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夏天,学生活动中心的楼上有带浴室的房间可以租用。 麦克尔·埃亨就在里面租了一套。每天他都充分利用体育系的游泳池。他经常 一游就是好几个小时,让泳池边上的年轻救生员们先是感到惊讶,最后心里发慌。 游完泳之后,他就会到办公室看书,一直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 活动中心有几层楼是用作学生宿舍的。八月底,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这里令人 窒息的寂静一下子被年轻人的喧闹打破了。有时候,在死寂的深夜里,学生宿舍传 来的尖叫声会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岛上。他害怕说出那个地方的名字,甚至 连想一想都害怕。 春天的时候,他刚一到家,就立刻觉察到克丽丝廷内心的愤怒在蓄积着,一触 即发。在隐忍冷漠、客客气气地过了三天以后,克丽丝廷发现了他们的登机证—— 他和拉腊一起飞往波多黎各的。 于是,她一任自己的怒火进发出来。当着保罗的面,她大骂麦克尔。麦克尔怎 么也想象不到她能说出那样的话。 即使对他来说,克丽丝廷的强烈愤怒仍然令人震惊。她像个刺客一样蜷伏在那 里,把蓄积已久的、滚烫灼人的、发着磷光的怒火一股脑儿地喷射出来,一直伤到 他的心底。 “狗杂种,”她骂了一句。“不要用我的钱养你的情人,伙计。也许你的那些 哥们儿会以为你是个运动健将。可我认为你不是,我看你是个孱夫。” 她连珠炮似的骂着,而他无言以对,无计可施,只是觉得心里凉透了。他早就 意识到他的行为对拉腊的影响。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对克丽丝廷似乎不至于有这么大 的伤害,但是她却紧紧抓住这件事不放,就像抓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 直到把他打成残废。 “你以为我嫁给你就没有自己的梦吗? 你以为我只想种玫瑰花吗? 可我还是把 什么都给了你。什么都围着你转。呵,不错,我还以为你多么了不起呢,混蛋! 我 还以为你是世界的开始和结束,没有人知道你究竟有多了不起,除了我。” “我想要更多,”麦克尔说。 “噢,不错,”她说。“你以为我不懂这些欲望? 可是我有我的生活和责任。 还有我们的工作和孩子。我以为,等我们把这些都照顾好了——要是运气再好一点 ——生活就会好起来。我们会学到一些获得幸福的窍门。你和我。那才是关键问题, 对不对? 我们。” 克丽丝廷把一沓纸巾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湿了湿,擦了擦脸。 “我本来想,耐心地等吧,幸福会来的。没有想到,你竟然拿那个叫人恶心的、 肮脏的婊子羞辱我。那个拉丁美洲炸弹。” “我们能熬过去,”麦克尔说。“我们可以忘掉这件事。” “我不是没听见流言蜚语,”她接着说,“也不是没怀疑过。但我宁愿对这件 事情不闻不问。” “那只是一时的疯狂,”麦克尔说。“愚蠢透顶。” “一时的? ” “真的,克丽丝廷。那都过去了,结束了。” “好啊,没关系,”她说。“我能照顾自己的生活。我和儿子的。” 他的热病霎时间又发作了,这病在旅途中曾经折磨着他。看来它永远不会痊愈 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精神错乱,一丝心理恐慌。 “瞧,克丽丝廷,我知道你能理解这件事。事情发生了,让我碰上了。只是疯 狂的冲动。就像神游症。” “终生难得的机会,对吧? ”她说。“我理解。可光理解是不够的。你想忏悔, 然后求得谅解? 想得到宽恕? 没门儿。” 克丽丝廷退后几步,用她死去的父亲的眼神盯着他。 “你知道,”她说,“问题不在于我有虚荣心,而在于尊重。尊重才是问题的 根本。”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坚强。我觉得我看清楚了。你别想说服我。”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他说。这话真蠢。只赚来她一丝鄙夷不屑的耻笑。 “你知道心灵的秘密,麦克尔。我想你知道。” “这可不能忘了哟,”他说,试图说句俏皮话。 “但是你说得太多了,”克丽丝廷说。“真让我父亲说对了。” “天哪,”他说。“那个老草原鼠。” 她禁不住笑了。 “但是你确实知道心灵的秘密。你知道。而我,”她说,“我只是寻找迹象, 探究迹象。” 他们在厨房里站着,不再说话。麦克尔望着她,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他感觉 自己像一条生病的狗。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忠诚,”她说。“我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她心烦意乱 地望着窗外。 克里丝廷走出去以后,第一阵突发的高烧向麦克尔袭来。一阵令他感到灼痛的 高烧。他的手腕扭曲肿胀,手都抬不起来了。 争吵就这样结束了。除了离开家,他别无选择。那天保罗也躲着他。那一周还 没过完,克丽丝廷就请了律师。 第二天,麦克尔简简单单地搬进了学生活动中心的大楼里。到了新学期开始的 时候,他依然住在里面。那里夜晚的各种声音总是侵入他的梦里,那些梦差不多总 是非常恐怖,充满了发烧后可怕的幻象。 病征越来越严重;他在学生活动中心的大楼住了还没有一个星期,就进了医院。 他的病看起来像登革热,还有一些不确定因素。有一位大夫认为可能是疟疾。病情 很严重,还引起了脑部并发症;几天以后,他的视力也下降了。 在半失明的状态下,他仿佛被孤零零地抛入了一个亮灰色的迷宫中,被浑身的 痛楚和模糊的视力活埋了一样。他一直试图以鼓声为中心来理清自己的思想,但鼓 声带给他的只有心里的混乱。 他感觉自己被裹挟在干橡胶里,口干舌燥、浑身发热和莫名地疼痛,这让他想 起了“勒布伦神父”的火刑。他们在他的床四周围起了一圈被单。被单里面围着另 一堵墙——失明,他被埋在失明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见。他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 焦灼地寻找着拉腊。拉腊也在寻找他。 在他住院期间,克丽丝廷来看过他。她那军人般高大的身躯他是怎么也不会认 错的。 “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做,”她告诉麦克尔说。但是当麦克尔出院以后, 迎接他的地方依旧是活动中心。 大夫告诉他说,他的热病很有可能会复发。他们给他开了一些药丸,并且告诫 他不要喝酒。 菲莉斯·斯特罗姆已经通过了论文答辩,要进入一个更大的学术圈子,每隔几 天,麦克尔就要给她写一封推荐信,还要尽力不让信的内容落入俗套.他的新助教 很小就从俄罗斯来到了美国。她相貌平平,但聪明能干。最近麦克尔经常失忆,这 个年轻女人总是尽力提醒他要做的事情。她还去听他的课,坚持说听他的课绝对是 一种快乐。埃亨以前从未怀疑过自己在课堂上的魅力。人人都说他机智诙谐,深刻 敏锐。可是那个秋天,他对自己却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了。 整个夏天,他都在等着那次冒险旅行惹下的祸端突然找上门来。有时候,哪怕 一件小事,都会搞得他突发一阵焦虑,吃不好,睡不着,书也看不下去。另外一些 时候,他又消极淡漠,麻木不仁,对恐惧和悔恨都无动于衷。旅行中的细节都从他 脑子里溜走了。他忘记了那些人名和地名以及事件的发生顺序。最后,对于在圣特 里尼蒂岛上度过的那段时光的虚幻感压倒了他内心的恐惧。结果,那些困扰着他的 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他没有拉腊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有。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也 没有听到莉兹·麦基的消息。 他和伊丽莎白——他那位在俄罗斯出生的助手——的关系慢慢密切起来。风流 韵事是不可能再有了。伊丽莎白像契诃夫笔下的女主人公一样,在俄罗斯的一个外 省长大,她逐渐意识到她和她的父母亲所拥有的文化水平与他们周围的美国人相距 甚远。