球上降落到岛上的,因为没有落到岛上之前,为了不 致被大海吞没,他们迫不得已松开吊篮不要了。他们落到岛上,就像落水狗那样, 身体乱抖一阵,抖掉身上的海水,看他们那副神态不禁让人想到来到的是五个巫师, 卷起衣袖,叉开五指,双手摇动,念念有词,但是两手空空如也,衣袋里也空空的, 一无所有!所以,后来,我们亲临其境,看到了种种新发明、各种计谋、绝技—— 一场令人目不暇接的盛大表演。他们燃起火来,烧出砖瓦,提炼矿石,炼出了精钢。 不仅如此。他们还配制了硝化甘油。他们制造化肥,取得成功,借此将上衣夹层里 找到的一颗麦粒,居然在岛上种出遍地的麦子。他们浇注玻璃。他们制造了一架水 力升降机,不久,电气和电报就在这座奇幻的庞大建筑物中接通了。鲁滨孙在他四 周圈起的领地和他所有的山羊,因此被贬低了,成为低一档的,被压垮,被丑化了。 这是因为五个海上遇难者之中有一个希吕斯。司密斯,他是一位工程师——工 程师是一个又华美又可骄傲的字眼,包涵有天才和创造力双重含义——一个绝妙的 凡尔纳式的英雄人物,体现着应用科学与技术的胜利。怀疑、失望或怨恨这些意念 在他们身上一次也不曾降临。这一点真让人看了要哑然失笑。克罗索却由于没有搞 电气,竟发生宗教信仰危机和出现自杀的意念,在克罗索身上自有另一种人性的重 负。儒尔。凡尔纳无疑可以回答说:劳动,这就是幸福,当人们赤手空拳专注于制 造硫酸或窗玻璃的时候,那是根本没有时间哭泣的。 但是也存在着另一种答案。如果他写的人物不具备内在生活的话,那么,他们 所居住的岛屿便会主有他们的内在生活。这座神秘岛的秘密生命叫作“诺莫”。因 为,诺蒂卢斯号舰长,面对着无底深渊的阴沉的玄学家,他就隐藏在岩石深处他的 神奇精巧的机器之内。至于司密斯,他是幻想着二十世纪的十九世纪的英雄人物。 司密斯虽有精明巧慧之才,面临恢宏广大的孤独,突然之间,不免也感觉到自身不 过是一个小小儿童。这种恢宏广大犹如我们看到巴赫在海底深渊用大管风琴奏出赞 美诗一样,正当此时,一次摔然爆发的大地震也就把这一切连同神秘岛统统吞灭了。 丹尼尔。笛福的小说分化成为多重侧面,我们从这一情况可以看到这个故事向 神话演变过程的两个特征。关于神话这个问题我们在前面已经讲到。鲁滨孙。克罗 索第一次在作品中出现,因而又引出写他不同变形的其他作品十余种,与此同时, 鲁滨孙。克罗索就从他第一次出现的作品中分离出来,在人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由 此超越并且掩没他的作者在人民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鲁滨孙是属于所有的人的, 他是西方人心灵的组成内容之一。 因为,实际上,不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他都活生生显现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关于他的神话必然是我们烂熟于心或我们自己也可能包蕴于其中最富于现时性、最 有活力的神话之一。在这种种侧面之中,再选取若干侧面,也不是无益的,这些侧 面同样是小说的模型,我仍然可以在其中对行将结束的二十世纪我们人类共同条件 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情绪与渴望加之以形式和轮廓。 首先,鲁滨孙是作为孤独的人物D 以表现的。他被抛到一个荒岛上,成了人类 的孤儿,他无时不在与失望、害怕发狂和自杀的诱惑进行斗争,这样已有多年时间。 我觉得这种不断扩大着的孤独感,还是威胁当代西方人为害至烈的祸害。他们享有 愈来愈多的财富和自由,因孤独而受到苦痛因此也愈加惨烈。自由,财富,孤独, 换句话说,这也就是现代人处境的三个方面。在不到一个世纪之前,欧洲人还和家 庭、宗教、村社或城市一个社区、他父辈的职业紧密相连、密不可分。这一切沉重 地压在他的身上,这一切是与某些根本性的变革和自由抉择相对立的。如果他勉强 选择了一个妻子,因此也就不可能再改变。在一个既贫困又贪婪的社会中,由于经 济压力,这类从属性就变得更加严重。处在这种被奴役的地位上,人被压垮了,同 时却又给人以支持和振奋。今天人们到所谓不发达国家去旅行,这种现象仍然还可 以看到。真是不发达吗?从人类关系这个角度看,肯定不是这样。在这样的国家中, 很难发现有对陌生人微笑而得不到回应的情况。微笑立刻就向你投来,如诺亚方舟 上的鸽子饰有橄榄枝一样。