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靠近街口的地方,有家杂乱无章的商店,那个叫法克特的男人就坐在商店的 柜台后面。他脸色泛黄,身穿一件蓝格子衬衫。商店里充斥着烟草和一种液体的强 烈气味,刺得人眼睛直流泪。有扇后门通向后院,院子里有人正在从一辆破旧的卡 车上往下卸麻袋。 麦克尔做了自我介绍。 “你是怎么来的? ”那个样子乖戾的人问道。 “乘公共汽车,”麦克尔说。 “哦? ” “喔,”麦克尔又补充说。“往东去。”他知道在萨林斯堡,这是石匠们彼此 见面时常说的俗套话。他想在这里或许也适用。“是的,往东。向东去。” 很显然,黄脸皮的男人并没有领会麦克尔想表达的意思。不过,他出示了一张 名片,宣称自己名叫爱德华·阿什拉夫。 “那儿漂亮吧? ”他问道。“不怎么样? 啊哈。”他似乎兴致很好。“从首都 来? 没有人走那条路。” “还可以,”麦克尔说。“当然,我在路上被困了整整一天零半宿。” 法克特露出真诚的同情。 在黎明前的几分钟里,公共汽车把麦克尔丢在黑暗里。 在夜间的旅行中,他耳边一直是用克里奥尔语的低声交谈和不时的大笑,这些 窃窃私语和笑声都把他排除在外。后来,当他到站的时候,发现周围是一个熙熙攘 攘的集市,曙光似乎一下子就照亮了这座北方城市。大海就在不远的地方,璀璨的 波光洋溢着欢乐。他先前经过的那道山梁也已经从墨绿色的阴影中跳了出来。他一 直害怕白天的到来,害怕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热带的阳光炙烤着那令他感到内 疚的白种人的皮肤。好在,似乎一切正常。 法克特·阿什拉夫的蜡黄叫人不安。他所患的黄疸已经布满了他的眼睛,浸染 了眼白,连眼球也被染成了黄色。 他的皮肤看上去像布满了皱纹的富士纸。再看他那团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像 灯芯一样从他柠檬色的头皮上神秘地支棱着,使他看上去活像一支圣殿蜡烛。麦克 尔安慰自己说,这全是由于自己旅途劳顿,是一种催眠状态的幻觉。但是,他无法 甩掉这种感觉上的传染带给他的迷惘。这里仿佛真的充斥着一种混乱的魔法。 “有人告诉我,说你能指给我去万圣湾旅馆的路,”麦克尔说。他谨慎地扫视 了一下四周,不过小店里没有什么顾客。在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摞着一包包用细绳 捆扎的货物,这些货物的旁边,是一些看上去有百年之久的药瓶子。瓶子里的液体, 从水清色到跟法克特的皮肤一样的橘黄色,再到黄褐色,依次排列。 “我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一个美国人。” “对,”麦克尔说。“就是我。” “你就是麦克尔? ” “是的。麦克尔。” “你一定要小心,”法克特嘱咐他。 “好的,”麦克尔说。“你见过我的朋友吗? ” “这里很不安全,”法克特接着说,没有理会麦克尔的问题。“有些日子,出 城是很不明智的。天黑以后尤其要当心。不要从贫民区路过。”他似乎在机械地背 诵。 “我明白了,”麦克尔说。“我会小心的。” “也许你的士兵可以帮你。” “喔,”麦克尔说。“但愿还不至于那样。” 法克特随即告诉了麦克尔去旅馆的路。他说步行就可以走到,路上不会有危险。 集市上正在廉价出售宰杀好了的狗鲨,还有一桶桶蠕动的鲜货,张开口的血红 色的贝类,它们的触须和触手缠结在一起,颤动着。有鸟蛤和珠蚌,鸡心螺、鱼唇 和三叶虫。 每样东西都是水淋淋、滑溜溜的,闪着亮光,散发着腥味儿,招来成群的苍蝇。 女人们操着开箱的刀子,割开装满电池和各色线轴的货箱。