移民毁了他的父亲。在上学的这些年里,她一直在寻找导师,寻找比其他人 更有涵养、有个性的美国人。在中学阶段,她曾有过一个她非常爱戴的老师。对家 庭的责任迫使她暂时安于在萨林斯堡上大学,她也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她被埃亨的 博学多才和落寞绝望所吸引,决定选他做自己下一阶段的启蒙导师。他们偶尔会在 他的办公室里喝点柠檬茶。 “你的记忆问题都是因为热病,”一天晚上,她对埃亨说。“你应该去看大夫。” 像往常一样,埃亨听从了她的劝告。 “你还年轻,”伊丽莎白说。“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他笑了。“你比你的同龄人都要成熟,伊丽莎白,你比他们聪明。” “你是个令人钦佩的人。真的! ”她说。“你卓尔不群。 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你有盎然的诗意和非凡的才智。 我希望,“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奉承你。我知道,我这样说有点儿冒失。 “ “噢,我听得出来,”他说。“你奉承我,是想要学分。” “我可以说句更放肆的话吗? ” “当然,伊丽莎白。” “你妻子很傻,离开你去找那个人——采维奇。” “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有我的问题。” “你别介意,”伊丽莎白说。“但你这样说,太……”他注意到,为了避开那 个显而易见的词,她使用了三种语言。 “对你自己太不公平。”她俏皮而狡猾地望着他。“你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呢 ? ” “喔,”他说。“就是我没有灵魂。” 一天晚上在购物中心,麦克尔与保罗不期而遇,但是父子之间相当疏远。那是 一个狂风呼啸的晚上,天色幽暗。 保罗正和三个伙伴在溜冰;在一个停车场边的斜坡上,他差点儿和父亲撞个满 怀。 “哇噢,”小男孩儿说。埃亨每次见到儿子都会惊讶于他长得那么快。儿子细 瘦的胳膊从骨骼突出的宽肩膀上垂下来,一双长腿,还有轮廓鲜明的下巴。保罗围 着他滑来滑去,似乎对他形成了一个满怀敌意的包围圈。 “喂,你过得怎么样? ”埃亨说。事实上整个夏天和秋天,他们很少见面。部 分原因在于埃亨生病,但是保罗也一直在躲着他。出于某种自残的动机,麦克尔一 直任其自然。 他还意识到,这也是克丽丝廷惩罚他的一种方式。和保罗在一起的三个男孩儿 都退到了一边,怕打扰他们父子相见。 “嗨,我好像还行。”保罗说。他脸色渐变。几秒钟之内,他的脸上闪现出了 一连串令人惊异的表情。埃亨想,这就像洛阿(伏都教的神。伏都教认为,洛阿是 与尘世上的人结合在一起、息息相通的;在宗教仪式举行期间,它会随时附身并传 达信息,甚至能让人遭遇幸事或者祸端.)降临到被附身的人身上。 “是的,我挺好。你怎么样,伙计? ” “不要叫我伙计,”埃亨说。 “噢,好的,对不起,”保罗说。 “今年我们要去打猎,”埃亨说。 男孩儿用脚一磕滑板,像被吓坏了似的跑开了。他的伙伴们跟在他后面一溜烟 儿走了。 终于,麦克尔收到了麦基的一封短信。 “打开看看! ‘’短信上说。信封里装着从《迈阿密先驱报》上剪下来的”美 国新闻“专栏。消息上说,玛丽一克莱尔.珀塞尔已被圣特里尼蒂岛共和国任命为 驻法国大使。报上还配发了拉腊的一张照片。 埃亨很少去商店里买食品杂货。他经常在一家希腊小餐馆里吃饭,不知为什么, 这家餐馆叫做“纽约饭店”。偶尔,出于某种回家的老习惯,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不 觉中又徘徊在当地的艾伯森超市的通道里。这个地方代表着一种心态,这里的光线 很特别。在这种经过特殊设计的商业化环境中,人们小心地择路而行,相互戒备着, 板着面孔,在擦身而过的当儿偷偷地相互瞥一眼。有些人的眼神里饱含着情欲,麦 克尔觉察到那些老练的男人能够在这里随便勾搭上女人。 有一天,在艾伯森超市转悠的时候,埃亨看见克丽丝廷和诺曼.采维奇一起购 物。诺曼推着手推车,克丽丝廷在货架子前面搜寻着,准备随时发现并挑选出特价 商品、半价商品和带赠券的商品。