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哟,老兄,”麦克尔·埃亨对儿子保罗说道。“你的表演真叫人难受。”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父子俩一起观看了《马耳他猎鹰》。 保罗以前没看过这个片子,他被父亲模仿悉尼·格林斯特里特( 悉尼·格林斯 特里特(1879 一1954) ,电影演员,生于英国,因饰演《马耳他猎鹰》中的“胖男 人”而出名。) 的样子给逗乐了。有时候,他自己甚至也试着模仿格林斯特里特表 演。 “哎哟,老兄! ” 十二岁的保罗对电影里声音的模仿并非惟妙惟肖,但却是抑扬顿挫,超出北部 平原小镇上一般男孩的滑稽表演。 他的声音和动作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男孩躺在床上,床罩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穴居人》。这一次,父亲对老电影漫 画式的模仿没有把他逗乐。他不满地抬起头来,漂亮的长睫毛大眼睛里透着气恼。 麦克尔温和地迎着他责备的目光。他抓住一切机会观察儿子。十二年里,每天都有 一种新的东西,一抹新的亮光,一个令人惊讶的变化,反映在孩子的身上。 “我想去,爸,”保罗平静地说,尽量让自己的话发挥出最佳的说服力。 他确实在祈求着去。麦克尔知道,因为保罗跪在床边做晚祷的时候,他一直在 暗中探听。他悄悄地躲在男孩房间外面的门厅里,留心看着,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背 诵《主祷文》、《万福马利亚》和《荣耀归主文》——老套的祈祷文,还有天主教 学校的行为规范。埃亨夫妇怀着一丝疑虑,定期送孩子去那所学校。麦克尔和他妻 子都是在宗教环境中长大的,为人父母之后,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把宗教的外衣套在 孩子身上。他们对自己受过的宗教教育中的恐怖故事总是津津乐道;送保罗上圣埃 默里赫学校,意味着对这些恐怖故事付之一笑,希望为下一代赢得一些貌似有益而 稳妥的东西。 “我十四岁时,父亲才带我去打猎,”麦克尔说。“我想那是合适的年龄。” “你说过小孩子做什么事情都要赶早。” “我可没说我认为小孩子做什么事情都赶早是好主意。” “你甚至都不喜欢打猎,”保罗说。“你不赞成它。” “哦?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 “哼,我听过你跟妈妈谈话。你似乎跟她一样,认为这事又残忍又愚蠢。” “我并不同意她的观点。我理解她的立场。可是,如果我不赞成打猎,那我怎 么还抓住一头像你这样娇嫩的小猪仔? ” 保罗对父亲的逗弄没有反应,他执著地探求问题的实质。 “因为我真的信仰它。” “哦,是吗? 你信仰用棍棒乱打那些无辜的动物? ” “你知道为什么? ”保罗问,“这是一个基督教伦理的老题目。打猎早就是。 我投赞成票——同意。因为《创世记》里说‘掌管众兽’。如果你吃它们的肉,那 可以。我们就是吃肉的。” “你不吃肉。” “我吃的,”保罗说。“我吃鹿肉蒜肠。” 麦克尔赫然俯向保罗,用左手关掉了床头桌上的灯。 “把你的怒气发泄在一头不会说话的兽类身上,是亵渎神明的行为,(见梅尔 维尔的《白鲸》第三十六章,当受白鲸伤害致残的船长亚哈号召他手下的船员搏杀 白鲸时,斯塔勃克说:”……跟一头没有灵性的东西发火,亚哈船长,这怕是有伤 天理吧。“)”他告诫保罗。麦克尔正跟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助手在讲授《白鲸》, 那女孩名叫菲莉斯·斯特罗姆,非常漂亮,是从南达科他州来的。“好了,晚安。 我不想让你熬夜看书。” “为什么? 我明天又不出门。” “也许明年,”麦克尔说。 “一言为定,爸,”保罗说。 麦克尔让保罗的房门像往常那样,敞开一点缝儿,然后下楼来到书房。他的妻 子正在书房里给学生们做的关于乔叟((1343 —1400) ,英国莎士比亚时代以前最 杰出的作家和诗人。其最右影响的作品为《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作业打分。 “他有没有央求你? ”她抬头问道。 “我想,他也不很确定自己是否想去。他对打猎持赞成的观点。” 她笑了起来。眼睛跟她儿子的酷似。“什么观点? ” “基督教伦理,”麦克尔郑重地宣布。“掌管众兽。他以《创世记》为论据。 基督教伦理,”他念叨着,妻子在一边茫然地看着他。“在学校学的。” “哦,是,' ‘她说。”可是,基督教伦理并没有说要杀死可怜的兽类,不是 吗? 也许他有个老师是恋枪狂。“ 克丽丝廷是在路德教的家庭里长大的。她尽管有宗教倾向,却是一个讲求实际 的人,她总是跟教条式的教育,尤其是罗马天主教的种种教规,保持着审慎的距离。 她赞成保罗进天主教的学校,是出于她本人相当保守却独立的考虑,因为他们大学 城里天主教徒的主张包容了路德教的改革。很多星期日,克丽丝廷都和他们一起做 弥撒。圣诞节期间,他们两个教堂都去。 “是他自己,”麦克尔说。“是他那有趣的小脑袋想出来的。” 克丽丝廷皱着眉头,一个手指放到唇边。 “他总是看见你出去,却没看见你打回来什么。” “我打到了鸟啊。不过,打鹿的季节嘛……” “是啊,”她说。 在克丽丝廷脑子里转来转去却终于没说出口的想法是:每年秋天,麦克尔总是 利用打野鸡的季节做借El,在他们家附近的田野上闲逛。他带着从同事那里借来的 猎狗和枪出门,穿越结了霜的棕色大草原,从没有告示牌的铁丝网下爬过去,穿过 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和坑坑洼洼的牧场,从一个山林逛到另一个山林。在短短的秋 日里漫步,真是其乐无穷。每个小山丘上都点缀着色彩明丽的黄色杞木、红棕色的 白蜡树和火焰般的槭树。如果猎狗把一只野鸡惊起,野鸡咯咯叫着,献祭般地一头 俯冲下去,他或许会打一枪。也许不打。然而,如果打到一只鸟儿,他就不得不给 它净毛,在炉子上加热,让它的皮变软,但又不要太过火候,再用小镊子把子弹夹 出来。克丽丝廷拒绝干这差事。麦克尔也讨厌这活儿,所以他不太喜欢打野鸡。可 你总得吃它。 有些年里,在捕鹿的季节,麦克尔会跟大学里的两三个朋友一起出门。他的朋 友都是好射手和劲头十足的猎人,而他不是。他倾心的事情是划着独木舟驶进几欲 封冻的沼泽,来到第一场雪覆盖下的十一月的林子里。在他们徘徊寻觅的树林深处, 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打破那种寂静,只有几只乌鸦的叫声,几只落在后面的麻雀在单 调地唱着歌,远处偶尔传来枪声的回响。