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一个温暖如春的星期天,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和煦的微风在人们耳边喃喃 地倾诉着心中的秘密,埃亨一家去望弥撒。将近十点钟的时候,他们三人鱼贯而行, 踏上了圣埃默里赫教堂的石板台阶。这是一座白色的木结构教堂,它的中心建筑两 侧矗立着两座一模一样的,犬塔,塔尖部分呈普鲁士蓝色(一种铁蓝色。)。圣埃 默里赫教堂是一座德国建筑,跟镇子对面那座具有法国风格的爱尔兰教堂有很多细 微的不同。 他们三人成一列纵队,克丽丝廷高高的走在最前头;在她后面差着一个台阶, 麦克尔拖着沉重的脚步,眼睛盯着台阶,尽量抑制着宿醉带来的恶心的感觉;小保 罗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心不在焉,一脸忧郁,他不时提起精神来,咕哝几句厚脸皮 的吹牛大话,近来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学着说。他把这些吹牛皮的大话从学 校带回了家里。 到了台阶的顶端,麦克尔转身看着保罗。 “你怎么回事? 背疼还是怎么了? ” 保罗挺了挺身子,却拒绝回答他的问题。麦克尔仔细打量着他,感觉到孩子身 上有一种茫无目标的挑衅情绪一闪而过。 他跟着妻子走进了扑面而来的味觉大爆炸中:熏香的陈腐香气、器皿表面清漆 的气味儿、古旧的木头散发出的腐朽气息,还掺杂着百合的清香。教堂内部是一种 灰色格调,里面没有雕刻的圣坛,只有一个古板的祭台,或者说一张简陋的桌子, 上面摆放着两只燃烧的蜡烛。每一个不透明的灰色窗户都有一扇装饰的窗格玻璃, 上面画着传统风格的圣像。在祭桌的后面,礼拜堂的圣灯发着红热的光,照亮了一 个灰色的横幅,上面写着:Chi —Rho (代表耶稣基督的图形符号,常常绣于祭台 布和牧师祭服上,由重叠的两个希腊字母Chi 和Rho 组成。)。 麦克尔向旁边跨了一步,让妻子和儿子坐到他选好的后排的靠背长凳上。保罗 行了跪拜礼,并在胸前划了十字。 麦克尔和克丽丝廷无意中目光相碰,两人交换了一下冷漠而空洞的眼神,坐了 下来。 从这个位置,麦克尔能看到教堂里坐满了人。总有一个来自大学的小群体,由 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年事已高的多罗申科教授,携同他年老体衰的老伴儿坐到了靠 前的位子上。他是一位历史比较语言学学者,还是一位非常博学的斯拉夫神话研究 权威。他有关树妖和河怪的多卷本著述都是由温尼伯(加拿大城市。)一家侨居者 出版社分期出版的。在多罗申科夫妇后面,乔治先生和库欣先生,一对非常虔诚的 中年同性恋图书馆员,跪在那里祈祷。在这两位先生旁边,坐着阿尔梅达博士和他 的夫人以及他们的一群孩子中的四个。 这位繁殖力极强的博士是果阿(印度西南部一地区,曾长期为葡萄牙殖民地。) 人也是计算机中心的一位专家。接下来的就是几十个学生,对于他们,教堂总是尽 力表示欢迎。这些学生绝大多数是年轻姑娘,第一次离开家。 其余的会众包括镇上的居民和附近的农民。那些十九世纪来自莱茵河和波希米 亚的殖民者的后裔,仍然每周都要在教堂里露面。他们经常是三代人,有时候是四 代人一起来,其中有古稀老人,也有襁褓中的婴儿。很多乡村教堂即将被关闭或合 并;巡回布道的牧师们都配备着可折叠的圣坛布景,还有《田纳西·厄尼(田纳西 ·厄尼(1919 —1991) ,美国前卫唱片艺术家、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他录制的圣 歌广受欢迎。)的圣歌》盒式磁带,他们要花掉一个个长长的周末,在五六所破败 不堪的礼拜堂里举行弥撒,这些礼拜堂多散落在一行行的大豆中间。那里只剩下了 一小部分的家庭农场。 这些德国人长着粗糙的脸庞,宽宽的肩膀,眼神清澈,浑身上下像刚刚擦洗过 一样干净。他们的年轻一代,脸上微带雀斑,白肤金发,洋溢着一股灿烂的天真。 麦克尔看到,有个叫哈罗德·劳勒的男人坐在教堂的那边。劳勒和他的妻子弗 朗西丝已成为地方反堕胎斗争的原动力。麦克尔戴上眼镜,调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他想这样或许更容易观察劳勒先生做安息日祈祷,只见劳勒拨弄着念珠,喃喃祈祷, 眼睛抬起,看着《少女的祈祷》。 劳勒有个上了年纪的表亲,是位名叫布伦南的男人,曾在南达科他州枪击过一 位牧师——致使他终身残疾——因为这位牧师举行弥撒的时候,让一个十二岁的女 孩做助手。 布伦南一直力主让男孩做祭坛助手;据说那天枪击牧师之后,剩下的时间里他 都在追杀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女孩的小命侥幸逃过了他九毫米的子弹。