埃亨往墙边上靠了靠,躲了起来。他戴上眼镜, 看着克丽丝廷在那里仔细地选购东西。他觉得自己非常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他简直 无法相信他不能跟着克丽丝廷一起回家。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亲亲密密。采维奇看着年轻了许多,埃亨想。他那粗鲁的 熊脾气已经改了不少。克丽丝廷看上去心境平和。他们在采购。走向自动计价器的 时候,采维奇把手放在克丽丝廷牛仔裤的臀部。克丽丝廷没说一句话,也没转身看 采维奇,就把他的手拿开了。麦克尔就知道她会那样做。麦克尔准确地预见了她的 反应,正如他熟悉那温暖的牛仔布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一样。在把采维奇的手拿开之 前,克丽丝廷抓住它在自己屁股上按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一眨眼的工夫。麦克尔 看得非常真切。 麦克尔远远地望着他们一边在收银台前排队,一边拿小报上头条新闻的大字标 题开着玩笑。他们两个人都掏出了钱包。采维奇双手拦住了克丽丝廷,自己出了钱。 麦克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被一种力量驱使着;驱使他的 可能是石头神,是洛阿,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赶上他们,在他们上她的车之前, 赤手空拳地把他们俩都杀死。 第二天他就去找大夫,要安眠药和镇静剂。 “你要这些干什么? ”一个年轻大夫很不礼貌地问他。 “社会自律,”麦克尔说。 大夫审视了他好一会儿,但他还是弄到了药片。 打鹿的季节开始了。萨林斯堡光秃秃的树干上挂满了死鹿。大白天,到处都是 狩猎的男男女女。一时冲动,麦克尔给阿尔文·马奥尼打了电话。这学期,他只见 过马奥尼两次。这两次,马奥尼都是急匆匆地要开车赶往别的地方。 他竟然装出对什么事情都很生气的样子,尽管那根本不可能。那只不过是笨拙 和怯懦。愚笨的马奥尼。 “阿尔文! 我是麦克! ” “喔呀,”马奥尼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喔呀,阿尔文? ” 阿尔文尽量客气地打着哈哈。 “我本来想我们可以去打鹿,”埃亨对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 “喔呀,,‘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他接着说:”你知道我的后背疼得厉害。 我不是……你知道。“ “是吗,阿尔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个可怜的人打电话。心理错乱。 “噢,我答应过我的小子这一次要带他去。” “你是说保罗? ” “对,保罗,”埃亨说。“我儿子。” “哦,当然。” 这个人实在叫人受不了。 “阿尔文,我想跟你借两支来复枪明天用,行吗? 十二口径的,大概。” “喔,我只有两支。两支你都要吗? ”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要是可以的话,要是没什么问题。” 阿尔文几乎不能拒绝,尽管那几乎是拒绝。 麦克尔带着猎枪——枪管套在一个压扁的纸箱子里——在学生活动中心的大楼 里进进出出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多看他一眼。那天晚上,他给克丽丝廷打了电话。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晚上,是打鹿季节开始后的第二周。 “瞧,你事先一点儿招呼也没打,”克丽丝廷对他说。 “他没准备去。他还不到最低许可年龄。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听我说,”埃亨说。“明天早晨我就过去,问问他是不是想去。” “你疯了吗,麦克尔? 我是说,真的! 让他跟你去打猎,简直没门儿。