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个女人(上) 作者:多丽丝·莱辛 柔斯的母亲是上午到街上购物过马路的时候遭遇车祸身亡的。柔斯当时正在上 班,被人找了回来。一个有些笨拙但富于同情心的年轻警察问了她几个问题,最后 建议说:“你应该通知一下你父亲,小姐。这件事该让他知道。”柔斯为什么没有 先提出这个请求?警察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装作这些事理应由死者的女儿负责处理 似的。柔斯表现得过于镇静,叫他觉得不合情理。她的嘴巴闭得很紧,只是眼神有 些紧张。警察再一次提出他的建议,于是柔斯叫人给自己父亲捎去口信。可是等老 人一回来,她给他弄了一杯热茶,就马上叫他安卧在床上。约翰逊先生是个皮肤白 皙、矮矮胖胖的老头儿,几络淡黄的头发平贴在红红的头皮上,蓝眼珠显着忠厚老 实的样子。柔斯把父亲安顿好,又回到厨房。从神色上看,她很希望那个警察赶快 离开她家。警察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吭吭哧哧地说:“我很难过,小姐,真的非常 难过。这是件可怕的事,可你也不能全怪那个卡车司机,你母亲——当然了,她也 没有错儿。”柔斯把一张血色全无的脸转向警察,眼睛闪烁着冷光,语气辛辣地说 :“骨头轧碎了,难过有什么用?”这句话一说出口,柔斯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 她的身子不觉向后一闪,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好像就要号陶大哭似的。但她马上就 重新把牙关咬紧,气呼呼地说:“这些卡车,这些可恶的东西,不应该叫它们开来 开去。我就是这么看的。”柔斯说了这些无理的话倒让警察舒服一些。他想,这是 感情的宣泄,是痛哭一场的前奏。这比把悲痛憋在心里好多了。他引逗她说:“你 说得也对,小姐。可是咱们也不能没有卡车啊,是不是?”柔斯的面容没有什么变 化,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是吗?”她这样说既表示怀疑,也表示不愿意再同警察 争辩下去。这两个字已经把话说绝:“你有你的意见,我保留我的看法。”它的另 一层含义是:整个这一机器时代经过考察,她并不赞成。年轻的警察认为自己的职 责尚未尽完,又建议说:“有没有什么人来给你做个伴儿?你的脸色很不好,小姐。 我说的是实话。” “没有人,”柔斯仍然不想多说话,但是又加了一句:“我没有事儿。”她的 话音里带着恼怒,于是警察就离开了。柔斯在桌子旁边坐下,对自己刚才说的那几 句话感到震惊。她又想:我应该通知乔治一下……但是她仍然坐着没有动。她目光 迷茫地环视着厨房,脑子里杂乱地思索一些问题。一个问题是,这事对父亲的打击 不轻,今后照顾他的责任就要全部落在自己肩上。另一个问题是,那些警察、警官 都是些爱管闲事的家伙,倒好像谁该做什么,他们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似的。她发现 自己的目光正注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心里想:“现在我可以把这幅画摘下来了。 她人已经走了,我现在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了。”这个想法叫她感到有些对不住 死者,但还是一下子站起身,马上就把画摘下来。这幅画画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一艘战船,柔斯一直不喜欢它。她把画收在橱柜里。墙上露出空空荡荡一个方块, 叫她觉得不舒服。她挂上一张带黄蔷薇图案的月份牌把方块挡住。这以后她给自己 弄了一杯茶,就开始给父亲准备晚饭。她想:“我要把他喊醒,叫他吃点儿东西。 吃一点热菜热饭对他是有好处的。” 晚餐桌上,父亲问:“乔治在什么地方?”她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气呼呼地 说:“不知道。”他不仅吃惊,简直吓了一跳,责问道:“可是柔斯,你应该告诉 他啊!怎么能不叫他知道呢?”其实这一整天,柔斯一直在寻找借口,拖延着不叫 乔治知道这个噩耗,尽管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早晚得叫乔治知道。晚饭后刷洗完餐 具,她从五屉柜里取出一张信纸,坐下写信。其实,她自己也同父亲一样感到吃惊 :为什么她不想通知乔治?父亲问她:“柔斯,为什么你不给他的工厂打个电话? 他们会立刻把消息告诉他。”这虽然是责问,但老人用的是一贯的温和语气。柔斯 假装没听见父亲的话。她把信写完,从提包里找了一点地准备买邮票的零钱,就出 去把信发了。 后来她发现自己非常不愿意乔治到家里来,简直近乎恐惧。她自己也不理解为 什么会有这种心情。不久她干脆上了床,希望在睡眠中把一切都遗忘。她梦到撞死 自己母亲的那辆卡车,又梦见一台庞大的黑色机械,毫不留情地前后移动着上面的 大炮,一直向她瞄准,威胁着她。 乔治第二天晚上下班以后看到柔斯写给他的信。他的第一个思想是:为什么那 个老太太现在被车撞死,不能晚死一个星期?那时候他们就已经结婚了。这个残酷 的、自私的想法叫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他同柔斯相好已经有三年之久了,老太 太如今这样毫无意义地、令人不寒而栗地突然丧了命,给他们即将举行的婚礼遮上 一块阴云,他不能不认为这是命运对他残酷的捉弄。他不喜欢柔斯的母亲,他认为 这个老人太多事,有点儿霸道,可是才五十多岁,精力旺盛,却一下子死于非命, 也未免——。他突然想起了柔斯:“可怜的柔斯,她一定非常悲痛,还要安慰她父 亲。那个老头简直像个大小孩儿。我最好马上就去看看柔斯。‘就在他把柔斯的信 往衣袋里装的时候,他突然想:”为什么她写信来?为什么不往我工厂打个电话? “他又看了一遍信,约翰逊太太昨天早上就在车祸中死掉了。一开始,他只感到吃 惊,忘记生气,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再也不能遏制胸中的怒火。”怎么回事?“他 嘟嘟嚷嚷地说,”她怎么能这样做?真是岂有此理?“他也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不 是吗?——或者至少可以算作一个成员。可是柔斯写给他的信向来都很短,一点儿 也没有热情。每封信都以”亲爱的乔治“开首,最后只是署名柔斯——没有爱的字 样,甚至连”忠实于你的“几个字也没有。乔治气得了不得,但在气愤掩盖下,更 多的是困惑莫解。他想起最近一个时期,柔斯总是无精打采,对一切都非常冷淡, 简直可以说漠不关心。比如说,他带她去看房——准备成家后作为居室的两间屋子, 柔斯一点儿也不像他那样兴致勃勃,她总要提出种种理由反对,比如说,”看看那 些楼梯,实在太陡了“等等。你几乎认为她根本没有跟他结婚的热情。但这种猜测 并没有什么根据,所以乔治很快就不再这么想了。他还记得,三年前他们开始恋爱 的时候,柔斯曾经提出过他们立刻就举行婚礼。婚后生活即使有什么困难,她也愿 意承担风险。很多人钱比他们少也都结婚了。 但乔治是个谨慎的人,他说服了柔斯,决定等生活有了保障以后再谈嫁娶的事。 这是他犯的一个错误,现在他发觉了。当初他完全应该相信她的话,马上就举行婚 礼,那样的话……乔治急匆匆地从伦敦这一头儿赶到另一头儿去抚慰柔斯,路上一 直为柔斯感到不安、忧愁。他非常着急,简直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 就在乔治走进柔斯家厨房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看到的将是怎样一个场面。可是 后来他发现柔斯仍然坐在桌子旁边的老位子上,双臂悠闲地交搭在胸前,虽然面色 苍白,眼皮有些浮肿,但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叫他着实吃了一惊。厨房收拾得一 干二净,空气里飘散着肥皂气味,叫人觉得这间屋子又清爽又温暖。看得出来,柔 斯刚刚着实费了力气把厨房清理过。 