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飞行员是个在哥伦比亚出生的巴斯克人( 指生活在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的 古老居民。) ,名叫索托。 他几年前学开的飞机,此前一直跟他哥哥合伙做电子器件批发生意。尽管生意 还算兴隆,但是他觉得那种生活索然无味。 夜幕笼罩在山头时,索托站在会馆外面的长凳旁,边抽烟,边听着鼓声。拉腊 从别克斯岛短程搭乘他的飞机回来,所以他跟拉腊有点儿熟。他刚刚为制造商运送 了一架新飞机,那是一架小巧漂亮的Beechcraft,令他喜不自禁,那飞机总让人想 起博热和伊尔莎(博热和伊尔沙,均为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爱情主人公。)在 卡萨布兰卡机场生离死别的一幕。他即将开往北方的这架飞机正在甘蔗地边上加油, 由一群武装人员围守着。哥伦比亚人和其他一些沿海岛屿上的人取代了当地的治安 人员,因为上头的高官们对当地的保安人员越来越不信任。这是一架很棒的飞机, 赛斯纳185 型后三点式飞机,这种型号的飞机在粗糙而简陋的临时机场起落非常方 便。当天上午,一位古巴移民机械师对飞机进行了检修。这位机械师在镇子外面有 家小的烟酒工厂。 “坐吧,”拉腊对飞行员说。仪式在吭府(海地伏都教神庙的内殿,有时也指 整个的神庙建筑和周边环境。 海地风格的茅草屋。广场周围的甘蔗地早已被清理出一片,成了一个满地青草 的简易机场;机场的那头儿,是个低矮的铁皮屋顶的机械加工棚,涂成了迷彩的保 护色。)里进行着,拉腊正在做准备。她一直在尽力避开索托。是鼓声把索托吸引 过来的,他一会儿看看鼓手,一会儿又瞧瞧那破败的会馆建筑。 “这,太奇怪了。” 拉腊耸了耸肩。索托掏出一盒烟,把敞开口的烟盒递给拉腊。拉腊谢绝了。 即使对于见过很多怪事的人来说,这地方看起来也够怪异的。会馆是一座十九 世纪的砖灰结构的建筑,带有一个高高的尖顶,前面是三根爱奥尼亚式的柱子。在 正门口上方,画着供奉在共济会广场及其周围的诸神的威符儿。 广场坐落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被遗弃的村庄,房子是“这儿就是这样,” 拉腊对小伙子说。 吭府,也就是他们即将感化约翰一保罗·珀塞尔的神殿,依会馆的一面墙而建, 由树叶和树枝搭成。神殿的中央,竖着一根缠绕盘旋的蛇形柱,从下面的泥土地面 直达茅草屋顶。这根柱子被称为“中心柱”,代表智慧之蛇达姆巴拉,它蜿蜒扭动 的躯体连接了天与地。 飞行员会意地冲拉腊咧嘴一笑。拉腊搞不懂他这表情传达了什么意思。某种冷 酷的同谋关系,不施与安慰,也不期望回报。 “祝你好运,”拉腊微笑着说。 他这一次要向北飞行。罗杰已经决定,在这座小岛还没有在混乱中遭到毁灭, 在美国人及其盟友还没有关闭领空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出去。 吭府里传出诵经的声音,拉腊能够听出是用克里奥尔语念的《玫瑰经》,伴奏 的金属打击乐器叫奥根鼓,是用一把犁头打造成能发声的形状。歌颂圣母的祈祷文 是由曼博(伏都教的女祭司。) 领唱的,这个女人白天忙着赶集,晚上就成了女祭司。在众人应答之后,祈祷 仪式的二鼓奏响了。 隔着甘蔗地,拉腊远远地看见年轻的飞行员把最后一根烟蒂扔在地上,在胸前 划了个十字。早在拉腊来到世界的这个角落之前,就见过很多次登机仪式,她对这 种仪式怀着一种迷恋——那些飞行员,那些形单影只的遁世者,以无与伦比的西班 牙方式表现出了歌剧式的英雄壮举。虽然他们似乎总是把烟蒂扔在离燃油管最近的 地方,然而,在他们登机之前的祈福仪式中却含有瞬间的谦恭。美国飞行员的做法 则大不相同:他们的英雄偶像是查克·耶格尔(查克·耶格尔(1923 一) 美国著名 的实验飞行员,他实现了超越音速飞行;同时也是二战中的王牌飞行员,曾击落德 军飞机十一架。),他们的方式是例行公事——只是又一天,又一个美元。 赛斯纳飞机在不断高涨的鼓声中向前滑翔,转而冲向黑暗的地平线。两只燃烧 的油桶标示着跑道的尽头。飞机轻巧地越过火桶,消失在夜空中。 接下来,鼓声似乎停止了。拉腊转身走向吭府,看到人们正转身对着她。舞蹈 者已经随着奥根鼓的金属节拍放慢了节奏。曼博在轻声呼唤着拉腊。 “夫人。”火光熊熊,照亮着升腾盘旋的蛇柱。 约翰一保罗的招魂仪式在克里奥尔语里叫做“从水下赎回灵魂。”目的是从鬼 匿召回死者的灵魂,把它们平安送到荣耀的地方,让它们对活着的人有所帮助。神 庙的一边摆放着一排排瓶子,上面都有色彩最鲜艳的彩绘和嵌花。这些被叫做“加 维”(一种陶制的小瓶子,在伏都教的仪式中,认为死去的先人的灵魂盛放在里面 能够得到拯救。)的瓶子,是准备用来盛放死者被收回的天使的。