在街上,一个小孩会自发地走到你的身边,邀你到他家 去和他们一起喝茶。一个小宝宝坐在人行道边上看你走过用小手轻轻拍拍石阶表示 要你和他坐在一起。后来,人们在马赛上岸,或在奥尔利走下飞机,目之所见,一 概是死板板的冷面孔,僵死的面容,让他感到任何人遇到所有其他的人立刻就放出 排他性电波,叫人的心也变得冰冰冷了。 不错,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封闭的玻璃宠之中。这就是所谓自制,冷漠,矜 持。小孩自幼就受到严格训练,遇到陌生人不可与之交谈,用不信任的光晕把自己 紧紧包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压缩到极小限度。在这种违反人性的训练上,还 要加上当作我们社会伦理道德的反对肉欲的顽固观念。清教主义带来两个后果—— 应该诅咒,但又不可避免:一个叫卖淫,一个叫诲淫。清教主义就是专门用来使我 们的孤独更加彻底的。我在地铁车上,胆敢往我的邻座打开的报纸看上一眼,他马 上会狠狠盯上我一眼,悻悻然折起他的报纸,塞到他上衣口袋里去。因为这份报纸 是属于他的,是他用艰辛体面的劳动换得的收入剩下的钱买来自己看的。他凭他无 可争议的权利看报取乐心安理得。所以,我的揩油,你看,被他当场拿获!他在他 的盘子上吃,我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去。我没有这种权力。 上述情况又让我想起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况,见之于一本令人痛苦却很有教益、 写得很好的小书。事情发生在火车餐车上,有六十位旅客分别坐在四人一桌的桌前 用膳。他们之间谁也不看谁一眼。互不说话。用餐完毕,这本书的叙述者的邻座, 一个强健、坦率、满面皱纹的瑞士人要了一杯樱桃酒。他拿了一块方糖放到他的酒 杯里,对作者微微一笑,作者写道:“我也报之一笑。于是他在他的樱桃酒里又放 进第二块糖,过了几秒钟,他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朝我轻轻拿起酒杯。似真非真地好 像是要我尝尝他为我调的这杯‘野鸭’o.可在我们之间,在我们两个身体之间,有 堵墙阻隔着,这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所以他举起酒杯的手势未待形成即告流产, 完了。” 伴随财富而来的是一条又一条横加于人的社会枷锁,摆脱这些枷锁,人就成了 赤条条、无所用、孤立的个人,那个使他消失于其中的不知其名、又无特征、又不 可分的群体,也不能对他有所帮助。意大利那不勒斯郊区一座民众公寓大楼,有如 矗立在半空中的村落,其中居住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人们认识、辨认得出的,当然也 是受到注意的,同样也是受到关切、得到扶持的,人们在那里看到门户敞开着,彼 此都可以走到对方家中去吃喝;另一方面,住在巴黎第十六区所谓“豪华公寓”里 的居民,却坚守着某种僵硬的“尊严”,不可越雷池一步。甚至同一层楼的邻居, 彼此姓甚名谁也茫然不知,这就叫作有教养知礼仪。乘上某类交通工具也可以给我 们提供类似的观察机会。自己驾驶汽车给生活带来的改善十分显著——公路安全无 疑也是一样——弥补了交通往来之不足,但是这样的交通方式却把他们孤立在金属 板分隔的小室之内。因为驾驶汽车的人无时无刻不受到另一个驾驶汽车的人的困扰、 威胁,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另一个驾车的人根本不可能和他说话。即便他蓄意 要骂他,也被两侧挡风玻璃阻隔分割开来。给这些汽车装上一百米范围内通话的小 型步话机收发器,在技术上也许是可行的。开始使用这种装置坐在汽车上骂人无疑 直接了当非常准确达到受骂的对方,但是不需多久,人们便可看到某种机构建立起 来,定出妥善使用这种装置最低限度的规定,因此自备汽车使用者的精神状态也会 得到明显改善。 不幸的是,威胁着荒岛上鲁滨孙的三大祸害比之于开汽车的人的怒气更难驱除。 疯狂,麻醉剂和自杀因此也不见得比财富和自由孕育出来的孤独感所引起的后果更 少一些。社会在安适福利和放任自由中不断发展,与此相应,由于软弱而无法承受 孤独生活而倒毙路旁的受害者的数字也越来越大。