柔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说:“你走这么远路来看我,真太谢谢了,乔治。” 乔治本来准备跟她亲吻,给她一些安慰,但是柔斯招呼他的话叫他感到惊愕。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感情受了伤害。“咳,”他用责问的语气说,“你这是怎么了, 柔斯?为什么你不叫我知道?” 她有些慌乱,遮遮掩掩地说:“一切很快就都处理完了,他们已经把遗体弄走 了——再打搅你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乔治拉出来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他同柔斯交往了三年,自认为对这个 女孩子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他却困惑地、有些焦虑地望着她,倒好像坐 在自己对面的是个陌生人。柔斯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身体过于瘦削。一张苍白 的尖脸蛋儿有一种不合常规的美丽动人之处。平常她总爱穿一件深色裙子,一件白 色短衫。夜里她睡得很晚,洗自己的短衫,洗了又熨,所以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清 爽、干净,这正是柔斯最明显的特点。乔治常常跟她开玩笑说:“如果把你倒着从 树篱另一边扯出来,看来你的头发也会一丝不乱。”柔斯的回答多半是:“你别逗 我笑了。那怎么可能?”就是乔治跟她说句笑话,她也总是那么严肃。遇到这种场 合,乔治就自我安慰地叹口气,不得不承认柔斯没有幽默感。可是说老实话,乔治 喜欢她这种稳重、严肃的性格,这种看重实际的精神。这仿佛使他有了主心骨。乔 治不知道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场面,他开口说:“不要难过了,柔斯,一切都会好 的。” “我没有难过。”她好像纯粹为了应付他,回答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或 者说,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穿透过去。她在等待着事情下一步如何发展。乔治虽然仍 在生气,但更多的是焦虑不安。“你爸爸怎么样?”他问。 “我给他弄了杯茶,叫他上床休息去了。” “这件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柔斯好像耸了一下肩膀。“当然了,他受了一点儿刺激,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 乔治这时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声音非常大。 他移动了一下两只脚,发出一些声音来。沉寂了半晌以后,他发动进攻说:“这事 对咱们两个人没有影响。下周办我们的事没有问题吧,柔斯?” 他心里知道,会有问题的。又沉寂了一会儿,柔斯把目光转过来,幽暗、迷茫 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他。“唉,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立刻反 问,身子也探过来。他的语调强劲有力,不容她不作回答:”你这是什么意思,柔 斯?让咱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吧。“ “是这么回事——爸爸还跟我在一起。”她回答说。她的真实意思仍然含混不 清,这简直要使乔治发疯。 “你的意思是咱们还不结婚?”他气冲冲地喊道,“已经三年了,柔斯……” 柔斯沉默不语。“你爸爸可以同我们一起生活啊,或者——他也可以再结一次婚什 么的。” 柔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乔治不由得移动了一下身体。柔斯有些时候会表现得 一点儿也不文雅,这叫乔治不知所措,同时也感到非常痛苦,因为在这种时刻她显 得不近人情。“你的意思是,” 她笨拙地用讥笑的口吻说,“你是说你希望他再娶个老婆?这可是别人谁都没 有想过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一个孤寂、自负的女人的泪水。乔治慢慢 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双臂无力地垂下来。他一点儿也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他一 点儿也不理解这个女人。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她并不想同自己结婚了。 但是这个想法太荒谬了,简直不可能。于是他自我安慰地想:“明天她就好了。 她只不过受的刺激太大了。她爱她妈妈,一点儿也不假,虽然她们俩总是争吵。” 乔治本来想说:“好吧,要是这里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就走了。我明天再来看 你。”就在这个时候,柔斯问他:“你要不要喝杯茶?”从她那不太自然的语气中 可以听出来,她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注意力转到乔治身上的。 “柔斯!”他悲切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什么?”她的声音痛苦而又执拗,对乔治来说,她已经无法接近了,好像被 一道栅栏隔在另一面。但那是什么样一种栅栏,乔治却不知道。“咳,真是见鬼啦。” 他唠叨了一句,站起来就哈哈地走出厨房。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用乞求的目光看 了柔斯一眼,可是柔斯的眼睛却没有在他身上。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过后又怀着 歉疚的心情想:她受了刺激了,我对待她的态度也不够好。 但是乔治走了以后,柔斯却没有再想他。她仍然待在原来的地方,又坐了一会 儿,眼睛迷茫地望着那个带黄蔷薇图案的月份牌。后来她就站起来,像平日一样洗 了洗手,把围裙挂在门后的挂钩上,然后上了床。“事情结束了。”她自言自语地 说。所谓事情,指的是她同乔治的一段来往。她开始掉泪。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嫁给 他了——也许更应该说,不可能嫁给他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也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掉眼泪。一句话,她不了解自己的行为。 若干小时以前她还一心一意要同他结婚,要同他在两间小房子里共同生活,什 么都定下来了。但是自从那一时刻起,从街头上人们惊惧地呼喊:约翰逊太太死了, 叫卡车撞死了……自从那一时刻,或至少她这样觉得,她不可能同乔治结婚了。头 一天,乔治还是她的一切,代表着她的未来;第二天,他就什么也不是了。悟到这 一点,她自己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她最引以自豪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 人,在称赞别人的时候,她最高的赞誉也是“你很通情达理”,或者“我喜欢一个 人活得规规矩矩,不喜欢那些胡乱来的人”。可是她自己现在就不通情达理,所以 她就无法把这事分析清楚了。她哭了很长时间,尽量不叫自己呜咽出声来,免得叫 父亲听见,因为他睡觉的地方同她只隔着一堵墙。这以后她一直躺着睡不着觉,望 着窗户显露出方方正正的光亮。光亮中是一座座烟囱上的顶帽和伦敦黎明前的天空。 这又是一个雨天,一块块淡黄色的雨云正在化解成雨珠。她用鄙视的语气责骂自己 :掉眼泪管什么用?但眼泪还是一个劲儿从眼皮后面涌出来。她把浸着泪珠的脸颊 贴到已经潮湿的枕头上。 