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旅馆的潜水用品商店离镇子有几公里远,在海滩附近。 有几个当兵的正在商店后面的小棕榈树林里抽烟。麦克尔和罗杰.海德悄悄地 走进店里,打开灯,等了一会儿,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是没有人注意。几分 钟之后,一个在店里帮忙的岛上居民领着两个小孩儿来了,孩子们开始了晚间游戏, 在店里来回乱跑。他们跟其他地方的小孩儿一样,一门心思地玩耍,在箱子和货架 之间悄悄地追逐,用当地的土话小声地说着话。 店铺不大。显然快要倒闭了,用不了多久,店里的设备就会变得一无用处,里 面只有一台高压力、低容量的电动空气压缩机;压缩机上的电动马达是靠自身的发 电机带动的。机器的零部件需要上油了。罗杰在一边望风,麦克尔和那个光着膀子 的特里尼达人( 他叫伊波利特) 一起准备潜水用具。他们弄来一些亚麻籽油和橡胶 垫圈,检查了阀门,用清水冲洗了潜水面具上的盐渍。刚才的那几个特里尼达士兵 都回到路上去了。 空气箱和调节器看上去还能用,压缩机似乎是从商店外面的小椰树林里抽取的 气源。有一次,麦克尔从巴哈角(又叫复活节岛.在智利。)开始潜水,那次给气 箱充气的压缩机放置在一个加油站内,抽取的空气里大量混杂着墨西哥石油公司排 放的有害气体,他在水下才待了几分钟,就感觉像是吃了鬼笔鹅膏(一种有毒的白 色蘑菇。)毒蕈一样难受。相比之下,这位特里尼达伙计还是相当有安全意识的。 听罗杰说,以前经营这个商店的是来自马提尼克岛(在拉丁美洲向风群岛中部,一 六三五年沦为法国殖民地,一九六四年改为法国的一个外省。)的一对夫妇,他们 一直坚持到大混乱爆发之后,在几星期前才离开的。 “它似乎红火过一阵子,”麦克尔对他的新朋友说。 “以前是这样,”罗杰解释说。“确实红火过。” 麦克尔取过一个容量为八十立方英尺的空气瓶,试着把它直接安在压缩机上。 他以前用过的都是便携式机器,不过这样一安似乎管用了。他往气箱里充了大约三 千磅压力的空气,拧紧了调节器,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清新舒爽。从呼吸嘴 吸入的新鲜空气,使他的身体激荡着充满期待的快感,就像比赛前的兴奋。他又试 着吸了一口气箱里的空气。 “那是近海一道美丽的暗礁,”罗杰说。“由于它的形状,人们管它叫‘小非 洲’。”他用手比划着非洲的轮廓,隆起的胸部,弯刀状的岬角。“离海岸有两英 里远。” “我们要去的就是那儿吗? ” “我们要去的地方比那儿远,是礁石架。” “那东西在多深的地方? ” “不知道。”罗杰转向特里尼达人。“伊波利特认为他知道飞机坠落的地方。 他说等到了那里就能看见。从水面上差不多就能辨认出它的轮廓。” “应该能看到它的操作灯,”麦克尔说着打了个冷战。 “我猜飞行员还在里面吧? ”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商店里还在使用一种法国产的老式备用气箱,可以配在 潜水员的主气瓶上。辅助气箱通过一个J 形阀与主气瓶啮合。麦克尔不喜欢用那玩 意儿。 因为等备用气箱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时,主气瓶里的空气自然就变得不那么新鲜 了。如果你暗中摸索不到肩头的J 形阀,就没有空气可吸。这是一种绝对状态。不 过,他还是配了一个备用气箱。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由于恐惧,他会过量呼吸,用 不了半小时,就会把一瓶气用光。他又充了两箱气。这活儿很累人,他出了一身汗, 感觉筋疲力尽。