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拉腊家的房子,四面高墙围绕,墙头上装嵌了很多尖利的彩色玻璃墙头钉。她 站在阳台上,视线能越过墙头。那风景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天空,深蓝色的海湾, 远处的群山。 那天早晨,天刚拂晓,她就起床了。清晨的芬芳徘徊不去,直到太阳勾勒出莫 讷山的轮廓,照亮了远处葱绿的山峰,以及周围的山脉那黄铜色的几何形状。 前天晚上,下飞机之后,拉腊一直在听着从共济会破败的会馆传来的鼓声,会 馆坐落在附近的山脚下。鼓声几乎响了一夜。 在拉腊的印象里,小时候这里的鸟儿似乎比现在多,叫声也更好听。而现在, 成群结队的渡鸦和她熟悉的兀鹫栖集在高高的棕榈树上。在房子傍依陆地的一边, 炭火燃烧产生的烟雾几乎遮蔽了高耸的山峰。山脊是由一整块光裸的岩石构成的。 “昨晚我听到了鼓声,”她对罗杰·海德说。 “你做梦了吗? ”罗杰问她。 “没有,”她说。“这里的一切都像梦。看上去那样奇怪。” “不是梦,宝贝儿。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来,尤其是不该搭乘那种飞机。” 罗杰·海德跟约翰一保罗是哈佛的同学。从二十多岁开始,罗杰和拉腊的哥哥 就是亲密的伙伴,在约翰一保罗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里,罗杰都在岛上陪伴着他—— 买药,劝说医疗救助机构的美国医生给他治疗。 “我来,是为了拿走属于我的东西。我有这个权利。” “我从没想到你会爱财如命,亲爱的。” “别瞎扯了,”拉腊说。“我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罗杰走到能望见那条布满车辙的小路的地方站了下来,路一直延伸向烟雾弥漫 的平原和大海。他站在那里望着远方。 “你还是那么俊雅,罗杰,”拉腊说,“如果我真的是爱财如命,我就会把你 带走。把你掳走。” 罗杰的父亲是个历史小说家,一个来自波士顿的非裔美国人,他的小说以浪漫 主义的手法描写了内战之前的美国南方,一直很畅销。书里的主人公是脚踢马刺、 足登长靴的骑士,他们勇武豪侠的翩翩风度和奇思妙想出来的精妙剑术,令南方各 州花园俱乐部里的女士们心跳不已。海德老爹的小说经常被好莱坞搬上银幕,然而, 作者的照片却从来没有出现在书的套封上。 “那我就束手投降,”罗杰说道。他神色有些忧虑,不过精神还算健旺。拉腊 想,他生活得很舒适。 罗杰的母亲是个法国人,他家以前住在墨西哥。有一段时间,罗杰尝试写作他 父亲那种题材的小说,延续那种套路。写完最初的几本小说之后,他发现这个套路 已不合时宜了。这种主题也变得越来越施展不开。于是他从墨西哥搬到万圣湾旅馆, 跟约翰一保罗一起住,写些游记散文或者访谈录,帮忙管理旅馆的日常事务。 “听着,带上属于你的东西走吧。我是认真的。这里太危险了。” “我想潜潜水。而且,我还带了一个朋友过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 ”罗杰问道。“你现在一定要向我保证,告诉我你在开玩 笑。” 拉腊并没有给他什么保证。她解释说麦克尔·埃亨很快就会飞抵这里。 “你知道尤斯塔斯·朱诺特的军队正在保卫大选。他有美国人帮忙。况且,形 势一团糟。抢劫和明目张胆的掠夺随处可见。” “听起来海上似乎可以待待。我要去游泳。” “拉腊! ” “罗杰,”她说。“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你的朋友拉腊,约翰一保罗在神秘仪 式中的孪生妹妹。我必须来参加招魂仪式。” “我还以为你把这些都忘了,亲爱的。你干吗不忘掉呢? ” 拉腊耸了耸肩,笑了。“那不可能。” “好吧,”过了一会儿,罗杰说。“今天傍晚,我要去看欧盟的观察员。有些 情况我们需要了解。想一起去吗? ” “等我游泳回来。” “你还得见见我们的合伙人,因为他们也要参加。” “他们是不是也像我搭乘的那架飞机上的飞行员? 