这种孤独感恰恰就是安适福利和 放任自由的反面。 粉碎这种玻璃笼子很有必要。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首先意识到这一点,还要 相信这种东西不是命中注定的,也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某些媒介,某些接触点, 本来是有的,某种团体的一致关系是可以创造出来的,尽管这种一致关系还是暂时 的,为时或长或短;在这种关系内部,人们甚至在相识之前互相了解的关系也就先 验地建立起来了。某些汽车社团组织就是一种可以建立起来的关系。所不同者,摩 托车协会早已有了。身着皮装的骑士们见面的时候都是你我相称,互助友爱,经常 共处在大联盟组织之中。当然,还有宗教集会,如泰泽聚会便是其中最为美好最高 级一种组织。一个关心公共利益的社会应当支持并且促成这类团体建立,这类团体 可以打破孤独隔绝的坚硬外壳,而不是先验地持不信任的歧视态度来看待这些团体, 如果社会不是以某种我也不知是怎样险恶的命令怀着愚蠢的仇恨心对之横加摧残的 话。在这里,我想到的主要是民间音乐节这类团体活动,还有某些地方出现的爱情 联欢会,特别是布洛涅树林o 夜间举行的这种集会。悄悄传递的暗号,悄然无声的 纷乱,贯穿着欢笑和闪光、充满风情的暗夜黑影,诸如此类,再没有比这种熙熙攘 攘的团体活动更迷人的了。我真愿意在其中看到财富与自由同欢快喜悦与沟通一致 归于协调圆满。 鲁滨孙不但是孤独的牺牲者,而且也是孤独的英雄人物。正因为有着这种置我 们于死地、使我们疯狂的孤独,凭借一种奇异的倒置的意义,在我们心目之中,竟 然显现出某些妙不可言的诱惑力,就像某些足以杀人的毒药,它们的香气、味道和 速效具有简直无以言状、不可替代的诱人魔力一样。是不是有人曾经梦想隐退到一 处荒岛之上?度假的吸引力,是和金黄的海滩、棕桐树的婆婆树影、青石般的碧波 涌动分不开的。所有这一切,鲁滨孙并不缺少。至于与这阳光摧漠的乐园相一致的 劳动,他也不缺少,他从事的是园艺、建筑和渔猎这些小小的活动,总之,就是习 惯上说的“干些家常零活儿”那个叫人闻之心安理得的词语。说鲁滨孙是户外干零 活的人的祖师爷也未始不可。 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鲁滨孙着迷的是什么:他着迷的就是让我们感到痛苦, 尤其是处在无以名状、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群体之中而又可以很好地加以驾驭的这 种孤独,他把它提高到生活的艺术这样的高度上面来了。至少人们对丹尼尔。笛福 所创造的人物是作如是之想的,也正因为这样,才允许我们有可能将神话的机制完 整地揭示出来。因为神话人物真能在每一个散文式的普通人心目中得以立足,它同 时也就是取得惊人的成功了。这里显得矛盾的是:神话人物既是同每一个人一模一 样的兄弟,同时他又是与奥林帕斯山众神处于同等地位的超人的偶像。因此,每一 个神话人物,不仅是鲁滨孙,还有特里斯当、堂横、浮士德,都把自己引到圣徒传 的序列之中。读者不妨把眼睛从阅读的书上移开一下,抬起头来看看镜子,不禁也 会惊呼:我是多么伟大,多么有力,又多么忧郁!确实,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竟是这 样的美! 不过鲁滨孙孤独生活年代——亚历山大。塞尔科克经历的不过是一个方面而已 ——在后来,使他退后居于次要的地位,小说的另一个重大主题上升到主要地位了, 因为孤独生疼年代终于成了现时代之前不可缺少的准备阶段。我是说:礼拜五的出 现。鲁滨孙无疑应该是丹尼尔。笛福小说唯—一个达到神话高度的人物,而现代的 特征则是由人种和殖民帝国瓦解所决定的。那么,在丹尼尔。笛福眼中礼拜五是怎 样一个人物呢?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动物,正待投身到那个掌握一切知识、智 能。独一无二的人,即西方人鲁滨孙那里,去接受他的人性。他正式被鲁滨孙教养 成人,他至多也只能被教养成为一个良好的奴仆,如此而已。鲁滨孙居然也有事情 要向礼拜五学习这样一个观念,在人种志纪元之前是任何人也不可能想到的。正是 在这一点上,这个故事的本色的效能有直截了当的显示。因为鲁滨孙一礼拜五的遇 合,自从不知多少个十年以来,已经取得了亲爱的丹尼尔。笛福根本不曾料到的一 种意义了。 