三五成群的孩子从这家 货摊逛到那家货摊,闷闷不欢,也不说话。只有几个孩子在无精打采地乞讨。 “钱,”他们小生咕哝着。“白人,给点儿钱。”①麦克尔把几张皱巴巴的小 面额纸币给了他们,那是他夜间经过军事关卡时找回的零钱,回想起来那真像是一 场噩梦。在死一般沉寂的黑夜里,几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瞪着亮闪闪的大眼睛, 领着他从一个棚屋走到另一个棚屋,哈欠连天的军官们坐在那里,借着煤油灯的灯 光检查他的护照,然后盖上章,对他不是嘲笑一番,就是横眉冷对,拿些莫名其妙 的问题刁难他,而他竞还傻乎乎地尽力应答。 “白人,给点儿钱,”集市上的孩子们用当地的土话哀求着。 麦克尔按照法克特的指点,朝海边走去。街道两边呈现出一片破败的景象,在 这种贫穷之下,埋葬着的是某种被毁坏的典雅。有西班牙风格的厚墙大院的房屋, 嵌着熟铁栏杆的阳台上晾晒着衣服。十几岁的少年身穿整洁的校服,友善地冲他咯 咯笑着,用英语和法语跟他打招呼,他们并不乞讨。麦克尔为这些丧失了希望的孩 子们感到痛心,这些年轻人。有的跟他儿子的年龄相仿。 大海在他的右边,他朝镇子的西头走去。人们管那一部分叫做船坞。微风送来 一股浓郁的橘子香味儿。他从报上获悉,有一种柑桂酒就是在这儿生产的。 海天相接,形成一片挡不住的明丽迎面袭来。随着风向的不断变化,一会儿是 防波堤下潮水线那儿的腐烂物质的酸臭味儿飘进鼻孔,一会儿又是橘子甜丝丝的味 道沁人心脾。一切都是那么光灿灿的。又有一群穿制服的孩子走过来,一个两腿修 长的蹦蹦跳跳的女孩拦住了她的伙伴,然后穿过满地杂物的空荡荡的街道向他走过 来。 “先生,给我一支笔好吗? 求您了。”她用克里奥尔语说。 麦克尔站住了,不解地望着她。 “先生,给我一支笔好吗? 求您了。请给我一支笔吧,先生。” 麦克尔摸索着自己的口袋,里面塞满了旅途中的零零碎碎:信用卡收据、机票 单据、车票票根,还有皱巴巴的纸币。有支圆珠笔不知放在哪里了。阳光刺得他睁 不开眼。 对面传来小姑娘们清脆的笑声。此时,他成了一个享有特权的喜剧演员。他把 自己在军事关卡用来填写表格的那支笔给了女孩。尽管岛上的统治机构非常革命, 但是他们却相信表格。麦克尔接着赶路,一边从上到下拍遍了全身的口袋,看看护 照是不是还在。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他沿着海滨大道来到一个能俯瞰全镇的悬崖上。路在这里岔开,一条小径蜿蜒 绕过光秃秃的岩壁,伸向海边;另一条拐进了一个有回车道的死胡同。一段水泥台 阶伸进一面长满爬墙虎和仙人掌的高墙内。 麦克尔拾级而上,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旁边有游泳池的花园。从这里可以望见海 湾的风光,还有屹立在海湾彼岸莫讷山上的西班牙城堡那阴森森的骨架,麦克尔似 乎在照片上见过这幅画面。有个室外酒吧跟游泳池毗邻,一个身着浅色西装、内配 深色运动衫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那里,看着麦克尔从刚才上台阶的喘息中平静下来。 “嗨! ”麦克尔招呼道。男人冲他点了点头。这个男人是,或者曾经是,二十 世纪四十年代那种风格的好莱坞美男子。黑色的短髭,微微有点灰白,微黑的皮肤 非常漂亮,长着一双富有表达力的眼睛——演员的眼睛。 旅馆里的一个仆人悠闲地走了出来,接过麦克尔的背包。没有人要求他登记。 仆人把他带到一个能观海的房间,他给了行李工一个美元,然后就舒舒服服地靠在 枕头上。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他局促地站起来,扣好衬衫,然后把门打开。