第二天早上,她父亲在吃早餐的时候问她:“柔斯,你同乔治的事有什么打算?” 她平静地回答:“挺好的。他昨天来过,我告诉他了。” “告诉他什么了?”父亲提出问题的语气很谨慎,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有些焦 虑,明亮的、孩子似的蓝眼睛也流露着不赞成的神色。这位老人的同事都知道他是 个乐观、幽默的人,爱笑,对人热情,但对于生活和政治却有他一成不变的看法。 他在家里面很随和,对什么都不挑剔。从表面上看,跟他结婚计五年的老婆处处都 让着他,但实际上却操掌着一切事情的大权。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在同别人谈 到自己老婆的时候他常常说:“她的脑子里有了什么主意,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用。 还不如对着一堵墙吹口哨呢!”现在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又有了从前对待她妈妈的 那种心理。他不知道女儿心里有什么打算,但是他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叫女 儿改变主意。 “一切都挺好的,爸爸。”柔斯心平气和地说。 我想也是,他想;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又开口问:“你不会胡思乱想,不 预备结婚了吧?别考虑我。”柔斯给他的茶杯倒满他喜欢喝的浓浓的棕色甜茶,眼 睛没看着他说:“都挺好的。”老头儿刨根问底地说:“你可别走错了这步棋,柔 斯。你受了刺激,需要时间把事情好好想一想。” 柔斯根本不作回答。他叹了口气,拿起报纸,坐到火炉前边。 这一天是星期日。柔斯正在做晚饭的时候,乔治来了。杰姆——这是柔斯父亲 的名字——跟他点了点头,就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另外两个人。这是他用来表示 已经叫那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起的一种方式。他心里想:“乔治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柔斯要是不要他可太傻了。” “怎么样,柔斯?”乔治一夜没睡好觉,非常难过,话语也就说得不怎么婉转。 “什么怎么样?”柔斯支吾了一句,这时她正在洗盘子。她一直没有抬头,面 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她知道乔治非常痛苦,在这种场合下,她的决心好像不那 么坚定了。她想哭,可是在乔治面前是哭不得的。于是她走到窗户前边,背对着他。 柔斯一家人住的是一半掩在地下的地下室;她看着窗外的垃圾桶和铁栅栏,在街对 面湿淋淋的灰色建筑物衬托下,铁栅栏显得又脏又黑。自从能记事起,这就是她的 窗外风景。她的耳边又响起乔治的信心不足的语声:“星期三咱们就举行婚礼,照 过去安排的做。你父亲不会成问题,他可以继续待在这儿,也可以跟咱们一块儿过。 随你怎么安排都可以。” “我很抱歉。”柔斯过了一会儿才说。 “为什么?柔斯?你这是为什么?” 沉寂了大半天工夫。“我不知道。”她含混不清地说。她的声音固执而又痛苦。 乔治利用她这一时心肠软化,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乞求道:“柔斯亲爱的,你 受的刺激太大了。事情就出在这儿。”但是柔斯却把肩膀一挺,因为乔治的手还没 有离开,她索性把身体往旁边一扭,生气地说:“我很抱歉。再说也没有用了。我 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三年了,”乔治又惊诧又恼怒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已经三年了。 现在你却把我甩了。” 柔斯没有立刻回答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却又无法 控制自己。当初她是爱他的,现在他却叫她心烦。“我不是把你甩了。”她为自己 辩解说。 “你不是吗?”乔治冷笑了一声说,由于痛苦和气恼,他的脸变得极其阴沉。 “那你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无助地说。 乔治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骂了一句,就向门外走去。“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说,“你这是在耍弄我,柔斯。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谁也受不了这个,我也不 能再爱你了。”柔斯一句话也没说,乔治就走出去了。 杰姆慢慢地把报纸放下,说:“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做的事,柔斯。” 她什么也没有说,眼泪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但是她不耐烦地把眼泪一擦就俯 身到炉子上做晚饭去了。这一天稍晚一些时候,杰姆从报纸上面偷偷地看着她。橱 柜旁边墙上钉着一个搭毛巾的架子。柔斯把钉架子的螺钉取下来,把毛巾架改换了 一个位置,接着就把橱柜推到对面的角落。她又把壁炉架上的一些小摆设更换了几 个。杰姆记得,过去柔斯就为这些物件总是同母亲争吵。橱柜应该摆在哪儿啊,毛 巾架应该钉得多高啊,母女的意见从来不一致。现在好啦,杰姆想,柔斯爱怎么样 就怎么样了。女儿的一张平静却胸有成竹的脸叫他看着有些吃惊。母亲刚一离开人 世,她就把屋子里的陈设按照自己心意全都改变了……这以后她弄好茶,在他对面 原来母亲的椅子上坐下来。女人就是这样,杰姆想;他对某些事物的一成不变既感 到有趣又觉得震惊。面前的这个女人居然把一个又规矩又正派的人给甩了,只因为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并不理解。最后,他耸了耸肩膀,还是接受了既成事实, 日为他知道柔斯的主意打定以后是无法更改的。在老人的心坎底下,这倒也是一件 叫他高兴的事。他决不会对女儿施加压力叫她不嫁人,但让自己搬到一个新地方却 是头痛的事。现在他不仅不用搬家,而且生活也不受打扰,一切都可以按老样子继 续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说:反正柔斯年纪还轻,有的是时间找人出嫁的。 过了一个月,消息传来,乔治同另一个人结婚了。柔斯因为悔恨,心好像被扎 了一刀,但这本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只能如此发生,所以懊悔很快也就过去了。 有时候她在街上碰见乔治,招呼一声“乔治,你好”,乔治却一点儿也没有热情, 只同她点点头。柔斯感觉受了伤害:这人还没有忘掉过去,对那件事仍然耿耿于怀 呢。 如果柔斯能像老朋友一样同他打招呼,他这种冷漠态度就太不近人情了……她 偷偷看了一眼现在已经成为乔治妻子的那个年轻女人,但并没有叫自己对这个人的 兴趣显露出来。她等着对方跟自己打招呼,可是那女人却把头扭到一边儿,态度冷 漠地向远处望去。她一定知道柔斯,知道乔治是因为心灰意冷才投到自己怀抱的。 以上这些事发生在1938年。战争的谣言和战争引起的恐惧当时还只是人们心底 的一股暗流,尚未成为思考的一部分。柔斯和她父亲在迷茫中都期待着一切事物都 照老样子运转下去。母亲死后四个月左右,有一天杰姆说:“你现在干吗还工作? 回家吧,你不挣钱咱们也过得去,只要稍微节俭一点儿。” “是吗?”柔斯用怀疑的口气问,这说明父亲的建议她不想考虑。“你太劳累 了,”他坚持自己的意见,“又要收拾屋子,又要做饭,还得整天上班。” “你们这些男人!”她说,虽然没有生气,但听得出她对父亲的提议根本不肯 考虑。 “太没有意义了。”他表示抗议,虽然知道自己正在白费口舌。 他妻子当年也是一定要出去工作,直到柔斯十六岁接了她的班才回家。“女人 就应该独立生活。”她总是说。现在柔斯也是这种意见:“我喜欢独立生活。” 杰姆说:“女人。