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麦克尔终于在黎明前上了床。他刚想睡着,晨光就照亮了他房间里的百叶板, 微风轻轻撩动着他床上的蚊帐。 日间活动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各种叫人心烦的声音喋喋不休,在原来鼓声 充溢的空间里集聚着力量,想甩都甩不掉。麦克尔侧耳倾听,发现鼓声依旧在那里, 只是在黎明的各种嘈杂声中弱了下来,却永无止息。远处的海面上,一片巨大的云 团正慢慢压过来,犹如一队顶盔挂甲的士兵,云团的边缘状如城堡的雉堞——耀武 扬威的白云。在这个云团堡垒的前方,如果你用一双正常的眼睛,用拉腊的眼睛望 去,还可能看到岛上的各种力量全都撤进了幽暗的绿林里,没入水下,退回他们在 海底鬼匿的影像中。 他一直在等待着清晨的到来;现在,在白昼的光里,在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的斑 斑驳驳的光里,他却感到紧张不安。 他两手抱着头,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当然是意料之 中的,他想。他穿上裤子,把门打开,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大骨骼的高个子男孩儿, 这个孩子穿着白色的牛仔裤,手里拿着海豚帽。男孩儿把那枚轮盘赌筹码交给他, 筹码标号为“00”,上有两个叶绿色的卵形图案,这是加勒比希尔顿饭店的赌码… …是昨天晚上? 前天晚上? 还是大前天晚上? 我赢了什么呢? 男孩儿带着岛上人的 戏剧感等待着,麦克尔想,与其说他是为了小费,还不如说是为了看他的反应。不 管怎样说,他送信儿的使命还没完成呢。 “夫人说请你回去一趟。” “我赢了什么? ”麦克尔自顾自地问。 “说你要回去一趟。回去一趟。他们都说。他们生你的气了。” 那个36号的筹码还装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他想起来应该把它交给这个男孩儿, 带给拉腊。这个神圣的号码赢了。 那些绿宝石不走运。 他把第二枚筹码放进口袋,让男孩儿在门口等等他,然后把门关上。等他穿戴 整齐出来的时候,发现记者麦基已经候在他的门口。拉腊派来的男孩儿已经走了。 外面还有一些陌生人。有一部分白人,更多的是政府士兵。 “你昨天夜里潜水了,”麦基柔声说道。仿佛她是在故意做出崇拜他的样子, 仿佛那是一个愚蠢的轻率举动。 麦克尔摇了摇头。 “你弄到那批货啦? ” “得了吧,”他说,那口气好像他是一个小学生,正在对一个取笑他的女孩儿 讲话。这激怒了她。她四下望望,看有没有人听见。麦克尔纳闷,那个送筹码的男 孩儿去了哪儿。 “让我告诉你吧,潜水员。这是伊朗门事件。这涉及到参议员的助手们、庞大 的右翼团体、阿根廷上校们的整个院外活动集团,而且它与阿连德(萨尔瓦多·阿 连德(1908 —1973) ,为阿根廷左翼政治家,一九七0 至一九七三年任智利总统. 死于军事政变。)的死密切相关,跟可卡因也有联系。还有你的女朋友——她是你 的女朋友,对吧? ——你女朋友的家族在这个岛上的种种活动? 听明白了吗? ” “我的天! ”麦克尔取笑道。“天哪! 老天爷! ” “你是个倒霉的傻瓜,”她说。“你,倒霉的傻瓜。你卷入了违法交易和阴谋 反叛。你就等着进岛上的大牢吧——你想谈谈牢房墙壁上溅的血吗? 你想看看蚂蚁 是怎么来吃这些血的吗? 接下来,你再等着进联邦政府的大牢吧——如果民兵不拿 你喂他们的蜘蛛猴的话。” “出什么事了吗? ” “我亲爱的白痴! 漂亮的傻蛋! 我知道整个事件的内幕。要是你跟我说出水下 飞机的实情,我会让你得到他妈的自由。我知道内幕,我们可以带着真相一起走掉。 联邦调查局的人不会放你走。这个海岛也不会放你走。而那些民兵更是绝对不会让 你走掉的。” 两个白人走了过来,都是美国人,其中一个脚步匆匆,在大热的白天,这里的 人一般不会走得这么快。 “看好了,”麦基小姐说。“一个是从首都的缉毒局来的家伙。另一个是这里 的领事。你要是和我说实话,就用不着向缉毒局的人交待了。” “那你的男朋友呢? ”麦克尔问。 “谁? ”大感意外! “谁,朱诺特吗? ” 美国领事举止傲慢,颇感自己大材小用,凭他这样一位对很多地区都有研究的 专家,竟然要在这里虚掷光阴。连伸出一只手跟人握一下都觉得太浪费自己的才气。 他的名字叫斯科菲尔德。他绷着脸看了一眼麦基,也不正面跟缉毒局的人说话,缉 毒局的人名叫华莱士。麦克尔据此推断,他们是几小时以前才认识的。 “告诉他们你是干什么的,麦克尔,”麦基小姐说。 麦克尔告诉那两个美国人,他在萨林斯堡教授英语。 他们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华莱士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他是一个被逮捕的 犯人。他们向水边走去。 “说吧,谁在那架飞机里? ”华莱士问。“是美国公民吗? ” “我真的不知道,”麦克尔说。 他的语气在华莱士听来似乎是一种冒犯。有那么一会儿,麦克尔以为他会因为 自己刚才看似无礼的言论而遭到嗲声嗲气的模仿。我真的不知道——警察的冷嘲热 讽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不知道? 你也许知道飞机里有什么。” 麦克尔等着有人提起那个潜水用品商店,可是没有人问起。转弯走进通向海港 的船坞时,他们遇上了那个给麦克尔送轮盘赌筹码的小伙子。他站在一群人的外围, 紧锁着眉头。满载海岛军人的吉普车一辆接一辆地开了过去。 斯科菲尔德领事把他们带到一艘等在那里的海岸巡逻艇跟前。他站在船旁,挺 直腰板,摆出一副政治做派,很正式地亲自作了情况介绍。 “根据华莱士副领事的提议,我把几位美国公民都请到海港来了。显然是发生 了一场悲剧——一架飞机失踪了。 我们有目击报道说,前天夜里发生过一次爆炸。如此匆忙之中,我们难能有什 么大作为,不过,我们已经探测到了事故发生的地点。华莱士副领事希望你们中有 几个人来协助打捞遗体。“ “我去! ”莉兹·麦基说,自告奋勇地举起手。华莱士和斯科菲尔德交换了一 下眼色。斯科菲尔德耸了耸肩。 “我们希望埃亨先生和我们一起去,”华莱士说。“我们特别希望埃亨先生一 起去。我们认为他可能会帮助我们。” 麦克尔竭力想弄明白缉毒局的人这样做有何用意。就他所记得的,在打开舱门 时,他没有碰坏飞机,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除了麦基,没有人提过潜水的事,而 麦基一直守口如瓶。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我到那儿去,”麦克尔说。 “你不明白? ”华莱士说。“我们认为你去了能帮上忙。 也许在我们把那个人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你可以做个见证人。我们认为这 样真的会有帮助。“ “事实上,”斯科菲尔德领事说。“那将是真正的配合。 我们会很感激你的。出于官僚政治方面的原因。“ “这是心理战,”莉兹·麦基悄声对麦克尔说。“他要你到那儿去,是因为他 想让你受到威吓。” “我一定要去吗? ”麦克尔问。 “要是你不去,他可能会给你制造一些局部问题。” “你或许可以帮我解决那些问题。” “有可能。也有可能他灵机一动,会到潜水用品商店看看。你昨天晚上在那里, 不是吗? ” 麦克尔转向一边,没有回答。然后他们就出发了,驶向礁脉边缘那个美丽的小 海港,或者至少到达与它毗连的那个小海湾;小海湾从高高耸立在周围的莫讷山麓 一直延伸到波多黎各海沟,那八英里长的阶梯岩墙一段比一段深,一直通到大西洋 的最深处。飞机上的第三个箱子正是朝着那个最低点,一点一点无情地沉下去。至 少,麦克尔希望是这样。 在航行途中,那位海岸巡逻艇的舵手把船开得飞快,吓得斯科菲尔德领事对着 他大声抗议。 “慢点儿,”他的声音盖过了发动机的隆隆声。