天越来越黑了,他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似乎有一线虚幻 的曙光从海湾对面的莫讷山上升起来。 “这次事故已经有报道了,”罗杰说。“可能是莫纳海峡(位于波多黎各和多 米尼加共和国之间,连接北大西洋和加勒比海。)的美国海岸巡逻队看到的,或者 是大特克岛上的英国军队。但是据我所知,特里尼达人没有直升机侦探,他们不应 该能探测到飞机的位置。” “它坠落的时候,可能会有很多人看见了。”麦克尔说。 “不错,”罗杰说。“所以我们必须赶快行动。” 麦克尔把潜水用具和一套潜水服搬到了旅馆的潜水小船上。伊波利特给船的发 动机添加了燃料。他自己随身带着一套潜水面镜和水下呼吸管。 他们把气箱弄到小船上,小船从近海的暗礁上轻轻撑过。即使在黑暗中,水下 的死珊瑚堤也清晰可见,一堆白垩被夜晚的天光照亮。到了暗礁的边缘,他们把船 猛地撑离岸边,在海里破浪前进。外围的屏障阻挡了海浪的速度,因此大海还算驯 服。不过,他们仍需牢牢地控制住小船。气箱放置在舱内的金属架上,彼此碰撞, 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仿佛几个同谋者在低语密谋。 过了暗礁的缺口,罗杰发动了船的马达,加大马力,让船平稳行驶。麦克尔坐 在小船舱里的一把折叠椅上,背对着舱壁。伊波利特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一会儿是 小曲儿,一会儿是逗乐的打油诗,一会儿又是摇滚乐。看他那样儿,一点儿都不紧 张,一边还借着手电筒的光察看近海地图,手电筒的光线被捂住了,就像一个黄褐 色的旧梦。小船没有亮灯,在黑暗中行驶。麦克尔隐约觉得,在他们附近,还潜伏 着别的没亮灯的船。 “这种事故我经历过好几次了,”罗杰对麦克尔说。“所幸,我没有把枪装在 上面。” “飞行员是谁? ”麦克尔问。 “哥伦比亚人,”罗杰说。“拉腊从波多黎各回来的时候,就是搭他的飞机。” “原来是这样? ”麦克尔似乎是第一次细想拉腊为什么对这次潜水如此痴迷。 她为什么会认为这次潜水很容易呢? 除非某种东西摆在那里,等着他去取回来。然 而这些想法都平息下去了。他看报纸和别人一样多。事实上他看得可能没那么多, 但是读得很精。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做这件事。她生死相依的伙伴。 趁罗杰看岛屿的近海地图的时间,麦克尔把潜水服的裤子套在短裤外面,潜水 服太大了,从上到下都很肥大。在下水之前,他必须仔细地把里面的空气挤干净。 否则,那将意味着在上浮的过程中被过大的浮力射上水面,他的肺里就会呛满致自 己死命的鲜血。 伊波利特突然喊道:“瞧! 月亮! ” 真的有月亮。一轮变形的月亮,还没有圆满,挂在莫讷山的上空。比起这个古 老的小镇上闪烁不定的灯光,月亮在海湾上空的照明效果要好得多。 “拿望远镜向四周望望,”罗杰对麦克尔说。“看是否有人跟踪我们。” 麦克尔扫视了一下地平线。这架双筒望远镜是最高级的外挂式海军夜用镜。它 把黑暗中的海景变成了具有数字效果的视觉享受。周围没有船只出没,一只也没有。 正前方,海的边缘被两个相互纠缠的阴影隔断了,那是两片长满红树的沙洲,从夜 用望远镜里望去,红树的叶子神秘地变幻着颜色,如鬼似魅,在海风中抖动着。 “什么也没有。” 罗杰在跟伊波利特用克里奥尔语认真地说着什么,伊波利特用手指点着那两片 红树沙洲到庞大的山体之间的地方。 “他认为,如果我们沿着礁脉从索夫奇普向莫讷高地行驶,就能看到它了。” “黑咕隆咚的,他怎么能看得清呢? ”麦克尔问。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应该能看到水面上有一片浮油。 这种光线对他来说,不像你看上去的那么黑。他是捕虾人。“ “捕虾人? ” “他对这里的水底非常熟悉。那里是他的家。