拉腊想,这是她 跟哥哥不安宁的灵魂对话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并且通过他找回自己的灵魂。 “拉腊夫人。” 拉腊穿过土地走向吭府,从火焰中问走过,站在了中心柱旁边。曼博用坚定的 眼神盯着她,仿佛希望拉腊明白她言语之外的话。她的克里奥尔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拉腊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女祭司此时说的语言,跟她每星期二和星期四在集市上说 的完全不同。一个从旅馆里来的仆人为拉腊当翻译。 “今晚只念《玫瑰经》。约翰一保罗他不来了。今晚不来。” “为什么? ”拉腊直接对着曼博问道。 “你明天自己问他吧。他明天晚上就会来了。” “出麻烦了吗? ” 曼博继续用她凝视的目光瞪了拉腊一会儿,然后抓起她的手。 “没有麻烦,”同来的老仆人说,尽管曼博并未开口。 “今儿晚上好好诵经,明儿晚上好好超度。” 罗杰开车,和拉腊一起回海滨的住宅,那房子在旅馆南面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 “事情很凑巧,”汽车穿过低矮的丛林地带时,罗杰对她说。“你了解约翰一 保罗,他总是喜欢与人作对。你恐怕得出钱再做一次招魂仪式。” “似乎一切正常,”拉腊说。 回到家以后,罗杰喝酒,拉腊在旁边陪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闷在心里没告诉我,罗吉? 如果这就是约定的日子,那他 们为什么不把仪式做完呢? ” “因为那很危险。” “为什么说危险? ” “对天使,对约翰一保罗的灵魂来说,很危险。”罗杰似乎心不在焉。他接着 又倒了一杯酒。“你知道,他的灵魂要从海里被带出来。从鬼匿。灵魂在归途中非 常脆弱。”他古怪地笑了一声,一边摇着酒杯里的冰块。 “你为什么发笑,罗杰? ” “我在想他在那里怎么样啦,拉腊。我爱他。我并没有发笑。” 拉腊望着他。他的样子确实像在发笑,但是拉腊决定权且把他的话当真。 “游离在身体之外的灵魂总是处在危险中,”罗杰说。 “所有的宗教都是这么说的。‘求您现在,和我们临终时(此句出于《圣母经 》,完整的句子是:”天主圣母马利亚,求您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的罪人 祈求天主。“),’不是也这么说吗? 亡灵经过的时候,会把它的敌人都引来。” 拉腊想到她自己的灵魂一定也在那里,压在礁石底下。 “哥伦比亚人要来了,”罗杰说。“我真应该等着征求他们的许可。” “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罗杰把酒杯添满。 “他们派了希尔达·博菲尔下来。在士兵当中确实是个叫人头疼的家伙。一个 胡搅蛮缠的女人。” “罗杰,”拉腊说。“我很难过我们赶上这些倒霉的事。 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赶回来。“ 罗杰注视了她良久,然后喝掉了杯中的酒。 “当然,宝贝儿。”他站起身吻了吻拉腊,然后出去备车。 在远处的海面上,第一个恶魔在黑暗中摇身一变,现身了。高高隆起的山峰消 失了,磷光闪闪的小海湾在他的脚下伸展开来。展现在眼前的,是单色调的大海, 一幅冷漠无情的画面。一团巨大的黑色浓烟升起在岛的上空,像条巨蟒。引擎开始 喀喀地闷响,紧接着仪表灯开始闪个不停。 当灯停止了闪烁,他发现多功能仪表盘不亮了,一片黑暗。 信息故障,索托想,未知的原因。美丽的机器,是什么东西困扰了你? 恶魔。 他往前推动油门杆,只觉得机器在他的怀抱中沉沉死去。他试图重新把它发动 起来,但是那些死寂的仪表表明,飞机裹在一层无知的麻木中,成了一个悬在空中 的失去控制的危险天体。而他自己,是另一个无法自控的悬浮物体,困在高空中, 被剥夺了力量,无声地飘浮着,就像在那个古老的飞翔梦里。噩梦。 他想:水啊! 如果你不曾缺乏保护,遭受污染,该多好啊! 水,多么单纯的物 质啊。他闭上眼睛,用一只胳膊遮住自己的脸。 两个在海上的暗礁问捕虾的人目睹了飞机失事和急速坠落的过程。刚开始,是 飞机正常上升的平静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寂静。从这种寂静中,飞机坠毁了,一声 巨响过后,金属的机体破裂,嘶嘶地尖叫着,冒着烟,那一连串的空气漩涡似乎要 相互甩脱。虾群消失了。那两个捕虾人会说,他们感觉到了飞机尾翼坠落时的劲风。 罗杰走了之后,拉腊无法入睡。有一个原因就是,仪式结束之后,鼓声并没有 停止;远处吟诵《玫瑰经》的声音,变成了用克里奥尔语歌颂诸神的荣耀。 既然她又看到了会馆的神庙,还有加维瓶——灵魂将由之运送的瓶子,她无法 将这些情景从脑子里赶跑。 她想到了自己的灵魂,像苍白娇嫩的幼虫,随着海底的节奏呼吸着。