重读他的小说时,我总会想起我在人类博物馆进行研究的那几个年头。通过那 段时间的研究,我懂得了所谓的“野人”其实就不过是属于另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文 化范畴的人类,而这种文化又正是我们怀有浓厚的兴趣想去研究的。鲁滨孙对礼拜 五的态度,体现了一种朴素的种族主义,也表明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利益所 在。因为就生活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屿而言,与其热衷于把一种纯英国的生活方式 强加于它,何不干脆老老实实去向一个掌握与这个特殊环境相适应的种种技能的土 著学习,那岂不更好?这样说,是否意味着我们又要提倡让一雅克。卢梭的“善良 的野人”的神话了呢?恐怕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卢梭虽然生活在一个热恋航行、崇 尚发现的时代,但他本人却对探索和发现新大陆毫无兴趣。他所说的“善良的野人”, 正如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一样,无非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抽象的谴责而已。 他加之于“野人”的一切美德,恰恰正是他所谴责的“文明人‘的种种缺陷、丑行 的对立面。在卢梭的笔下,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飘流记)成了爱弥儿接受感化、 作为消遣而阅读的唯一的一本小说,与此同时,作为社会与家庭奴役的肇端的礼拜 五则是被卢梭摒除在外的。”我们得赶快把爱弥儿安排到这个岛上去,因为他只有 在那儿才能得到他的幸福,更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不再愿意独自生活在那儿 (如果他还想在那儿生活下去的话),这个现在就已经不被他看重的礼拜五,到那 时就更不管用了。“笛福感兴趣的,仅仅是心灵手巧的主人公鲁滨孙,他既审慎又 聪敏,完全能在没有社会支援的前提下自给自足。然而卢梭似乎并没有看到,毁了 那座荒岛的,恰恰是鲁滨孙在岛上培植的文明萌芽,正如他让礼拜五当他的仆人恰 恰是残害了礼拜五一样。而且,在苗福的笔下,礼拜五是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创造能 力的,他的那些小零小碎的玩意儿,都是笛福自己从英格兰本土上批发过来的。 不过我们还不能说《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就是一部真正的人种学小 说。这样的一部人种学小说,还有待我们的小说家去写哩。我的这部小说真正的主 题——我想这会是引人入胜、长人见识的——是两种文明的对抗和融合;这种对抗 和融合,我是通过在试瓶——荒岛——中对两个当事人进行观察来加以阐述的。鲁 滨孙是十八世纪初期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英国人。礼拜五则是同时代的阿劳干人 ——这是生活在智利的一种印第安人。这两种文明从一开始就表现于方方面面—— 经济,司法,文学,绘画,宗教,等等等等,——我们要观察它们的相遇、斗争、 融合,还要观察一种新的文明是怎样从这种融合中脱胎出来的。丹尼尔。笛福并没 有涉及这个主题,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鲁滨孙才有文明可言,在这一点上他对礼拜 五是不屑一顾的。我的整个想法不仅更哲理化,而且是与笛福背道而驰的。使我感 到兴趣的,并不是两种文明如何在某个发展阶段相互融合,而是在一个人身上,一 种文明的痕迹如何在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环境中消失殆尽,是裸露在这种背景上的 人的存在和生命的真谛,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怎样在这块白板上,经过尝试、探索直 到建立起来的过程。