他都能给那些小沙洲编号了,” 罗杰对麦克尔说,同时开大油门,小心谨慎地驾着小船加速向前行驶。几分钟之后, 伊波利特向麦克尔要了一支烟;他接过烟之后,凑过去让罗杰给他点上。 “他抽烟来计算距离,”罗杰向麦克尔解释道。 他们沿着礁脉往前行驶,伊波利特用野外望远镜对着暗礁尖嘴对面的那两片沙 洲。过了一会儿,他又要了一支烟。海上的浪更高了。最后,他把手里的万宝路烟 蒂扔在甲板上,说:“到了。” “喔噢! ”罗杰快步走了过来。 他用一只手臂在风中控制着船头的方向。伊波利特和麦克尔匆忙来到左边的扶 手处。伊波利特俯身用他观察海绵的探察镜往水下观看;所谓的“探察镜”是一个 四方的木匣子,匣子底下装了一块玻璃。罗杰用望远镜透过木匣子望下去,嘴里咕 哝了一句,就把望远镜递给了麦克尔。 他们此时的位置,正在岩墙的顶部。用双筒望远镜,加上伊波利特发明的“机 械装置”,能够看到水下高处的岩脊,形形色色的美洲赤鹿角和管状的珊瑚沉人红 灰色的黑暗中。几只汽油罐和螺旋桨叶片散落在最高处的岩架上。 “他在看什么? ”麦克尔问。 伊波利特正在望着礁脉对面的山岭。 “到了,”他冲他们说道。“那儿就是。这儿。” 他们试着用手灯往他的探察镜里照,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只照见他们自己急切 的面孔。 麦克尔接过木匣子,罗杰和伊波利特帮他端着,他的视线顺着礁石的陡坡往下 延伸。约摸过了一分钟,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绿色闪光。又过了一会儿, 闪光点变成了两个。是眼睛的幻觉吗? 那两个闪光点变幻着,颤动着,在他瞪得酸 涩的眼睛里闪动着。但是,那光确实存在,而且在连续闪烁。似乎还有一点红光。 “我想那可能是仪表板。很深。” “好吧,”过了一会儿,罗杰说。“咱们把它弄上来,兄弟。” 他们下到狭小的船舱里,里面有一个废弃的压缩机和几个空箱架。麦克尔把调 节器装到气箱上,试了试。 “那下面是什么,罗杰? ” 罗杰带了一张飞机的照片,他在舱内的灯光下给麦克尔看。 “这是一架赛斯纳185 型飞机。前面有两个座位,后面是一个单座。在单座的 后面,是个4 .5 ×5 平方英尺的后备舱,里面有两个防水的箱子,每个重约十磅 ;还有一个金属筒,里面装着一些画卷。如果可能的话,把画儿也弄上来。 但是,要紧的是那两只箱子。“ “我还以为,这种东西总会打成能飘浮的包装呢? ” “叫我怎么说呢? ”罗杰反问道。“急躁而心存侥幸呗。” 麦克尔拿了潜水脚蹼,来到甲板上,罗杰跟在他身后上来了。 “我不了解你的性格,麦克。你可能会看到令人不安的东西,啊,你别去理会 就是了。” “比方说什么? ” “飞行员。” “噢。” “他是个非常坚毅的人,”罗杰解释道。“不错的小伙子。” “你认识他? ” “嗯,”罗杰说。“我跟他们都认识,还说过话。有些人很可爱。” 正在这时,远处海湾的上空,有架高速直升机正从富丽角飞往恺撒山,飞机上 亮着一圈旋转灯。 “糟糕,”麦克尔说。直升机很可能表明美国人在某个方向上出现了。 罗杰抓住他的手。“戴上你的礼带。为了埃祖拉(伏都教中的地母爱情与美的 诗神。),为了拉腊,戴上吧。”他把那根红带子缠在麦克尔的额头上,在潜水面 罩的上方。 麦克尔望着直升机。 “下,麦克尔,”罗杰说。“不要理会他们。下,下吧。”他把手掌按在红礼 带上。“万福圣母马利亚。下吧,看在基督的分上。” 连麦克尔自己都大为吃惊,他在胸前画了十字,向后翻身落人了沉沉的黑暗中。 他带了一个手灯。身上的潜水衣过于肥大,使他有一种上浮的倾向,他先踩了 一会儿水,把潜水衣里面的空气挤出去。然后他让自己慢慢沉下去,一边用手灯扫 视着岩墙的顶部。那上面,有大叶藻和螺旋桨叶片、废弃物、几只啤酒罐和扳钳, 中间散布着多刺的海胆。有很多白垩,死的美洲赤鹿角,除了几条刺尾鱼,几乎没 有什么鱼。