人们都说女人需要的是一个能养活她们的男人,可你和你母 亲只要一听我说别去工作就大叫大嚷,倒好像抢走你们的什么东西似的。” “别老说女人女人的,”柔斯说,“我不懂得女人,我就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 的。” 杰姆是在工会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一个老派儿工党工人。每星期参加一两次集会, 几个朋友有时候到家里来一起喝茶,争辩些问题。多少年来他总是对妻子说:“要 是他们正正当当地给工人发工资,情况就不同了。工人一天工作十个钟头,都是为 了老板。”现在他又对桑斯发表这套理论,柔斯的回答是:“别跟我谈政治,我不 感兴趣。”父亲说:“你真固执得像头骡子,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我就是骡子。”柔斯笑嘻嘻地说。她本来可以说,自己同母亲两人合不来, 母亲很能干,事事都要别人依顺她,她是经过一番斗争才得到独立地位的。但是有 一点看法她同母亲却完全相同,那是打她能记事起母亲就灌输给她的:女人必须自 己照顾自己。同母亲一样,柔斯对于工会举办的一些集会采取放任态度,把它们看 做是可以允许男人消遣娱乐的活动。为了取悦父亲,她也给工党投票,同母亲当年 一样。但是父亲每次劝她放弃面包店的工作,她却毫不动摇地说:“谁知道会发生 什么事儿?要是不小心着点儿就太蠢了。”就这样她几年如一日,每天很早起床, 收拾位于地下室的厨房和厨房上面的称之为家的两个小房间,然后准备早餐,上街 采购。忙完了家务,她就去面包店上班,晚上六点钟回家给父亲做晚饭。周末进行 一次大扫除,把每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做布丁和蛋糕。一般都是九点钟上 床。父女两人从不外出,吃饭的时候听广播,再就是看报纸。生活虽然艰苦,但柔 斯从来没有艰苦的感觉。要是她曾经用过“幸福”这类词语,她会说自己的生活可 以算幸福的。偶然她也有过遥想。她想的不是乔治,而是乔治妻子快要有的宝宝。 说不定自己走的一步棋真的错了?但她很快就把这一思想抛在脑后。今后时间还长 着呢。不用着急,她想,我现在不能抛下爸爸不管。 大战爆发了,柔斯用宿命观点看待它,可是父亲受到的冲击却非常大。这位老 人是用一个社会主义者的目光对待未来的。不论什么事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尽管进 程比较缓慢。受到公众舆论的督导,工人终究有一天会取得政权,到那时候——那 时候究竟怎样?一时他还描画不出一幅清晰的图画。他模模糊糊想到的只是一幢带 小花园的房子和每年到海滨度一次假。他们一家还从来没有过有富余钱度假呢。如 今战争却一下子把他对未来的幻想打碎了。 “好了,你原来期望的是什么?”柔斯的话语带有讽刺的意味。 “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不甘示弱地反问,“如果工党在台上,现在的 事就不会发生了。” “也许。也许照样打仗。” “你真跟你妈妈一样,”他抱怨道,“你们俩的思想都没有逻辑。” “哼,这么多年你们一次又一次地举行集会,又制定决议,又演讲,但仗还是 打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这样一说这场争论也就可以结束。虽然无法用言辞表达, 她却总有一种很深的不安全感。生活在她眼中像是敌人,必须哄着,别叫它发脾气。 随时随地它都可能同你翻脸,同像柔斯这类人翻脸,叫你一贫如洗或者甚至丧命。 惟一切实可做的是只要赚一个便士就紧紧摄住不放,把它安全地积攒下来。母 亲在世的时候,每周赚两镑钱,她要花三十先令作家庭开销。现在柔斯却反过来每 周把三十先令存到邮局里。当报纸同广播大肆宣传战争和战争恐怖的时候,柔斯一 想到自己银行里的存款就有了些安慰。钱数虽然不多,但万一发生点儿什么事…… 她对具体会发生什么事并不清楚。反正生活是可怕的,没有公理是非可言,母亲二 十五年来天天过马路却有一天过那条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可恶的卡车撞死了,这不是 很清楚的证明吗?何况现在又打起仗来,不论什么人都可能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 这又是证明,如果柔斯的看法需要证明的话。一句话,生活极其危险,非常可怕, 所以必须在邮局储蓄些钱。不要轻易放弃职业、工作,再去邮局存款,这是最重要 的事。 父亲整天听广播,买了一份又一份报纸,跟几个老朋友争论,力图把强权政治 的种种令人摸不到头脑、感到受了嘲弄的行动,分析出一些条理来。家里的生活模 式变了样,充满政治口号和战争的喧闹。街上尽是穿制服的军人,谣言满天飞。 “都是希特勒的祸害。”老人气势汹汹地对柔斯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 “怎么?战争是他挑起来的,不是吗?” “我对于谁挑起战争来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普通老百姓不想打仗,但是仗却打 个没完。要是你想听我说心里话,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叫我厌恶——你们男人也叫 我厌恶。你要是还年轻的话,就会跟别人一样也上战场了。”她用责备的语气说。 “可是柔斯,”父亲感到震惊,说,“得把希特勒阻止住啊,是不是?” “哼,希特勒,”她鄙夷地说,“希特勒、丘吉尔、斯大林和罗斯福——他们 都叫我感到厌恶,这就是我心里想说的。你们那位艾德礼也不例外。” “女人的思想真没逻辑。”他绝望地说。 他们不再讨论战争,只是默默地忍受战争带来的苦难。慢慢地,柔斯也学会使 用挂在每个人口头上的言辞、口号,但是她也同别人一样,内心深处不无悲哀感觉 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空谈,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非常严重、非常可怕,她一点儿 都不能理解。要是她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该多好,但是她根本没有希望知道。 最好的办法还是上班干活儿,尽量活得好一些,不要胆怯害怕,还有——在邮局存 钱。 不久以后,她转到一家军火工厂上班。她觉得自己也该为战争出一把力,再说, 军火工厂给的工资要比面包店多得多。她也参加了防火队,常常夜里三四点才上床, 六点钟又要起床做饭、打扫屋子。她父亲仍然当砖瓦匠,每周也有三四个晚上值班 警戒火灾。 父女两个都很劳累,心情也非常不好。仗一直打下去,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过了一年又一年;食品开始短缺,供暖不足,探照灯在伦敦凄凉黑暗的天空晃来晃 去。炸弹呼啸着落下来,灯火管制沉甸甸地压着人们的心灵和精神。他们父女听新 闻广播,看报纸,虽然神情困惑,却一直没失去耐心和勇气。战争像一条又黑又长 的隧道,仿佛永远不能从另外那头地钻出来。 在战争的第三年,一个雾气迷蒙的寒冷的早晨,杰姆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腰摔 坏了。“不要紧的,柔斯,”他说,“我还能出去干活儿。” “你别再干活儿了,”桑斯毫无通融余地地说,“你已经六十七岁了,从十四 岁起就干活儿,你已经干得够多的了。” “咱们每星期的收入不够啊。” “不够吗?”她得意地说,“你过去总是因为我到外面干活儿跟我吵嚷。你现 在高兴了?你拿到的退休金加上我挣的钱,精打细算每个星期我还能存起来一点儿。” 她一边沉思一边用冷峻的诙谐语气说,“没打仗的时候我每周挣两镑,就感激得要 命。战争来了,他们简直把我当作皇后似的供养起来,容容易易地一个星期就拿七 镑。所以你不必想不开。要是我发现你的腰还像现在这样,再加上风湿痛可还去上 班,我就跟你没完。我这么说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 “我不应该在家里坐着,外边又正在打仗。”他不安地说。 “哼,是你要仗打起来的吗?不成,你现在得有点儿脑子了。” 