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差不多吧,”海德对她说。“非常缄默。” 拉腊换上了泳装,顺着门前古老的台阶下到水里。岸上满是砾石,到处是乱扔 的杂物,不过她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缕纯洁的晨光,它还没有受到烟雾和太阳光的沾 染。小时候,人们告诉她,下水之前要向水里投一块石头,对海神表示敬意。如果 她忘了,陪护她的姑娘总要替她扔一块进去。 拉腊往水里投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嘴里念叨着海神的名字。阿格威。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刺蕊乍起的成群的海胆,纵身跳起,做了一个漂亮的空翻动 作,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孩提时代起,她就熟悉这水下的每一块暗礁和每一个岩 缝。 海水的感觉很舒适,马上给她带来平静和兴奋。她又感到了坚强和沉着,尽管 她非常想念麦克尔。即将举行的仪式,虽然叫她害怕,也还是令她兴奋。 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不知不觉中离岸已经太远了。 她脚下踩着水,向四外望了望。她能感觉到脚下毛茸茸的鹿角珊瑚——下面是 中礁。她哥哥的秘密海岸就在最近处的那个小海湾附近;拉腊训练有素地以自由泳 的姿势从那里游过。中途,她翻转身子,换成仰泳的姿势,一下一下地击水前进, 随着新起的微风飘来的朵朵闲云为她导航。半英里之外,在珊瑚礁的末端,只有退 潮的时候才能看得见的,是那堵斜着沉向天地万物之源头的岩墙,那地方被黑奴们 称作鬼匿,炼狱般的非洲,在那里,死亡要比做苦役幸福,无人照料的灵魂在期盼 着探视、拯救、回家。在那个地方,愤怒的死者与马里内特共舞。 岸边的捕鱼人和游荡者、妈妈和蹦水玩耍的孩子们都在远远地望着她。尽管她 有一年多没回岛上来了,可她觉得他们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要朝哪里游。她用力 向前游,记忆随着大海的滋味,跟着退去的潮水的力量,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时 仰在水面上稍事休息。她一个潜水者,舒服地仰在水面上,两臂轮划着奋力往前游。 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个小岛是个没有蛇的乐园:如果有蛇,那也是喻 指某一种人。钱币上是公主殿下的头像,而美国国务院对地方上的贪污受贿则睁一 只眼闭一只眼。 而她,拉腊,是个小白公主( 几乎,简直就是) ;正如某些怀旧的话所说,这 个小岛对拉腊这样的人来说,就像浴缸一样安全。但是即使在乐园里,历史的演变 也势不可挡,连最没有头脑的宣传员也慢慢不再使用“乐园”这个不合时宜的词儿 来形容小岛了。持续不断的诅咒擂响了战鼓,尽管大街上的叫喊声只是隐约可闻。 起初,“暴力”(“暴力”一词,在此处是专指哥伦比亚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 间政局暴动的特定用语。)这个词儿只是来自哥伦比亚的新鲜事物。没有人拥有华 尔瑟手枪(为卡尔·华尔瑟于一九。八年推出的一种小型自动手枪,这种枪主要是 供自卫使用。)——一把大砍刀就足够了。 有天晚上,在罗德尼的一个外交宴会上,一个英俊的法国男人向拉腊走过来。 他是一位在岛上工作的教师,与一家教育基金会有合作关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无 尾礼服,拉腊觉得他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为风度翩翩的男人,严肃而又迷人。