你应该 ——”她刚开了个头,就打住了。 “对,”他说。“我应该去年就带他去。” 第二天早晨两点,麦克尔就开始喝酒——不掺水的纯苏格兰威士忌,一边看着 一部七十年代的片子,他把电视调成静音。这部影片让他回想起七十年代有多么丑 陋和愚蠢。把青春浪费在七十年代真是倒霉透了。几个小时以后,他拿起一些工具, 带着来复枪,开车朝他原来的家走去。 他把猎枪放在了汽车里。 他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按了按大门的门铃,又敲了敲门。他往后退了几 步,看到楼上的灯亮了。难堪的侮辱,他想。他的家。 里面,克丽丝廷和诺曼·采维奇在大声争吵。一会儿,灯关了,前门开了。借 着门里透出来的光,他看见诺曼蹲在楼梯上。 “你他妈的滚开,麦克尔。你他妈的滚开。我已经叫了警察。我手里有枪,克 丽丝廷也有一支。”诺曼似乎真的拿着一支枪,横放在睡裤的膝盖上。麦克尔此时 看到的诺曼非常吓人——他光着膀子,胸前毛茸茸的,怒气冲冲。 “好家伙! ”麦克尔说。“克丽丝廷也有枪? 那保罗呢? ‘' 克丽丝廷和采维 奇又大声吵了起来,都想压倒对方。 “你这个疯子,讨厌鬼! ”采维奇冲着麦克尔吼道。“你这个愚蠢的酒鬼! 饭 桶! 要是你还不滚蛋,我就打死你。" ”哎哟,“麦克尔说,”那就是谋杀了,亲 爱的朋友,因为我没有枪。我是说我有把猎枪放在汽车里了,但是,我不会到这里 来挥舞着枪的。“ “爸爸? ” 保罗站在房子的角落里。借着门廊的灯光,麦克尔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在睡衣 外面罩了一件海盗夹克衫。采维奇和克丽丝廷都在喊着他的名字。 “嗨,保罗,”麦克尔说。“我猜你可能想去打猎。我的意思是说,临时准备 有点仓促,像时间什么的。你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件事。” “记得,”保罗说。“可我并不真的想去。以后再说吧。” “好吧,”麦克尔说。“你还记得去年吗? 我们一起讨论……什么来着? 狩猎 的宗教层面。还有伦理学范畴。” “对,”保罗说。“人对动物的管辖权及其本质。” 克丽丝廷来到大门口,看着他。麦克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向儿子。 “嗨,保罗,”他说。“过来亲亲我。” 保罗看看妈妈,然后走上前来,很得体地吻了一下麦克尔的脸颊。他曾经教过 儿子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正确的方式,而孩子也尽力小心不把事情做错。 “我的祝福一钱不值,”麦克尔对他说,“但是你拥有它。” 他又对站在门口的克丽丝廷说:“我猜你不想吻我吧? ” “是的,”她说。“警察马上就到。” “这是个不错的借口,”麦克尔说。“你的男朋友呢? 嗨,诺曼,”他轻声地 喊道。“想吻我吗? ” “他不想吻你,”克丽丝廷说。她脸上露出一丝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回 家睡觉去吧。” 基督! 她在微笑,麦克尔想。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但是当他再一次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也许是瞬间的宽 宥,也许是爱的死灰复燃。他想到了埃祖拉的威力。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们上楼去睡吧,宝贝。他想他应该这样对她说。但是他没有说。警官范德维 莱特到了。年轻的警官从车里钻出来,站在红蓝两色的警车巡逻灯旋转闪烁的光里。 他对于家庭纠纷报警总是持恰当的谨慎态度。 “嗨,埃亨教授! 嗨,埃亨太太! ”麦克尔发现克丽丝廷还站在门口。“嗨, 埃亨教授,把你的枪放在路上。” “我没有拿枪,”麦克尔说。“我的枪在车里。” “这里没有人持枪吗? ” 他们让他自己看。一想到采维奇像个狙击手一样蹲伏在黑暗中,一面试图把猎 枪从阴影里拿开,麦克尔就感到有几分满足。 “好吧,”范德维莱特说,“我们被告知现场有人带枪。” 范德维莱特想谈谈这件事。