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个女人(下) 作者:多丽丝·莱辛 从本质上讲,吉米是个既有办法又会拿主意的人。他不仅认识的人多,而且人 缘儿也好。所以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一处房子。两间居室,一问厨房,以及一个装煤 的壁橱。冷、热水俱全,楼下还有和别人共用的浴室。房间在一幢老房的顶层,租 金很便宜。吉米对他租到的房间非常喜欢,越过对面建筑物的房顶可以看到贝托锡 公园里的大树。柔斯也会满意的,他想。他现在情绪很高。昨天夜里,他躺在柔斯 旁边,在废墟般的地下室地板上,眼睛望着下沉的天花板,一整夜都被疑虑折磨着 ;现在这些杂乱的想法消失了,他感到非常乐观。但是当柔斯拿着包裹,走上楼梯 以后,她直奔窗户向外面望去,身体却好像向后一缩。“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柔斯?”“喜欢,只不过……”她不久就大声笑起来,带着歉意地说:“我一直住 在地下室——我的意思是,我不习惯在这么高的地方。”他吻了吻她,说了几句打 趣的话,柔斯也笑起来。虽然如此,吉米还是有好几次注意到柔斯从窗户后边往下 看的时候,显得不那么高兴,很快就离开窗户。她用不安的目光迅速地打量了一遍 这间新搬进来的空空荡荡的屋子。柔斯一生都住在地平面底下,公共汽车也好,小 汽车也好,都是在她的视线同一水平面上驶来驶去的。地下室的上层是一幢牢固坚 实的老楼,好像起着保护作用。可如今她却高高地住在街道和一片房子上头,她感 到不安全。 “别犯傻了,”她对自己说,“你会习惯的。”于是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摆放家 具、收拾杂物上,并从中得到很大乐趣。她从邮局里取出一百英镑用于采购——主 要是给吉米买东西。她买了一个衣柜,跟吉米开玩笑说,他的衣服太多了。买了一 台小收音机。最后又给吉米买了一张写字台,因为他曾说过,要用功看点儿书,他 准备考试取得某种工程师资格。吉米问她为什么一件东西也不给自己买。 她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她替自己辩护。她把住进来的房子布置得跟过去的住所 一模一样。桌子照老样子放着,带黄蔷薇图案的月份牌仍然挂在墙上。她在火炉旁 边愉快地干各种活儿,程序、动作多少年以来一点也没改变,因为碗橱、晒衣服绳 和搁放洗好的盘碗的滴水板都同原来家里的位置一样。显然并非有意,她都仍然用 “家里”这个词。吉米表示不赞成说:“现在这儿不是‘家’吗?”柔斯神情严肃 地回答:“我还不习惯把这儿叫‘家’。”“那你还是习惯习惯吧。”他不太高兴, 但是马上就亲吻她表示和解。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以后吉米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 出来:“反正那间地下室已经没有了。我今天从那里过,里面满是碎砖烂瓦。”吉 米本来是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果不其然,柔斯的身体往后一闪,脸色变得煞白。 “你也知道,”吉米说,“那间地下室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消息对柔斯的震动非常大,她不忍去想老房子竟然消失。想像得出消失后 是一副什么情景:遍地污水,几根房梁斜插在地上……她宁愿把这幅残垣断壁的幻 景抛在脑后。整个这一天她一直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直到吉米跟她发了火。吉米 常常发火。比如说,柔斯给他买这件买那件东西他就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买的 这个吗?”柔斯感到困惑,问他。“喜欢。我挺喜欢的,可是……”后来柔斯也感 到受了伤害,因为她发现吉米好像不愿意使用她买的衣橱和书桌。 在生活中另外几件事上两个人彼此也不了解。就在他们搬出来一个月左右,有 一天柔斯说:“你这个人不太爱待在家里,是不是?”吉米听柔斯这样问,着实吃 了一惊:“你说什么?我那天都黏在这里,简直……”他没有把话说完,就取出一 根纸烟,塞在嘴里。 从他的角度,他现在的生活同过去相比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叫什 么拴住的人,不愿意用一个模式消磨下班以后的时间。可是现在大多数晚上他却一 下班就径直到柔斯这里来,同她一起吃晚饭,真心夸奖她做的饭好吃,然后——不 管怎么说,他有无数理由必须到这里来,要是不来可就成了傻瓜了。能同柔斯在一 起,他暗暗感到骄傲。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同老人在一起,比生 活在修道院里好不了多少,年纪快到三十岁才找到个男人同床共枕,你或许会认为 她有什么毛病!但是实际不是这么回事,柔斯非常正常。吉米想了又想,逐渐又产 生了怀疑。 柔斯孤身过了这么多年,这不正常啊!再说,她长得一点儿也不难看,到底是 怎么回事?吉米想起来最初自己还觉得她长得很丑,不禁笑起来。也许是因为她现 在生活幸福,有了自己的住处,爱情又叫她感到生活的温暖,所以她人也变得好看 了。她不再紧绷着脸,瘦瘦的面颊也开始红润,目光深挚而亲切,像是只迷失的小 猫找到家,喵喵叫着等待抚摸。当吉米带她出去看电影的时候,意识到别人都把目 光投在她身上,不由感觉非常骄傲。但是他又是第一个发现这块墣玉的。这怎么可 能?真是不可想像! 他跟柔斯谈了谈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这只小猫突然伸出了利爪。在听了吉米笨 嘴笨舌地说了一些话以后,她冷冷地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是怎么回事, 柔斯——那个叫乔治的人,你是说当年你年纪很轻的时候想嫁给他么?” “那又怎样?”柔斯用冰冷的目光看了一眼吉米说。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是不是?” “三年。”她语气平板地说。 “三年!”吉米惊奇地喊了一声。他没有想到过那是场很正经的恋爱。“三年 可是很长时间了。” 她望着他,目光里既有责备,又有乞求;吉米不懂她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着自 己。在柔斯的脑子里,吉米给予她的快乐把她过去经历的一切感情都已经抹掉了。 乔治只成了记忆中很淡很淡的一个影子。当她对自己说,吉米是她第一个恋人的时 候,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正是这么感觉的。而现在吉米居然对此感到怀疑,对自 己的感情也产生疑问,这就使柔斯的快乐心情蒙上一层暗影,使她产生疑俱,对自 己、对吉米都不那么相信了。他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把两人的幸福毁掉?在柔斯的责 备中更有轻视与不屑,望着吉米的目光沉郁而充满谴责。吉米惊疑莫解,又急又气 ——她怎么会这么看着我?这是不是证明:她原来说我是他的第一个爱人是在说谎? 如果她那么说……“但是,柔斯,”他气恼地说,“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你们订婚 三年,你却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她说,说完了就从桌旁站起来,把盘、碗摞起来, 准备洗刷。 “是这样的,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你说是不是?”因为生气他的嗓门也提高 了。 吉米说这句话犯了一个错误。“你有权利?”她傲慢不屑地问。 这时候她已经不是柔斯,而是一个年纪更老的妇女了。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像 是死去的母亲在说话。她把盘子整整齐齐放在滚热的肥皂水里,一边干事一边说: “是谁在谈论权利?你们男人!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在认识我以前都干过什么。我对 这些事也不感兴趣,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从前的事,如果我真有过,对你也没有 什么关系。”这时候她把水龙头拧开,哗哗的流水声在她和吉米之间形成一个屏障。 柔斯现在只能听到水响。她在想:男人都是这样,只能把什么都毁掉。她本来已经 把乔治忘了,这个人根本没存在过,可是吉米又叫他复活了,叫柔斯重新记起了这 么一个人。她不得不问自己:我当时真的也这么爱过他吗?像现在这种感情?倒好 像当年同乔治在一起的幸福感也像现在同吉米在一起一样。这样一来,爱情的意义 就减少了,成了一件不太稳定的可悲的事。这都是吉米挑起的,他好像有意搅乱柔 斯的心境。至少这是柔斯的想法。 哗哗的流水没有掩住吉米的高声喊叫:“你是不是说跟我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最好对我过去的事别那么感兴趣。”柔斯目光呆滞,两只手浸在 热水里继续擦洗光滑的盘子。“这就是你的看法?” 吉米怒气冲冲地又喊了一句。 柔斯没有回答。吉米斜靠在桌子上,低声咒骂着柔斯,但同时他又感到自己的 头脑非常混乱。他认为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正在被人愚弄,所有权受到侵害,但是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柔斯也一定觉得她也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既然柔斯不肯服软, 吉米只好退让一步。他走到柔斯身后,把她搂在怀里。他必须把这个一脸委屈、态 度冷漠的女性哄过来,叫她恢复原来的样子——一个爱他、依顺他的女孩子。吉米 开始说一些逗弄她的话:“你这个喷火式小飞机,你这只小猫……”他扯了扯她的 头发,又把她的手臂拽下来,不叫她擦洗盘子,柔斯并没有反应。这时吉米才发现, 眼泪正从她肌肉僵硬的面颊上往下淌。在一阵胜利的狂喜中,他一下子把她抱起来, 一直抱到床上。看来把她哄好倒也不困难。 真不困难吗?恐怕并非如此。就在这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了,柔斯躺在他身 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咱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吉米的身体僵直了。