如果他们运气好,可能会在夜里听到一只 迷途的加拿大狼的嗥叫。还有些冬季的鸟儿,像松雀、鹰,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 北美小雀,在林木线上空静悄悄地飞翔。在他们用作野外大本营的小木屋里,大腹 取暖炉周围飘着上好的威士忌的味道。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捕杀鹿。 克丽丝廷尽管是在她家的农场里长大的,总是借穿男亲戚们的夹克衫,口袋里 塞满牛肉干、烟草条和亮红色的猎枪子弹,但是她却不太赞成打猎。起初,她反对 麦克尔去打猎。麦克尔眼睛近视,还爱走神儿。 “如果你不打算打鹿,就压根儿不应该带枪。” “我并不当真开枪。” “可你根本就不应该开枪。如果你射伤一只鹿就更糟糕了。” “我几乎从不开枪,克丽丝廷。” 然而,冬天在树林深处,你必须带枪。在林中不带枪的人往往是可疑的,遇到 他们是很凶险的。那些欢迎猎人在狩猎季节来到他们土地上的农场主,看到不带武 器擅自在林子里闲逛的人,就会心怀恐惧。有时候,如果麦克尔正跟别人站在一块 儿,一群鹿闯进了视野,人人都开枪.他会跟着别人一起试着打一枪。但他从来没 有认领过一只猎物。 他们家的黑色拉布拉多猎犬放弃了炉火旁的舒适位置,从克丽丝廷隔壁的起居 室里小步跑出来,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六年前,奥拉夫还是一只不满周岁的幼犬, 被当做圣诞礼物送给了保罗。每年秋天,它都充当麦克尔的打猎伙伴。麦克尔弯下 腰,挠着它的后颈。 克丽丝廷收起了那些论文。 “基督教伦理,”她说,仿佛在掂量着它通常的实用价值。“我想《创世记》 不会太喜欢狩猎的人。我觉得它喜爱牧羊人。” “我得查一下。你总会学到点什么,对吧? 读《创世记》。” 第二天一大早,麦克尔在本州的两个同事开着切诺基来了。克丽丝廷给他们端 来咖啡,又分给他们袋装的三明治就着吃。 阿尔文·马奥尼是个历史学家。他个子很高,正在歇顶,长着一张嗜酒者的红 扑扑的脸。他把自己的猎枪递给麦克尔。 “还记得这个吧? 雷明顿十二口径? ” 麦克尔把三颗打鹿用的滑膛枪子弹塞进弹仓,向前压了压,找找枪的感觉。 “你可以放六颗子弹,”马奥尼提醒他。“只是,如果你那样——别忘了里面 有子弹。” “好的。”麦克尔放下猎枪,退出子弹,把子弹塞进夹克衫口袋里。 另一位猎人名叫诺曼·采维奇,是个社会学家,学生们总认为他从纽约来,其 实他来自艾恩福尔斯——一个充满犯罪与暴力的湖边冶炼小镇,离这儿不算远。诺 曼在大学里极力去影响小镇上的青少年,想让他们具备一种适应城市底层生活的能 力。他和马奥尼年龄差不多,比麦克尔大二十岁,尽管他看上去没有那么老。 “诺姆(诺曼的呢称。)参加了开幕当天的猎枪比赛,”马奥尼说。 “直接被淘汰出局了。可以这么说。” “那儿以前不是个动物园吗? ”克丽丝廷问道。“我是说应该有人住? ” “如果你了解那地方就不会这么问了,”诺曼说。“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你乘独木舟过去的吗? ”麦克尔问。 “当然。”诺曼·采维奇有一副粗哑的嗓子,总是把学生逗乐。“想到那儿去 就得用独木舟。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他又念叨了一遍。 没有人说话。保罗穿着睡衣悄悄地躲在厨房门口。诺曼抿了一小口咖啡。 “除了,”他说。“苗族人(原文是Hmongs,通常被称为”美国苗族“,是在 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迁移到美国的苗族人,现在大都居住在威斯康星、明尼苏达、加 利福尼亚、格林贝等地。)。我看到远处有些苗族人。 他们很可能是一路走到那儿的。天还没有下雪。“ “他们需要肉,”克丽丝廷说。“他们靠那个生活。” “根茎,”诺曼说。“冬青树、松鼠和浣熊。”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苗族人? ”保罗身子半藏半露地问道。 “问得好,”诺曼说。“聪明的孩子。我们明年该带他去打猎。想知道我是怎 么知道的吗? ” 保罗望望父亲,然后点点头。 “我是怎么知道他们是苗族人的,”诺曼说道,仿佛那是一次讲座的题目。他 喝咖啡的时候,一只手臂托着一杆莫斯伯格三十三口径的猎枪。现在,他放下杯子, 让枪从手指间滑落,最后他握住枪管的一端,只露出一点头儿。“因为,”他对保 罗说。“他们拿枪的时候抓住枪管的一头,有点像牵牲口。” “嘿,”阿尔文·马奥尼说。 “在越南他们也是那样拿枪的。在艾恩福尔斯苗族人很多。所以,”他说,然 后专门对着小保罗讲道:“当我在林子深处看见一个人那样拿枪,我就推测他是苗 族人。这算不算回答了你的问题,我的朋友? ” “算,先生,”保罗说。 “苗族是越南和老挝境内的一个民族,”诺曼对保罗说。 “你知道越南在哪儿吗? 知道那儿发生过什么事吗? ” 保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嗯,我想我知道。一点点。” “好,”诺曼说。“那么你比我的大多数学生知道的多。” “采维奇先生战争期间在越南,”克丽丝廷对儿子说。 她转向诺曼,心里相当喜欢这个人。“你在那儿待了多久? ” “一年。所有的白天,每天每日。还有所有的晚上。” 就在他们动身之前,电话铃响了。从妻子的语气里,麦克尔知道是他的助教, 菲莉斯·斯特罗姆打来的电话。作为大草原上农夫的后裔,克丽丝廷在对陌生人或 者她不喜欢的人说话时,并不总是费神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事实上,她有时 候说话听起来冷冰冰的,此时她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不耐烦地堆积着菲莉斯电话里 的信息。 “是菲莉斯,”她尖刻地宣布道。“说星期四的期中考试她不能监考了。想知 道你是否能回来? ”她的话里有一种冷漠无情的模仿,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麦克尔做了个鬼脸。“菲莉斯,”他说。“菲莉斯,漂亮而无用( 原文是Phyllis, fair and uselcss。英国诗人尼古拉斯布伦顿(1546 一1626) 的《田园诗》中有” lt is phyllis fair and bright ,she that ls the shepherds ‘joy “之句) 。” 