柔斯发现,父亲不出去工作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困难,因为自从老人能下床行 动以后,他就把清洁卫生的事担承下来。晚上柔斯下班回家,还总有一杯热茶已经 弄好等着她。但是她心中常有一种空虚感,她不能欺骗自己没有这种感觉。有一天 她在街上碰见乔治的妻子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儿。柔斯把那个女人拦住。乔 治的妻子态度并不怎么友好,柔斯急忙说:“我只是想问问乔治现在怎么样。”对 方不很情愿地回答:“他挺好的,现在在北非。”那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把孩子拉过 来,像是在安慰自己。柔斯的眼泪一下子扑籁落下来。两个女人在人行道上有些尴 尬地站了一会儿。柔斯用祈求的语气说:“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唉,事情 反正会过去的——等他们不再玩这种战争游戏的时候。”乔治的妻子苦着脸说。柔 斯非常同情地对她笑了笑,两个女人突然变得友好起来。“要是你愿意的话,找个 时间到我家来吧。”乔治的妻子缓缓地说。柔斯立刻说:“我非常愿意到你家去。” 就这样柔斯的生活中又添了一个新习惯,一个星期去一次本来为自己准备的房 子。她去乔治妻子那里是为了那个叫吉尔的小女孩儿。她暗中间自己:我那时候是 不是犯了个错误?但就是在她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也知道提出这个问题 毫无意义。 她那时候不可能作出另外的选择,这是一件纯属感情、毫无理性可言的事。感 情上的事看起来很小,无足轻重,但在决定一个人的行动上却有极大的力量。但是 时间并不饶人;每次她照镜子,都不觉像然一惊。她发现自己面色苍白,身体消瘦, 几乎比过去小了一圈儿,原来的乌黑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在镜子里面望着自己的是 一双下陷的双腮和突出的颧骨上的一对目光严肃的黑眼睛。她安慰自己说:“这都 是因为我工作太累了,睡眠也太少,就是这个缘故。吃得也不好,再加上工厂里的 化学材料……战争结束以后就好了。”重要的在于熬过这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 她也得挣扎过来,等这场仗打完,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了不久,她就每个星 期都盼望着快到星期日晚上,那时她就可以到乔治的妻子家,给吉尔带一点儿小礼 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想的不是乔治,也不是工厂里那些可能对她 有意思的人,她想的是小孩儿。“打了这么长的仗,男人都死光了,”她有时候忧 虑地思索着,“也许太晚了。等到他们把男人都打死以后,就找不到活着的男人了。” 如果说她父亲过去还能够一个人生活,现在可不成了;他真的靠着她了。就这样, 每逢柔斯感到忧惧或者祈盼的时候,她就想:“等仗打完了,吃得饱、睡得足,我 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像样,那时候也许……”这是她用以排除杂念的一个办法。 战争结束前不久,有一天晚上柔斯回家很晚。她疲倦地拖着两条腿走在黑暗的 人行道上,脑子里想,晚饭什么吃的也没有,忘记买了。在她转身走进自己住的那 条街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向自己住的那幢房子望了一眼,立刻 僵立在那里。 在大火的闪烁红焰中,她看到几处冒着青烟的瓦砾堆。她的第一个思想是:我 在灯火管制里一定走错住的地方了。但是她又辨认了一下,马上就向自己的住家跑 去,一只手紧紧摄住手提包,另一只手揪着下巴颏底下的围巾。街道的一边有一个 很深的弹坑,她差一点儿跌进去,但她很快站稳脚,在轰炸后凌乱的杂物和纠缠在 一起的电线中踉踉跄跄一步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原来是她家大门的地方,才站住脚。 一群人正在那地站着。“我父亲在哪儿呢?” 她生气地问,“他到哪儿去了?”一个年轻人从人群里走出来,说:“别着急, 小姐。”说着,他把一只手搭在柔斯肩上。“你住在这儿吧?我怕这回让你父亲赶 上了。”这个人的话柔斯好像没听懂;她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说话的人。“你们 把他弄到哪儿去了?”她用责备的语气说。“他们把他弄走了,小姐。”她愣愣地 站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这条街上的房子都已经不见了。 她挤过围观的人,站在房前,望着通向地下室的台阶。房门从门框上耷拉下来, 但窗户玻璃却还完好无损。“大概没有问题。”她自言自语地说。她从手提包里取 出一把钥匙,迈过一堆乱砖,慢慢走下台阶。“小姐,小姐,”年轻人在她背后喊, “你不能下去。”柔斯没有理他,她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转了一下。钥匙没有 转动,于是她把门一推,门扇吊在仅存的一副合叶上向里开开,她一步跨进室内。 屋子里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摆在壁炉架上的一些小摆设都已经摔在地上。街道另 一边的房子正在燃烧,室内半明半暗。柔斯把掉在地板上的物件慢慢捡起来,一件 件重新摆在壁炉架上。 这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臂上。“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为什么不能?”她突然变得非常执拗。 她看了看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个大裂缝,屋子里尘土还没有完全落定。水壶仍 然摆在炉子上,水已经煮开了。“不会有问题的,”她说,“你看,煤气没有断。 要是还有煤气,屋子就不会有大问题,这是很明显的事,你说是不是?” “可是,整幢房子的重量现在都还压在天花板上。”哪个人表示怀疑。 “房子不是一直建筑在天花板上面么?”柔斯虽然倦容满面,却诙谐地说,这 让那个年轻人非常吃惊。他看不出有什么逗笑的地方,但是那女人却被自己的玩笑 话逗乐了。“所以说,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的语气非常轻快。尽管如此,她的面 容仍旧让那男人感到不安。果不其然,她开始颤抖起来;她抖得很厉害,好像四肢 无力,肌肉却绷得很紧。突然,她全身一阵痉挛,她开始紧咬牙关,想把痉挛止住。 “这里不安全。”男的又抗议说。柔斯服从地用僵直的目光四处看了看。水壶和平 底锅仍然摆在自从她记事起所摆的地方;桌上的台布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亲手织出来 的;透过裂了缝的玻璃窗,她仍然看到黑糊糊、沉甸甸的垃圾桶,虽然那后面已经 没有灰色建筑物的轮廓,而是灰色天空上熊熊的火焰。“我想这里没有问题。”她 沉着地说。她确实一点儿也不惊慌;她感到这间屋子是安全的,因为这是她的家。 她把水壶从炉子上拿下来,开始弄茶,“你要喝一杯茶吗?”她很客气地问。陪她 走进屋子的男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柔斯把自己的茶杯拿到桌子上,吹了吹落在杯子 上的尘土,开始把糖搅进去。因为她的手正在颤抖,弄得勺子敲击茶杯发出丁丁零 零的声音。 “我这就回来。”男人突然说,转身就走出屋子。他本来想再去找个什么人可 以劝劝柔斯,可是这时外面的人都已经散去了。这些人都到那些正在燃烧的房子救 火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过一会儿再回来。“给她工夫安静地待一会儿,我 再来。”他想。他又帮助别人救了半天火,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他往家里走的路 上才想起来:啊,那位姑娘,她现在在做什么?