他已经忘 记——或者说几乎忘记结婚的事。天哪,她还不知足吗?他不是整天晚上都待在她 这里吗?从她期待他做的事上看,这同结了婚有什么区别?“你还不相信我吗,柔 斯?”过了一会儿,吉米问。“相信,我相信你。”柔斯说,但听得出她的语气里 带着怀疑,她在等待着吉米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不能马上同你结婚是有原因的。” 柔斯沉默不语,她的沉默像一个问号悬在两人之间的黑暗里。吉米没有解释,他只 是转过身来吻着她。 “我爱你,柔斯,你难道不知道么?”是的,她知道吉米是爱她的,但是大约 一个星期以后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这天早上吉米离开她的时候对她说:“今天晚 上我不回来了,柔斯。我得准备一下考试。”他看见柔斯正在看着她给他买的书桌, 吉米从来没有用过它。“明天我还跟往常一样下班就回来。”为了逃避柔斯的惶惑 而正在刺探的目光,他急忙添加了一句。 她突然问:“你的妻子不放心了吧?” 他好像一下子出不来气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谁告诉你的?”柔斯冷笑了 一下。“你倒说说,是谁告诉你的?” “谁也没告诉我,”她一脸轻蔑不屑地说。 “那一定是我睡觉说了梦话。”他嘟嘟嚷嚷地说,心里感到焦急。 柔斯大声笑起来。“有人告诉我了。‘说梦话说出来了’——你真以为我就那 么笨?”说着,她就摆出叫吉米急不得恼不得的习惯性姿势,把身一扭,一把拿起 洗碗巾来。 “别再洗那些盘子了,已经够干净的了。”他喊道。 “别对我这么大喊大叫好不好?” “柔斯,”过了一会儿,吉米低声下气地说,“我本来正想告诉你呢,只是我 不知道该怎么说。几次我都想告诉你。” “是吗?”她干巴巴地说。柔斯每次一用这种语气说“是吗”就叫吉米火冒三 丈,因为这不只表示柔斯对某件事完全不相信,也表示她根本不把吉米以及世界上 所有男性放在心上。她似乎宣告:全世界只有一个人靠得住——我自己。 “柔斯,她不肯跟我离婚;她不想给我自由。”这两句戏剧性的话是他一个星 期前看的一部影片上的,如今想起来,正好随机应变把它当作辩辞。他为自己感到 羞愧。但是柔斯的脸色却改变过来。“你应该早就告诉我。”她说,听到柔斯话语 中流露出的怜悯,他更感到坐立不安。柔斯情不自禁地把身体转过来,做了个要保 护他的姿势。她用双臂把他接住,吉米也叫自己的脑袋垂在她的肩膀上,心头又一 次产生早已熟悉的那种感觉:任凭感情支配随遇而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和 行动。真是见鬼了,他想。就在他几乎被柔斯的柔情所融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诅 咒了一句:简直见鬼了。我可从来没打算叫自己和柔斯陷入这样一种尴尬处境。与 此同时,柔斯一直抱着他,安慰着他,用脸贴着他的头发。但是她的姿势有些僵硬, 显然正在期待着什么。最后,她开口说:“我希望要有孩子。我已经不年轻了。” 吉米把环抱着柔斯腰身的双臂搂紧了一些,心里想:我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他已 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后来他又想:她是有道理的,她应该有孩子。想一想,她说起 闪电式轰炸中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多么激动!女人都需要孩子。 吉米想像柔斯或许真可以怀上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他不禁产生了骄傲感。 但是他又想,如果柔斯有了身孕,自己又挺高兴,那以后该怎么办?事情真是越想 越糊涂。柔斯说:“你再求求她,吉米。叫她同意离婚。我知道男人一提出离婚, 女的都又忌又恨,可要是你同她好好谈谈——”吉米痛苦不堪地答应这样做。“你 今天晚上就同她谈谈,好吗?”柔斯固执地说。“好吧……”事实是,他这天晚上 没想回家去。他想独自逍遥一下——到酒吧去,看看几个老朋友,或许干个把小时 事。“你今天晚上不准备回家吧?”柔斯看着吉米的面容,有些怀疑地问。“不想 回去。我得干点儿正经事,准备一下考试。我知道,如果我加把劲儿就考得下来。 以后我就有工程师资格了。像现在这样我两边都沾不上。”柔斯认为他说得有理, 叹了口气,但还是请求说:“那你就明天回去再跟她说说。” “明天我要来看你,柔斯,你不需要我吗?”柔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好叹了 口气。她笑着说:“你真是个大孩子,吉米。”吉米继续哄她:“来,柔斯,乖乖 地吻我一下儿。”他觉得非得把柔斯哄得顺了心,重新对自己柔顺多情才能放心走 开。柔斯果然叫他哄过来,但还没有完全消气。她的脑门上横着一条忧虑的皱纹, 嘴角伤心地耷拉着。咳,见鬼去吧,他走出门的时候心里想,叫所有这些事都见鬼 去吧。 第二天晚上他带着焦虑的心情来到柔斯的住处。到这里的头天晚上他先在酒吧 里喝足了酒,把自己的情绪喝得高涨起来,跟珀尔说了几句调情的话,对妇女和婚 姻大肆讥嘲,之后就回到家中倒头大睡。第二天早上同家里人一起吃早饭,一直躲 避着妻子的嘲讽目光。到工厂干活儿的时候,头一天的酒力还没有散尽。一到工厂, 他就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被工作吸引住。这是一家制造精密仪器的小工厂。吉米 的手艺很精,但在职位上却只是个普通工人。他。已里明白——很久很久以前他就 非常清楚了——只要稍微努努力,自己就能通过考试。从收入上看,也就能跨进中 产阶级的行列了。他关心的是钱财,而不是社会地位。他的妻子总是絮絮叨叨地催 他上进一点儿,而他的回答却极不耐烦,因为他知道,妻子只不过是想叫自己比邻 居过得更好,出人头地。吉米看不起这种想法。但是他妻子的动机虽然不对,劝他 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再说,那也只不过花一年工夫,每天晚上踏踏实实地念念书而已。 一年,在人的一生中占多大比例?太小了。他从来就不认为这种考试对他有多 么难。这天在工厂干活儿的时候,他决定告诉柔斯,今后一段日子他们不会像以前 那样天天见面了。他非常气愤地想:她怎么就不了解男人有自己的职责呢?他才四 十岁,今后……但就在他这么态度坚决地自言自语,同时也在对脑子里的柔斯讲道 理的时候,他的眼睛前面却出现了一个画面:摆在起居间的那张桌子。那是她为了 他买的,可他从来没有使用过。“好哇,谁拦着你不叫你用功了?”柔斯会感到惊 奇地问。她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吉米知道,他就是不能在这个住所里看书, 虽然在他遇到柔斯之前每天晚上都自修,已经踏踏实实看了两个月书了。他诅咒命 运玩弄的这个恶作剧,把他同柔斯连在一起。可是这天晚上他还是一下班就迫不及 待地往柔斯那里赶,倒好像如果在吃晚饭的时候不能赶到就可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情似的。他本来以为柔斯会对他冷漠、疏远,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投进他的怀抱,仿 佛他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似的。“我真想你,”她搂着他说,“你不在这里,我非 常孤单。” “我才在外面过了一夜。”他乐呵呵地说,心已经放了下来。 “上星期你有两夜没回来。”她哭丧着脸说。吉米一下子生起气来。“我还不 知道你算计得这么清楚。”他说,勉强摆出一个笑脸。柔斯似乎为她刚才说的感到 羞愧,连忙说:“我只不过是太闷得慌了,”说着就很不好意思地吻了吉米一下, “反正……” “反正什么?”吉米气势汹汹地问。 “对你来说,情况是不同的,”她为自己辩护说,“你有——许多别的事。” 柔斯躲避着他的目光。“可是我呢?到厂子里上班,然后回家,等着你。我没有别 的什么可盼望的,只有你。”她好像害怕把吉米惹恼似的一口气儿把话说完,之后 就搂着吉米脖子讨好地吻着他。“我给你做了点儿你喜欢吃的东西,”她说,“你 闻得见吗?”她又成为吉米所希望的那样一个身体温暖、感情丰富的女性。过了一 会儿,吉米说:“听我说,亲爱的柔斯,我得跟你说点儿事。我说的那个考试—— 我得开始准备了。”柔斯马上高高兴兴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你可以在这里这 张书桌上工作,你工作,我缝东西,多好啊。”柔斯为她的设想满心欢喜,可吉米 听了却一阵冰冷。他觉得柔斯这样不关心他的工作,对他们的浪漫的爱情生活似乎 是一种亵读。她怎么能提出俗不可耐的缝衣服的事?真像是个家庭主妇!这以后的 几个晚上他天天都是陪着柔斯过的,好像刚刚谈上恋爱,完全被对方吸引住。有时 候桑斯建议——因为怕被吉米驳斥,所以话总是说得很快——:“今天晚上你要想 工作,你就做你的。别管我。”吉米的回答是:“让工作见鬼去吧,你是我需要的 惟一工作。”这话叫柔斯听着很舒服,尽管她额头上仍然横着一道深深的皱纹。当 柔斯第一次提到吉米妻子之后过了大约两个星期,她才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问:“你 跟她提过离婚的事吗?” 吉米转过头去,支支吾吾地说:“她现在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没有看着柔斯, 但是他可以感到她的探询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 吉米气得要命,但还是努力克制着。他也有一种负疚感,可是这比他感到愤怒 更叫他无法解释。突然之间,他变得非常快活,他的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柔斯。两个 人先是嘻嘻地笑,后来就开心地哈哈大笑,简直像两个孩子。“你的思想太守旧了,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拉了拉柔斯的头发说。“我守旧吗?”柔斯带着怀疑品味 这个大词。“女人都想结婚。你们想要结婚是为了什么?咱们不是挺快乐吗?不是 彼此相爱吗?结婚只能把我们的爱情破坏了。”但是像这样的理论总叫柔斯感到头 脑混乱。她只能一个一个地单独思考这些理论。她的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但对 于创建这些理论的智者她还是满怀敬意的。就在她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心中溢 起一种与语言无关的感情,像流水一样深深地不断冲击着她。 她沉浸在爱的峡谷中,喃喃地说:“你啊,你就会说,说了一套又一套。” “男人都信奉一夫多妻制。”