这或多或少就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下到水里之后,他原先那一丝激动不安,还有一整天都卡在喉头的恐惧的刺痛, 稍微缓解了一些。这有助于他完成这次美好而必要的潜水,帮他成为一个完全陌生 的环境中一个完全不同的动物。这个世界的奇观满足了他的想像力。 他感觉到自己轻轻落在了一个岩脊上,先是脚蹼落地,接着两膝跪在礁岩上。 他离开礁石,翻身仰在水里,身体垂直地向下蠕动着。只见这儿一个脑珊瑚,那儿 一个煤油罐。 他察看了一下深度表:八米,二十六英尺。 他越过美洲赤鹿角上方的岩脊时,一条艳羡他的梭鱼游了过来,跟他分享潜水 的乐趣。接着,还不及眨眼的工夫,又一条梭鱼出现在他手灯的光束里。当他回到 岩墙处再次下沉的时候,这两条鱼呈螺旋形的路线在后面跟随着他。 他均衡了一下,感觉加在他身体上的压力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的力量。黑暗上下 挤压着他的身体,包围着他手灯的小光圈。但是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这面岩墙比 他想象的要富丽得多。各种色彩扑面而来,几乎是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视野,在手灯 洒下的游移不定的光圈中闪烁着生命的光彩。星形的珊瑚悬挂在岩架的下面;岩墙 上有很多洞穴,洞里的海绵宝宝生长在闪光的黑色地毯上,就像熔岩地上盛开的银 莲花。还有黑珊瑚,真是一种罕见的奇观。再往前探索,他发现好多珊瑚都被撬走 了;一只失落的榔头上的起钉爪在螺旋桨叶片中闪着光。 在那两条梭鱼和一条喇叭鱼的陪伴下,麦克尔离开岩墙的坡面,加速下沉,他 把肥大的浮力背心里的空气尽量往外挤。途中他经过了层层叠叠美丽的脑珊瑚。多 年前潜水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脑珊瑚,这景象动摇了他的信仰。 在这深深的液体世界里,这东西的形状令人想起大脑本身,想到世间万物的头 脑。当时留在他心里的那一丝奇怪的滋味伴随着他来到一片被毁坏的珊瑚地。在他 的下方,是一长串被劈裂切断的生物群,能看到下面裸露的沙土和破碎的岩石。他 的手灯捕捉到了一道彩虹。他用灯光跟踪这道彩虹,发现彩虹来自一束宽大的光柱, 这束光柱直射向海面。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束七彩的光柱里挤满了鱼群。他从来没 有见过这么多鱼:鹦嘴鱼、隆头鱼、剌尾鱼,还有数量众多的扁鲨。不知为什么, 鱼在不断地盘旋,在彩色的光圈里流连不去。他把手灯的光束向下移动,发现鱼的 数量随着深度而增加。他从被毁坏的珊瑚叠层前游开,跟随着彩虹的光柱向下探寻。 这么多鱼,他想,多么惊人的数量啊。他看见一大群密密麻麻的扁鲨——在他 视野的边缘是一些颤动的梭鱼,在伺机捕杀掉队的鱼。顺着彩虹柱和被毁坏的岩石 痕迹下沉了大约有十英尺,手灯的光束落在了那架飞机上。 飞机的序列号是用黑色的模版印刷在蓝灰色的外壳上的。为了看清飞机的残骸, 麦克尔离开岩墙的坡面,从开阔的水域往下潜。他手灯的光圈范围刚好能让他清楚 地观察到飞机的全貌。飞机头朝下,成四十五度角,机头冲前撞在礁石上。那上面 升起的彩虹柱,是由最后的残渣和燃料箱里的废油形成的。不知为什么,他们先前 在水面上竟然没有发现浮油的痕迹。朝向麦克尔一边的座舱门敞开着,露出里面空 着的乘客座。紧挨着乘客座的座位上堆放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被成群结队种类和形 状不同的鱼遮蔽着,从敞开的舱门往里看,俨然就是个水族箱——可又不像水族箱, 麦克尔想。他拿着灯游了过去。