差一点儿他就回了家。已经有好几 夜没有脱衣服,浑身乌黑,灰头土脸,但他还是不顾一切,转身向那间压在瓦砾堆 底下的地下室走去。废墟下面露出一点儿光亮,他俯下身向里面看了看。桌子上摆 着两枝蜡烛,一个瘦小的身躯正坐在蜡烛光底下缝补东西。怎么能这样……他想。 他走进地下室,她正在补袜子。男人走到她身边说:“我来看看你怎么样。”柔斯 一边缝补一边平静地说:“我挺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谢谢你来看我。”她的眼 睛睁得很大,眼神有些迷乱,嘴唇哆哆嗦嗦地像个老女人。“你在干什么?”他有 些不知所措地问。“你认为我在干什么?”柔斯不客气地说。这以后她像是自己也 有些惊奇地看了看撑在手掌上的旧袜子,打了个寒战。“是你父亲的袜子吧?”他 小心翼翼地问。柔斯气恼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哭起来。哭出来就好了,他想。他向 前走了两步,叫柔斯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大声说:“想开点儿,想开点儿,小姐。” 但是柔斯哭了一会儿就把那个男的推开说:“咳,这双袜子不补好就可惜了,也许 别人还能穿。” “你说得对,小姐。”他犹犹豫豫地在她身旁站着。过了一会儿,柔斯抬起头 看了看他,这是她第一次打量这个陌生人。他生得骨骼比较小,身材中等,因为面 容坦诚,所以显得年轻,尽管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了。他用一对充满同情的眼睛看着 柔斯,脸上摆着热情的笑容。“也许你喜欢这双袜子,”她说,“还有他的一些衣 服,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但是他穿得都很仔细。”柔斯又开始哭起来,但这次声音 很低,只是抽抽搭搭地掉眼泪。那男人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因为柔斯的手正放在桌 上,他就拍了拍她的手,一边不断说:“想开点儿,小姐,想开点儿。别难过了。” 他的话语声叫柔斯感到安慰,没过多久,她就不再哭了。擦干了眼泪以后,开口说 :“我干吗那么傻,”这时她的声音已经转为平静,“掉眼泪有什么用?” 她站起来,修剪了一下蜡烛,免得叫烛泪弄脏了桌布。“好吧,咱们喝杯茶吧。” 她说。她给他倒了一杯茶,两个人无言地喝着茶。男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女孩 子身上有一些引起他幻想的地方。倔强不驯的瘦小的身躯坐在已经沦为废墟的房子 下面,疲倦、忧郁的目光茫然向前凝视着,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望着她的 一张清瘦的小脸,以及面颊一侧几绺软塌塌的黑头发。这个女孩儿长得并不漂亮, 他想。他对她感到爱怜,同时也感到非常不安。 像每个住在大城市、经历了战争的人一样,他深知神经紧张和受到刺激是怎么 回事,但是却不能把自己知道的用言语表达出来。 他只知道柔斯现在这种情况很不对头,但从外表看,她倒像非常理智。于是他 说:“你最好睡一会儿,天很快就亮了。” “我得去上班。我现在正上早班。” “也可以,要是你愿意去的话。”他说。他想:她要是去工作也许会好一点儿。 于是他就离开了这间地下室,他也要回去睡一会地觉。 第二天晚上,这个人又到柔斯的地下室去了。他本以为女孩子已经走了,却发 现她正坐在桌子旁边昏黄的烛光下,两只手无所事事地摆在胸前,茫然凝视墙壁。 屋子已经打扫干净,灰尘都已扫掉,但是天花板上的裂缝却显然比昨天更大了。 “没有人来看过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女孩子支吾着说:“噢,只有几个上了 年纪、爱管闲事的人来,都叫我别在这儿待着。”“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女孩 子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告诉他们我不在这儿住,我跟几个朋友在一起。”来看 她的男人抓了抓脑袋,忧郁地笑了笑;他想像得出当时的场面。“那些多事的人,” 她生气地说,“总是爱管别人的事,给别人出主意。” “你知道,小姐,我觉得他们是对的。你应该搬出去。” “我要待在这儿,”她像赌气似的说,但显然已经害怕了,“谁也不能把我弄 出这间屋子,皇帝的所有御马也拉不走我。” “我不认为他们能叫皇上的御马闲下来干这件事。”他说,他想把女孩子逗笑, 可是柔斯想了想,却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他们能把皇上的马赶来,我还是不走。” 这个女人竟这样不懂得幽默,他不觉笑了笑。突然,他提出一个建议:“跟我一起 去看一场电影吧,比愁眉苦脸坐在这里对你有好处。” “我倒是想去,可今天是星期日啊!” “星期日怎么了?” “每个星期日我都去看一个朋友,她有一个小女孩儿……”柔斯开始解释这件 事,但突然停止,脸变得煞白。她从椅子上蹭地一下站起来,说:“噢,噢,我怎 么没想到……”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了?” “也许炸弹把他们也击中了,他们就在这条街上不远的地方——哎呀,糟糕, 糟糕……我怎么没往这件事上想。我真是不可饶恕,太不像话了……”话还没有说 完,她就已经拿起提包,胡乱地把头巾包在头上。 “听我说,小姐,你别这么莽莽撞撞去——我可以替你打听出来,也许我知道 ——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她把名字告诉了他。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说实话,你的运气真不好。你 的朋友也死了,也是那一次的事。” “她也死了?”柔斯立刻问。 “母亲死了,孩子活了下来,当时她正在另一间屋子玩儿。” 柔斯慢腾腾地坐下,开始思索这件事,她的一只手仍然提着下巴颏底下的头巾 两角。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抚养那个孩子,我要这样做的。” 她对朋友的死并没有流露出悲哀的感情,这叫来访的男士有些吃惊。“孩子没 有父亲吗?”他问。“父亲现在在北非。”她说。“那他在打完仗以后就会回来的, 也许他不想叫你抚养他的孩子。”柔斯没有说话,但脸上却显出一副决心已定的样 子。“你为什么偏要抚养这个孩子,”他问,“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她有意不谈这个话题,她说:“那孩子很可爱,你应该见见她。”男的没有再 说什么,他看出来这件事很微妙,自己无法了解。 他又一次建议:“去看一场电影,别再想这些事了。”柔斯顺从地站起来,听 任对方安排自己的行动、在街上走的时候,她随着那人一只手的触动,左转右转, 但在精神上却没有跟他在一起。他也知道,整个一部影片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 心情很不好,”他束手无策地想,“应该尽快叫她改变一下情绪。” 柔斯一直想着吉尔,全部思想都集中到那个小女孩儿身上:明天就去打听孩子 现在在哪儿。一定是被那些爱管闲事的人带走了——肯定是这样,这些人总爱插手 别人家的事。她要从这些人手里把吉尔领走,自己照顾她。她同孩子可以住在地下 室,等着房子重新盖起来……这一天晚上,柔斯一夜也没有睡觉,一直想着吉尔。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出去寻找孩子。她发现孩子是叫她祖母领走了。过去她从没有 想到孩子还有个祖母,这一发现对她是一个打击;她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 不知道是怎么走回自己住处的。对她来说,不能把孩子领回来比什么事都可怕,好 像一下子被人恶意地剥夺了一件理应归她所有的东西,好像她的一件什么东西被人 抢走了——这就是她这时候的感觉。 这天晚上,吉米(那个男人的名字)又到她的地下室来。