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作者:多丽丝·莱辛 袁凤珠 译 斯特拉的朋友布拉德福德夫妇在埃塞克斯科了一所廉价房子度夏,她正准备去 那里看望他们。斯特拉很想见到他们,但是那么一所英国小舍有点扫兴。对布拉德 福德夫妇来说也如此。去年夏天,斯特拉和她丈夫漫游意大利,他们在喝咖啡时认 识了这对英国夫妇。他们都觉得很谈得来,也都很喜欢对方。四个人在一起度过了 几周时光。他们同桌吃饭,住同一家旅馆,到同一个地方旅行。回到伦敦后,他们 的友谊非没有像预料的那样淡漠下去。斯特拉的丈夫回来后立即出国了,出国对他 来说是家常便饭。这样她便独自与杰克和多萝西交往。她本可以与更多的朋友往来, 可她偏只爱与布拉德福德夫妇相会,每周两三次,有时她到布拉德福德家去,有时 他们到她家来。他们在一起时都觉得无拘无束。什么原因呢?原因之一他们都是艺 术家,尽管所从事的职业不尽相同——斯特拉设计壁纸和装饰材料,她在这一行还 小有名气呢。 布拉德福德夫妇是真正的画家。丈夫画油画,妻子则画素描。 他们大部分时间在国外,在地中海周围物价便宜的地方生活。夫妇俩都来自英 格兰北部,在艺术学校相识,二十岁时结婚,后来逃离英格兰,必要时再飞回来, 之后又离开它;来来去去,年年如此,应和着他们这类人对英格兰的复杂感情转换 的节拍;他们离不开它,爱它,可又恨它。他们曾有过一段穷困潦倒的经历,那时 他们住过马卓卡、西班牙南部、意大利,还有北非,只靠通。已粉、面包或米饭度 日,外加葡萄酒、水果和阳光。 一位法国评论家看到杰克的作品,于是他便在一夜之间名声大噪。杰克在巴黎 举办了画展,又到伦敦举办了画展,金钱也就随之而来。现在他的一幅画要价几百 英镑,而一年前只卖一二十个基尼。这使他更加蔑视市场价值。斯特拉一度认为这 便是她与布拉德福德夫妇合得来的原因。他们和她一样同属地道的新一代艺术家 (也包括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对喧嚣的俗世冷眼视 之。他们和老一辈艺术家们在许多方面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是这样想的),他们不 愿苟同老一辈们以及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午餐会及他们的沙龙和帮派,看不惯他们 纵容成功之后的势利眼的那种氛围。当然,斯特拉也是侥幸的成功者。这倒不是说 她认为自己不聪敏,而是说别的和她一样聪敏的人没有得到赏识和赞扬。当她和布 拉德福德夫妇还有其他同行在一起时,他们总谈论俗世红尘,互相把对方当作尺码 和良心参照物,以判断自己应该让步多少,在哪方面让步,如何利用世态而不被利 用,怎样做到既享乐而又不至于不能自拔。 多萝西。布拉德福德当然没资格像他们那样谈话,因为她还没有“遇见伯乐”, 她还没有“出人头地”。只有少数几个有眼光的人买她的格外精细的素描,它们具 有一种力量,这力量只有熟知多萝西的人才会懂得。可是她和杰克不同,算不上是 功成名就。他们的婚姻有点紧张,虽说不明显;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往往被他们对 来自俗世的没来由的奖赏的轻蔑掩抑了。可无论怎么说,紧张关系的确存在。 斯特拉的丈夫说过:“啊,我能理解,就跟我和你一样,你富有创造性,不管 这意味着什么,我不过是个该死的电视台记者。”他这样说并非因为他觉得很苦恼。 他是个出色的记者,除此以外他还能偶尔拍部优秀的短片。总之,存在于杰克 和他妻子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同样存在于他俩之间。 过了一段时间,斯特拉发现她与这对夫妇关系密切还另有原因。布拉德福德夫 妇共同在国外生活了这么多年,生活的困窘使他们相依为命。他们的结合是真正的 爱的结晶,只要看看他们两人的情况便会确信无疑。现在依然如此。斯特拉的婚姻 也是美满的。她十分清楚,她之所以喜欢与布拉德福德夫妇在一起,就是因为他们 在这方面是相同的。他们的婚姻都是聪慧多情的强者的结合;夫妻互不相让,这非 但没有破坏他们的婚姻,反而使之更加牢固。 斯特拉用了这么久才看清这点,还是因为布拉德福德夫妇引起她对自己婚姻的 反思。她本来对自己的婚姻有点习以为常,有时甚至觉得有些累人。从他们身上, 她明白自己有这么一个丈夫实在幸运;他们四个人实在幸运。他们之间不存在由婚 姻造成的痛苦,也不像他们的某些朋友家里那样,一个人成了另一个人的牺牲品, 因而对对方充满怨恨;更不需要在弱不敌强的争斗中到家庭之外寻求同情者或盟友。 他们四人曾计划再到意大利或西班牙故地重游,偏偏斯特拉的丈夫要出国,多 萝西又怀孕了,因此便以埃塞克斯这所小屋来代替。这虽说是不理想的第二选择, 不过他们都认为对婴儿来说最好是在家乡照料,尤其是头一年。斯特拉接到杰克的 电话(是多萝面坚持让他打的),在电话里,她对他们不得不放弃马卓卡或意大利 而只能在埃塞克斯度假深表同情,杰克对她也多多安慰。她得到同情是因为她丈夫 本该这个周末回来,可是来电话说他在委内瑞拉遇到了麻烦,不得不再滞留一个月。 斯特拉并不觉得很孤独;她不在乎一个人过,因为她知道丈夫会回来的,正是 这个信念在支撑着她。