那更像鱼市上的水产展卖箱,因为里面的生物数量 惊人。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科学或教育机构,任何一个水族馆,都不会把活蹦乱跳的 生物以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密度关闭起来。他靠近倒立的飞机,用手灯探进舱内。 飞行员的遗体当然在里面,那难以计数的鱼当然是在吃那遗体。遗体肿胀得非 常大,把卡其布的衣服都塞满了。 他头部的情景实在恐怖,吓得麦克尔跌落了手灯,被丧魂落魄地抛进黑暗中。 手灯在水中翻滚下落,它的光束扫过岩墙,照亮了墙壁上的裂缝,半蜷曲在那里的 海鳝被惊得突然蹿起,惹起的浮尘在灯光下形成一柱柱海中的雪花,小小的花朵纷 纷飘落。一条梭鱼受到灯丝的吸引,放射出一串闪电。麦克尔不得不急忙追随着灯 光,最终在飞机下方大约十英尺的地方抓住了手灯的把手。 他把灯的带子绕在手腕上,开始探索座舱后面的空问。 他两手发抖,整个身体都在打着哆嗦,尽力不去看死去的飞行员。那具尸体是 个启示,无可辩驳地展示了物质存在所固有的鬼一般恐怖的本质。那肿胀的程度令 人难以置信,胡子和头发丑陋诡异,没有嘴唇的牙齿裸露着,整个面貌似乎都在进 行着一场对生命的完全不同的叙说。 各种海底生物占据了座位后面的储藏问,它们急促地划动着鳍和爪子从麦克尔 的灯光下逃离。他犹豫不决地伸手到里面去摸索,一边祈望着手指能完好无损。那 家商店里有潜水手套,但是他却选了一副帆布的园艺手套。他已经潜过足够多的飞 机和船的残骸,知道没有锁定线他最好不要过分冒险进入残骸里面。舱门可能会永 远关闭。飞机的位置也不稳定;整个机身可能发生位变,突然翻下礁石,滚入波多 黎各海沟。海沟在大约三英里深的地方,那就会整个陷入黑暗和毁灭。 他看见了那两个箱子和那个可能装着绘画的金属筒。 他尽力向前探身,想够到一个箱子,但是背上的空气箱使他无法最大限度地弯 曲身体。最后,他用手灯够到了一个箱子。就在他取箱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紧靠 着的机身开始活动。有那么一瞬问,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于是,他从里面抽 身出来,告诫自己不要因为匆忙而功亏一篑,千万不要去触动困扰着自己的陷阱的 机关。从飞机里出来之后,他又觉得那只是自己的想象,其实飞机并没有移动。这 一点终究无法证实。 最后,他拍打着黑压压的影子,感觉自己像被鱼群活埋了一样,恐惧使他的意 识有些混乱,他终于拿到了画筒。他把画筒夹在两腿间,坚持了一会儿,画筒的重 量带着他的身体往下沉;他不得不给浮力背心充气,好让自己坚持住。接着,他又 把另外一个箱子弄到了飞行员旁边的座位上。涌动的鱼群恶心得他浑身战栗。带着 两个箱子和一个大画筒,他开始琢磨怎样把这三件东西弄到水面上。他感到呼吸有 些困难;突然间他想到自己还一次也没有察看过压力表。他一看,压力表的指针正 在红色区域的边缘颤动着。 他一直在像新手一样过量呼吸。压力表的指示吓得他血都凉了。 放松,放松,他说,似乎是对着鱼群和飞行员说的。他们是他的伙伴,是他在 深海作业的搭档。他收拾起三个箱子开始向上浮。 从手腕上的深度表看,他已经上浮了大约十英尺,这时,他突然觉得浮力背心 的皮带在绷紧。他配戴的所有东西,所有装备,坠子带、空气箱,似乎都挤得他难 以忍受。他的心智开启了一扇小小的窗口,透进了一线平静的微光,他竭力在心里 回顾潜水者须知中的要领。绑缚的背带越来越紧地勒着他的身体,他发现浮力背心 在膨胀。他下水的时候,里面携带了太多的空气,在水的压力下,背心收缩了。 现在,在他上升的过程中,浮力背心膨胀开来。当绑在身上的带子割进他的肉 里时,他上升的速度就失去了控制。 不要呼吸! 