吉米一直问自己,为 什么他老往这地方跑,这样做可能有什么后果,但他就是不能不来。柔斯的形象, 一个沉默寡言、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儿——这是他心目中的柔斯——整天都在他脑子 里索回。当他走进地下室的时候,她像头天一样坐在烛光下,目光茫然望着前面。 见到柔斯没有打起精神整理房间,头发也没梳理,他不觉悚然一惊。看来这是 个不祥之兆。 他像前两次似的在她身旁坐下,思索着该用什么方法叫她从这种精神状态里走 出来。最后他说:“你应该计划一下,搬到别的地方去,柔斯。”听见他的话,她 气呼呼地耸了耸肩膀,希望这个人别老是提搬房子的事叫她心烦。但是与此同时, 她又喜欢叫他待在这里。她希望这个人默默地坐在自己身边,让他的温暖的情谊像 块毯子似的裹着自己,虽然她永远不会舒畅地躺在里面,因为她的一部分是一直警 戒着这个人,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 她真的害怕这个人同她谈她的父亲。她自己倒是不止一次思索这个问题——父 亲死的事,因为这是她不能不去想的事。在她想这件事的时候,她用的词是:我父 亲死了,正像过去她也想“母亲死了”一样。但是她从来不让这几个词形成一个死 亡的具体画面。如果他们死得正常,如果是意料之中的死亡,情况就不一样了。人 们都死于衰老和疾病,在病榻上停止呼吸,接着亲友邻居来吊唁,然后举行葬礼— —这是另外一回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却是一点不合情理地突然弃世—— 一个年轻飞行员从半空扔下一枚炸弹,一辆卡车从身上压过去……这就叫她不敢想 像了。在生活的底层仿佛暗藏着一个黑色深渊,深渊里充满无法理解的恐怖现象。 白天整天在工厂(她在那里干的也是制造炸弹的辅助工作)或者晚上回来在地下室, 她的一举一动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说的话也都是别人希望听到的话,但是她从来 不对死亡的事进行深思。她只是说:我父亲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板, 不带感情,决不肯叫死亡的画面进入自己的脑子。 现在身边又有一个叫吉米的人。正当她最需要温暖和支持的时候,这人走进她 的生活。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她需要的人对她也有正反两面作用,因为就是这个吉米 总是提起老人去世的事,逼着她去想……而她是不肯想的,吉米一提出这个话题, 她就闭口不言。吉米逐渐发现,只要他的话一涉及未来,或甚至一提到战争,柔斯 就面无表情,非常紧张,急忙把目光投向别处。吉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天晚上, 话没有法儿说下去,吉米就离开了柔斯的地下室,但是第二天他又来了。这已经是 炸弹落下以后的第六天,他发现天花板的裂缝经不住上面砖瓦的重压向下凹陷了很 多,街上一有汽车驶过,灰皮就像白蒙蒙的雨点似的落下来。再待在屋子里面已经 非常危险了。他必须想出个办法来。柔斯仍然呆呆地坐着,两只手松松软软地搭在 胸前,眼睛望着墙壁。吉米决定狠狠地刺激她一下。对于自己想到的这个着数他很 害怕,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但是他还是决定这样做。他乐呵呵地大声说:“柔斯, 你父亲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柔斯把眼睛转向他,目光迷茫,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吉米现在无法退缩,只能 继续把自己的着数使下去。“你爸爸这回算倒了霉,”他毫无悲戚之感,直截了当 地说,“叫他赶上了。人已经一命呜呼,你再待在这儿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用微弱的声音问,’这种事儿有时候人们会弄错。有时 候人还能回来,你说是不是?” 柔斯的这个想法可比吉米预料的还要糟。“他回不来了。当时的情形我看见了。” “你没有。”柔斯抗议说,使劲吸了口气。 “我是看见了,他就躺在人行道上,血肉模糊的。”他在等待柔斯面色改变, 直到现在,她仍然非常固执,但是两只眼睛望着吉米却像小兔一样惊惧不安。“人 差不多全炸飞了,”他毫无掩饰地说,“两条腿都不见了。什么也没剩下,连脑袋 瓜都看不到了……” 柔斯一下子愤怒地站起来,黢黑的眼睛眯缝着。“你……”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嘴唇就哆嚏起来。吉米坐着不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强作笑颜,但是心里 却非常害怕。假如他的这个着数不对可怎么办?假如柔斯一下子精神失常可怎么办? 假如……他舔了舔嘴唇,看着柔斯还有什么反应。柔斯仍然盯着他,但是却对他露 出满脸敌意。吉米感到非常恐惧,反而想笑。他站起来,有意把最残酷的现实端出 来。他说:“是的,柔斯亲爱的,我说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你爸爸已经被炸得血肉 模糊,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好了,他想,我把想要说的说出来了。“你——”柔 斯又只是说了这一个字,一张脸被仇恨扭曲得变了形。“你——”底下是一连串骂 人的脏字,叫吉米听见非常吃惊。他本来以为柔斯会放声痛哭,精神崩溃,没想到 她竟这样破口大骂,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他胸口上。 吉米一边轻轻抵挡着,一边自言自语,为了不叫自己丧失勇气:“呵,呵,柔 斯亲爱的,你可真会骂人,这么凶。”接着他又提高嗓门,笑呵呵地说:“咳,别 这么厉害,是我不对……”他没有想到柔斯竟有这么大力气。温柔、宁静的小柔斯 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个泼辣的母夜叉,又踢又打,还用指甲抓人?“你给我滚出去— —”柔斯拿起一只蜡烛台向吉米扔过去。吉米用一只胳臂护着脸,一步一步向门口 退去。最后他用脚后跟把门一踢就走出房门。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有什 么动静,脸上浮现着一半懊悔、一半焦灼不安的笑容。他拿出手帕,揩了揩脸上被 抓伤的血迹。屋子里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但后来就不断传出啜泣声。他慢慢挺直 了身子,心里想,我对她说那样的话也许把她的心戳痛了,也许她的伤痛再也好不 了了。但想是这么想,他心里还是踏实了,因为直觉上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做对了。 他又听了一会儿屋子里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自己问自己:我现在怎么办?现在我要 不要再进屋子去,还是再在外边等一会儿。要是再进去,毫无疑问我将要被一件很 难说清的事纠缠进去,他一步步离开柔斯的住房,走到百孔千疮的街面上。他向街 角一家没被炸弹击中的酒吧走去……走进酒吧,他拿着一杯酒一言不发地斜倚在柜 台边。他的一双灰色的眼睛忧郁不安。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小伙子,有什么心事?” 抬头一看,他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个叫珀尔的女孩子,他笑了笑。珀尔同他相识已经 有好几年,但没有过于亲密的交情。两个人只不过隔着柜台相互打个招呼,说几句 闲话。杰米很喜欢珀尔,可是今天却没有心情跟她聊天。珀尔仍然缠住他,又问他 说:“你妻子怎么样?”吉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珀尔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 要是你不爱搭理人,我也不勉强你!