麦克尔答应了他的要求,让那性欲旺盛的一对儿回 到充满争吵的床上去了。几分钟之后,他就向警官证明了这里没有犯罪。 “我记得,你这里有条老狗,”警官说。“是吗? ” “那条狗,”麦克尔说,“跑了。” 那是一个鱼鳞天,鳞片似的白云中间夹杂着一道道鲭鱼脊似的深灰色。麦克尔 开车向西,朝着他去年打猎的那片林木茂密的沼泽地驶去。天越来越冷,风越刮越 大。几片裹挟着冰碴儿的雪花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刷啦作响,但地面上没有积 雪,这跟去年的情况有点儿不同。路边是一片片毫无生气的玉米地,玉米秸秆被砍 倒了,只剩下根在风雪中枯死了。又往前开了几英里,他看到埃利希餐馆那充满生 机的酒吧间。有五六辆敞篷小货车已经停在了餐馆外面,车上放着打来的猎物的尸 体。餐馆房顶上的牌子预告了那晚有音乐会。 车行驶到下一个地区,只见到处是贫瘠的土地,地里零星散布着冰冻的石头和 一行行白杨树。废弃的谷仓坍塌进高高的草丛中。每隔一英里,就会有一辆拖车半 藏半露地停在低矮的树丛里,树的枝干在这个季节变得光秃秃的,使人在大路上就 能看得见那些拖车。有几辆拖车的烟囱里还冒着黑烟。大多数拖车旁边都有一两辆 破IH的小汽车。 到了“猎人晚餐俱乐部”,麦克尔把车拐进停车场,停在一辆崭新的林肯黑木 旁边。这辆黑木真是豪华气派,车四边上的铝和仿檀木闪闪发光,使它在这堆小汽 车中显得高大而华贵。和黑木并排停着的,还有一辆破旧不堪的别克世纪,一辆福 特赛拉和两辆哈利。‘猎人俱乐部的酒吧比他印象中的还要阴暗,它更像一个避难 所,让他躲避外面高渺而寒冷的天空。埃亨把他的烦恼连同汽车一块儿丢在了外面。 他在找梅甘,那个酒吧女招待。他向吧台后面的老人打听梅甘的情况。 “她病了.”老人说。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 “你是她的朋友? ” “我以前路过这里,也是打鹿的季节。” 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麦克尔,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跟梅甘的眼睛一个颜色。 “这年头儿让她走上了歪道儿。” “我在这儿买过一种爱尔兰威士忌,”埃亨说。“叫威洛比家。”他搞不清老 人说的“歪道儿”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 酒吧里还有另外一些顾客。在最后面的桌子旁,坐着两对年轻情侣,他们转过 身来醉眼朦胧地看着埃亨。他闻到了那两个小隔问里飘来微弱的陈腐大麻的气味。 年老的酒吧招待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我这就进去拿酒,”他神情乖戾地说。 麦克尔扫了一眼吧台,老人走开后那里无人照料。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从吧 台后面的黑暗中出来了。她瘦骨嶙峋,咧嘴笑着,脖子靠在轮椅的一个支架上。她 身上的牛仔裤和衬衣都旷旷荡荡的。 那个老招待拿着一瓶威士忌出来了,他说:“这就是梅甘。嗨,梅甘,你还记 得这个人吗? ” 梅甘费力地咕哝了一句,埃亨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她的头抬不起来,无法正面 看着埃亨。埃亨弯下腰,握了握她的手,闻到她头发里有烟草和大麻的气味,还混 杂着别的气味。一个中年男顾客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帮她推着轮椅走开了。 “脑炎,据说是。”那个男招待说。“那就是她。” “我真的很难过。” 老人向前探了探身子,诡秘地朝梅甘离开的方向望了望。 “有人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她进城后染上了毒瘾。” 天空越来越昏暗,酝酿着风暴,到处都灰蒙蒙的。他驾车沿着那条双车道的高 低不平的小路,穿过坑坑洼洼的田野,往前开了一会儿,拐上了一条泥土小路。这 条路靠近林木线,埃亨以为它一定是通向河边。不想,路却向左拐去,在一座光秃 秃的山冈那边,它又和另一条路成直角交叉起来。