事实上,他对这孩子感到歉疚。这个女孩娇羞可爱,很害怕克丽丝廷。 “我跟她说你已经走了,”他妻子说。“她会再打过来的。”学校里严格执行 的新规章制度要求师生协作不逾礼防,但是克丽丝廷仍不放心。她以为自己对菲莉 斯的种种疑虑是个隐晦的、隐藏的秘密。 “我真的要为这件事回来吗? ”他们出门上车的时候麦克尔说,“明天晚上六 点以后,我会从埃利希餐馆给你打电话。” 他们驶过暗褐色的农田,开向长满树木的沼泽地,这片沼泽地勾勒出三河的轮 廓,三河狭窄的河谷在这里会合。 又行了大约有四个半小时,他们经过了埃利希餐馆,这是一个仿阿尔卑斯山风 格的酒吧和饭店,散漫地伸展着。 “我想继续往前走,去猎人酒吧,”麦克尔说。 “那里的饭菜没这儿好,”马奥尼温和地说。 “是这样,”麦克尔说。“不过,猎人酒吧的零售区卖一种叫做‘威洛比家’ 的淡麦芽威士忌,是明尼阿波利斯以西惟一卖这种酒的地方。我想买一瓶,我们晚 上喝。” “啊,”马奥尼说。“彻底的陶醉。”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能是嘲讽,麦克尔想。“陶醉” 这词儿用在马奥尼身上不合适。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干脆不存在,尽管麦克尔相 信他会非常喜欢“威洛比家”。但是对我来说,麦克尔想,陶醉仍然是一种可能。 他想象着自己依然能够体验这种感觉,在某些范围内,在某个时候的某些瞬间。 不必要迷恋威士忌这种厉害东西。对此,他觉得很有信心。 “克丽丝廷怎么样? ”诺曼问麦克尔。 “什么意思,诺曼? 你刚还跟她说过话。” “这学期她见过菲莉斯·斯特罗姆吗? ” “哦,得了,”麦克尔说。“你以为她嫉妒小菲莉斯吗? 克丽丝都可以就着一 杯水把菲莉斯吞下去了。” 诺曼大笑。“我跟你扯平吧,伙计。我对克丽丝廷害怕得要死。火和冰,老弟。”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麦克尔想。采维奇自命为研究北部乡村的社会学家。实际 上,麦克尔想,在家里,冰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加厚。克丽丝廷开始越来越狂 热地谈论她的父亲——在她父亲的模子里,她那精心塑造的、坚硬的棱角被打造出 来。他父亲这位戴着铁面具的神,男子汉气概的遗传者及其衡量尺度,仍然活在花 岗石下面。在那阴影下面,一个男人会对自己的缺点大感恐惧。 “我最明智的举措,”麦克尔说。“就是娶了这个女人。 夜里那真叫死睡。“ 他想,对于采维奇这个好奇的人和他对这件事的好奇劲儿来说,也许那不是最 好的表述。 临近马奥尼的小木屋时,四野的林木越来越多。他们打算在小屋过夜。农田逐 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长着光秃秃的橡树和松林的低洼草地。又走了三十英里,他 们来到了“猎人晚餐俱乐部”,这是一个餐车式饭店,车皮由蓝色的铝和银铬合金 制成。紧挨着餐车,有一个用处理过的松木搭建的房屋,看上去跟餐车极不和谐。 木屋有一扇涂过清漆的门。在门上齐眉高的地方,是这个木屋惟一的窗口——一个 钻石形状的探视孔,是双层玻璃的,且染成了绿色。一块手工绘制的屋顶长度的标 牌上写着:加标签纪念品站。 空地上停着五六辆破旧的汽车,他们把车停在那些车旁边,步行穿过烫了松脂 的浅棕黄色地面,进了金属餐车。 里面有些长条形的软座、一个吧台和一个很胖的年轻女招待。她穿着收银员的 衣服,戴着蓝色的围裙。餐馆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年老的乡下人站在吧台旁边, 他们费劲地转动着僵硬的肢体,想看看进来的人是谁。酒吧里似乎热闹一些,从里 面传来自动唱机播放的音乐。韦伦·詹宁斯的《卑微的自由》。 他们的桌子朝向冷冷清清的双车道高速公路。麦克尔要了杯咖啡,想就着吃火 腿蛋,然后又起身去毗邻的酒吧买威士忌。 酒吧里有八九个客人,其中一半是中年男子。他们一个个醉醺醺、病恹恹的, 样子很不友好。还有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印第安青年,眼睛里透着吸毒者特有的闪闪 的亮光。 一个长着一张看似平和的圆脸;另一个很瘦,且轮廓鲜明,这张脸乍一看,似 乎在微笑,但却不是。麦克尔站在外带吧台前,一心只管自己的事情。一会儿,酒 吧女招待从镜子后面,从一摞摞的酒瓶和猪脚坛后面的存物处走了出来。麦克尔刚 开始没看见她。 女招待看上去刚够卖烈酒的年龄。她一头黑发,一对亮如璨星的蓝眼睛非常匀 称,身材修长,穿一身黑色的女牛仔马术表演装,骑马衫上装饰着小小的白色花边 穗子,点缀着珍珠母扣子;浓密的黑发拂在背后的一侧。 “嗨,”她招呼道。 “今天有‘威洛比家’吗? ” “可能会有,”她说。“那,是什么样的酒? ” 麦克尔脑子里想的是另外的、完全不同的问题。他能不能每周五和周六都开车 出来,像牛仔一样和她一起度过周末? 不过只是假设。可是他能吗? 性事之后,她 会喜欢大麻烟卷飘散的诗意吗? 不是真的。空想而已。 “是一种威士忌,”麦克尔说。他想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不耐烦。“是没 掺的爱尔兰威士忌。你们以前卖过。” “没掺的好,对吧? 听起来不错。你想要这个? ” “是的,”麦克尔说。“是它。要的就是它。” “如果那酒好,我们一般没有,”她说。 麦克尔卡壳了。也就是说他无言以对,没有什么妙言警句来回她。 “是吗? ”他问。 身后有一个人,也许是两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中的一个,在用假声模仿他。‘’ 是吗? “仿佛他问了一个厚颜无耻、明知故问的傻瓜问题。 “不过,我当然一看就知道,”她说。 她转过身的时候,麦克尔看到她的黑色马裤绷得紧紧的,裁剪到马镫的长度, 像一个真正的女骑手的马裤。她拖着靴子后跟走路,但是并没有把鞋跟磨薄。他还 看到,在她衣领后面头发拂到一侧的地方,露出一个蛇形文身的头部,蛇的叉状舌 头从她后颈骨的两边向上延伸。一条大蛇,顺着她的脊椎骨往上游动。她的肌肤雪 白光洁。 麦克尔听到后堂传来说话的声音,一个老年男人以主人的口气在生气地大声嚷 嚷。女孩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一边仔细地查看着。 “你知道多少? ”她说。“这儿的特制品,啊? 你是爱尔兰人? ” 麦克尔耸了耸肩。“我来自一个偏僻的地方。你呢? ” “我? 