“慢点儿,我的朋友。” 掌舵的人开心地笑了起来,真的把船开慢了点儿。华莱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 麦克尔。麦克尔紧挨着莉兹·麦基稳坐在船尾的隔板上。他手里一直握着那枚绿色 的轮盘赌筹码。 “你从哪儿弄到这个的? ”麦基得寸进尺地追问。“是纪念品还是什么? ” 麦克尔耸了耸肩。 到了礁脉的边缘,飞机坠落的地方,一艘锈迹斑斑的驳船正在汹涌的海浪上浮 动着,船上带有A 字形的吊臂。舵手们使出浑身解数控制住小船,对付那不断上涨 的潮水。 海岸巡逻队的潜水员放下吊臂,把吊臂上的轻型滑车固定好。美国人乘坐的小 船到来时,驳船上的一个年轻人,是个岛上居民,开始指挥这次打捞作业。有两个 潜水员下到水里,看样子都是白人。那个负责指挥的年轻人向吊臂操作员发出了信 号。 “他以前就干过这类事情,”麦基对麦克尔说。“他对水下的情况非常熟悉。” 麦克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当然也很熟悉。吊臂徐徐升起。在场的人都在等 待着打捞物露出水面的那一刻。 一两分钟过后,浅蓝色的海水起了漩涡,一股浊流翻滚而上。一个润滑剂罐冒 出水面。驳船上的一个水手开始用克里奥尔语喊叫起来。麦克尔感觉自己清楚地看 到了在礁脉比较陡峭的一侧,有一个阴影。他用手遮住眼睛,避开渐渐西下的太阳。 过了一会儿,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生物迅速浮向水面,离他们的小船只有几英尺 远。那是一个笨拙的大家伙,长得奇形怪状,但是毫无疑问,麦克尔想,那是个活 物。它长着触须、爪子、肉刺和尾巴。一群鱼包围着它,这些鱼种类繁多,多得惊 人;要是有人敢说鱼类在消亡,礁岩在变得荒凉而无生气,见到这种景观,他准会 哑口无言。刺尾鱼、蝴蝶鱼和隆头鱼,比比皆是。虾群紧紧贴在那个怪物的躯体上, 不肯离去。 随后那个怪物浮上了水面,麦克尔觉得它的块头真是不可思议。任何生活在海 底的生物都不会有这样的形状和大小,他想不出来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块头。没有 什么生物会包裹在这种五颜六色的水母状的东西中,像这样受到鱼群的包围和虾群 的吮吸。 一开始水面没有完全把它稳稳地托起来。这东西忽上忽下,时而浮出水面,暴 露出它长长的躯体,时而在水中打起转来。驳船上的水手、白人以及其他人,都在 看它旋转着浮上水面。它在水面上下浮动着,仿佛在竭尽全力逃脱猎手的追赶,绕 来绕去,左冲右突。它发出一种声响,好像有一百个漏气的廉价气球在咝咝撒气。 驳船甲板上,一个船员用克里奥尔语喊了起来,大家朝他看去。他又喊了一次, 说的还是那一个字。麦克尔船上的舵手把饰有金色穗带的帽子取了下来。 “那是什么? ”外交官问。 “漂浮物。”华莱士说。 这时,麦克尔明白过来,那个像彩虹一样的水母原来是水面浮油,鱼群和别的 生物都在吃浮油中的一个东西。他从带腥臭味的海风中闻到了一股异味儿。麦克尔 看见,那东西有一张脸,有脑袋和身子。这两部分的样子全都令人惊骇。它们飘忽 不定,像两个巨大的浮子漂浮在暗礁上面沙浊的海水里。是那个飞行员的残肢断体, 麦克尔觉得自己早已把飞行员死后的残存物看得够清楚了。他把脸别了过去。然后 他注意到,就连冷面无情的华莱士先生也发现了另一部分残躯,他那警察的眼睛注 视着它。岛上的居民们在胸前画着十字——麦克尔也画了十字——因为人们都意识 到鬼匿在随时等待着众多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到来。渔民和移民、走私者和潜水员、 飞行员和违禁品买卖者还有警察,总有一天都会走上通往鬼匿的路,到达位于这个 世界底部的那条海沟的底部。即使对麦基小姐,这位为传播世界的信息而奔走的过 客;尤其是对麦基小姐,鬼匿裂开它的口子。连麦基小姐也发出了一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