再次遇到 一个人的灵魂,会是怎样的情景啊? 她把这想象成一种审判。我看到了自己在镜子 里,然而我的思想却没有留下影像。我的话语没有投下影子,她想。她想象当前的 自己由两个层面构成:一个是政治间谍;一个是满嘴谎言的大学教授。明天她就会 变成从前的自己了,无论那个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对事物的看法也会改变。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麦克尔。带他来这儿真是犯傻,可是她心里渴望这样做,她 想让麦克尔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想让他在身边。然后,他们就会真的被绑 在一起了。他们会重新开始,因为他跟自己是那么相似,他们在一起决非偶然。 她开始光着身子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手里拿着手电筒,接着,她听到 房子里有仆人活动的声响,就披上一件毛巾布的睡衣。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听到 窗外有雨打树叶的声音,但是,那只是风摇动着丝绵树的枝叶,蹭在铁皮屋顶上发 出的刷刷声。 她顺着二层的走廊来到约翰一保罗的房间。房间的门没有锁;她把门推开,手 电筒的光首先落在墙上画的威符儿上,然后就是地板上堆放的一只只装好了的货箱。 她又逐一巡视着屋子的每个角落,发现了一些她以前没有见过的绘画,甚至还有她 不熟悉的一些神的丝织威符儿。上次她来看约翰一保罗的房间时,这些东西一样都 没有。看上去,似乎有人在他死后的房间里设计了一种神秘的守灵气氛。 在每扇窗户和墙上的画框周围,都挂着一种她不认识的树枝,香气刺鼻,有点 像麝香的气味儿。 再往前走,手电筒的光束落在两只亮闪闪的眼睛上。 一个男人蹲在屋子的一角。男人看上去激动不安,讪讪地笑着。也许只是由于 负疚和惊讶。他站起身的时候,拉腊认出了这个人,他叫阿曼德,以前是个造船工 人,后来在这所房子里当勤杂工。 “夫人,”他笑着招呼道。 拉腊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些不正常。她以前听说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据说还是 耶和华见证人教派(是十九世纪后期产生在美国的一个基督教教派。)的成员。 “这是什么? ”拉腊指着那些奇怪的威符儿问他。 “比藏戈(海地伏都教的一个秘密社团,在仪式中使用巫术。),”他说,脸 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这是一个人们很少听说的词语,是一个秘密社团的名字,据说约翰一保罗是该 组织的成员。人们对这个名字心怀恐惧。拉腊疑惑,她被羁押在马里内特手中的灵 魂是否也与比藏戈有联系。 “但是,阿曼德,不是你把这些东西放在这儿的吧? ” “不是,夫人,”老头儿答道。 外面,有一辆车停在门前。拉腊走到阳台的栏杆那里,用手电筒向车灯的后面 照去。罗杰从会馆开来一辆涂有保护色的吉普车,吉普车的后排坐着两个白人男子, 他们身上的制服颜色跟吉普车很相配。拉腊想,他们一定是哥伦比亚民兵。来人不 喜欢被人拿手电筒照着,于是对着拉腊大声呵斥,直到她把电筒移开。其中有个人 还用枪指着拉腊。 拉腊关上了手电,听到罗杰从外面的楼梯上楼的声音,脚步声比平时要急促得 多。 “拉腊? ” “我在这儿,罗杰。出什么事儿了? ” 罗杰抓住她的手。 “冷静点儿,宝贝儿。我们的飞机没有了。它在暗礁上坠毁了。” “噢! 天! 哦,罗杰。”拉腊用手捂住脸。“飞行员呢? ” “殉难了,可怜的人,”罗杰说。“还有可怜的我们,因为哥伦比亚人从罗德 尼来了。他们很不高兴。” “可他们不能责备我们。” 罗杰苦笑着。“他们总得找个替罪羊吧,拉腊。” “我们必须赶到会馆吗? ” “他们要我们去。事情变得很棘手。他们派来的那个女人非常”——罗杰耸了 耸肩——“难缠。”罗杰看上去心神不定,拉腊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神烦乱。 他们开车向会馆赶去,车拐上山肩,绕过路上的坑坑洼洼,躲开周围的斜坡, 这时拉腊说道:“罗杰,你一定要告诉我关于比藏戈的事情。” 罗杰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宝贝儿。现在不能。” ? 你在吓我。“ “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罗杰说。“记住这一点。” 那不可能是真的,拉腊想。这并不能消除她心头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