但她仍然站住没动,继续打量着他。吉米这时 想的是:我不应该管这件闲事,不该惹她伤心。她爱怎样怎样,这不是我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把身体挺直,微微一笑。虽然说是苦笑,但也是表示些 许得意。“你又惹麻烦了,小伙子,又为自己设了个圈套。”他想。珀尔心直口快 地说:“你得把脸洗洗干净——跟人打架了?”他抬手摸了摸脸,手上沾了不少血。 “可不是,”他笑着说,“叫喷火式飞机打中。了。”珀尔哈哈大笑,他也跟 着笑起来。跟珀尔开的这句玩笑叫谢也从一个新闻度想到柔斯。真是一架喷火式小 战斗机,他想,又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谁想得到她的火力会这么强!吉米把酒杯 放吓,整理了一下领带,用手帕擦了擦面颊,又对珀尔友好地笑了笑,,就走出酒 吧。这次他不再犹豫,直奔柔斯住的地下室。 柔斯正在接水的池子里洗衣服。她虽。然已经把凌乱的头发理好,可是脸上泪 痕未干,眼泡也哭肿了。看见吉米,她脸一红;她本想把目光投到吉米脸上,却很 不好意思。,吉米一下子散走到她身旁,把她抱住。“好了,柔斯,别再激动了。” “非常对不起。”她说,她显得有些紧张,勉强做了个笑脸,但两只眼睛却流露出 祈求的神情。“也不知道刚才我是怎么了,我真是乎不知道。” “没什么。一点地关系也没有。” 她又哭起来,这回是因为羞愧才哭的。“我从来段那样骂过人。从来没有过。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装着那些词儿。我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你会认为……”吉米把地 搂得更紧一点儿,脑觉到她的肩膀正在抖动。“别再浪费时间想这个了你刚才是因 为受了刺激—一是我有意想刺激你一下。是我故意的,你懂不懂柔斯?我觉得你不 能再那样下去,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他吻了一下柔斯那部分没有贴在自己肩膀 上的面颊。“我很拥歉。真是太对不起了。” 她仍在哭泣,但她的哭声已经叫人心安了。 他紧紧抱住她,继续安慰她。与此同日时,他有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正从 山上的悬崖往下滑落;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已经太晚了。柔斯低声说:“你做得对。我我知道你是对的。只是我不敢那么 想。除了我爸爸,我再没有别的人人。就是他和。我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再没有其 他什么人……”一个思想在她脑子里一闪,但马上消失了:只有乔治的那个小女儿, 她理应是我的。 吉米生着气说:“你爸爸——我不是说他的坏话,但是他不应该把你留在家里 照顾他。你应该离开家,找个好男人,生几个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柔斯的身体 突然一挺,想从他的怀抱里缩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她就把身体放松,顺 从地说:“你别再议论我爸爸的是非了。” “好,我不说了。”他温和地说。柔斯好像正在等着什么。“我现在谁也没有 了。”她说,向他抬起脸来。“你还有我呢。”最后他说,因为心情紧张,勉强摆 出副笑脸。柔斯的面色变得柔和,目光开始寻找吉米的眼睛;她仍在等待着。两人 都沉默不语,吉米在同理智作斗争。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柔斯的脸上已经露出责备 的神色,吉米这才说:“你跟我走吧,柔斯,让我来照顾你。” 柔斯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眼泪落了下来。“你真爱我,是不是?你真爱我吗?” 他搂抱着她说:“当然了,我爱你。”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爱柔斯。他自己也不 知道为什么爱她,这不合情理。她甚至长得也不漂亮,可是他就是爱她。过了一会 儿柔斯说:“我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到你住的地方去。” 吉米眼睛焦灼不安地望着随时会倒塌的天花板,临时编造了一个理由。“你在 这儿待一会儿。我先去准备一下子。” “为什么我现在不能跟你一块儿去?”本来柔斯寸步也不走出这间屋子,现在 却急于离开,一分钟也不想多待。她的目光恐怖地、像个被囚禁的动物似的环顾了 一下这间地下室。 “你就相信我说的吧,柔斯。整理一下你的东西,乖孩子。我过一会见回来接 你。”柔斯捏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祈求说:“别让我等得太久——天花板, 可能塌下来。”她仿佛刚刚才发现这件事似的。吉米安慰了她几句,慢慢把她从身 边推开,嘴里不断说,半个小时以后,自己一定回来。吉米走了以后,柔斯非常不 安,匆匆收拾自己的一点儿东西,眼睛总是盯着危险的天花板。 吉米现在该怎么办?他自己也没有主意。房子倒不难找,因为有那么多人已经 从伦敦市内搬到别的地方去。是的,只不过这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半,而且第一周要 交的租金也毫无着落。再说,明天他还得给妻子一点儿钱呢!吉米双手插在裤袋里, 在漆黑的暗夜,在百孔千疮的街上缓缓迈动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想:你现在可狼狈 了,伙计,我看你怎么应付。 在外面走了大约一小时,他的两条腿又把他带回柔斯的地下室。柔斯正坐在桌 子旁边,桌上摆着两只硬纸盒和一只小手提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她的双臂交搭 在胸前。 “安排好了吗?”她问,身体已经站起来。 “咳,柔斯,是这么回事——”他坐下来,寻找恰当的言词。“我早就应该告 诉你,我没有住的地方。” “你没有地方睡觉?”柔斯感到无法相信。吉米躲避着她的目光,含含混混地 说:“事情很复杂。”他看到柔斯的脸,发现那上面充满了怜悯。他真想咒骂。见 鬼了,他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现在如何是好?但柔斯那副既为他感到难过又充满 温情的模样叫他非常感动。他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把柔斯搂在怀里。他说: “我的房子上星期中了炸弹。” “你自己都没有家,可还是来关心我,是吗?”她满怀温情地责问他说。吉米 回答说:“咱们会有办法的。明天早上咱们就去找房子。” “你说得对,咱们会有自己的住所——咱们能够很快就结婚吗?”柔斯羞涩地 问,脸也变红了。 吉米把脸贴在柔斯脸上,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色。他说:“咱们先找到住的地 方,以后什么事都能够安排。” 柔斯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有些胆怯地问:“你是不是没有钱?” “我有。但是没有现金。过些天才能拿得到现钱。”他又一次斥责自己:吉米, 你可真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看你怎么让自己脱身! “我有两百镑存在邮局里,”柔斯一边抚摸着吉米的头发,一边带着羞怯而又 有些骄傲的笑容说,“这里还有一些家具——一点儿也没炸坏。咱们可以好好布置 一个家。” “我以后一定把钱还给你。”他无可奈何地说。 “等你有了的时候。再说,我的钱现在也是你的了,”她说,又对他含情脉脉 地笑了笑,“咱们两人的。”她细细品尝这个词的含义,希望吉米也能分享她的幸 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