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接下来的那个周一,麦克尔来到厨房,发现克丽丝廷正坐在桌边,展开一个卷 成圆筒的黄色“报事贴‘’便条。她的眼镜卡在额头上。她把眼镜戴上,开始读起 来。 “而我们? ”她念道:“燃烧着熔为一体/一个新的生命,在死亡中复活。” (克丽丝廷读出的是德语原文。) 她抬头看了一眼麦克尔,然后又低头看看纸条,试着出声地翻译出来。 “我们……燃烧成一个……成为新的死一般的……新生。”她又抬头看了看麦 克尔。 “而我们,' ‘麦克尔帮着他朗读道。”我们燃烧为一体。 一个新的生命,在死亡中获得新生。“ “这是谁的笔迹? ”她问道。 “一定是菲莉斯的。她似乎……做了点笔记。” 克丽丝廷又看看便条。“我们燃烧成一体? ”她又重复道。“由死亡中诞生? 菲莉斯? ” 麦克尔耸了耸肩。 克丽丝廷盯着他。“这个小疯子一定是昏了她的小脑袋了。” “那是里尔克的诗,”麦克尔说。 克里丝廷又无声地推敲着诗的韵律。“好吧。那她为什么把这诗给你? ” “只不过是她做的笔记。我猜,是我最后不经意放在口袋里了。” “没错儿,是在你的口袋里。我把那条裤子送到洗衣店去了。” “好啊。” “我想说,这诗听起来就像某种自杀誓约,不是吗? 她没事吧? ”但是,她的 眼睛仔细审视的却是麦克尔。 “唔,我想没事。我们正在讨论生机论。” “哦,但愿。” 克丽丝廷正在参加一个高层次的《圣经》学习班,这个学习班是由几个妇女组 织的。它要求学习希腊语,阅读基督教早期教父文学。克丽丝廷从加拿大一家网站 买了加尔文(加尔文(1509 —1564) ,法国人,为重要的宗教改革家。)的《基督 教要义》,还有一本书,是关于多特会议(多特会议,是一六一八至一六一九年在 荷兰的多德雷赫特召集的一次大会。由八个国家的改革派教会参加,主要议题是解 决荷兰教会中出现的论争。) 的。 “文学生机论。” 克丽丝廷叹了口气。麦克尔搞不清这声叹息究竟表达了什么含义,是对文学生 机论的误导生发的恼恨,还是对某种失去的东西的感伤? 这声叹息使他内心受到震 动和刺痛,也提醒了他,他是爱她的。 “顺便说一声,”麦克尔走到门口的时候,克丽丝廷说。 “也许你应该跟保罗谈谈? ” 麦克尔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但是这个需要进一步解释的建议令他不安。 “谈什么? ” 克丽丝廷嘬起嘴唇,看了看她的表。 “你一直不着家。” “我忙。” 克丽丝廷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当然。唉,这件事有点像恋爱,但是却给他带 来了可怕的忧虑。他因为给班上一个女孩儿送了张情人节卡,就受到了耻笑。” “哦,天! ” “学校里的那些小混蛋知道了这件事,”克丽斯廷说。 “就拿这件事情取笑他,搞得他不知所措。有个孩子从老师那里拿到了这张卡, 就给传开了。他们就是不肯让他安宁。” “可怜的孩子。” “听着,麦克尔,”克丽丝廷的声音里透着无力和绝望。 “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用父爱去指导他? ” “我会找机会的。”麦克尔对她说。 “你知道,”克丽丝廷说,“在这种事情上,他比同龄的孩子要单纯得多。” “是,”麦克尔说。“我也意识到了。”他把嘴巴伸到厨房的水龙头下面接水 喝。 “你知道,在复活节假期,我的潜水俱乐部要发起一次到大特克(在拉丁美洲 的西印度群岛中。)的团体旅游。这是一次大型的潜水活动。在波多黎各海沟(位 于大西洋的北部.是大西洋的最深处,深达九千二百一十二米。)。” 麦克尔背对着克丽丝廷,没有看她。 “哦,”她问道。“你能带保罗一起去吗? 他可能会喜欢戴着呼吸管潜泳。” “可惜不能。这是成年人的活动。” “哦,是吗? 全是男人吗? ” “不,不是。不是那样。如果我们能说服你的妈妈过来,你也可以去参加。” “妈妈身体太虚弱了。我不知道。算了,我不去了。”当麦克尔看着克丽丝廷 的时候,见她似乎对自己毫不怀疑。 这更加剧了他的犯罪感。“我想你还是去参加吧。很可惜,”克丽丝廷说。“ 你不能带着保罗。” “是啊。这个春天,我会挤出时间专门陪保罗潜一次水。” 麦克尔开车来到办公室,站在窗前。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些可怕的梦。他在 软式墙网球比赛中对抗拉腊和克丽丝廷,两个凶悍的对手。他艰难地挣扎着,累得 气喘吁吁。 所有梦境中最吓人的,是一个拉腊和克丽丝廷结合在一起的形象,一个被激怒 的女神。在他们打网球的时候,使用的球拍竟然是上了子弹的枪;球场上满是肮脏 的积雪。一个涂脂抹粉的男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在旁边观看。梦里的每件事情不知何 故都是真的。