这桩讼案是 由阿尔茨海默法庭审理的。布伦南当时八十岁,就在同一年他死了。一个殉教者。 看着劳勒那双泪汪汪的蓝眼睛盯着那神秘造物,麦克尔禁不住怒火中烧,他的 下巴不住地颤抖着,拳头也攥紧了。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开枪的 凶手。 就在麦克尔的注视下,劳勒数完了玫瑰经(念玫瑰经时使用一串念珠祈祷.念 珠共一百六十五颗。)的最后十颗念珠。哦,可怜的神秘仪式! 麦克尔想。劳勒用 念珠上的十字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又吻了吻十字架,他那潮湿的目光再一次凝神 遥望着永恒的极乐世界。 司仪神父领读经文。他是个矮个儿,长得像施莱辛格神父一样敦实。 “我将走向上帝的祭坛,”司仪神父朗声念道。那个脸色苍白、留着平头的助 祭跪在那里,脚上那双Reebok运动鞋的鞋底对着会众,回答道:“走向赐予我的青 春以欢乐的上帝。” 在麦克尔身边,保罗正在祈祷。他的礼仪非常得体。 他低着头,按照弥撒书上的规程做着。即将来临的青春期的风暴暂时平息下来 了。看着保罗的神情,麦克尔想,他在用心灵跟上帝建立联系。仰望天际,然后低 下虔诚的眼睛看着地上的空白,跟闲散的空气交谈着。他看到男孩像他小时候一样, 两手在胸前交叉紧握,而且,就麦克尔所能看清的那样,他的确是捧起了什么东西, 紧紧地捂在心口。承认并忏悔,喜乐和分享。教堂外面,一些不该出现在这个纬度 的春天的小鸟在啁啾着。 在麦克尔的左边,坐着克丽丝廷;麦克尔发现她也在看着保罗祈祷。两人都无 法将眼睛从儿子身上挪开。他们的儿子还活着,一个过客,跟所有的人一样,是随 心所欲的惟一力量的客人。随心所欲的惟一力量,只是一台机器,不需要祭品。然 而在他们周围,各种秘密随着缭绕的香烟和歌声升腾着。农民、店员和警察,教授 和无人陪伴的年轻女人,都在拼命把自己绝望的内心生活湮没在这片平安中。 据文字记载,这平安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理解力。 最后,麦克尔站起来,几乎浑身颤抖,羞耻和自鄙的怒火烧灼着他。这座训导 人们说“蒙羞是福”的教堂,正在把他能承受的所有羞辱都加在他的身上。他很后 悔把儿子领进了教堂那些香烟弥漫、烛光摇曳的屋子。他又想起克丽丝廷在医院里 的时候,依赖于她心中的上帝,祈求那梦一般的造物以慈悲为怀。他想离开那里。 有一会儿,他的心神随着一阵愤怒飘走了,他想象着身边有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婆, 一个玩偶似的动物,她的笑容像骷髅头一样狰狞。马里内特。她一定是嗅到了小香 囊的气味。他来到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做礼拜所沉思冥想的许多醒梦之一。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通过星期日沉思的形式,麦克尔苦思冥想的只是拉腊在珊 瑚丛中畅游的情景。她修长的身体往来滑行,忽而穿过光灿灿的卷须植物,忽而击 打柔滑平静的水面。 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在萦绕于耳畔的古老的嗡嗡声中回到家里。保罗这位领圣 餐的年轻人吃薄饼,麦克尔自己一边喝冰水,一边观看纽约尼克斯队对迈阿密热队 的篮球赛。克丽丝廷脱掉礼拜服,换上了一条紧身裤,吸引了麦克尔的视线。他站 在正面的窗户前,也无心观看篮球赛,只是看着克丽丝廷在院子里耙集冻死的枯草。 臀部那温暖的曲线,还有屁股那惹人怜爱的轮廓。裤子裆部的接缝绷得紧紧的,形 成一道深沟。非常奇怪,自从拉腊走进了他的生活,他一直处于一种性亢奋状态, 这种亢奋平均地集中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他以不同的方式迷醉于她们俩。他总是能 感觉到那异常强烈的欲望不断令他的身体感到胀痛。 克丽丝廷回到房间的时候,麦克尔想,她一定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看她的样子。 可是,克丽丝廷只是说:“你的潜水包船定在哪一天? ” “二十四号。复活节。” “我想在那儿一定很好玩儿。” “想去吗? ”他纳闷,自己是否没怎么费踌躇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吗? ” “当然,”他说。“如果你想去。” “真的? ” 唉! 他想:我们这是在玩儿什么游戏啊? “我只是知道,”克丽丝廷对他说。 “没有我在身边,你会玩儿得更好。” 这些话不是麦克尔渴望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