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事实,是科学家们说的。” “那女人呢?”柔斯提出这一命题的另一面。“女人不主张一妻多夫。”柔斯根据 自己的习惯,开始认真地思考。她有些怀疑地问:“是这样吗?”吉米骂了一句, 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说你是主张一妻多夫制的吧?”柔斯笑了一下, 就把身子扭开,离开了吉米。对桑斯来说,一妻多夫就跟爱管闲事(她最讨厌爱管 别人闲事的人)一样,都是叫她听了作呕的字眼,吉米把“一妻多夫”同她联系在 一起,实在叫她难以容忍。沉寂了半晌,吉米突然满怀妒意地喊起来:“你是不是 在想乔治?”柔斯怒气冲冲地说:“我可没做这样的事。”吉米没有想到柔斯会这 样发火,这叫他非常不舒服。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柔斯对一切都那么认真。就他来说, 只不过是在逗着她玩。她怎么连句开玩笑的话也不懂,他想。 有一次柔斯说:“为什么我一把心里对一件什么事的想法说出来你就不高兴?” 柔斯提出的这个问题叫吉米吃了一惊——她真的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吗?“我并 没有不高兴,柔斯,”吉米说,“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老是那么严肃?” 柔斯没有回答。当时两人正熄了灯躺在床上。借助窗外透过来的朕陵光亮,吉米看 见她把一张沉思的小脸转向另一侧。他觉得柔斯这样沉思好像是对他指责。他不高 兴这样。他喜欢的是柔斯像个孩子似的对他有所回应。“难道我没有给你幸福吗, 柔斯?”他的声音非常痛苦。“幸福?”她反问了一句,仔细琢磨这个词的含义。 突然,她笑起来说:“有时候你说的话非常滑稽,我忍不住想笑。”“我看不出来 我说的话有什么滑稽可笑的。你缺乏幽默感;你就有这个毛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逗弄的语调,但柔斯并不理会。她想了想,一本正经 地说:“是的,我是爱觉得哪件事可笑。刚才我就在笑什么。我爸爸过去也说我没 有幽默感。我回答说:”你怎么知道逗我笑的事没有你想的那么滑稽?‘“过了一 会见,吉米用苦涩的声音说:”你笑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笑,听着叫人不舒服。 “”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是不是幸福,你就笑起来——我问 你这么一个问题有什么可笑的?“吉米真的生起气来。可是柔斯既没有笑着接他的 话茬儿——这是他所希望的——也没有向他表白,同他在一起确实幸福,她只是默 不作声地思索着。最后,她好像下结论似的说:”人就是爱谈什么幸福啊、不幸啊 这些事,这是人之常情。有的人还爱长篇大套发表议论,像你说的那些什么女人主 张什么,男人信奉什么,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等等等等——这些话……“”这些话 怎么了?“吉米问。”这些话——我觉得滑稽可笑。“柔斯无法充分说出她的理由, 因为根本找不到言辞表达她的感觉,说不出她深刻体验到的悲惨、险恶的人生。炸 弹落在老人头上,卡车撞死无辜的行路人,战争无休止地打下去。还有在吉米没有 回来过夜的漫漫长夜,她独自坐在家中,不断流泪,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啼哭。 她从高窗里面望着楼下满目疮痪的漆黑街道——战争的乌云正笼罩着这个城市。 在两人相爱最初一段日子里,吉米最喜欢的是和柔斯说说闲话,是在亲切和欢 快的聊天中共度时光。但是现在柔斯却似乎越来越严肃了。总是没完没了地探问有 关他的生活和童年的一些事。“你为什么打听这些事?”他不想回答,反问柔斯说。 柔斯感到受了伤害。“你要是爱上一个人,自然就想了解他的一些事,这是非常自 然的。”于是吉米只好简单地回答柔斯的一些提问。他说的都是一些具体事,而不 是柔斯想知道的精神感受。“你母亲对你好吗?”她迫切地想知道。“她做的饭你 觉得好吃吗?”她想叫他谈谈他的感觉,而吉米却只是用几个干巴巴的词回答—— “对我不错” “不坏”。他从不深谈。 “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柔斯不解地问。 吉米一再解释他完全可以告诉她,但话是这样说,在心坎里他确实讨厌谈这些 事。他觉得,每逢两个人相对无言,却感到正有一个相知伴随着自己,正当他的精 神要飘到一个美丽的梦幻世界的时候,柔斯就要提出一个个问题把他拖回到现实中 来。“为什么你没有参军打仗?”有一次她问。“他们没要我,这就是原因。” “你真走运。”她说。“没有什么走运的。我申请了一次又一次。我是很想参战的。” 因为柔斯一直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吉米开口说:“你这人挺怪。脑子里尽是 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你的言论像是个和平主义者。咱们现在正在打仗,你这样是不对 的。” “和平主义者!”她气冲冲地喊道,“你干吗总爱用这些怪词儿?我什么都不 是。” “你该小心着点儿,柔斯。你说的这些话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他们会以为你是 反对打这场仗的,那可就要惹麻烦了。” “怎么?我就是反对打仗,从来没说过我不反对。” “但是柔斯——” “别说了,你叫我讨厌。你们这些人都叫我讨厌。所有的人都在说空话,就连 议会里的那些肥肥胖胖的人也是不住嘴地说话。 只会说话,却没时间想想自己说的是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可都装懂。你让 我耳朵清静一点儿吧,我不想听你说了。“吉米没有再说什么。在他看来,柔斯好 像成为一个陌生人,叫他感到震惊。对这么一个柔斯他能说什么呢?他确是一个爱 说话的人,爱从书报上发现一些时髦的词语,同人夸夸其谈的时候把它们用上去。 但柔斯的词汇却非常贫乏,表达能力很差,而且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一 旦形成就不再改变。因为吉米总是一口新名词,她就也努力提高自己,免得被排斥 到吉米的领地之外——这既是出于对他的爱,也由于认识到自己的欠缺。她常常拿 着一张报纸坐在窗前,一行一行地专心阅读。这样做首先需要克服自己的恐惧心理, 因为报纸上连篇累续的形容暴力、宣扬仇恨的语言叫她望而生畏。但报上的那些战 争新闻和标语口号实在叫她不忍卒读,她翻过去又去读社会新闻。”《战争破坏婚 姻》“,她读着那些标题,”《战争拆散家庭》“ 她把报纸从手里放下,向半空 凝视,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这个标题说的是她,说的是柔斯的事。她又拿起报阅 读离婚的消息。某一位法官宣称:”这位行为不检点的女人毁坏了一个幸福家庭… …“报纸又从她手里落下来。柔斯皱着眉头沉思。 这句话指的就是她。她也是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之一。她就是另外那个女性,或 甚至会担当“与有妇之夫通奸”的恶名声……她不肯往这个地方想,她同这种事不 沾边儿。于是她不再看报了。要是了解不了当前的时事,她甘心蒙在鼓里算了。 她觉得自己在智力上同吉米差了一截,出于天性,她又回过来操持起女性惯用 的武器,这就使吉米松了一口气。突然间,柔斯变得快活起来,而吉米也就很容易 地进入同一情绪。两人暂时谁都不再提起吉米的妻子。这段日子是他们两人最幸福 的时光。在爱情生活以后,两人躺在黑暗中漫天目的地说着闲话,看着天空随着云、 雨、夜色而变幻色彩,探照灯在上面划出一道一道闪光。 他们不再关注空袭的危险。战争接近尾声,而在他们谈话中却仿佛灾难已经过 去。“我们现在就是被炸弹炸死,我也不在乎了。”一天夜里空袭剧烈,柔斯一本 正经地说。吉米说:“我们不会死的,他们炸不死我们。”他说的这句话像在简单 陈述一件事实。他的陈述是不会错的,因为他们的爱情和幸福足以保证一切。但柔 斯还是严肃地说:“我们即使死了,也没什么。今后生活再怎么变化,我看也不会 比现在更完美了。” “啊,柔斯,你别这么严肃好不好?” 好日子没过多久他俩又发生了一次争执,起因仍然是柔斯太认真了。她又叫吉 米讲他过去的历史。她想知道为什么参军没有被接纳。这件事吉米一直讳莫如深。 最后,有一天晚上,他很不耐烦地说:“好吧,要是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得过胃 溃疡。……哎呀,上帝,你别烦我了,好不好,柔斯?我真受不了你这么烦人。” 这是因为柔斯一听见吉米说他害胃溃疡眼泪就掉了下来,而且紧紧把他抱住。“你 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一直没有给你做点儿好的吃。” “柔斯,别哭哭啼啼的了。别这样好不好?” “但是你要是有溃疡就一定得吃适合你胃口的东西。这是不言而喻的事。”第 二天晚上,她给吉米做了牛奶布丁,焦虑地说:“吃这个伤不了胃。”吉米一听就 发起火来,喊道:“我跟你说过,柔斯,别这么把我当作你的心肝宝贝似的。”她 的脸上流露着爱怜,但却非常固执。她说:“你这个人太没有常识……” “最后再说一次,你这样待我我受不了。” 柔斯嘴唇打着哆嗦,把头扭过去。吉米走到她身边,一筹莫展地说:“别再跟 我犯别扭了,柔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所以过去我才没有 告诉你,懂不懂?”柔斯冷冷地把身子转过来。吉米发现自己憋着一肚子怒火。他 在想:“这倒好,我有了两个老婆……”两个人都很沮丧,心里别别扭扭的,因为 他俩发现,两人所谓的幸福生活非常脆弱,一夜之间就可能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 事——胃溃疡啊,牛奶布丁啊,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天以后,吉米正在吃柔斯为他准备的晚饭。一开始,他只是一言不发地问头 吃饭,但突然间,一句带讽刺的活脱口而出:“我说,柔斯,你是决心讨我的好吧! 我猜是这么回事。”这天的晚餐包括熏鱼、烤面包和一杯很淡的茶,吉米并不喜欢 吃这些东西。柔斯听了他的话脸色很难看,为自己辩护说:“我去找了我的一个朋 友,一位开药店的,就住在咱们的街角。他告诉我吃什么对你有好处。”吉米一下 子站起来,脸气得发紫。犹豫了一会见,他还是把门一摔,走了出去。 他站在酒吧里沉着脸喝酒。珀尔走过来说:“今天晚上又有什么心事?”她说 话的语气极其随便,但是目光充满了同情。吉米被她的同情激怒了。