他举 手投足都是那么惹人注目,却又毫不夸张。 “你不是美国人,对吗? ”经人引见之后,他问拉腊。 “不是。”她否认道。为什么不呢? 当美国人多讨厌啊。 “像我一样,也是克里奥尔人? ” 在法国和西班牙的殖民岛上,当地的白人有时候自称克里奥尔人。而在英国的 殖民岛上,从来不这么叫。 “是的,”拉腊说。好奇心驱使着她说谎。 法国男人转向一个美国客人——一个举止文雅的中年秃头男子。 “看见那个人了吗,拉腊? 那个幸福的家伙? ” 拉腊微笑着,转过身来,期待着某种令人难忘的东西。 “对这些人来说,与他们的荣誉感挨得最近的东西,就是对深肤色人种的憎恨。” 拉腊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微笑依旧,脸却红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多么骇人听闻的话呀! ” “美丽的拉腊,”法国人说。“到威廉斯敦来看看我们的工作吧。还有我们的 学校。我会继续跟你说那些骇人听闻的话,直到你相信那都是真的。” 他身上有某种东西驱动着拉腊宽容他的咄咄逼人。拉腊不想走进他愤怒的圈子 里,指望他的宽恕。他声称自己是古巴人;他改变了自己的国籍,加入了一个具有 进步人性的国家。拉腊在考虑着自己的权利。在乐园里,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任何 身份。 “这学期,我每天都在圣布伦丹学校教课。” “我们一定要找一天,”英俊的法国人说。 拉腊嫁给了他,然后跟他去了巴黎。后来,就像我们前面说的,她成了一个政 治间谍,社会主义集团一个微不足道的助手,受到她的丈夫和伟大的德斯蒙德·詹 金斯的个别指导,詹金斯在第三世界和联合国都是政治间谍机构的奇才。 拉腊有机会遇见卡斯特罗和格雷厄姆·格林(格雷厄姆.格林(1904 —1991) , 英国小说家,他同情古巴革命,据说他虽名次提名却终未得诺贝尔奖是因为他的政 治立场。),又认识了他们圈子里的人。 后来,拉腊和她的丈夫投向了对方的阵营,被法国的情报机构换给了迷幻泰里 莫斯旅。倒霉透了,拉腊想,而现在,情况会得到改善,旅馆卖了。 最重要的是,在约翰一保罗的招魂仪式上,她可以要回自己的灵魂——她哥哥 当初带着戏弄她的意思,把她的灵魂交付给了他自己的保护神看管。他这样做是为 了惩罚她,为了她离家到瑞士上学,也为了别的一些事情。她似乎处在热恋中;她 愉快地想着麦克尔的身体。然而,最幸福的事情是她又会变得完整。 在近岸的浅水里,银色的梭鱼①在她身边倏忽如箭。 她踏着和缓的碎浪走向岸边,脚边的沙子里钻出一群棕色的鹞鱼。 等拉腊冲完了澡、换好衣服之后,罗杰已经不见了。这所房子里总有一批不固 定的仆人和食客,现在却一个都不在眼上。电话还能用,拉腊就给旅馆打了个电话。 麦克尔的飞机还没有从圣胡安起飞。没有人知道开往首都的公共汽车的情况。 她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串钥匙还能派得上用场。拉腊察看了一下车库,发现那辆 罗孚牌老越野车的油箱里只剩下四分之三的汽油,不够到罗德尼往返的路程。车库 里还有一些五加仑装的小桶汽油,但是她不敢带着它们上路。 她想好了,如果麦克尔需要她去接,那她就去。后来,出于一时的冲动,她开 车沿着海边公路,向她曾经教过书的女隐修会学校驶去。在路上,几乎没有遇见什 么人,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关饮料售货亭子,用一把挂锁将破旧不堪的白铁 活动遮板锁上。在几英里之外的地方,一群小男孩在她身后吱哇乱叫。 拉腊把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听到里面传来足球比赛的喧闹声。等那位海地老 仆人领她进了校门,她看到一场足球比赛正在干裂的场地上进行着:两队少年正在 踢爱尔兰式足球。一队身穿橄榄球衫。他们的对手则赤膊上阵,露出岛上贫民子弟 那一身多节的骨骼。