礼拜五——与经过孤独疗法治疗后的鲁滨孙相比,他依然是更 少受到文明的硝污的——既是新世界的新人的助产士,又是他们的向导、因此,我 的小说我想是会有新意的、向前看的,而笛福的小说则纯粹是向后看,仅仅局限于 描述丧失的文明如何重建的。 三者之间的戏剧性的关系(鲁滨孙十岛十礼拜五)为小说中的哲理性段落提供 了用武之地。我有不少东西是得益于保尔。瓦莱里的,将来有一天,我得把所有这 些得益之处一五一十地写出来才是,但到那时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声明我已与他分道 扬馆,因为这是我这忘恩负义的逆子酝酿已久的。我所要写的小说,保尔。瓦莱里 都早已作了界定,并在(台斯特先生叩中提供了模式。其实,他自己也是照着一个 既真实又荒谬的模式在写作的,那模式就是笛卡儿的《方法论)。《台斯特先生) 一书的拉丁文题献清楚地表明了这层渊源关系:Vita Cartest rssdriplicissllrlao 瓦莱里在一八九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写给纪德的信中写道:“下午重读了《方法论), 这简直是一本超越时代的现代小说。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以后的哲学著作全都摒弃 了自传性质的内容。而这一点正是应当恢复的,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写出一种理论 的演进过程,正如写出一种激情《床上的激情)的演进过程(那是已经写得很滥的 了)一样。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因为我是个清教徒,对我来说,理论是没法像在 《路易。朗贝尔)里那样采用特技的……”唤起瓦莱里热情、给他以灵感的,可能 就是《方法论)第二部分第一段的开头:“这场持续至今的战争爆发伊始,我随部 队开往德国;我从参加皇帝加冕礼的贵宾一下子沦为雇佣军队中的大兵。冬季来临 后,我们滞留在一个地区,周围根本没有一个可以讲讲话的人,不过幸好也没有要 操心或是要投入激情的事情,于是我就整天独自关在一间生着火炉的房间里,悠悠 然地沉浸在冥想之中……” 其实我们真该额手称幸。这位笛卡儿先生当时在当雇佣兵,先是在荷兰纳索大 公的军队里服役,后来又投到巴维埃尔选侯的麾下。一六一九年冬季气候严寒,他 随部队宿营在上达尼布地区,闭门不出,其时三十年战争硝烟正浓,波希米亚和匈 牙利的国王费迪南大公则刚在法兰克福戴上西罗马帝国的皇冠。笛卡儿就是在此时 此地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命题,阐发他的本体论体系的。我们不妨想一下,跟这 样的一部小说相比,以后的那些虚构的爱情故事显得多么平庸啊! 总之,我们的要旨是把一系列纯粹的精神活动,以及通过这些活动所发现的东 西全都阐述出来,同时还要保留整个过程历史的、带有自传性质的质朴风貌。把随 笔和小说读合在一起,既能取随笔的抽象哲理之长,又能叨小说情节曲折的光,两 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保尔。瓦莱里作了这样的界定,但在他的作品中却也只有一部是符合这一界定 的。在《台斯特先生)中,他在一个想象出来的人物身上安了一个异常灵活的脑袋 瓜子,然后把此人放到大自然中去进行观察,看结果会是怎样。这里的关键——对 笛卡儿来说,这一点也同样是至关重要的——在于此人发达的大脑使他和周围发生 的事情之间拉开了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从而也就为他提供了一段理想的观察距离。 当年笛卡儿就是这样置身于那个“生着火炉的房间”,对喧闹的军乐声和隆隆的炮 声一概充耳不闻,潜心思考人类的命运,用他那深透的思想滋养了我们的。(同样 我们还会想到黑格尔,一八O 六年他在伊埃那写作《精神现象学)之时,正是拿破 仑的军队重创霍亨洛埃亲王的普鲁士军队,伊埃那城外火光烛天、炮声隆隆之际。) 鲁滨孙。克罗索的题材,非常适合写这种类型的作品——描写精神世界的历程, 而又始终有小说的情节贯串其间,——保尔。瓦莱里当然不会不注意到这一点。在 他的《未写完的故事)中就能找到我们的鲁滨孙的雏型:“鲁滨孙在没有一本书、 一张纸的环境中重又恢复了精神生活。以前听过的音乐又在他脑际回旋……记忆的 闸门由于需要,由于孤独和空虚而打开了。