他没有好气儿 地嘟嚷了一句:“你们这些老娘们。”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就转身往外走。“学 着讲点儿礼貌,这不破费你一个子儿的。”珀尔尖刻地说。“少管别人闲事对你也 不破费。”吉米回答。他在酒吧外面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到歉疚。很久以来,珀尔 就是他的朋友,对他很有好感。她知道吉米妻子的事,也知道吉米后来认识了柔斯, 但是她对吉米生活上的事从来不加评论,好像不认为他有什么过失。珀尔是个很惹 人爱的姑娘。结果是,吉米又走进酒吧,匆匆地说:“对不起,珀尔,我那样说是 无心的。”他没等着珀尔再说什么就又离开酒吧。这次他直奔自己的家。 吉米称之为妻子的女人正在缝什么东西,看见他走进来,这个女人抬起头,简 单地问了一声:“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吉米说。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假装看报。 他意识到妻子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他身上,但那目光并无敌意。事实是,这两个人的 关系早已过了见面就眼红的阶段。 吉米的妻子如今对他丝毫不感兴趣,这同柔斯对他热情而好奇的态度相比,反 而是一种解脱。柔斯对他纠缠不休叫他联想到掐着自己脖子的白嫩的手指,本意是 在表示爱情,却几乎要把他扼死。 “想吃点地东西吗?”那女人过了一会儿说。 “你这儿有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脑子里又想起刚才柔斯给他准备的淡而 无味的熏鱼和烤面包。 “你自己去拿吧。”她说。吉米走到摆在楼梯口的碗橱前面,把面包、加上芥 末的泡菜和奶酪盛了一盘子,走回女人待在里面的屋子。她看了一眼吉米盘子里盛 的东西,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吉米用嘲讽的口气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吃 泡菜对我的胃不好啊?” “我才没那么爱关心你呢,”女人还嘴说,“你要是想死,就给自己准备葬礼 吧。”吉米哈哈大笑,他妻子也跟着笑起来。稍后一些时候,妻子问他:“晚上在 这儿住?”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妻子听了冷笑了一声,站起身说:“好了,我要去睡 觉了。你不能睡沙发。孩子们有一个朋友来把沙发占了。你得铺一张毯子和靠垫睡 地板。” “谢谢。”他表示无所谓地说。“孩子们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该关 心一下那几个小鬼。 “都挺好——要是你愿意知道的话。” “我不是问了吗?是不是?”他说话一点儿也没有热情。吉米同妻子交谈两个 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极其平静,但在谈话的深层却有一种融洽的气氛。在一个不 了解内情的人眼中,这两个人倒像是相识不久似的。女人离开以后,吉米从大抽屉 里取出一条毛毯围在腿上,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他本来打算好好想想自 己跟柔斯的事,但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别人还没睡醒以前他就离 开了这里。在工厂干活儿的时候整天都在想柔斯的事——他该怎样对待这个女人。 下班以后他没有思索就去了酒吧。珀尔正安安静静地在柜台后面站着,从态度上看, 她并没有为吉米昨天跟自己发脾气耿耿于怀。吉米原来只想喝一杯酒就走,却一连 喝了三杯。他喜欢珀尔的好脾气。珀尔对他说,她的男友正跟另外一个女孩子鬼混, 但接着又说,她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大海里有的是鱼。”她说。 “你说得对。”吉米模棱两可地说。 “咳,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自嘲地叹了口气说。 “可不是——要看值不值得念啦。”说了这句话他感到有一种负疚感,因为他 一直想着柔斯的事。珀尔盯了他一眼说:“我不是说我那个朋友没什么价值,但是 现在他完全被那个女的摸在手里了……”话没说完,她就苦笑起来。 吉米喜欢珀尔的这种乐观主义哲学,不由自主接着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把 你甩了可真没脑子。”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珀尔的油亮的黄色卷发和优美的体形, 珀尔的眼睛开始发亮。但是吉米很快地道了声晚安就离开酒吧。他想:我可不能再 跟珀尔发生纠缠了。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平常他总是七点就到柔斯住的地方。他拖着两条腿在街上 走,思索该怎样向柔斯解释。在他走进柔斯住房的时候,头脑仍然一片茫然。柔斯 已经自己吃过饭,收拾好桌子,这时正坐在桌旁皱着眉头看报纸。“你在看什么呢?” 他问——他只是想找句话说打破坚冰。从柔斯的肩膀后面,他看见柔斯在报纸的一 个栏目上做了记号,标题是:《妇女过剩给教会平添难题》。 “写的是我,我就是个多余的女人。”说着她又毫无缘由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吉米感到不舒服,问她说。 “我要是想笑就有权利笑,”她说,“不管怎么说,笑总比哭好吧。” “噢,柔斯,”吉米不知所措地说,“噢,你别这样好不好?”柔斯一下子扑 籁籁掉起眼泪来,她紧紧抱住吉米。吉米知道,这件事远远尚未结束。这天夜里稍 晚一些时候,柔斯说:“我想跟你谈点儿事……”吉米想:好了,现在开始了—— 不知道这次她要给我惹什么麻烦。 “你昨天晚上回家去了,是不是?” “回家了。”他警惕地说。 停了一会,柔斯又问:“她是怎么说的?” “关于哪件事?”吉米确实没有一下子就想到柔斯要打听什么事。“吉米。” 柔斯压着嗓子表示不能置信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吉米说:“柔斯,这没用。过去 我就告诉过你。” 柔斯没有马上答话。后来她终于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是苦涩的。“好吧,我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讥悄地说。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吉米没有开口;柔斯也沉默着,但她的沉默却像是 在空中的一个大问号。吉米又有过去就常有的那种感觉,温暖、柔嫩的手指正掐着 他的脖子,叫他喘不出气儿来。“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只是不能不这样。”又是 半晌沉默。最后,柔斯用非常平板的语调(吉米最不喜欢听她这种语调)说了声 “是吗?”,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柔斯平平静静地说: “今天我到吉尔奶奶那里去了。” 吉米的心扑通跳了一下。他在想:又要有事了,什么事?他“啊”了一声,表 示想知道下文。 “乔治上个月牺牲了。在意大利。” 吉米刚一听有些幸灾乐祸,但马上就感到非常歉疚。“真是不幸。”他说。柔 斯把手一挥,不想听他的话。她说:“我跟那位老奶奶说,想抚养吉尔。” “可是柔斯……”他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话只说了半句。 “我想要小孩儿。”她斩钉截铁地说。吉米的目光垂了下来。 “他奶奶不会把孩子给你的。”他说。 “那也不一定。开始她说不给,后来又把这件事想了想。她年纪越来越老,明 年就八十岁了。她觉得也许吉尔跟我过更好一点儿。” “你准备让孩子跟你一起吗?在这儿?”吉米问。从表情上看,他好像认为这 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能让她在这儿?” “你整天都要上班。”柔斯没说话;吉米看着她,脸逐渐涨红。 “你听听我的意见。”她开始用劝说的语气说。她用的言辞虽然没有不中听的, 但字字都把吉米刺伤。“这所房子是我装备起来的,家具是我买的,用的是我的钱。 我在邮局里还有一百镑存款,本来是为了应付什么急事的,现在我可以取出来花了。 战争已经结束,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咱们都不会再挣这么多钱了。直到现在, 我还没有……”说到这几,她天性中的敏感的一面占了上风,没有把话说完。本来 她要说的是,伙食是她出的,其他费用也都没有叫吉米出钱,最近一个时期,甚至 房租也是她付的。有一周,他表示歉意说,手头没有现钱,如果柔斯这次先把租金 垫上——从此以后由柔斯付租就成为常现了。 “你的意思是叫我出钱供你带着孩子住在这儿,是不是?”吉米试探性地问道。 “听我说,如果你能付房租,只要付房租,别的就都甭管了。我可以找一份不上全 天的工作,每天上午上半天班。吉尔现在已经上学了,我对付得下来。” 吉米一言不发地咀嚼着柔斯说的话。他在思索,仍然认为这简直不可置信。她 想领养一个孩子,孩子会成为一件障碍物。那就是说,柔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爱他 了。他慢吞吞地说:“好吧,柔斯,要是你真想这样做的话,我就不拦着你啦。” 柔斯的脸色立刻晴朗起来,因为幸福而笑逐颜开。她像过去一样跑到吉米身边, 一边吻他一边念叨着:“噢,吉米,噢,吉米…… ”吉米抱住她,心里却恨恨地 想:她这样高兴不是为了自己,现在她关心的就是那个孩子——这就是女人!在他 的内心深处还隐隐出现两个想法:第一,他不知道怎样才弄到付房租的钱,除非赶 快通过升级考试。其次,政府当局是决不会允许柔斯领养吉尔的。 第二天晚是,柔斯一直垂头丧气,情绪低落。最后吉米忍不住问道:“见到管 事的官员了吗?” “见到了。”她的目光避开他,只顾茫然地望着窗外。 “没什么结果吧?” “他们说我必须证明自己适合抚养孤儿。我说我适合。我告诉他们我从吉尔一 出生就不断去看她。我说孩子的父母我都认识。” “你说的倒都是实话。”他插嘴说,心中不禁有了妒意。柔斯冷冷地看了他一 眼,接着说:“你别又往那些旧事上想啦!我跟他们说孩子的奶奶年纪太大了,由 我抚养孩子一点儿不费事。” “后来呢?” 柔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绞起手来。突然,她高声说:“他们太没礼貌 了。对我一点儿也不尊重。