我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 “是吗? ” “梅甘,”酒吧里有个郁闷的醉汉咕哝道。“把你的屁股转过来。” “乔治,”梅甘甜甜地叫道,一边招呼着麦克尔,“你不是一头在地上爬来爬 去的臭猪吗? ” 她抓紧时间卖“威洛比家”给麦克尔。有气无力的威肋和辱骂声继续在酒吧里 吵嚷着。她把一只手拢到耳朵边,像维多利亚传奇剧里的悲剧女主人公那样,想听 清楚。 “他说什么? ”她问麦克尔,关注中透出敏捷和聪颖。 麦克尔摇摇头。“没听见。” 他走回餐馆的时候,听见身后的酒吧里传来梅甘的靴子后跟拖在木头地板上的 嚓嚓声。 “噢,乔吉,宝贝儿杂种。我今天怎么伺候你哟? ” 回到餐馆,麦克尔发现他们的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 “他吃了你的鸡蛋,”诺曼指着阿尔文·马奥尼说道。 “唔,我没吃,”阿尔文说。“是诺曼吃的。” “不管怎么说,”诺曼说。“它们要凉了。你想要点东西下酒吗? ” “这个就够了。我不饿。”麦克尔尝了一口没动过的咖啡,也凉了。 过了“猎人晚餐俱乐部”,大沼泽慢慢展现在眼前。还没等他们到达小木屋, 天就下起了雪。他们沿着土路向小木屋驶去,冰冷的、被风裹挟的雪粒像齐射的子 弹一样扑面而来,打在挡风玻璃上咔啦咔啦响,积雪将玻璃上的雨刷器都塞住了。 当他们从汽车行李箱里取出背包时,雪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不那么硬了,雪花也大 了。更加深沉的寂静笼罩着树林。 天刚一黑,麦克尔就打开了“威洛比家”。这酒口感柔滑,美妙无比。开始的 时候,酒的质感仿佛为这惬意而温暖的小屋平添了一份熟悉的静谧。他们说着一些 老话题,谈论着过去的季节里躲避暴风雪的那些夜晚。诺曼‘采维奇就越南发了一 通牢骚。阿尔文’马奥尼谈起他惟一一次带妻子到小木屋来的事。 “我当时的妻子,”他说。“她不太喜欢这里。唔,一点也不喜欢。” 麦克尔转身望着阿尔文疲惫的、涨红的乡土面孔,他脸上因喝酒引起的网状血 管瘤隐约可见。当时的妻子? 阿尔文是个鳏夫。他是从哪儿捡到这个词儿,来指代 那个名声不好的跳轮舞的女人的? 已故的妻子,阿尔文。死去的妻子。因为阿尔玛, 或者米尔德丽德,或者别的什么他有意避开的名字,已经在他身上死掉了。在麦克 尔自己那份甜蜜、寂静的思想里,他为这种苦涩,为他突然冒出的无意义的、轻蔑 的愤怒感到惊讶。 麦克尔喝完了杯里的酒。鉴于他们共同的面貌特征,共同的性格弱点,到了阿 尔文这样的年龄,麦克尔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然而,怒火不断地在麦克尔的喉咙 里喷涌,和着他脉搏的节奏一起跳动,一种生命的迹象。 “好了,”诺曼说。“现在一切都得到原谅了。” 麦克尔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没有搞明白采维奇在说什么。原谅什么? 一切? 原谅谁? 清晨,他们帮阿尔文关紧小木屋的门。他那条十二英尺长的铝制划艇放在 山下的棚子里,棚子用挂锁锁着。去搬划艇的时候,他们发现挂锁被撬开了,但是, 那些夜盗由于懒惰或者无能,没有把小船偷走。还有一年,他们发现船头满是用锤 子凿打的凹痕。他们依旧摸着黑,把小船放到吉普车顶部的固定架上。 有条河流通往沼泽中的几个小岛,当他们到达河边时,半遮半掩的黎明正慢慢 撩起她朦胧的面纱。天还是很黑。 黑色的光束在清晨这一小片田野的上空往来交织,暗示着白昼的到来。他们借 助手电筒的光上了独木舟。河边上玻璃碴儿一样的冰在他们靴子下面发出碎裂的咔 咔声。 麦克尔操起船的尾桨,调整好方向,深深地划进缓缓流动的黑色河水里。他把 手电筒放在座位和大腿之间,让它的光束扫过河岸。诺曼坐在船头往前划,身边也 放着一只手电筒。 “水流不错,”阿尔文说。“我总是忘记。” “在接近大河的地方要急得多,”麦克尔说。“那里有个峡谷。” “一个小峡谷,”诺曼说。 “是的,”麦克尔说。“确实不大。” “不过,它淹死过人,”采维奇说。“每年春天都有人淹死。有些年头多达六 七个。”他说的是淹死的渔民。 离登陆的地方还有几码远,麦克尔拿起手电筒,戴着手套的手没有握牢,手电 筒从船舷坠人河里。他大骂起来。 他们掉转船头,驶过舒缓的水流,看了一眼落在河底的手电筒。电筒的光照亮 了水下七八英尺深处杂草丛生的大理岩河底。 他们又调转船头折了回来。 “有多深? ”阿尔文问,接着马上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太深了。” “太深了,”麦克尔说。“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问题,”诺曼说。“我还有一只。它还亮。” 他们下船的时候,白昼已将自己融人周围枝干光秃的林木中,每根树枝上都压 着一层雪。他们从河边呈扇形散开,在看得见那块结冰的岩石陡面的范围内活动, 他们约定在那里重新聚头。每个人都带着一袋干粮、一枝枪、一只指南针和一个便 携式支架。麦克尔向高地上跋涉,沿着岩石北面的一个斜坡走。积雪大概有四英寸 厚。他看到雪地里有不少鹿踩过的痕迹、浣熊的小蹄印,还有野兔用后腿跳跃时在 雪地上蹭下的印记。还有一些别的痕迹,使他想到一些更加令人兴奋的野兽,那可 能是狐狸、貂或者狼獾留下的。 在一个岩石棱层的山坡上有一丛橡树,麦克尔把支架固定在最高的一棵树上。 此处视野很好,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他上方的松林里有一溜鹿的蹄印,向下一直通向 河边。 现在,这些野兽可能正从他们那晚经过的高地上逡巡下来,在新雪层上有点脚 步踉跄地走着,啃吃着可以吃的食物。 他等着。看不见的乌鸦对他的在场发出警告。 接下来就进入了一种奇怪而漫长的寂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面对毫无动静 的死寂,由线条和阴影构成的风景似乎超越了时间。射场之内的各种景色,每一棵 树和积雪的山丘,麦克尔都尽收眼底。这种状态总是奇怪而充满悬念。各种念头活 跃着,争相冒了出来。 他观察着,警觉地看着是否有带条纹的象牙色鹿角,或者沾满烂泥的动物毛皮 从眼前闪过,在由白色、棕色树干和摇曳的深色常青树荫形成的混杂背景下,动物 毛皮的伪装色极难分辨。他随时等待着信号旗一闪。每一种声音都成了他注意力的 焦点。他熟悉每一棵树,从身边的那棵橡树,到山冈顶上那排高大的松树。 麦克尔带着武器来到林子里是出于惯常的原因,为了让生活变得简单,为了寻 找一种古老而不复杂的身份。