那些呈十字交叉的直角非常明显。 与某种东西相似,他想,但是谁能说清楚究竟和什么相似呢? 他把车停在十字路口, 打开那瓶威士忌。尽管天气寒冷,但是酒却叫他浑身冒汗。他喝得有点头晕目眩, 就靠在车窗上。他仿佛听到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的鼓声。热度使他的眼窝发胀;他 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了马蹄声,然后循声望去,看见了她。快到他跟前的时候,她让那匹高 大的黑马缓辔徐行。她穿着带垫肩的夹克衫和马裤,头戴一顶骑手头盔。她摘下头 盔,向后拢了拢黑色的长发。她的头发比他印象中的多了几缕灰白的发丝。她的脸 更瘦了,颧骨似乎更突出了,皮肤也黑了一些。她那匹高大、吓人的坐骑令埃亨感 到吃惊。这是一匹去势的墨玉色公马,大大的眼睛…… “你的马,”他说,“看样子像吃肉的。” “岛卜有句谚语,”她说。“‘大骑手不能骑小马’。” “喔,”他说,“你知道我不懂神秘仪式。” “不懂神秘仪式,”她模仿着他的口音。“可是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还有你,”他说。“你也是。” “我现在住在法国。” “我知道。” “我被拯救了。你可以说上帝是仁慈的。”她的马似乎要跑开。她勒紧了缰绳, 让马溜达到松软的路肩上,然后它自己调整了方向,又走了回来。 “对我来说不是。” 她对他笑道:“噢,麦克尔。可是你背叛了我,嗯? ” “你知道我会做什么。你把我带进了地狱。” 她摇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马。她把缰绳挽短,用没牵马的那只手摸了摸 他的脸。 “根本不是。不是,不是。” “那是地狱。” “我的朋友,”她说。“那完全是另一种事物。你到处都能发现它,就是这样。” “你是说灵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不,谢谢。那是地狱王国。我现在还待在 那里呢。” 她在带垫肩的卡其布夹克衫里摸索着,掏出一样东西给他看。她手里拿着一些 绿宝石。在他看来是,这些绿宝石非常大,都是切割过的,即使在这样阴暗的天气 里也闪闪发光。 “你瞧! ”她把绿宝石擎到他面前。 “祝贺你,”他说。“真运气! ”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是一个标志。你不想要一个吗? ”她把绿宝石塞进他 的手里。“给,看看吧。我给你一半,你挑吧。” “不要。” 她有些恼怒,几乎是勃然大怒,把绿宝石收了起来,又翻身上马。 “噢,我可怜的朋友。”那匹性情暴烈的黑马不耐烦了。 “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来到了你身边。” “是来攻击我了,”他说。 “哦,的确,两方面都有。你为什么不想想? 既然它来了,你就把它卖掉,来 拯救你自己。考虑考虑吧,你能做到。” “我根本就不想考虑,”埃亨说。 “因为你当时在场,神秘的事物暴露了它们自身,”拉腊告诉他,“随时听候 你的吩咐,直到你的心肠硬起来。” “你那时是马里内特? ”他问她。“现在呢? ” “又成了原来的拉腊。从瓶子里出来的。当我还是马里内特的时候,如果你不 是那么害怕,我可能会把你拯救出来。” “那是地狱,”麦克尔说。 “那就忘掉它吧,”她说。“不要拿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或者相反,学会更 敏锐地看问题。那样问题就会在你面前不言自明。” “也许会在梦里,”他突然想到。 “也许吧。当然,因为这些问题太幼稚,不是吗? ”她的马冲他走过来。他后 退几步,让开路。“神秘的事物,传奇故事是为孩子们准备的。顺便问一下,”她 说,“你喜爱的小儿子还好吗? ” “他很好,”麦克尔说。 “所以,”她说,“感谢上帝,嗯? ” 他点了点头。 “那么,鼓起勇气吧,”她对他说。这次不是取笑,而是以伙伴和姐妹的口吻 说的。他从十字路口躲开,让她过去。 她朝着既定的方向继续骑马前行。他想象不出在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