刚才他在 室外酒吧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站在门口。来人似乎用眼角的余光瞟过自己的肩头,看 是否有人注意他们。 “欢迎来到圣特里尼蒂,”男人说。“麦克尔? ” 麦克尔马上放松下来,向他伸出手。 “让我正式地欢迎你,麦克尔,”男人说。“我是罗杰·海德。” “我听说过你。” “但愿是好诂,嗯? ” “是的,”麦克尔说。“当然。”这个男人似乎真诚地希望,拉腊跟麦克尔说 过的关于他的话都是好话。 “拉腊向你问好。” “太好了,”麦克尔说。“她在哪儿? ” “我不得不告诉你,麦克尔,我们的生意遇到了大麻烦。 跟战争有关。“ “那自然,”麦克尔说。 “事情变得相当棘手。” “哦,天! ”麦克尔惊道。他意识到自己这样大呼小叫很愚蠢。他感到了第一 阵恐惧的战栗。 “我们得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我和拉腊。等她回来,会跟你解释的。” “她什么时候回来? ” 罗杰笑了,就像一个旅馆老板解决待客方面的问题一样。“等她一有可能,就 尽快回来。” “我能跟她联系上吗? ” 罗杰摇了摇头。“战争。她会跟你解释的。我知道你是拉腊的好朋友。不过, 你可能会说这是地方上的事情。 同时,你还是我们的客人。酒水由主人开销。一切费用。“ 他精神极度紧张,但是却控制得很好。“我会通知前台。” “太好了,”麦克尔说。“谢谢。” “如果你需要什么,罗伯特夫人在前台随时恭候。”他走出房门却又停了下来。 “你不打算出门吧? 我是说,离开旅馆? ” “我本来打算在这里等拉腊。” “这样最好,”罗杰说。“如果你要出门——我们这里不喜欢灰暗的颜色—— 带上点红颜色的东西,并且保持微笑。 好吗? “ “好的,”麦克尔说。“为什么? ” 罗杰手里拿着一条类似领带的红布条,给了麦克尔,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你可以把它缠在头上。如果你今天晚上离开旅馆。 听明白了吗? “.”嗯,好的。“ “有点像个特殊的节日。你有足够的零钱吗? 小票子? 很好。我们会替你跟拉 腊联系的,好吗? ” “我明白,”麦克尔说。“谢谢你。” 那条领带很小,是猩红色的;它令麦克尔想起男孩子行坚信礼时戴的红领带。 这条领带皱皱巴巴的,像是属于某个小男孩儿的东西。不太久以前,他给自己的儿 子也买过一条。 麦克尔处在恐惧的边缘,刚刚能勉强控制自己,他想要拉腊在身边。他在屋里 来回踱了一会儿步,最后,终于没能挡得住宽大的铁架子床上亚麻布垫子的诱惑。 他躺了下来,只感觉浑身散了架似的,公共汽车的颠簸折腾得他意识麻木,很快就 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低低地悬在西海湾的上空。他猛地抓起房间的电话,希 望能有给他的信。电话似乎无法使用。他冲了个澡,刷了刷牙;连最煞费苦心的旅 行指南都建议用瓶装水来洗漱。这次旅行虽然辛苦却令人兴奋,他感觉好受些了。 一想到很快就会见到拉腊,想到自己自由地闯入了一种不同的生活,他的心就加速 跳动起来。他感觉饿了。 外面,西斜的太阳泼洒着余晖,明媚如十月的午后。几朵白云高缈而轻盈。一 个侍者正把蜡烛堆放在游泳池边的一张桌子上。麦克尔来到旅馆前台,有位老妇人 守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十九世纪末期的象牙扇子,她告诉麦克尔说没有他的信。 麦克尔想,那位老太太不知哪儿有点像拉腊。 他在一张桌旁坐下,要了一杯酒,很快就有一个男人凑了过来,一个白人,穿 着开领的夏威夷衬衫和“人”字形的拖鞋。