然而,在寂静中浮出脑海的那些思想叫他感到不舒服。 譬如说,他想象自己只是一个体现天命的媒介。对每个生灵来说,等待它的都是这 样的客观现实。 他后悔自己出来了。他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一天变成他想象和期待中的样子。关 于是否开枪的抉择,直接把他带回了他留在小镇上的生活中,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些 问题:他是谁,他想要什么。他坐在那里等着鹿,枪的保险关着,紧张,警觉,闷 闷不乐。他细细地嗅辨风里的气味,尽管风里几乎没有什么气味。 空寂的时间过得很快,正像这类时间通常过的那样。 真不可思议。天色向晚,下午的天光变得越来越阴暗,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听见声音,他就打开猎枪的保险。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开始的时候,麦克尔以为那人在唱歌。但是,当这声音 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意识到那微带音乐品质的声音里传达出一种痛苦。他从漫长一 天的恍惚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准备下去帮忙。这时候,那位歌者走近了,麦克尔 听出了愤怒——这是那声音里压倒一切的品质,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人的狂怒。很快, 他听清了“歌词”——那是些猥亵的话,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骂出来,一会儿是怒吼, 一会儿是尖叫,似乎发自一个费力走路的人之口。这在麦克尔听来仍然像是有人受 了伤。 他扫视了一眼前面的树林,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注意到了他肩膀正前 方的地面。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个傻瓜。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四十码远处的松林隐蔽处走出来,慢慢地上了山坡。 麦克尔意识到,如果自己的支架没有放得那么高,那个人很容易就会看见他了。但 是,那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他打死的那只公鹿上——一只长着宽大叉角的漂亮的十 叉公鹿(每支鹿角上长着十个尖叉。八叉鹿亦同此理。)。 “噢,该死,”男人可怜地又哭又骂。“噢他妈的该死的狗屁杂种王八蛋。” 他在费力地折腾着一辆古怪的独轮手推车,车上横搭着他的战利品——那头鹿。 那辆车是一个满是接缝、铆钉和弹簧的家什。尽管车看上去大得足以装下那个猎物, 但却装不下。这东西的无能为力,是刺激他哭泣、毒骂、狂怒和绝望的原因。这个 倒霉的家伙对着他的破车拼命地又搡又推、又拽又拉,在地上一寸一寸艰难地挪动 着步子,他的狂怒显然到了极点。对麦克尔来说,从树上往下看,这种狂怒叫人害 怕。 然而,事实却证明这狂怒是有理由的。那装置上古怪而奇妙的轮子每当碰上被 雪覆盖的岩石或者木头,就会卡住。 那派不上用场的车斗会把那头鹿的尸体向前抛出去,鹿角就会挂到灌木上。每 一次,猎人都用力把鹿搬回车上去,然后,鹿又会从车的另一边掉下来,摇摇晃晃 的独轮手推车就向一边翻倒,车把手从男人的手中滑脱。他愤怒地嘶叫着,那科狂 怒显得无力,却叫人血冷。有些人在大骂的时候是诗人,但是下面的这个猎人不是 ;他毫不幽默,恶毒而乖戾。 男人接二连三地绊倒在大石头上,滑倒在冰上,跌几个屁股墩儿;又没完没了 地跟他的猎物一起被死死卡住,仿佛他先前是用一只手扼死了那可怜的野兽。 “噢该死,噢他妈的该死的狗屁杂种。” 男人不时停下来站到一边,用脚狠踢那辆车,接下来就是踢车上的死鹿。当他 停止踢打时,麦克尔几乎不敢动弹,怕自己被发现,他把脸埋在衣袖里,紧靠着树 干,憋住体内不断涌起的想大笑的冲动。 但是现在,这个傻瓜——沿着鹿的脚印,一路上跳着单人的“死亡之舞”—— 正来到麦克尔藏身的那棵枝干稀疏的光秃秃的树下。麦克尔能看见那人的眼睛,那 眼神非常可怕,还能看清他涨红的脸和灰白的胡子上结了冰的唾沫。 这个人满身是血。他已经恼羞成怒,并且身上还带着武器。 麦克尔暗中祈祷他千万别抬头往上看。 麦克尔屏住呼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看着男人推着他的鹿和独轮车,在一阵 阵的狂怒和吼叫声中从他的下方走过。如果下面的猎人具有妄想狂般强烈的知觉力, 哪怕是最微弱的感觉——感觉自己在这种极为糟糕、丢脸的情况下正被人窥视—— 如果男人把头向后仰到一定的角度,对着天空哀号——他就会发现见证了自己这些 蠢行的证人。 就在他上方的树上,高高地潜伏着一个“日辉牌”(“日辉牌荧光漆”本来是 一个商标名,此处指光天化日下的窥探者。)窥视者,窥视者那遮住的、乐坏了的 脸被一种魔鬼似的怪笑扭歪了。麦克尔突然想到,如果他发现了我,他就会杀死我。 他轻轻地关上猎枪的保险,用戴手套的手指扣住了扳机。 麦克尔吓得浑身冰凉,他的幸灾乐祸变成了自己的一种狂怒。噢,真可笑,他 想,像一个傻瓜躲在野外拖车里熬夜喝“老波希米亚”酒。电视里经常播放为学校 做的商业广告片。这些学校会教你怎样驾驶一辆十八轮大车去赚大钱,或者做一个 森林管理员,向人们发号施令,住在露天,而不是在下面的肥料厂擦拭铁锹。麦克 尔仿佛看到,在这些商业广告片当中,有一则是专门为今天这个愚蠢可笑的场面播 放的:把打死的鹿从森林里拖出来。不再是用篝灯从州际公路的坡道上把鹿捕获, 或者是用链锯肢解的方式进行公路杀生,该死,不是,你会带着你那神奇的折叠式 独轮车,男子汉气十足地走进大森林。它能折叠成二十五小块,这样你可以把它像 卷尺一样塞进你的裤子后兜,或者挂在腰带上。我们在观赏别人的羞辱时所感到的 那份满足令人震惊,他想。别人所受的羞辱补偿了我们自己的羞辱。 终于,那个猎人连吼带骂地推着他的重荷走远了。等他从视野中消失了,麦克 尔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顺着猎枪枪管的方向目送着他,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每 一寸路。 麦克尔打了个冷战。天降温了,毫无疑问。