拉腊把车停在两层高的学校楼前面,等了一会儿。她看到修女 玛格丽特。奥利弗坐在楼上的阳台上,带着墨镜,头靠在摇椅的边上,显然是沉浸 在比赛中。这真是太像她了,拉腊想,在暴动的中心,躲在女隐修会学校的围墙后 面,发动男孩子们踢爱尔兰式足球。 另外一种回忆的分量阻挡了拉腊上楼的脚步。楼道里还带着外国教室那种混杂 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她几年前还常常回忆起来。金属擦亮剂和香熏蜡烛、墨水和 剪下来的鲜花、灭蚂蚁喷剂和英国香皂的气味。当她快步走上阳台的时候,玛格丽 特修女正在用爱尔兰语冲着足球场上的男孩子们呐喊助威。拉腊停了一会儿,然后 敲了敲那扇方格门的门框。 修女对着楼下的少年呐喊。拉腊想,不用说,她一定是站在光膀子的队员一边。 拉腊发现自己走入了一片无章的杂乱之中,被家乡小岛的各种疯狂和混乱的力量包 围着。 修女们用盖尔语冲着踢爱尔兰式足球的黑孩子们狂喊;砍甘蔗的人和着砍刀的 节奏,用中世纪的法国方言唱着号子;靠拖拉机上的蓄电池供电的塑料收音机到处 播放着节奏勃鲁斯(节奏勃鲁斯,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受爵士乐影响形成的一种节 奏极强的美国黑人音乐,多使用电子乐器。摇滚乐即源于此。)。从学校的阳台上, 可以看见甘蔗地一直伸展到紫色的莫讷沙特内山脉。在那里,海地黑奴们披着一层 薄薄的基督教的外衣,侍奉着伏都教的洛阿(伏都教的诸神。)、非洲的神像和野 蛮的泰诺鬼神。 同时在圣布伦丹学校,几百年来,天主教马利亚会的修女和修士们极力要通过 爱尔兰式足球,把这些黑色和棕色皮肤的孩子们培养成勇武好战的英才,他们用古 老的语言为孩子们呐喊助威。当然,他们也教板球——岛上的激情运动——以及纽 曼红衣主教( 约翰·亨利·纽曼(1801--1890),英国高级教士和神学家。他生于一 个加尔文教派家庭,为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牛津运动领袖,后皈依天主教,一八 七九年任红衣大主教。) 的布道,以及埃德蒙·伯克( 埃德蒙·伯克(1729 一1797), 英国政治家,原籍爱尔兰,素有“保卫自由主义的大师”称号,著有《对法国革命 的反思》。) 的演讲。在七十年代,他们不知道怎么弄到一本叫《人子在应许之地 ( 应许之地,是指《圣经》中上帝答应亚伯拉罕及其后裔的土地,指迦南,后用来 喻指期望中的乐土。) 》的书,放在图书馆里,还有一本纽约黑帮小说《冷酷的世 界》,放在温斯顿·丘吉尔的《英语民族史》和像《圣母德行赞》之类枯燥乏味的 祈祷书旁边。 与宗教祈祷书和温和的辉格党人的历史著作放在一起的,还有礼仪指导手册和 书信集,这样,如果圣布伦丹学校的某个学生想跟一位世袭贵族或者类似等级的人 通信联系,就有适当的称呼语供他们查询或者使用。拉腊以前曾经让她的三年级学 生一起读《汤姆叔叔的小屋》。现在这本书仍然备受欢迎。 然而,拉腊在此执教期间,马利亚会的会友们,依仗主教大人在背后支持,竭 力压制可怕的拉斯特法里派( 产生于牙买加的一黑人教派,信奉黑人终将得到救赎, 重返非洲;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大麻,禁止理发。) 教徒,以及他们那可怕的发型和 主张黑人权利的服饰。修女玛格丽特.奥利弗管这些东西叫“美国垃圾”。在这期 间,埃尔德里奇.克利弗( 埃尔德里奇.克利弗(1935--1998),美国著名的黑人领 袖和活动家。) 和弗朗茨·范农( 弗朗茨.范农(1925--1961),法国精神病学家和 革命作家。他出生于拉丁美洲的法属殖民地马提尼克岛,在非洲黑奴的后裔中间长 大,在反殖民斗争中有着广泛的影响。) 的书出现在图书馆的书架上,这是拉腊本 人施与的范农式的恩惠。 看见拉腊出现在门口,玛格丽特修女转过身来,摘下圆框黑色太阳镜。这副眼 镜戴在一个老修女的脸上时髦得有些怪诞,显得不是一点半点儿的阴险,让人禁不 住想起“美国垃圾”来。 “噢! 亲爱的拉腊! 