他们一共两个人:一男一女,问我用什么办法抚养孩子。 我说我能挣钱。他们要我拿出证明来……”她开始呜咽起来,但并没有走近吉米。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站在窗边,背对着吉米,好像有意把他排除在自己烦恼 之外似的。“他们问我,一个当劳工的女人怎么有能力照管一个孩子。我说,这事 我不难办到。他们问我有没有丈夫……”说到这里,她把头靠在墙上,伤心地啜泣 起来。过了一会儿,吉米说:“咳,柔斯,看来我这样牵扯着你,对你一点儿好处 也没有。也许你应该把我抛开,正正经经地嫁人。”柔斯一下子抬起头来,好像不 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马上就大声喊起来:“吉米!我怎么能抛开 你……”吉米向她走过去,似乎松了口气儿似的想:她到底还是更爱我。他的意思 是:比起那个孩子,自己在她心中更宝贵。 柔斯好像认输了,但是有一段日子她总是咦叨区政府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人,说 他们大爱探听别人的秘密了。她虽然也说了些幽默解嘲的话,但那说话的调子叫吉 米听了却非常不舒服。“我要找他们去,”她苦笑了一声说,“我要找他们,跟他 们说:我现在成了个多余的女人,这不是我的错。你们不应该责怪我。应该谴责的 是这场战争。一次又一次地打这么多年的糊涂仗,男人差不多都被打死了,我有什 么错儿?” 最后,吉米妒火中烧,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对柔斯说:“你更爱的是吉尔, 不是我。”柔斯非常吃惊,笑着说:“你真是个孩子,吉米。”“哼,你心里想的 就是那个孩子,看你没完没了地唠叨,就是这件事。你心里没有别的。” “你这么妒忌吉尔可毫无道理。” “我妒忌吗?”他声音粗鲁,“谁说我妒忌啦!” “哼,你要是没妒忌,干吗这么气鼓鼓的?” “真见鬼啦,真见鬼啦。”他嘟嘟嚷嚷地说。他把柔斯抱在怀里,大声对她说 :“好啦,亲爱的,别这么别扭着啦。能不能再让我看到你的老样子——原来的你?” “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样。”她叹了口气,温顺地听凭吉米爱抚。 “好吧,你还是原来的你,没什么变化。”他气恼地说。他尽力控制着自己, 祈求说:“柔斯,柔斯,你就不能爱我一小点儿了? 事实是,吉米一直被柔斯的变化苦恼着,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了。他总 是怀念过去的那个柔斯,就像思念梦中一个女郎;今天的柔斯已经变样了。上班的 时候,他全部心思投入工作,但突然间,好像被什么叮刺了一下,他会念叨一句: “柔斯——啊,叫她见鬼去吧!”他怀着痛苦记起一些往事:柔斯怎样从屋子一头 儿跑过来迎接他,对他如何百依百顺,多么亲切。想到柔斯今天对他只不过是和蔼、 宽容,他真想狠狠骂她一顿。下了班,他在柔斯到家之前就径直赶往她的住所。室 内没有灯光,屋子冰冷,似乎在提醒他,他来会晤的女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柔斯了。 后来柔斯回来了,提着购物的网兜,疲惫不堪,发现吉米正坐在桌子旁边望着自己, 由于妒忌,眼神暗淡无光。“这个地方简直冷得像冰害。”吉米愤愤地说。她看着 他叹了口气,决定跟他讲道理。“唉,吉米,我这不是准备了六便士零钱点煤气么,” 她说,“你干吗不点上火?” 吉米走过去,把她连胳臂一抱就开始同她接吻。柔斯说:“你怎么一分钟也等 不及?容我先把土豆弄弄,不然连晚饭也没得吃。” “土豆不能等一会儿吗?” “你把我手放开,吉米。”吉米仍然搂着她的双臂,柔斯只好把胳臂一点儿一 点儿从他的怀抱里拽出来,把网兜放在桌上。这时她才转过身还他自己的亲吻。吉 米发现她的眼睛正焦虑地扫视了一眼窗帘,窗帘没有拉上。接着又转到垃圾桶上, 垃圾桶里的胜东西也还没倒。“你就不能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再跟我接吻吗?”她的 脸耷拉下来。“那好,等你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不在乎让我吻你的时候,请给我下 个指示。” 柔斯满脸倦容,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吉米,我一下班就立刻赶回来,家里 的事什么还都没做。再说,过去你来得也没有这么早。” “你是不是抱怨我不应该一下班就立刻到你这儿来呀?过去你抱怨是说我下班 以后总先到什么地方喝一杯才想起你来。” “我从来没抱怨过。” “即使没抱怨也总是气鼓鼓的。” 柔斯开始削土豆,一声不出地生闷气。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说:“要是我 跟一个男朋友去喝酒,你也不会高兴的。” “我想你指的是珀尔。我跟她的关系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为什么是另外一码事?”她想把道理讲清楚,“我不愿意一个人去酒吧,但 是我要去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男人可以做一件事,女人就不能那么 做?我不明白这个道理。” 柔斯突然把话题转向女权主义,这叫吉米感到困惑,这似乎不是柔斯的性格。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我看你是妒忌珀尔,就是这么回事。” 他希望的当然是她一笑了之,或甚至再顶撞两句,最后一场风波在亲吻中自然 也就化解。但是柔斯的表现却不是这样。她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就回嘴说:“一个 人要是爱上了谁,妒忌是很自然的事。” “伯尔!”他表示不屑说,“我跟她认识已经很多年了。再说,这事你是怎么 知道的?” “总有人踉你谈论这些事。” “那你就相信他们说的?” 半晌沉默。这以后柔斯说:“噢,吉米,我不想一天到晚跟你吵嘴,太没意义 艾。”柔斯的这种悲论的、无可奈何的口吻让吉米心理上感到满足,他热情地把柔 斯搂在怀里。“我也一点儿不想跟你吵。”他喃喃地说。 但这两人的争执还是无尽天休地继续下去。每次交谈总因为最后不是提到珀尔 就是提到乔治弄得不欢而散。如果不是争吵,两人亲热了一阵以后就都感到劳累不 堪,谁都找不出什么话说。 吉米看见柔斯一言不发、两眼发直地想心事,就开口问她:“你又在想什么, 柔斯?怎么什么话也没有了?”柔斯回答:“我在想吉尔。 她奶奶太老了,整天把这个孩子圈在厨房里。你想想有没有这种道理?那些专 管别人闲事的家伙愣说我不适合抚养吉尔。我至少可以在星期天带她去公园散散步 啊……“ “你是因为乔治的缘故才打算收养吉尔的。”这句话他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一 面紧紧抱住柔斯,弄得她挣扎了半天才叫胳臂脱出来。“别这么说,吉米,别这么 说。” “我说的是实话。” “你要一定这么想,我也拦不住你。”这以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但分明 感到彼此正在疏远。 这件事发生几个星期以后,有一天晚上吉米又去了酒吧。“哈吵,陌生人。” 伯尔招呼他说,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我这些天很忙,这件事儿那件事儿的把时间都占住了。” “没错儿。”珀尔讽刺地说,用挑战的目光看着他。 吉米抵抗不住她的眼神。“女人啊,女人。”他感慨地说,喝了一大口酒。 “别跟我抱怨女人了,”珀尔笑了笑说,“我那位男朋友刚刚举办了婚礼。连 婚礼请帖都没给我一张。” “这人好坏不分,没有眼力。” 她的一双蓝蓝的大眼睛向四周扫了扫,最后斜着停在吉米身上,这以后才又垂 下来投向手中清洗的玻璃杯。“也许没有眼光的人还不只他一个呢!” 吉米沉吟了一会儿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审慎没有叫他往深里说。长期 以来,这两人总是心情愉快地相互说一些挑逗的话,但是说这些话两人都完全没有 邪心眼儿。这次谈话出现的半吞半吐本身却是危险的,使两人随意说的话添加了深 一层含义。吉米自己对自己说:你得小心着点儿啦,吉米,要是不小心就又给自己 布置下陷讲了。他决定以后到另外一家酒吧去。但是决心虽然定了,以后他每天晚 上却仍然到这里来,因为他盼望着这一时刻:自己站在门口,然后珀尔发现他,眼 睛发出光彩,随随便便地招呼说:“哈喽,美男子,今天又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了?” 他现在已经养成习惯,总要在酒吧里待上一个多钟头,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坐半个 小时就走。他心情平静地靠在吧台上,均衣衣领翻上来围着半圈儿脸,灰眼珠盯着 珀尔,流露出赞赏神色。有时候珀尔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就对他说:“你的眼睛 得休息休息了。”吉米声色不动地说:“你要是不想叫别人看你,最好换一件毛衣。” 尽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对柔斯不忠,他还是禁不住想:为什么柔斯不给自己买一 件这种式样的衣服?但是柔斯穿的永远是一条朴素的黑裙和熨得平平整整的上衣, 脖下的领口上别着一枚饰针。 后来他回到柔斯住的地方,上楼梯的时候忐忑不安地想:或许今天她会恢复到 原来的样子吧?他带着期望推开门,又在想:或许她看见我会笑盈盈地跑过来…… 但是柔斯不是围着炉子忙活什么就是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在把饭菜端上来以 前,她给吉米的只是一个容忍的、疲倦的笑脸。 吉米的希望落空,情绪也低落下来,但还是勉勉强强地说:“对不起,我来晚 了,柔斯。”他准备着听柔斯的抱怨,但是柔斯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愁闷地打量 他一眼,马上又把目光垂下,好像害怕吉米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不高兴神情似的。 “没什么。”她非常小心地说,一面把盘子放下,从桌子底下给他拉出一把椅 子。 像往常一样,他总是先注意看看柔斯是否为他“精心”准备了什么专门吃的, 而柔斯也特别小心,尽量不叫他觉察那是为了他的胃病而调制的食品。吉米有时候 禁不住说一句带刺的话:“我猜想你那位药房的朋友没跟你说害胃溃疡的人该吃豌 豆吧!今天来点儿炒洋葱怎么样,柔斯?” “明天给你做吧。”她总是这样支吾说。当吉米把装泡菜的瓶子拉过来,把一 大堆加了芥末的泡菜堆在熏鱼上面的时候,柔斯把目光避开,像是在躲闪什么。 “人的命只有一条。”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说得对,”接着她又假声说,“反正是你自己的胃,随你便吧。”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他心里想:跟我老婆的口气一模一样。那个女的后 来也老是说:“胃长在你身上,要是你想早几年死的话……” 有的日子他吃晚饭的时候吃了一大盘炒洋葱或者是搁了太多番茄酱的薯条,夜 里胃就痛得难忍难熬,但他只是动也不动地躺在柔斯旁边,怕被她觉察。过去同老 婆一起睡,他也是这样。女人么,就是爱小题大做! 他不断问自己,为什么还要跟柔斯维持着这种关系。不知多少次他对自己说: 已经够了,再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反正她不爱我。可是一到晚上,在酒吧里同珀 尔有一搭设一搭地说几句挑逗话,时间一到,他就再也坐不住,像是有什么东西拉 着他似的非回到柔斯那里不可。他自己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自己这种行 为不对,可是却身不由己。应该用功准备考试,却走不下心来。叫柔斯快乐起来也 不是难事,却迈不出决定性的一步。应该下决心晚上不去看珀尔,又无法割舍。这 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们好像被什么牵引着继续做那些违背自己意愿,甚 至感觉不到乐趣的事呢?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柔斯说:“明天我不在家。” 吉米拉住她的手问:“为什么不在?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带吉尔出去玩一天,晚上跟她奶奶一起吃饭。” 吉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抿着嘴说:“这么说,没有时问陪陪我啦?” “噢,吉米,别那么不讲理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床上看着柔斯穿衣打扮准备出去。柔斯脸上浮现着笑容,因 为快乐而充满温情。出门以前,安慰性地吻了一下吉米,说:“我只是星期日出去, 吉米。” 吉米痛苦不堪地想:这么说她每个星期曰都要去了。 晚上,他去了酒吧。这一天珀尔休息。吉米本打算请她看一场电影,但是不知 道她住的地方,只好回到自己的家。孩子们已经上了床,妻子到邻人家去串门。吉 米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把他抛弃了。 最后他又回到柔斯住的地方,等着她。柔斯回来了,兴致勃勃地述说吉尔的事, 他只是静静坐着,脸上带着一丝恼怒的笑容。上床以后,他背对柔斯,凝视着窗户 上的灰色光亮。不能再这样了,他想,照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但是第二天晚上, 他却还是像平常那样来到柔斯家里。 下一个星期日,柔斯叫他跟自己一起去看吉尔。 “见鬼去吧。”他怒气冲冲地说。 柔斯觉得受了伤害。“你为什么不去,吉米那孩子可爱极了,真是个好孩子。 她的头发是金黄色,长长的卷着小圈儿。” “我猜想乔治一定也长着拳曲的黄头发吧。”他讥消说。 柔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柔斯走了以后,他就到 珀尔家里——他已经要了她的住址——带她去看电影。两个人在一块儿彼此客客气 气,举止都很小心。珀尔好几次偷偷打量他,每次都发现他正心事重重地绷着一张 脸。他脑子里想的是柔斯和那个该死的小崽子。有吉尔在身边,柔斯就非常高兴, 可是跟自己在一起却连笑容也没有。分手的时候,珀尔拉长声音说:“你大概连电 影的名字是什么也没闹清吧?” 吉米不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珀尔,我有点儿心事。” “谢谢你透露给我这个消息。”珀尔说这句话一点儿也没有表示不满,正相反, 话音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吉米非常感谢珀尔能了解自己。他在珀尔的面颊上飞快 地吻了一下,说:“你是个好姑娘,珀尔。”珀尔涨红了脸,一下子搂住他脖子, 同他亲吻起来。事情过后,吉米想:我只要屈一下手指头就会得到她。 回到家里,柔斯很谨慎,并没有跟他提吉尔的事,直到吉米问起她才说了说。 看得出,柔斯对他心吓恐惧,但这反而更把他激怒了。这叫外人看到,不是我在虐 待她吗?“你倒是把心里想的说出来,柔斯,”他请求说,“你到底怎么啦?为什 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儿?” 柔斯叹了一口气,干巴巴地说:“我猜想珀尔对你很好吧?”她的声音疲惫不 堪。 “岂有此理,你不在家我得找点儿事做啊,柔斯。” “我不是叫你跟我一起去吗?” 两人都知道,他们又一次正处在危机边缘。一连几天,他们待在一起简直像毫 不相识的人,因为都害怕言语失和引起剧烈冲突。两人甚至连日光也不敢碰在一起。 下一个星期六晚上柔斯问:“明天跟珀尔订了约会了吗?” 吉米本来想否认,但柔斯却毫不容情地接着说:“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吉 米。”他没有说话。柔斯突然问道:“吉米,你是不是真跟你妻子谈过离婚的事?” 他一下子爆炸了:“岂有此理,柔斯,你是不是又回到那件事上头去了?” “我想你或许认为那件事与我无关,是我在干涉你的私事吧?”说着,她又无 缘无故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有点儿疹人。 第二天早上,柔斯没有再跟他说什么就去看吉尔,而吉米则又和珀尔见了面。 这个女孩子对他很柔顺。“你要是不喜欢看电影,就不必陪我去了。”她充满同情 地说。于是去了一家咖啡馆。吉米突然说:“你知道,珀尔,喜欢上像我这样一个 人对你没好处。女人一跟我处熟了就都发现我是一剂毒药。”他紧握着拳头,苦笑 了一下。珀尔伸出手,拉住他的一只手说:“我要什么,不要什么,要我自己说才 算数,你说是不是?” “你可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吉米随便回答了一句,一只胳臂搂住了珀尔。 他觉得刚才说的那句话已经解除了自己对珀尔的责任了。但是他脑子里仍然想着柔 斯。柔斯这时候该已经回家了。 她会发现我没有在家里等着她。这样也好,别认为我非得守着她不可。已里虽 然这么想,他还是感到坐立不安。五分钟以后,他说:“我看我该走了。”珀尔在 他要离开的时候说:“我爱你,吉米。别忘了我说的话,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不管是什么……”珀尔很快地跑进自己的住房,吉米发现她正在落泪。不管怎么说, 这个女孩子是爱我的,他想。他一步一步慢腾腾地爬上又高又暗的楼梯。他非常疲 倦。我得好好睡一觉,他对自己说。这件事不能继续下去了,把一个人折磨得精疲 力尽。我一进屋就上床睡觉。 但是在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室内灯光晃眼。柔斯还没有换下她外出的衣 服:整整齐齐的白灰色套装,宽松的衬衫,胸针仍然在颈前别着,头发看来也刚刚 梳理过。吸引住吉米的是她的面容:紧紧抿着嘴唇,看去像对什么事下了决心,甚 至有些得意。 吉米想:她在打什么算盘? 他正在脱鞋、脱外衣,柔斯说:“别急急忙忙上床。有件事儿咱们得办了。” “最好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儿,”吉米说,“我的两条腿都站不住了。” “你最好勉强站一会儿。”柔斯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她过去很少用这种口气, 吉米不由得感到惊讶。 “到底有什么事儿?” “你很快就知道了。” 吉米没怎么理她,还是上了床,但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枕头靠墙放着, 斜倚在上面。“等谜底快要揭开的时候把我叫醒吧。”他说,一边说一边就打起盹 来。 柔斯身体笔直地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盯在门上听着门外的动静。前一天她终于 作出决定,或者毋宁说,这个决定不是由她作出,而是自己产生的。很久以前她就 想过:为什么不写封信给她妻子问问呢?这样的话,不就真相大白了么?一开始, 这个想法叫她大吃一惊。这样做违反了她的行为准则,是绝对不应该的。可是自从 产生了这个想法,它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占据了柔斯的整个脑子,弄得她再也无法想 别的了。最后,她咬了咬牙,坐下来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亲爱的皮尔逊太太,我 现在给你写这封信谈一谈与我们两人有关的一件私事。我希望你不要见怪,因为我 是从谈论个人私事的角度写信的。我是桑斯。约翰逊,你的丈夫从战争尚未结束前 就追求我。据他说,你们已经分居,你不肯同他离婚。我希望能把这件事理顺,使 它走入正轨。我一直想,如果我们两人能谈一谈,是会把这件事办妥的。吉米明天 晚上十点钟左右回来,如果你同意的话,咱们可以三个人一起谈谈。请相信我,我 不想给你找麻烦,更不想惹你生气。 这封信柔斯亲自拿到收信人住的地方,塞进信箱口里。过后,她没有立刻走开 ;她怀着负罪感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几趟,眼睛一直盯着那幢住房的窗户。这就是 她——那个女人——住的地方。柔斯的心因为嫉妒非常沉重,两条腿好像都迈不开 了。这就是吉米同她一起过日子的地方,就是他的几个孩子住的地方。她希望看到 他们一眼,就注意地看了看正在街头玩耍的几个小孩儿,想在他们的脸上找到吉米 的眼神和面容。有一个小男孩儿她觉得有可能是他的小儿子。她发现自己正在对这 个孩子微笑,眼泪差一点地流出来…… 柔斯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欠起身,准备开门,但那脚步声却走过去了。 又过了些时候,在她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又有人从楼梯上走上来,而且在她住的 房前站住。她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了。因为焦虑不安,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晕过去,连 走过去开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我用不着把吉米叫醒,他太累了。