有个声音在对他讲解,或者说,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个富有启发 性的道白,正在就梦中的情景做些评论。 在非梦境的现实的网球比赛中,他屡次战胜拉腊。在这些比赛中,他总是使出 浑身的解数去赢。 “斯大林格勒会战①,”他曾经说过。那一次,他进行了漫长而艰苦的努力, 才赢了拉腊一分。 从麦克尔办公室的窗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学院的主广场。外面的天气死气沉沉, 天空灰蒙蒙的,寒冷而阴沉。一阵短暂的解冻期刚刚结束,人行道两旁的山毛榉树 就萌发出点点幼芽。学生们的打扮比平日更加休闲,似乎是在催促春天早点到来; 他们眼睛盯着路面,全都匆匆忙忙地赶向他们不愿意去的某个地方。那座丑陋的砖 结构的学校大钟楼上,贴着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舞会广告。当麦克尔望着钟楼的时候, 那上面的电子音乐钟开始奏响《愿主与我同住》(此首圣诗作者为圣公会的牧师赖 特(1793--1847),这是他最著名的赞美诗)。 麦克尔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一个壁炉,挂着教区长住所里那种 带花边的窗帘,高高的印花马口铁天花板。壁炉架上放着几张家人的照片,一根北 方的长矛展示在一块木头饰板上——有某种东西支配着他把长予挂在那里。多么愚 蠢啊。乡下人的愚蠢,马克思说的。也许是别的什么人说的。 下午晚些时候,拉腊给他打电话。 “四点钟在格子花见面,怎么样? ” 拉腊晚了半个小时。麦克尔发现,她总是迟到。等她到的时候,酒吧里已经坐 满了人。但是,尽管如此,尽管那天下午外边的天光昏暗而阴郁,拉腊的出现却立 刻在酒吧间里激起了一丝快感的闪电。麦克尔熟悉这种效果。他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的身体并没有放射出多么耀眼的魅力,尽管他知道,这种魅力后来来到了他身上。 拉腊穿着时髦的裘皮大衣和裁剪考究的褪色牛仔裤,那种款式的牛仔裤在州里 是独一无二的。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来到麦克尔的长条软座前,麦克尔正坐在 那里豪饮。他帮拉腊脱掉大衣,拉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那瞬间,一天来的混乱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跟她在一起,麦克尔很开心。他 走到吧台前,要了一份盛在小塑料篮里的鸡翅和调味酱,然后端到座位上来。 “来点儿吗? ”他问拉腊。 拉腊用塑料餐叉轻巧地挑起一块鸡翅,冲着鸡翅做了一个傲慢无礼的鬼脸。“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她问道。“仁慈的上帝。” “味道还不是那么糟糕。”麦克尔很快吃完了一块,擦了擦手指,心情快活起 来了。 拉腊耸了耸肩。“等哪一天,我好好给你讲讲饮食。” “毫无意义。我缺乏必要的水平。”麦克尔注视着她脸上那份宽容的轻蔑,嘲 笑道。“你好傲慢,”他对拉腊说。 “荒唐可笑。” “是吗? 你这样认为? ” 她把手放在麦克尔的大腿上,伸进他的两腿之间,抚摸着他,像在午夜里一样 无所顾忌。“我们又该打网球了,嗯? ” “是该打了。” 他又要了一杯酒,给拉腊要了一杯马提尼酒①。 “这个周末我们就动身,”拉腊语气非常肯定地对他说。 “我得去华盛顿。” “为什么要去华盛顿? ”他问道。 “哦,”拉腊说。“处理我哥哥的财产。” “糟糕,”麦克尔说。“我准备好的那些借口,还有其他的一切。” “记住你编过的那些借口,麦克尔。你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无疑,你还会 用得着它们。” 回到家,麦克尔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走进屋。他没有开灯,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 屋里静悄悄的;他推断他们都上床睡觉了。借着壁炉里炉火的余烬,他慢慢摸索着 坐在起居室里的一把椅子上。他坐下的时候,脚踢翻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杯喝了 一半的啤酒。克丽丝廷不大可能把吃了一半的食物乱放。有本打开的书放在椅子的 扶手上。他借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书名:《克尔恺郭尔((1813 -1855) ,丹麦宗 教哲学家。)