起风了,风从树的枝桠问尖厉地呼 啸着,刮得枝上残留的冰冷的叶子嘎啦作响。他看了看表,快四点了,他们约定集 合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抡起背包,从树上爬下来,朝他和伙伴们分手的那个花岗岩 基地走去。 阿尔文·马奥尼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蹲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看到麦克尔走近, 他站了起来。 “看见什么了吗? ” “没有鹿。不过,我确实看见了点东西。” 诺曼·采维奇步履艰难地从小河那边走来,镶着红色饰带的毡帽低低地遮在眼 睛上。 “嗨,伙计,我没有听到枪声。没有情况吧? ” 麦克尔带着漫长而孤独的一天里憋足的劲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个倒霉而愤 怒的家伙的故事,还有他那奇妙的发明。 “你们没有听见那家伙的动静? ”他问伙伴们。 诺曼说他除了树上的乌鸦和风的声音,什么也没听到。 “可怜的人,”阿尔文说。 “你运气不错,”诺曼说。“他没有抬头看见你,并且一枪打死你,真是幸运。 是个本地人。也许需要肉吃。” 麦克尔用舒洁牌面巾纸擦拭照相机镜头。“你真叫我伤心。” “要想报复下层社会,”诺曼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了。” “噢,得了,”麦克尔说。“别他妈的故作崇高了。” “我们都喜欢这个故事,”诺曼说。他接着说道:“你知道吗? 在岗位上被杀 害的猎场管理员,比任何其他的执法官员都要多。” 他们谈论了一会儿平民党的政纲、枪支和民兵之类的事情,又在逐渐暗淡的光 线中沉默了。突然,阿尔文把手放在麦克尔的胳膊上,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每个 人都在原地停住了。鹿,一共四只,一只八叉公鹿和三只母鹿。有只母鹿看上去只 有一岁多点。这些鹿正在冰冻的小河里喝水,在河的上游,上风向。三个男人开始 慢慢地靠近河边,那里有一道河弯,能给他们提供畅通无阻的射击线。鹿离他们约 摸超过三十五码远。麦克尔故意拖着脚走过雪地,雪上结了一层薄冰,冰的厚度刚 好能在脚下发出声响。他踩到一根冻硬的树枝上,树枝咔嚓一声断裂了。有只母鹿 抬起头,冲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又低头喝起水来。最后,鹿跑到了林木线附近, 相互对望着。 猎击的目标应该是那只大公鹿。如果他们是为了吃肉,那么,母鹿,即使是最 小的那只母鹿,都是合法的猎物。那头公鹿溅着水花走到深水边。刹那间,四只鹿 全都紧张地站在原地,耳朵竖起。一只母鹿前腿弯曲,准备跃起。机不可失。 每个人都举起了武器。麦克尔没有瞄准,他发现自己正盯着那只公鹿的肩部。 那是一只美丽的动物,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那样迷人。情况变了,他想。一切都变 了。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当其他人开枪的时候,他没有。他不清楚为什么,也许 是因为那天他看见了那个男人打鹿的经历。 公鹿昂起头,向前跳了一步,前腿打屈,它挪动着两条后腿,想让它们担起逐 渐虚弱的身体无法承担的重量。麦克尔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生灵死去。看着它们的腿 慢慢软倒总是叫人难以忍受。你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这种感觉。痛苦和眩晕。 “如果它掉进河里,”诺曼说。“就会在中途漂向苏城。” 但是,那头公鹿蹒跚着,向岸边走了几步,身子一歪,栽倒在浅滩上。母鹿们 无声地消失了。 “你开枪了吗? ”诺曼问麦克尔。麦克尔摇了摇头。 察看猎物的时候,他们发现靠近动物心脏的部位有两处枪伤。 “我想我们俩都打中了,”诺曼说。 “归你了,”阿尔文·马奥尼说。“你先打中的。” 诺曼大笑。“不,伙计。我们还是让屠夫来分吧。三份儿。” 麦克尔拽住鹿角,帮忙把死鹿从水里拖出来。 “有人想把鹿角制成标本吗? ”诺曼问。 “我想我妻子会受不了这个,”麦克尔对他说。 “我倒不在意自己留着,”诺曼说。“不管怎么说,它还不够陈列品的规格。” 他们离小船只有很短的距离,但是等他们把鹿拖上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 们向河的上游划去,来到了麦克尔的手电落水的地方。手电筒还在亮着,光束照亮 了河底。 他们把死鹿牢牢地束在发动机盖上,开始向州际公路驶去。这一次,他们没有 在“猎人晚餐俱乐部”逗留,而是径直驶向埃利希餐馆,去给这只鹿贴价格标签。 他们填完了渔猎表格之后,就走进饭馆,坐下来吃晚饭。马奥尼是指定的司机,有 意识地不饮酒。麦克尔想,他回到家里会补上的。麦克尔和诺曼喝苏格兰威士忌, 但是这酒没有“威洛比家”好。然后,他们又要了一扎啤酒。 菜单上的特色菜有香肠、炸小牛肉片、土豆薄饼、面条和水果布丁。深色的木 头墙壁上,展示着带有黄铜饰匾的鹿头和鹿角,还有带涡卷饰纹装饰的手写花体题 词。自动唱机里播放着波尔卡舞曲,这个地方挤满了猎人。在埃利希餐馆,很多猎 人都是带着家人来的。有女人和孩子,甚至还有婴儿。幸福的情侣们跳着舞。这里 到处洋溢着狂欢舞会友善的欢乐气氛。 “好家伙,这儿跟猎人酒吧可不一样,”麦克尔说。“不仅仅是饭菜。” “知道为什么吗? ”诺曼问道。 “人不一样,”麦克尔说。 “人种不一样,”诺曼说。“这里是普雷沃县。这些是德国人,他们热爱和平 和秩序。你会喜欢他们的。” “是吗? ” “当然。相反,猎人酒吧地处该死的大沼泽中,是哈里森县的地盘儿。住着爱 尔兰人、苏格兰一爱尔兰人、法裔加拿大人。他们又穷,脾气又坏,到猎人酒吧去 不是喝个滥醉,就是相互打黑报告。你看看这里,多爽! ” 诺曼张开双臂,脸上带着冷淡而虚假的微笑,做了一个拙劣的模仿快乐和陶醉 的动作。 “也许我们属于那儿,”阿尔文·马奥尼说。 麦克尔和诺曼彼此望望,大笑起来。 诺曼举起啤酒杯。“这儿在看着你呢,阿尔文,”他说。 阿尔文大笑。他情绪激动,没有沾酒。麦克尔想,让他系上安全带可能会更安 全些。 麦克尔觉察出诺曼在看他。“你今天没有开枪,”诺曼说。 麦克尔耸了耸肩。 他们在等着结账。诺曼说:“我想问你点事情。在圣埃默里希学校,他们是怎 么给我的保罗小朋友解释有关堕胎的事情的? 