最最关键的、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憋住呼吸,因为,只要吸进一 口气,他的肺就会像身上的橘黄色浮力背心一样,被空气充满——如同小孩子生日 聚会上的气球,越吹越大,最后,他的肺就会跟其中一个兴高采烈的数字气球一样, “砰”地一声胀破,血和内脏会溅满他的胸腔。 越往上浮,压在他怦怦乱跳的、憋闷的心脏上的压力越难以忍受,他感觉自己 就像马姆齐酒缸中的克拉伦斯(指克拉伦斯公爵乔治(1449 —1487) ,英王爱德华 四世的弟弟。据说,一四七八年他被淹死在伦敦塔内盛放马姆齐酒的大酒缸里。) 表兄,这是溺水之痛,不错,眼前晃动着可怕的水,还有被鱼群啃噬的溺死者。他 试着呼出一小口憋在肺里的浊气。上浮的要领是跟随在你呼出的气泡后面——不要 超过它。跟随着向上跃动的球。但是,他能够带到聚会上去的泡泡又小又少,而他 上升的速度比气泡还要快。孩子们会失望的。 他气箱里的空气很快用完了。他不想浪费宝贵的精力去够肩头上的J 形阀。何 况,他也抽不出手来。他紧紧地抓住从飞机里取回的毒品,仿佛抓住生命本身。当 然,他也不再需要空气了——刚好相反。 水面就在那儿,被可爱的月光照得朦朦胧胧,那是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概念。 可现在,他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一个水的世界,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要被淹死, 成为无数头脑简单的潜水新手中的一员,与那些蓝色的浴美人、腓尼基水手、梦游 的飞行员,还有在大海深处起伏的光亮下窒息的人为伍。恐惧启发了他,照亮了他 的心智。天堂的失落,地狱的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身上的绑缚 似乎要切掉他的四肢。他在自己永恒的时间里等待着,等待空气。他要死了,因为 空气并没有呼之即来。他丢下了一个箱子,眼看着它一路旋转下沉,最后看不见了。 突然,就在这一转瞬之间,一切都改变了。不过,那不是死亡,是光,是空气。 他看见了潜水船的船舱里透出的昏暗的灯光,还有甲板上蜷缩的人影。不知不觉中, 他给膨胀的浮力背心充了气,猛地从自己溺水的脸上扯掉了空气调节器。 等他开始呼吸的时候,竟然什么也没有吸到。没有轻松的感觉,没有空气。这 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在水面上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冒出了水面,就像北极星导弹①一样破水而出。他的混乱意识 中生出了瞬间的幻觉,他觉得自己正从一个巡航高度的热气球上俯瞰眼前的潜水船, 他正是乘着这只杀手气球从海底浮到水面上来的。他饥渴的肺又贪婪地吸进一口空 气。什么也没有。心力衰竭,他想。要不就是溺水者的梦。第三次尝试,他感觉到 自己在呼吸了。 这座古老的工厂又恢复了运转。但是,他浮上来的速度太快了。 于是,他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极度痛苦,潜函病①,栓塞。 结果,他安然无恙,差不多是这样。他在水面上漂浮着,抱住那两个找回来的 箱子,就像抱着救出来的婴儿。罗杰在喊他,他的声音盖过击打船身的海水的声音, 传了过来;那喊声只不过是沙哑的低声呼唤。黑暗中,伊波利特蹲在罗杰身旁。麦 克尔非常清楚他们是谁。他把潜水面罩推上额头,尽情地呼吸。慢慢地,他能够说 话了。 “我再也不下到那儿去了,”他对他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