那人重重地坐了下来,跟麦克尔正对面。 “范德雷尔,”胖男人自我介绍道。“你为非政府组织工作,对吧? 是美国人, 还是加拿大人? ” “我叫麦克尔,”埃亨告诉他。“我不为任何组织服务,也不在这里工作。我 只是来观光。顺便看看画儿。我足第一次来。” “噢喔——”荷兰人诧异道,仿佛有人在他的肚子卜‘捅了一下。“从机场来 这里的路上还好吧? 道路畅通吗? ” “我不知道,”麦克尔说。“我从罗德尼过来。乘公共汽车。路况非常糟糕。” 范德雷尔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一会儿,今日推荐菜上来了——今天是虾仁, 两人都埋头吃起来。范德雷尔一边吃,一边不时抬头瞅瞅麦克尔。 “去年九月,我来这里观察过第一轮大选。他们以为这一次会把我吓跑。但是 他们看错人了,”荷兰老头得意洋洋地说。他优雅地擦掉胡子上粘的沙司。“我把 他们的日子弄得很不好过。” “选举公平吗? ”麦克尔问。 “呵,美国人的亲信赢了,”范德雷尔说“他们的新宠。 他们的新改良军。“他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走上石头台阶,来到旅馆。”可 以打听消息的人来了。“ 范德雷尔把麦克尔介绍给那位名叫莉兹的专栏记者。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麦克尔? ”她问道。“在这样的时候。你写作 吗? ” “不,只是潜水。” 麦基做出既困惑又感兴趣的表情。“你说什么? ” “我是来看海滩的。” “不是胡说吧? ”记者说。“海滩,哈? ” 范德雷尔嘿嘿阴笑着。 “呃,”麦克尔告诉他们说。“我还打算看看本土的绘画。买几幅回去。” “嘿! 德克,”莉兹对范德雷尔说。“我知道你在躲着我。今晚给我点时问。 这家伙的背景如何,德克? ”她问道。 “他是个间谍吗? 我是说,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她想说的话尽在不言中。 “也许他是来收购旅馆的,”范德雷尔提醒说。“旅馆正在变卖中。” 他们听到门口有卡车开过来,一伙当地军人踏着重重的步子从路上走过来。罗 伯特夫人跑出去挡住他们。 “嘿! 小伙子们,”她冲他们喊道。“你们不能进来。”走过来的三个士兵冲 她大笑,但却停下了脚步。一个惹人注目的高个军官身穿英式制服,跟在他们后面 ;他也在笑。莉兹.麦基赶忙迎上去。两人深情地握着手。然后,军官带着三个士 兵消失在夜色中。又有几辆卡车从门前驶过。 “他们在跟踪我,”范德雷尔说。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每次他们点错了票,我就逮住他们。他们想让我从这里滚出去。” “我想他们是在包围这家旅馆。” “但是旅馆马上就要卖掉了,”麦克尔说。 “你是来买它的吧? ”莉兹问道。“还有那些本土艺术品? ”她仍然是对着麦 克尔说的,然后又转身对着范德雷尔夸张地说道:“打算光明磊落地经营这家旅馆 吗? 我希望罗杰继续担任经理。这个老罗杰哪儿去了? ” “他跟拉腊都在会馆,”范德雷尔说。“我想他们在给文件盖章。” “你不会是到这儿来陪拉腊的吧? ”莉兹·麦基问道。 “你好像是她的朋友? 是她的敢死队(是海地前总统弗朗索瓦·杜瓦利埃(1957 一197l在任) 建立的秘密警察组织的名字。)员之一吧? ” 一位老侍者来到桌旁告诉麦克尔说有他的信。麦克尔告辞脱身,来到前台。信 在罗伯特夫人手里,显然是徒步送来的,送信的小男孩站在那里满脸期盼。信是罗 杰托他捎来的。说珀塞尔小姐正在会谈,会议可能持续一整晚上。 