在我本人看来,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 上人少点有什么不好。” 麦克尔倒出最后的一点啤酒。 “对不起,”诺曼说。“这个问题我只能问你。” 已经是第二次了,麦克尔对诺曼着恼。当然,这个人的工作是社会学,而他做 事从来不会谨慎细致。他去过越南,有权提问这个大问题。 “学校里不讲这个,”麦克尔说。“没在那个层面上。”他用一块小纸巾吸着 桌上的那滩啤酒沫。“前些日子他们讨论了打猎。”他的话并不十分真实。保罗受 到的教育是:生命从胚胎开始。当然,其余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但是,麦克尔没 有心境来为圣埃默里希学校的教育观点做辩护。他觉得很尴尬,红着脸躲在啤酒杯 后面。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围攻。好像这些人企图夺走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某种他甚 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拥有的东西。 因为我信仰宗教,他想。他们知道我信仰宗教。要是我真的信仰就好了。可信 仰并不就是你所相信的东西,他想。信仰是另外的东西。 一个金发女招待脸上带着甜甜的、灿烂的微笑向他们走过来,但是她手里没拿 账单。 “请问哪位是麦克尔·埃亨? ”她问道。 “我是,”麦克尔说。 “先生,你有电话。请到厨房来接,好吗? ” 麦克尔跟着她穿过房间,耳畔回响着波尔卡舞曲、笑声以及盘子和冒着泡沫的 大啤酒杯嘎啦嘎啦的响声。在厨房里,三代妇女在有条不紊地忙活着。最老的不到 七十岁,最小的比他的儿子稍微大一点。暖烘烘的屋子里飘散着酸溜溜的醋渍汁的 味道。打来电话的是他妻子。 “麦克尔,”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冷漠,他想。 这声音令他想起那片冬天的树林,或者在冰冻的河底闪亮的手电光。“保罗不 见了。他在练体操,我以为他会去吉米.科林斯体操馆。可是他没在那儿。他的课 本在家。奥拉夫也不见了。”她顿了顿,“这里在下雪。” 麦克尔又想起了河边上的那头公鹿。它的生命之潮一点点地退去,腿慢慢瘫软 下来。 “我想,我给你打电话是寻求精神支持。”克丽丝廷说。 “我很担心。” “挺住,”麦克尔对她说。 他穿过喧闹的房间走回座位,对什么都视而不见。阿尔文和诺曼正在付账。麦 克尔掏出钱包,取出两张二十元的票子,扔在桌上。 “太多了,”诺曼说。 “克丽丝廷在担心保罗。他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他们来到吉普车旁的时候,埃利希餐馆的停车场上空正飘着雪。阿尔文察看了 一下捆绑鹿的绳子。麦克尔坐在了后排。 “你知道,”阿尔文说,“小孩子总是会搞些恶作剧,让你着急上火,那算不 了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车越往前开,雪下得越大,这减慢了他们的速度。麦克尔看着大雪纷纷落下。 他想起了那个用独轮车推着死鹿的男人。哎哟,老兄,你的表演真叫人难受。要是 他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弥补就好了。他以前的想法全都是自私而粗俗的。此时,在他 心灵的眼睛里最不想看到的是儿子的脸,那张他如此溺爱的小脸儿。但是,它还是 在眼前晃动,男孩儿被埋在雪底下。挺住。 “我刚才是不是醉过去了? ”他问伙伴们。 “你睡着了,”诺曼说。 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他睡了,却什么都没有忘掉。 孩子自始至终缠绕在他的梦里。祈祷。不,不要为任何事情祈祷。祈祷,就像 富兰克林拴在风筝上吸引闪电的钥匙,会把你的头脑和心灵燃尽。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驶进了镇子,镇里家家户户草坪的树上都挂着死鹿。在这 个草原城镇上,有着辽阔的草地。 草地上长着很多树,几乎在每一家屋前草地的每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都有一只 甚至是两只鹿挂在低矮的大树枝上。 有公鹿、母鹿和不满一岁的小鹿。全都是按法律进行的捕猎,是正当的。有太 多的鹿。 一辆警车堵在麦克尔的私人车道上。诺曼把吉普车停在街上,对着他前门的草 坪。三个人都从车里下来,当他们出来的时候,镇上的年轻警察——麦克尔认识这 个人,他的名字叫范德维莱特——也从他的巡逻车里钻了出来。 “先生,”范德维莱特说,“他们不在家,去麦克艾弗了。” 麦克艾弗是位于镇子北边的一家三县医院。 诺曼把手搭在麦克尔的肩头,麦克尔钻进了范德维莱特的普利茅斯巡逻车。 “你说什么? ”麦克尔问年轻的警察,“我儿子还活着吗? ” “活着,先生。他在户外的寒冷中暴露的时问太久,冻伤了。” 情况听起来不太妙,因为两人都知道这一点:冻伤,达到某种程度,是不可逆 转的,无论是暖气、火、可可茶、热水瓶、睡袋、脱下的衣服、被子、威士忌还是 药品,都无法停止一个孩子的颤抖,无法让他的体温上升。 “你夫人受了伤,教授。我是说,她伤得不厉害,我想,她只是在抱孩子的时 候摔倒了。因此她也被麦克艾弗医院收治了。” “我知道了,”麦克尔说。 “你知道,小男孩儿在找他的狗,因为狗跑到了外面的大雪里。” 在去医院的路上,麦克尔说:“我想我要毙了那条狗。” “我也会.”范德维莱特说。 在麦克艾弗医院里,人们在等他。有个护士,她丈夫在镇上经营一家西雅图投 资的咖啡店;还有一个来自偏远东部的年轻医生。他们显得焦虑不安,麦克尔吓得 浑身僵硬。 医生做了自我介绍,但麦克尔什么也没听进去。 “保罗的生命迹象很微弱,”医生说。“我们在期待着他产生反应。很不幸, 他没有知觉,我们非常担心。我们不知道他在暴风雪中待了多久。” 麦克尔勉力支撑着问道:“他的体温……? ” “这也是我们担心的一点,”医生说。“体温一定要表现出上升的迹象才有希 望。” 麦克尔没有看他。 “我们能治疗,”医生说。“我们正在这儿观察病情。有希望。” “谢谢,”麦克尔说。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看见儿子的样子。孩子那张漂亮的 脸,他不断地把这影像从脑子里赶跑。 他害怕看见保罗死去,尽管麦克尔确信孩子即使死了也会很漂亮。 “我们想让你跟……跟你夫人谈谈,”医生说。“我们确信她骨折了,可她不 肯去做x 光检查。”