噢,上帝保佑你,漂亮的姑娘。” 拉腊想让她坐在椅子里,不要起身。这时足球场上传来一阵喝彩声;有人射门 得分了。 “进球了,”拉腊低声说道。 玛格丽特修女惊讶地摇着头。她冲着下面的裁判喊起来。 “杰克? 要是我不在这儿盯着,你觉得能行吗? ” 正在场地上做裁判的黑人小伙子翘起拇指打了一个肯定的手势。修女吩咐做帮 厨的乡下女孩准备茶。她没有跟拉腊拥抱亲吻。爱尔兰马利亚会会友和他们的学生 是避免互相拥抱的。 “你觉得今天把他们都召来安全吗? ”拉腊问道。“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应该 待在家里? ” “根本不是,”修女说。“不是那样。军人集团会把来复枪塞在他们手里的。 我打算把他们集中在这里,直到朱诺特和那些美国人把局势控制住。倒不是我盲目 乐观,你等着瞧吧。” “你不支持军人集团,是吗? ” 马格丽特修女哈哈大笑起来。“什么? 就凭我们负责对朱诺特上校的教育? 你 知道,他是我们中的一员啊,一个老校友。” “当然。” “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小伙子们去当枪靶子。这四面的围墙已经挫败了像《列 王记》里写的那么多的军队了。”她看了一眼拉腊。“我猜,你是回来关闭旅馆的 吧? ” “是的,姊妹,我来做最后的道别。我不会再回来了。” “唉,现在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难过,”玛格丽特修女说。“当我听说你要 回到我们身边来,我还想……还想,她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故事啊? 晚上,除了 看电视上那些美国垃圾之外,我们又会有有趣的事情来消磨时间了。” 茶上得非常及时,与其说是端上来的,倒不如说是运送上来的,送茶的女孩有 十几岁,几乎不懂什么礼节,跑得气喘吁吁的,有些肥胖,神情乖戾。 “我还指望你能再来这儿教书呢,”修女说。“既然你已经见过了世面。” “要是那样该多好啊,”拉腊说。“可是,我已经在美国找了一份工作。教政 治学。” 两人目送喘着粗气的小女佣退了出去。 “你当初真应该上医学院,”修女说。“你会做得很出色。” 拉腊笑了。“你已经为我安排好了生活。” “我常常安排着你的生活来打发时间,拉腊。”她似乎真的要哭了。“别担心, 我给你安排的生活很美好。”外面,又传来男孩子们的喝彩声。有一小会儿,拉腊 被玛格丽特修女的伤感和惋惜感染了。她似乎无法不附和这位老修女的情绪变化, 也随着她伤感,惋惜和恐惧。“噢,好了,”玛格丽特老修女抽着鼻子,把对拉腊 的失望放到一边,说道,“你刚才说政治学,对吗? 在美国。” “我对于在非洲的人没有任何贡献。” “但是你有! 你是有用的。” “我做过苏维埃的间谍,姊妹。” 玛格丽特·奥利弗修女向四外张望了一圈,看看是否有人听到。 “玩笑吧? ” 事实上,拉腊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真的。德斯蒙德·詹金斯吸纳了我们。我 和我的丈夫。” “你不应该说这些事,亲爱的。这届政府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操纵的。”玛格丽 特·奥利弗又扫了一眼四周。“自从美国人插手以来。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 “我敢肯定他们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姊妹。你也是。” 拉腊说,有点儿恶作剧。外面,又传来一阵喝彩声:“进了! ” “什么? ”玛格丽特修女追问道。“什么? 我知道? ” “我在寻开心,姊妹。他们其实没有那么能干。在古巴学习的人现在回到政府 里来了。” “德斯蒙德·詹金斯博士,”玛格丽特说道。“是个到处受人尊敬的人。在整 个第三世界,即使在美国。