他沉面于回忆之中。他重又回忆起曾经 读过的书——并把回忆起的内容记录下来。这些回忆笔记实在是很奇特的。最后, 他终于开始了创造。”礼拜五这个名字只出现过一次,但是有关他人、他人的不存 在或是他人幽灵般的存在的问题,保尔。瓦莱里显然是索绕于心的,因为他针对《 未写完的故事)初版扉页上的彩图写过这么一段话:“尽管那是个荒岛,但是他依 然在帽子上插了根羽毛作为装饰;看来他是想象了某个人来欣赏他的羽饰的。” 因为这正是整个故事的点睛之处。鲁滨孙在荒岛上经历了两个阶段:未有礼拜 五之前阶段和与礼拜五同处阶段,这两个阶段是彼此衔接的,孤独的悲剧基调一开 始正是透过对同伴的呼唤表现出来的,而后随着一个同伴的到来,这种基调暮然间 很突兀地收住了,因为来的竟然是个出乎意外而又令人失望之至的同伴——一个黑 人——然而从情节的展开来说,也唯有如此才顺理成章。因为事情很显然,假如真 的来了个鲁滨孙所期待的同伴——另一个英国人,另一个鲁滨孙,——那下面的故 事就会索然无味了。 在《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除了上述的两个阶段,我还加进了另 一个阶段——烂泥塘阶段,——它位于另两个阶段之前,而且使整个故事的脉络更 为合理。从小说本身的逻辑来说,鲁滨孙先是希望有人会来寻找他,再是试图竖立 一些标记让人知道他在岛上,最后还动手打造了一条小船,等到一切努力都成为徒 劳以后,他经历了一个绝望、颓唐的时期。他发现了一个烂泥塘,白天最热的那段 时间,野猪会到这个泥塘里来扑腾打滚。他学着它们的样,也把整个身子都浸没在 这个烂泥塘里,只露出鼻孔和嘴巴,结果被泥沼散发的有毒气体熏得神志昏迷,差 点儿送掉性命。 在荒岛上的这段情绪最沮丧的时期过去以后,他又重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情况有了好转,他在岛上颁布了法令,种植了庄稼,荒凉的小岛怦然成了英国的一 块殖民地。这是“小岛行政化”时期。这也就是英国清教徒手捧《圣经)对新大陆 的处女地进行入侵、推行殖民统治的缩影。他们想必是从本杰明。富兰克林在《年 鉴)中阐发得淋漓尽致的积累理论受到了启发;这种从加尔文主义出发的理论,其 终点正是资本主义的自由社会。在行政化小岛的那个鲁滨孙身上,这种认定唯有在 劳作和生产中才有至乐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可是他的孤独给他的劳作抹上了一层 自嘲的色彩,并使他的生产——谷物、于肉、鱼。水果的生产——都带有一种并不 明智的意味,而作为生产经营,本来却是应该很明智的。 一开始,礼拜五似乎是为了陪衬鲁滨孙在小岛上推行的那套古怪体制而出现的。 他是这个王国唯一的“臣民”,是鲁滨孙将军麾下唯一的士兵,是鲁演孙税务官辖 下唯一的纳税人,等等等等。从表面上看,他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 可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动摇了小岛的体制,因为事情明摆着,他对所有这一切 压根儿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鲁滨孙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因而也就不能不正视自 己的疯癫了。礼拜五在一个仅靠盲目信念的力量维系着的体制中,撒下了怀疑的种 子。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最后当他有意无意地把鲁滨孙储存的食品以及从沉船上运 来的财物全都毁了的时候,鲁滨孙的反应并不很强烈,倒像是他早就预料到,甚至 早就期待着这场无妄之灾似的。 从那以后,就是礼拜五在控制局面了,他不但自己发明东西,而且促使鲁滨孙 也从事起英国人轻易不肯冒险去做的种种发明活动来,行政化小岛的阶段转变成了 审慎地重建失去的文明的阶段。礼拜五的法宝是空气和风力。他的代表作是箭、风 筝和风力竖琴。然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毁了他,因为日后当他看见英国船在小岛的 水域里下锚之时,他已经无法抵御这些精巧的帆船的诱惑了。鲁滨孙起先是个土地 崇拜者。