她开开门, 本能地做了个警告的手势,叫来客注意到室内正有人睡觉。皮尔逊太太看了一眼睡 觉的吉米,抿着嘴笑了一下就走进屋子。她的高跟鞋还是发出响亮的喀瞪的声音。 见面以前,柔斯曾经想像过吉米的妻子——叫她炉火中烧的这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儿, 脑子里出现过许多不同的图像。并无多大根据,她把这个人想像得像是珀尔——她 在街上碰见过珀尔一回——:皮肤白白的,纤巧,倩丽。 现在见了面,她看到的是个健壮魁梧的女人,身材方方正正,脸也是方的。一 双棕色眼睛目光直爽、安详,看得出她没有什么脾气。 已经开始灰白的深色头发有些小弯,紧贴在头顶上,显得五官有些粗大。她非 常和气地跟柔斯点了点头,安详地说:“好啊,犯人在行刑前正睡大觉呢。” “啊,不是,”柔斯不知所措地说,“完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皮尔逊太太好奇地看了柔斯一眼,耸了下肩膀,顺手把手提包放在桌上。“谢 谢你给我的那封信,”她说,“该是让你明白真相的时候了。” “什么真相?”柔斯急不可耐地问。 吉米的身子动弹了一下几,睁开眼,茫然向两个妇女望去,连忙从床上下到地 上。“这是怎么回事?”他先是问了一句,接着就发起火来。“你没事儿到这儿来 干什么?” “是她请我来的,”他妻子平静地说,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来,你也坐下, 吉米,咱们一块儿把事情谈谈。” 吉米一副茫然莫解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耸了耸肩,给自己点着一根 纸烟,在桌子旁边坐下。“好吧,那就快谈吧。”他摆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说, 眼睛却一点儿也不信任地望着柔斯。这种事儿她是做得出来的,他想,狠狠地刺我 一刀——嘴里可还老是说爱我……他对柔斯憋着一肚子火地,也恼恨他老婆…… 好吧,这两个女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听我说,吉米,”他妻子像跟孩子讲道理似的对吉米说,“看来你跟这个可 怜的女孩子说了一大堆瞎话。”吉米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吉米的妻子等了一会 儿,接着说。她的眼睛现在看着柔斯。“事实是这样。我同他结婚已经十年了。有 了两个孩子。开始的时候,我们挺幸福——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他就厌烦了。 这倒也是常事。反正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常性。有一段日子我非常苦恼,可后 来就习以为常了。我想:这就叫本性难移,他生性喜欢跳来跳去,但是本意并不想 伤害别人。再以后打起仗来。一打仗,世道都变了,这你清楚。我开始上夜班,他 也是。他们工厂有个女孩子,同他形影不离。”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像个 审判长似的瞪了吉米一眼。吉米仍然不说话,一边吸烟一边低头看桌子,脸上露出 带有温色的笑容。“我也厌烦了,”吉米的妻子接着说,“告诉他,咱们最好离了 吧。后来他又跑回我身边,对我说,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还说他真没想同我 离婚。”吉米晃动了一下身体,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马上又闭上了。“你是不是 有话要说?” 他的妻子笑嘻嘻地问。“没有。说下去吧,痛痛快快地说说。” “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吉米耸了耸肩膀。他妻子等了一会儿,接着说:“就这样,一切恢复了正常。 大概也就过了个把月,他就又跟那个女的混在一起了……” “是珀尔吗?”柔斯插嘴问。 吉米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珀尔,你就知道有个珀尔。” “珀尔是谁?‘波尔逊太太警觉地问,”我还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呢。“ “别管她了,”柔斯说,“你接着说吧。” 这次我可受够了。我跟他说:“要么是我,要么是她,你决定吧。”她把脸转 向柔斯,把吉米排除在这场谈话之外。她说:“要是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他办不到 的,那就是对做一件事下决心。” “是这样的。”柔斯不假思索地同意说。但是话一出口,脸就涨得通红,而且 歉疚地看了吉米一眼。 “说吧,你们俩就痛痛快快地说吧。”吉米语含讥悄地说。 “我们并不痛快,痛快的是你。” “这是你这么想。” “好了,随便你怎么说都成。你这人总是这样。可我现在要跟柔斯谈谈了。我 刚才说了:要么是我,要么是她。听我这么一说,他就老实了。问题的根本是:我 们两个人他谁都想要。他自己就说,从本性上看,男人都赞成一夫多妻。” “一点儿不错。”柔斯又一次很快接口说。 “喂,你们两个人别这么吵吵嚷嚷成不成?就不懂得那是开玩笑?我那是在说 笑话。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想同时跟两个女人结婚?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你已经同时有两个老婆了,”吉米的妻子一点儿不含混地说,“不管你愿意 不愿意。或者可以说:差不多算有两个了。”两个女性相视苦笑了一下。吉米看了 她们两人一眼就走到窗户前边。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说完了,告诉我一声。”他说。 柔斯不由自主地想过去抚慰他一下。吉米的妻子说:“你坐下吧。你的问题是 对他过于温情。我也是,心太软。” 吉米从窗户那边说:“像混凝土一样软。”他对柔斯做了个手势,指了一下他 妻子。“你看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多软了。”柔斯看了一眼,脸一下子涨红了。 “吉米,”她说,“我没打算做出什么叫你难堪的举动。” “你没有吗?”吉米轻蔑不屑地说。 “好了,”皮尔逊太太打断这两人的话,大声说,“最后我也被惹火了,就跟 他办了离婚手续。” 柔斯倒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下子呆滞起来。“你们离婚了?”她注视着吉米, 希望他否认,但吉米只是用脊背对着她。“吉米,她说的不是真话吧?” 皮尔逊太太友善地、语气很随便地说:“别激动,柔斯。现在该是叫你知道实 情的时候了。我们三年前就离婚了。孩子归我,他每周规定付我两镑钱作孩子的抚 养费。但是假如哪个女孩子认为他会同她结婚,那她就想错了。当年他追求我追了 三年,后来还是我主动把事情办了的。他说没有我简直活不了,可是在登记处办结 婚手续的时候,他那样子就跟犯人在刑场上差不多。” 吉米非常愤怒,冷冷地说:“你要是想知道实情,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的不 想同我结婚,嫁了别人了。” “我敢说她一定会这么做。我想她后来脑子清醒了。开头儿你从来没告诉她你 已经结婚,后来她发现了,大吃一惊,脑子也就清醒了。” “往后说,”柔斯说,“我想听听后来的结果。” “没有什么结果,问题就在这里。离婚以后吉米还是在我那儿走出走进,好像 他还是家里人似的。我老是说:”听着,咱们已经离婚了。‘他可不这么想。只要 哪天没地方睡啊,想找个地方看点儿书啊,或者又犯了胃病,就到我那儿去吃一顿 饭,或在沙发上睡一夜。直到现在还这样。“她结束了她的叙述。 柔斯开始哭起来。“为什么你跟我说瞎话,吉米?”她对着吉米的脊背哀衷地 说,“为什么?你用不着撒谎啊!” 吉米痛苦地说:“我说实话有什么好处,柔斯?我每星期得给她两镑钱。我没 有办法又给她钱又跟你安家落户。” 柔斯做了个绝望的手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落泪。 皮尔逊太太看着她,不无同情地说:“再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别哭了。他配不 上你。你不是说他又有了个女人吗?这个珀尔是个什么人?” 柔斯说:“吉米带她去电影院,那个人想嫁给他。” “这事你怎么知道?”吉米问;他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两个女人。 柔斯用乞求的眼睛看着他,低声说:“这事谁都知道啊,吉米。” “我猜想你一定去找珀尔谈过,”吉米用轻蔑的语气说,“你们这些女人!” “我可没去找过她,”柔斯显出吃惊的样子说,“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有 人这么说啊?” “那个人是谁?” “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人在街角有个小铺子。他知道我需要什么总给我留着, 像饼干什么的。这个人告诉我珀尔爱你爱得要命。他还说,人们传说你想跟她结婚。” “天哪!”他只惊叹了一声就在床上坐下,“女人啊!” “他就是这样,”皮尔逊太太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总以为自己干什么别人 都看不见。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点儿什么也没有人发觉。要是别人说看见他怎么 怎么样,他还非常吃惊。他跟那个女孩子纠缠的时候也是这样。两个人一连几个月 混在一起,工厂里人人都知道。可是我一提这件事,他就认为我雇了个私人侦探跟 踪他。” “唉,”柔斯最后感到无助地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皮尔逊太太又一次表示友好,满不在乎地说:“好了,柔斯,别往心里去了。 相信我,这件事对你已经算过去了。” 柔斯的嘴唇也颤抖起来。皮尔逊太太站起来,在她身边坐下,拍着她的肩膀劝 慰她,这时柔斯因为痛苦精神都快崩溃了。“好了,别难过了。”她说,一边从柔 斯的头顶上狠狠盯了自己前夫一眼。吉米正坐在床沿上吸烟,看去一副神不守舍的 样子。他想的是:柔斯怎么能给我来这一手呢?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什么依靠也没有了,”柔斯号哭着说,“什么地方都没有依靠,没有亲人。” 