麦克尔给了男孩一张折叠的纸币,男孩高兴坏了。麦克尔跟同桌的人道了晚安, 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他能听见外面吼叫的军令声里混杂着英音和美音的腔调。士兵奔跑 的脚步声,枪栓拉动的啪啪声,还有笑声。他听见了大海的啸声。但是在他耳中, 越来越响的是鼓声,他无法分辨鼓声是从多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镇子后面的群山使 鼓声发出回响,扰乱了他的方向感。 麦克尔凝神倾听着鼓声,试图弄清它们的节奏,想数出有多少面鼓。太多了, 他想,多得你都无法想象他们的祈祷仪式中竟会有那么多的鼓手。夹杂在鼓声中的 话语声也几乎一样不可计数,语声的回音和虚音,两重,三重,反复重叠,评论着 他们自己的敲击。鼓点一个压着一个,错落有致,上一个鼓点敲响了下一个鼓点的 前奏,被预告的鼓声接踵而至,然后是它的回音。每种形式都有一定的套路,因此, 预料中的鼓点总是一个挨着一个,如期而至。只有在预料中的鼓声响起之后,这个 规律才变得明显,令人不胜惊讶。然后又是重复,又是惊讶。如果你跟踪一串鼓点, 你会料到接下来的节奏,然后就真的听到了,接着就是让它不断地为你重复,每次 演奏都跟上一次有些细微的不同。连绵重叠的鼓声形成的声浪充满你心灵的眼睛, 又从你的心田溢出来。 麦克尔突然想到,如果他把自己对着鼓声开放,他会发现自己散逸开去,无处 不在。他可能会被掏空,变成海底的一粒沙子。鼓声是实际存在的,他想,就像小 鸟的唱和应答一样真实。鼓声来自人类与世间万物发生联系的地方,那是一个神秘 的十字路口,从那里,它们能把灵魂从黑暗中引出来。 打盹儿的时候,麦克尔就想,一定是因为自己服下的疟疾药在起作用,他以为 这鼓声是在梦里听到的。但是,当他站起来,喝一口瓶装水或者放在床头的免税酒 时,他意识到那鼓声会永远存在,绵延不断。他想象不出的事情正在鼓声中发生, 一种不同概念的时间正在拆散。鼓声听起来跟大海的声音遥相呼应,而大海则遵守 着自己的时间。 他被一种奇怪的性欲攫住了,勃起而孤独,仿佛他在徒劳地等待一个已经失去 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已经找到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容貌正消融在被他从心里驱除出 去的鼓声中。他侧耳谛听鼓声,竟然感觉想跳舞,于是就真的跳了起来,一种怪异 的舞蹈,一种孤独的热舞。在海滨这个破旧的旅馆房间里,他被唤醒了,他感到恐 惧,胡乱地甩动着双臂。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但却难以摆脱鼓声的控制。在混杂的声音中,他听到了自 己的名字。 拉腊。麦克尔的梦一部分围绕着她,一部分围绕着克丽丝廷。他感觉皮肤火烧 火燎,绷得紧紧的。鼓声把他引到阳台上,他从这里能俯瞰到船坞和大海。 鼓声抓住了他,使他无法遁入睡眠;他不停地返回阳台看海。海面上是一片死 寂,没有月亮。可是,他想,前天晚上还有月亮啊。那是在另一个世界。鼓声永远 不会停止,他也不会停止跟噩梦角力。窗外的大海此时有一种他不喜欢的品性。大 海的黑暗只是隐藏着的。他试图借着朦胧的目光辨出海上的礁脉,他想知道,他们 即将潜水的地方离那礁脉的边缘有多远。这个地方有太多的废墟和可怕的历史需要 大海来湮没。你永远不会怀疑,充满憎恨和愤怒的诸神会控制这里的局势,这些神 灵跟他本人,跟理性,毫无关系。他感受到了生命中从没有过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