医生迟疑了一会儿,沿着走廊走了。 在麦克艾弗医院里,所有的走廊都呈一个x 形分布。 当医生沿着这个图形的一支走开时,麦克尔看到妻子从另一条走廊的尽头出现 了,她坐在轮椅上。麦克尔向妻子走过去,护士跟在他身后。 “她不肯做X 光检查,”护士抱怨道。“她的腿已经用夹板固定住了,用了镇 痛药,我们为她准备了病床,可她硬是不肯休息。这会妨碍药物发生作用。” 克丽丝廷把轮椅朝他们的方向摇过来。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像粉笔一样惨 白。然而,当麦克尔在护士的陪伴下走过来时,她却对他视而不见。她腿上放着一 本打开的《圣经》。 护士上前接过克丽丝廷手中的轮椅摇柄。麦克尔上前一步,亲自抓起了摇柄。 发挥作用? 他费了很大的劲也无法转动轮椅。后面两个轮子说什么也伸不出来。发 挥作用。他把妻子冲着墙的方向推过去。克丽丝廷上了夹板的右腿直挺挺地伸着, 两只脚碰到了墙上,她发出了一声轻叫,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 “它有个小窍门,”护士说,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让我来吧。” 麦克尔没有理会她。轮椅拒绝听从他颤抖的双手的使唤。哦该死的混账东西。 “带我去见他,”克丽丝廷说。 “最好别去,”护士说道。这叫麦克尔感到释然。 麦克尔想,如果他此时能看见自己的样子——徒劳地试图推动轮椅上的妻子— —那一定很滑稽。但是,医院里从来没有镜子。这是一个新发现。在这样一个到处 充满毁灭的地方,生命在破碎,你的孩子变成了尸体,你让轮椅的前轮空转着,只 靠后轮着地,像表演后轮绝技似的推着自己的妻子。 没有镜子。玩笑开在你身上,而你却不必看到自己。 他们进了病房之后,克丽丝廷说:“我抱着他摔倒了。 他当时在花园的篱笆那儿——我倒在了雪里。“麦克尔能想象到她抱着保罗从 花园那边走过来,跌跌撞撞,脚下打着滑,一路磕磕绊绊的样子。他握住克丽丝廷 冰凉的手,但是她抽了回去。”他浑身冰冷。“ “躺下,”麦克尔说。“好吗? ” “不,疼。” 麦克尔起身按铃叫护士。 克丽丝廷拿起《圣经》,仿佛进入了一种迷醉状态,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神啊,求你怜悯我,怜悯我! 因为我的心投靠你。我要投靠在你翅膀的荫 下。(出自《圣经·旧约·诗篇》第57节。)”’麦克尔闭上眼睛,想在心中牢牢 地守住这些话。听着克丽丝廷用酷似她妈妈的单调乏味的语调读《圣经》,他能想 象到,她住在大平原上的妈妈听自己的父母朗诵《路德圣经》的样子。这首赞美诗 是为雪地里的傻瓜们吟唱的。在那双翅膀的荫下,除了寒冷和死亡,你真的不能期 待什么。 那是奥丁的渡鸦(出自《圣经·旧约·诗篇》第57节。)。 “‘等到灾害过去,我要求告至高的神。’(出自《圣经·旧约·诗篇》第57 节。)” 麦克尔坐在那里听着,他鄙视妻子祷告中那沉重的屈服、忍耐和逆来顺受的语 调。 “‘我的性命在狮子中间’,”她读道。“‘我躺在性如烈火的世人当中。’ (奥丁,北欧神话中的主神。奥丁的渡鸦,是民歌里传唱的冰天雪地里象征着死亡 的鸟。)” 麦克尔有一股想逃跑的冲动。他坐在那里被这种炽烈的欲望煎熬着,直到护士 走了进来。不知为什么,护士面带喜色,神情亲切。 “我想我们渡过了难关,”护士说。“麦克尔! 克丽丝廷! 我想我们渡过了难 关。” 一会儿,医生悄悄地走进了病房,他们把克丽丝廷安顿到床上,她开始接受药 物治疗。即使处于无意识状态,她的眼睛仍然是半睁着。 医生说过,病人要么有反应,要么永远不会有反应,而保罗终于有了反应。他 的体温在上升,他在慢慢缓过来。 看起来,他甚至能在接受刺激的时候把他的手指和脚趾缩回,他那塞满伦理学 的基督徒的小脑袋也能转动了。医生似乎大大地舒了口气。 “你稍等一会儿,我们把轮床推进来。我们打算让她马上做个X 光检查,因为 她骨折了。” “你可以去看保罗了,”护士说。“他在睡觉。现在是真正的睡眠了。” 医生笑了。“冻得半死,这很消耗体力。” “可能是吧,”麦克尔说。 趁他们去推轮床的工夫,麦克尔打量着克丽丝廷那半睁的、痛苦的、长睫毛的 蓝眼睛,把那微微有些灰白的黑发轻轻从她眼睛上拂开。她的长脸庞和齿包牙使她 看上去像维京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他想,于她,于我,他为什么没有死? 也许他 还会死,麦克尔想。这个怪念头把他吓坏了。 他站起来想逃跑,这时候护工进来把克丽丝廷推走。麦克尔摸了摸克丽丝廷冰 凉的手。 医院的附属教堂在走廊的尽头。它有个祭坛,还有一扇朝北开的彩色玻璃窗, 窗子上镶饰着云朵、鸽子和其他一些基督教神感的漂亮图案。 有那么一会儿,麦克尔很恐惧,在意识的开端和末尾,有某种东西存在。一切 的阿尔法和欧米嘎(希腊字母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喻指开始和结束。)。对 此,他断断续续地相信了好几年。那天晚上,他是那样肯定,灾难将降临在他的头 上。他的儿子将被带走,而他会领略到,痛彻地领略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它那 可怕的天意,它的神秘性,它的捉摸不定和它的惩戒,以及通过祈祷和沉思所悟到 的重新确定的绝密的恩惠。但是,只有在狂喜、心醉神迷和“啊”的惊叹声中,在 这一真正特殊的瞬间,才会出现令人惊讶的明净。现在你看那巨怪。谁能把海中的 巨兽(此处原文为Behenmth和Leviathan ,均为《圣经》中所描述的两个庞然大物, 其力量非人力所能敌。)拉上来? 等等。 然而现在,他儿子的生命得救了。这天大的好事来得竟然毫不费力,绝对是毫 不费力,好像从万花筒里放出来的,又像从克拉克·杰克(一种胶糖的商标名。) 爆米花的盒子里信手拈来的。 每天它都开着自己独特的花,散发着自己独特的恶臭或馨香。古老、美好而随 心所欲的独特力量,你可以体验生命极度过剩中的突变。人人有份,然后再享受幸 福。 他最终可能会成为一个严肃的人,一个成熟的人,不会为几个世纪以来有教养 的人简直不屑于费心的那些事情而忧虑。终于自由了,这件事毫无意义,很快都会 结束。有些事情只是发生得早一些而已。比如,他的婚姻,像墓石一样封闭在信仰 中。现在只是空虚的。没有人看顾我们,说确切些,我们是相互照顾。那是天命, 真叫人释然。他不再相信教堂窗玻璃上那些基督教神感的图案,出去看看他的宝贝 儿子又活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