皮尔逊太太仍然拍着她的肩膀,脸上却显出沉思的样子。她继续说一些安慰柔 斯的话,但突然间提出一个问题,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问题:“听我说,柔 斯,你愿意不愿意搬过来同我一起住?” 柔斯大吃一惊,连哭泣也忘了。她仰起脸问:“你说什么?” “我猜想你会觉得奇怪,”皮尔逊太太好像自己也有些吃惊,“其实我也是刚 刚想到——我下个月打算开个糕饼店。战争期间我攒了点儿钱,正想找个人帮忙。 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往在我那儿。我住的地方有三间屋子和一间厨房,但是凑合 一下,你还住得下。” “房子不是你的吧?” 皮尔逊太太笑起来,“我猜想我那位房主告诉过你整所房子都是他的吧?不是 那么回事。我还有地下室。” “地下室!”柔斯神情专注地说。 “可不是,暖暖和和的,也不潮湿,一大间。可比通常的地下室好得多。” “我想在地下室住还更安全呢。”柔斯慢腾腾地说。 “你说更安全?” “我是说碰到轰炸什么的。” “我想你说得对。”皮尔逊太太对柔斯的想法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表示同意。 柔斯热切地盯着她的脸,缓慢地说:“你有孩子。” “他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真的,他们都上学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能不能有个孩子——不,是这么回事:要是我能到你 那儿去住,我想申请抚养一个孩子。要是我能同你住在一起,我就有资格提出申请, 那些爱管闲事的家伙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了。” “你打算抚养一个小孩儿?”皮尔逊太太有些惊愕地问。她看了吉米一眼;吉 米说:“你老是说我,看看她吧!她跟一个男的订了婚,那个人后来在战争中死了, 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就是那个人的孩子。” “吉米……”柔斯想表示抗议,但皮尔逊太太插嘴说,“孩子没有母亲吗?” “大轰炸。”柔斯只说了一个词。 停了一会儿,皮尔逊太太沉思着说:“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柔斯整个脸都亮了起来。“皮尔逊太太,”她祈求说,“皮尔逊太太——只要 我能领养吉尔,只要我能有这个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皮尔逊太太并不很热情地说:“我可不想叫一堆孩子拖累,除非万不得已。假 如给我个机会叫我从头儿生活,我是决不会结婚生孩子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什么 想法儿的人都有,不然也就不成其为世界了。” “这么说你答应我的请求啦?” 皮尔逊太太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为什么我不答应呢?” 吉米嘿嘿笑了一声说:“女人啊!这才叫女人哪!” “你就能说。”他的前妻说。 柔斯不好意思地看着吉米,问他道:“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啦。”吉米愤愤地说。 “我想他不会去和珀尔结婚吧。”吉米的前妻提出自己的看法。 柔斯一字一板地说:“你知道,吉米,你真应该跟珀尔结婚。确实应该。你不 应该也把她弄得非常痛苦,像我似的。这样做不对。” 吉米站在这两位女性前面,双手插在裤袋里,极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轻轻地点着头,似乎自己最坏的设想现在已经被证实了。“这么一说,你们已经 决定叫我同另外一个人结婚,就此同我断绝来往吗?”他恶狠狠地说。 “听我说,吉米,”柔斯说,“她爱你,谁都知道,你不断带她出去,让她产 生很多想法——还有——还有——你现在可以住我的那两间房子,我不需要了。你 最好住在那儿,现在仗己打完,房子反正已经不好找了。你可以同珀尔在那儿安下 家来。”听柔斯说话的语调,倒仿佛她在为自己乞求什么似的。 “别这么咦嘈叨叨了。”吉米感到吃惊地看着柔斯说。 皮尔逊太太看着吉米,好像已经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你知道,吉米,”她说, “柔斯的主意不错,很有道理。” “什——么?你也这样想?” “你不该再胡乱鬼混了。你纠缠了柔斯一阵子,我几次跟你说,你最好跟她结 婚,要么就别缠着人家,我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你过去就知道我?”柔斯感到迷惑,连忙问。 “咳,在你这个年纪,”皮尔逊太太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样做没什么不对的。 我当然知道。他一回家我总是说:你可得对得起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能拖住人家, 耽误人家的机会,只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服一点儿,晚上能有个伴儿睡觉。” “我跟她说了,”吉米插嘴说,“我跟她说了多少次我配不上她。我真说过。” “我相信。”吉米的前妻冷冷地说。 “我是不是说过,柔斯?”吉米问她。 柔斯没言语,只是耸了耸肩,最后才说,“只是我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又说 :“我想你天生是这么一个人。”又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但是你现在应该同珀尔 结婚了。” “就为了让你高兴?是不是这么回事?”吉米又转身面对他的前妻,像挑战似 的说:“也为了你,是不是?你们都想把我完完全全地拴牢在一个人身上,对不对?” “不会有人娶我了,叫两个孩子拖累住,”他前妻说,“要是从你看问题的角 度出发,就说是我们想把你拴牢到某个人身上,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我每个月得付你两镑钱,哪儿还有能力跟珀尔结婚。这难道你看不出来?” 皮尔逊太太的答话脱口而出:“你要是跟珀尔结婚,那两镑钱我就不要了。我 想我开了糕饼店之后生意不会差的。我用不着再要你的钱了。” “你是说如果我不跟她结婚,就还得接着给你钱?” “那样做非常合理。”她声色不动地说。 “简直是敲诈,”他恨恨地说,“不折不扣的敲诈。”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手提包。 “好吧,柔斯,”她说,“咱们谈的这些都非常突然,都是预先没有考虑临时 提出来的。也许你还想考虑考虑。我一般办什么事都不愿意急急忙忙,过于仓促。 我不愿意叫你搬过来以后再觉得后悔。” 柔斯没有怎么考虑就站起来,站到吉米前妻身旁。“要是你不反对,我想现在 就跟你一块儿走。东西明天我再回来收拾。今天晚上我不想待在这儿。”她看了一 眼吉米,马上又转过脸去。 “她害怕跟我待在这儿。”吉米又生气又有些得意地说。 “一点儿不错,我知道你是怎么一个人,”吉米的前妻模仿他的声音说,“别 走,柔斯,别离开我。你还不相信我吗?” 柔斯的身体闪了一下,低声说:“别这样对他。” “哼,我知道他,我对他一清二楚。你非得拿铁链子拉着他,他才跟你去登记 处。倒不是他不想跟你结婚。我想归根结底他还是愿意娶个老婆的,只不过他这个 人就是下不了决心,简直跟要他的命差不多。” “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吧。”吉米突然乞求柔斯说。这是一个赌徒的最后一张王 牌。他等待着,目光明亮地望着柔斯,几乎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有力量把柔斯留住。 柔斯哭丧着脸,看看他,又看看皮尔逊太太。 皮尔逊太太面含微笑地看着柔斯,似乎在说:“这件事我不参与,你自己解决。 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成。”但是她在口头上却大声说:“你要待在这儿可就太傻了, 柔斯。” “叫她自己决定。”吉米声色不动地说。他正在想:“她要是对我还有一点地 情意的话,就会留下来,会站在我这边儿。”柔斯心怀怜悯地看着他,犹豫不决。 她心里闪过的念头是:吉米不过是想向自己妻子证明我同他的亲密关系,其实他心 里一点儿也不想要我。但是柔斯虽然心里这么想,眼睛却一直舍不得离开吉米。吉 米始终坐得笔直,态度安详,耷拉到前额上的一绝头发有些凌乱,一对美丽的灰色 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柔斯。柔斯非常气恼地想:为什么他始终坐在那里等待着?他 要是真心爱我,就会跑过来,把我搂在怀里,求我同他待在一起。他要是这样做, 我是会同意的…… 但是吉米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挑战似的叫柔斯先迈出一步。随着时间一点儿 一点儿地过去,矛盾逐渐转化了。柔斯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吉米,转向皮尔逊太太一 边。他不可能真正爱我,不然他就不会总是坐在那里等着了——这是柔斯的感觉。 “我要跟你去。”她语气沉重地说。 “你这样决定就算有脑子了,柔斯。” 柔斯跟在这位比她年纪更大的妇女身后,拖着两条腿向门口走去。 “你不会后悔的,”皮尔逊太太接着说,“归根结底,男人们正经事做不来, 就会给人添麻烦。今天的世界,妇女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她们要是不这样,别人 是不会管她们的。” “我想你说得对。”柔斯勉勉强强地说。走到门口,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怀着 希望看了吉米一眼。即使在即将离开这幢房子的时候,即使在这最后时刻,如果吉 米肯说句话,她仍然会跑回他身边,同他待在一起的。 但是吉米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嘴角上挂着一丝苦笑。 “走吧,柔斯,”皮尔逊太太说,“你要是想跟我一起走,就走吧。再晚了咱 们就赶不上地铁了。” 柔斯随着皮尔逊太太走出房门。她头脑麻木地想:“我会把吉尔领回来,这是 最重要的事。等到这孩子长大成人,也许世界上就再没有战争,再没有轰炸这些事 了,也许到那时候,人们就不再做这些蠢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