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是个间谍。” “他不是间谍,姊妹。他是个有影响的政府代表。他帮助俄罗斯在英语国家树 立良好的形象,并为此而得到酬劳,因为他同时也暴露美国的阴暗面。” “这就对了,”修女说。“暴露他们,因此他们就叫他共产主义者,就像他们 一贯做的那样。” “呵,”拉腊说。“詹金斯做这一行,过得可比我和可怜的劳伦特舒服多了。 尽管我们也是政治间谍,但是我们靠在大学里的薪水维持生活。而老德斯蒙德有不 上税的酬金和演讲费。” 拉腊轻描淡写地告诉了玛格丽特修女她离婚的事情。 “我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拉腊解释道。“但是有一半的时间,劳伦特被派 到讲法语的国家,而我则到说英语的国家。” “他比你大,对吧? ”玛格丽特不偏不倚地说。 “是的,”拉腊说。“是那样。” “怎么会呢? ”过了一会儿,修女问。“我在想,怎么会呢? 美国人怎么会给 你签证? 还有一个教书的职位? ” 这是一个狡猾的问题,涉及到某些妥协方案和复杂背景。拉腊只是给了她最简 单的答案。 “妈妈是美国人。因此我也算是。我出生在新奥尔良,所以我有美国护照。目 前还有效,只是从来没有用它到非洲旅行。如果你知道怎样操作,你可以用一张联 合国的外交护照。这是德斯蒙德教我们的。” 事实上,拉腊和她的丈夫都已脱离了德斯蒙德·詹金斯的布尔什维克迷俱乐部。 她丈夫去了法国的一个秘密机构,拉腊参加了一个美国基金会。詹金斯在美国执教 期间死了。这位生活奢华、沉溺于酒色的骗子,骗取了追随者最不可靠的拥戴之后, 随着冷战的结束寿终正寝了。差不多就在那一周,拉腊想,柏林墙倒塌了。 “你说,”拉腊问她的老师。“历史是上帝的意志吗? ” “我们总想拿自己的力量跟上帝较量一番,”修女说。 “历史就是人类犯错误,上帝帮我们纠正。” 她们坐在那里听着外面的比赛。 “你相信神秘仪式( 指伏都教的神灵,或者与之相关的知识。 知识。“) 吗? ” “那是属于他们的东西,”玛格丽特修女不悦地说。她斜着身子看了一眼孩子 们在踢球的操场。“那不适用于我们,当我们有了……所拥有的一切。我们的宗教 和我们的”那种仪式只属于他们吗? “ “那是很古老——非常古老的东西,”玛格丽特修女过了一会儿说道。“它们 是自创世之始遗留下来的。几乎是来自黑暗。” “几乎? 他们是邪恶吗? ” “不是邪恶,”修女说。“在黑暗中,他们能找到路。万物都通向光明。” 从沙特内湾附近传来自动步枪的回响。 “问题是,”拉腊说。“我被卷了进去。是因为约翰一保罗。他总是像我的双 胞胎兄弟。他幽禁了我的小天使( 原文为法文。) 。 你知道,他具有汉干( 受了启蒙的伏都教高级男祭司。) 的法力,他把我的灵 魂典押给了马里内特。“ 马里内特是一个充满愤怒和暴力的人物。她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曾经在尘世 上生活过的女人。一个像神一样可怕的暴怒的女人。马里内特属于石头神,是拉腊 的哥哥偏爱的,代表狂暴的一方。 “这件事对你有影响吗? ”玛格丽特修女问道。 “我能感觉到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灵魂。” “如果你祈求,上帝会帮助你的。上帝比这些鬼神强大。他们就像西得哈( 爱 尔兰童话中的精灵。) 一样,像我们在家乡遇到的那样。” “不管怎么说,”拉腊说。“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要去参加招魂仪式……它 会回来的。你知道要谈论这件事情很难。你无法向人们解释清楚。我试过。” “你这样坚强,”玛格丽特修女说。“又这样聪明。让你的眼睛盯着天堂。他 们的力量就会消失。”她握住拉腊的手,悄声念叨了一句什么,可能是盖尔语或克 里奥尔语。 “那个女人对你的祝福。她把那条大毒蛇在脚底下碾碎了。” “我会找回幸福的,”拉腊说。“我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