导读》。克丽丝廷处理什么事情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小心。书翻到了第 七页,所以她似乎看到了这本《导读》的前言部分。但是她还会从那里接着读下去 的。 外面有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受到这声音的吸引,麦克尔穿 上外衣,向车库走去。站在车库的门旁,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先是砰的一声重击, 沉闷而模糊,继而传来一阵金属的回响,紧接着似乎是雨点散落的刷刷声。几辆汽 车驶过。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紧接着听到紧急刹车和车闸尖利刺耳的叫声。 车门开了又砰地关上的声音。 “混账东西! ”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看我不踢死你这个小混蛋。” 麦克尔听到雪地上有人奔跑的嘎扎嘎扎的脚步声,又听到一串含混不清的骂人 的脏话。然后汽车在一连串的尖声叫骂中匆匆逃跑,司机加大了油门。麦克尔拉上 夹克的拉链,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阴云密布,没有月光。一行常青树将他屋旁的乡村小院和小院对面 的马路隔开。麦克尔朝最近的那棵树走去,看到路边泥污的雪堤反射出的磷光中, 有个影子一动不动。他马上认出那个身影是他的儿子。 一看见保罗在雪地里,麦克尔立刻产生了无法用理性控制的恐惧。然而,他没 有喊保罗,而是站在那里观望着,等待着。保罗蹲在雪堤后面,在堤旁一层一层地 抓着,刮起结了冰的积雪,攥成一个个雪球。 又有两束车前灯照亮了路面,保罗站起来,迅速地从胸墙的凹口向外察看。眼 看汽车开近了,他把身子紧紧地贴在雪墙后面,就像步兵携带手榴弹一样,捧了一 大抱雪球。 在紧要关头,他站起身,开始投掷那些大雪球,把雪球一个个从左手运到右手, 侧着身子,狠狠地向过路的汽车掷过去。他每扔出一个雪球,嘴里就大喊一声,麦 克尔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 麦克尔在雪地上谨慎地向儿子的位置跨出几步。又有一辆车开过来了;麦克尔 迟疑着,没有往前走。他看着保罗,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孩子非常苦恼。一口气 发射完他的连发炮弹之后,保罗蹲下身子,攥紧拳头,低声地哭起来。最后那辆汽 车毫发无损地开过去了,因为保罗的弹药用光。 “保罗? ” 儿子像挨了当头一棒似的僵在那里。他在原地打着转儿,虚跨一步,似乎要逃 跑,先向一边迈步,又转向另一边。 “嗨,哥们儿。别怕。” 保罗弯下腰,哭了起来。麦克尔走过来,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往 回走。 “你不觉得那样做可能引起交通事故吗? ”他温和地说道。他的温和毫不矫揉 造作;他并没有生气。“你想让什么人出溜到沟里吗? ” 保罗挣脱了他。 “冰能打碎玻璃,小伙子,”麦克尔说。保罗突然跑向屋子,躲在里面不见了 影子。 麦克尔随后进了屋,等了几分钟,然后上楼来到保罗的房间。房问里没有开灯, 保罗蜷缩在被窝里。他所有的睡前宗教仪式都荒疏了,没有时间读那些整齐地摞在 台灯旁边的书,没有他妈妈细心的手给他留下的便条。他牙也不刷了,晚祷也不做 了。麦克尔不想催逼他。 “我想让你知道,”麦克尔说。“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谈。 你的烦恼很可能跟我过去经历的烦恼差不多。这会有助于交流。“麦克尔并没 有期待保罗回答,他也没有得到回答。 “当然,你的妈妈也会随时准备帮助你。” 麦克尔还是忍不住做进一步的尝试。 “有时候你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 但是,我们大家常常犯同样的错误。每个 人都有感到棘手的时候。” 麦克尔想,他在保罗这个年龄的时候,大人们常常会对他说:主动交待吧。通 过你的蒙羞让世界得到救赎。他一直以为那种做法非常粗暴,但是现在一下子觉得 那似乎不算太糟糕。通过这种方式,能够让孩子们相信他们的苦难有某种意义。 站在儿子卧室前面的黑暗中,麦克尔感觉到这个不断旋转的世界令人晕眩。停 下来吧,他想。回到从前吧。回到那个美好秩序曾经盛行的时代,那时候人类的生 活是多么单纯而又无忧无虑。他站在那里,几乎要相信一切曾经是那么美好。当然, 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