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农民的粗率和鲁钝。他先是像孩子爱母亲那样(岩洞插 曲),然后又像丈夫爱妻子那样(曼德拉草插曲)爱他的小岛。可是随后他就经历 了一场缓慢的变化,渐渐变成崇拜太阳了,而礼拜五的影响则最后促成了这一转变。 整部小说的脉络可以表示如下:土地十空气+ 太阳崇拜土地的鲁滨孙十礼拜五+ 崇 拜太阳的鲁滨孙我们还可以注意到,鲁滨孙转变的三个阶段,正好是跟斯宾诺莎在 《伦理学)中提出的三个认知阶段相类似的。第一个认知阶段就是感觉和情绪,其 特征是主观性、偶然性和直接性。第二个认知阶段对应于科学和技术。这是一种理 性的,然而又是表面的、间接的、功利性很强的认知。只有在第三个认知阶段,才 能在一种直觉中真正感知绝对。可以这么说,烂泥塘、行政化小岛以及对太阳的崇 拜,相继体现了《伦理学)中的三个认知阶段。这种相似性甚至还表现在:第一与 第三阶段都以其共有的直接性和无功利性而与第二阶段(即第二个认知阶段或行政 化小岛阶段)相区别。 不言而喻,这种相似并不是有意造成的。但我要说,《伦理学》在我眼里确实 是继《新约全书)之后最重要的著作,我深受这本书的影响,而且我还注意到,上 述三个阶段无疑是跟一种最古典的、可以在不止一种宗教的教义或哲学体系中见到 的深层结构相对应的。即便对最普通的场合——日常生活——而言,我们也能依稀 找到对应的三个阶段。因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生活中总有三条路可供他或她挑 选l )追求完全消极的、不体面的享受——酗酒,吸毒等等;2 )工作劳作,在社 会中往上爬;3 )从事纯艺术或宗教的精神活动。这样,鲁滨孙的三种生活状态就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与斯宾诺莎的哲学思考中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 曾经有一位读者并无恶意地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不把这本书题 献给最先启示了我的丹尼尔。笛福。可是,我的这本书当真有什么地方应该归功于 笛福吗?我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因为在我看来,只要把这本书跟笛福 的书逐页比较一下,这个问题就会变得非常清楚了。其实,题献的事我倒是考虑过 的,我说的是另一个对象;这一想法在我脑际盘旋了很久,但我犹豫再三,最后还 是作罢了。因为我要题献的对象,在我看来是太伟大,太崇高,离我太远了,我无 法请这个对象应允我表示这微不足道的敬意。是的,我是想把这本书献给许许多多 沉默无言的移民法国的外裔工人,献给所有这些匆匆来自第三世界的礼拜五们,献 给这三百万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塞内加尔和葡萄牙的移民,我们的社会 是靠他们支撑着的,然而我们向来对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既没有选举权, 也没有工会和发言人。无论按哪种逻辑,无论按哪种法律,我们应该有一部分重要 的新闻社、电台、电视台不仅为他们说话,而且属于他们所有。我们这个消费社会 是依赖他们而生存,是把自己白白胖胖的屁股坐在这些永远沉默的篇黑的人群身上 的。所有这些清洁工、挖泥工、普通工和打零活的散工,他们当然没有什么要说, 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要让我们知道的,因为他们先得想法进我们的学校,先得学 会说一种文明的语言——笛卡儿、高乃依和巴斯德的语言,先得学会举手投足合乎 规范,尤其是先得忘记那些愚昧而狭隘的鲁滨孙——尽管我们都是这样的鲁滨孙。 这些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但又对我们的社会至关重要的人们,这些从未受到社会 重视却又为这个社会所必不可少的人们,唯有他们才是法国真正的无产阶级。注意 呵,说不定哪一天,这个缄默的人群就会冷不防的在我们耳边吼出惊雷般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