反过来想想,假如她自己有机会在委内瑞拉碰到“麻烦”, 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多待上一个月。所以如果……就不公平了。别忘了,他俩的关系 最大的特别便是公平。他不在家也好,她可以常去布拉德福德家(无论是南下还是 北上),和他们在一起时她就能不折不扣地无拘无束。 她坐中午的火车离开伦敦,带了一大包埃塞克斯买不到的意大利腊肠、干酪、 各种调料,还有葡萄酒。那天阳光充足,但是大气不算很暖和。她真希望那所房子 里有暖气,虽说是在七月。 火车上的人很少,小站四周茫茫一片绿。斯特拉拎着鼓鼓囊囊塞满食品的袋子, 艰难地下了车。站长和一名搬运工见状连忙过来帮她。她个子挺高,白肤金发,身 体胖胖的,向后梳去的软发拳曲着;碧蓝的大眼睛显出迷茫无措的神色。她身穿一 件由她设计的衣料做的连衣裙。大片的绿叶子遮满全身并在她腿边来回飘舞。她站 在那里,微笑着。她习惯了男人们跑上来伺候她,并为得到男人的欣赏而欢喜。她 与他们一同走到出口栏杆前,杰克正在那里等她,观赏着刚才那一幕。他个头不高、 皮肤黝黑,长得很结实。他穿一件蓝绿色夏衫,口衔烟斗,笑眯眯地瞧着他们。那 两个男人把她交到第三个男人手中,然后吹着口哨朝各自的岗位走去。 杰克和斯特拉吻过之后又把脸颊在一起贴了贴。 “吃的东西,”他说,“太好了。”说着,接过她手中的袋子。 “这儿怎么样,我是说买东西?” “蔬菜还可以,我想。” 在陌生人看来,杰克的谈吐唐突简略,仍然是个北方优。他并不腼腆,只不过 在他成长时期没有人教他如何享受使用语言罢了。他用胳膊楼了一下斯特拉的腰说 :“太好啦,斯特拉,太好啦。” 他们向前走着,都为又见到对方感到高兴。这种时候,斯特拉和杰克在一起, 她的丈夫和多萝西在一起,彼此会无言地表达着同一个意思;假如我不曾嫁给我的 丈夫,假如你不曾娶你的妻子,那么和你结婚该有多好啊!那使他们备感欣喜的时 刻,是这四边友谊带来的欢愉之一。 “你喜欢住在这儿吗?” “这不是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找下的么。” 他显得比平时更不善辞令。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紧皱着眉头。他们朝停在树 下的汽车走去。 “孩子怎么样?” “小冤家总不睡觉,快把我们折腾死了。不过他挺好的。” 小宝宝刚刚六个星期大。孩子的出世是个毋庸置疑的成就:从安全地怀孕到平 安出生花了一两年时间。像大多数独立妇女一样,多萝西对生养孩子三心二意。另 外,她已经三十多了,抱怨说她的生活方式已经定型。所有这些——这些困难和多 萝西的犹豫——形成了这么一种气氛,用多萝西自己的话说,“就像在捉摸会不会 有一匹该死的马来闯栅栏。”妊娠期间,多萝西经常轻声地、断断续续地说:“也 许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或许我不适合当母亲?也许……办果是这样……。那又该 怎么……?” 她说:“直到前不久,那些常和我跟杰克来往的人还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怀孕意 味着灾难,可是忽然间,我们认识的人现在都有了孩子,还请了保姆,还……假如 ……可能……” 杰克说:“孩子出世后你就觉得好多了。” 有一次多萝西又自言自语、心神不宁地嘟嚷了半天,斯特拉听见杰克对多萝西 说:“好啦,够了,够了,多萝西。”他亲自出面才使她安静了下来。 他们来到车子旁边,进了车。这就是那辆刚买不久的二手车。 “他们”(指报界,及所有的敌人)“总等我们”(挣了钱的艺术家或作家) “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汽车”。他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认为与其有挨宰的感 觉不如不买昂贵的车,干脆买辆二手车算了。显然杰克不想让他们太称心如意。 “其实咱们蛮可以走回去,”他们开车驶在一条窄路上时他说,“不过有这么 多东西,还是开车吧。” “宝宝要是闹个不停,你们恐怕就没时间做饭了。多萝西很会做饭。”他说: “这些日子饭食的确不好。你来做晚饭,斯特尔,那咱们就可以大吃一顿了。”听 他的口气,仍是话中有话。 这可出人意料。多萝西本来不喜欢任何人进她的厨房,除非有些事非得她丈夫 干不可。 “事实上,多萝西累垮了。”他继续说下去。斯特拉现在才明白他是在警告她。 “是啊,养孩子非常累。”斯特拉安慰他说。 “你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吗?” “那样的时候”所表达的意思可比“累垮”或者“非常累”多得多。斯特拉看 出杰克现在十分不安。她略带忧伤地开玩笑说:“你们两人总以为我记得一百年前 的事。让我想想……” 她结婚时才十八岁,婚后马上就怀了孕。她的丈夫抛弃了她。 不久她和菲利普结了婚,他也有一个前妻留下的孩子。这两个孩子是一起长大 的,现在她的女儿十七岁,他的儿子二十岁。 她想起十九岁时孤零零地带着个婴儿的情景。“啊,我当时是一个人,”她说, “情况大不相同。我记得我已经精疲力竭。是的,我当时很容易生气,毫不讲理。” “是啊。”杰克说,有点不信服地看了她一眼。 “好啦,别担心。”她大声说。当杰克没把事说出口时,她常常这样大声回答 他暗指的问题。 “那就好。”他说。 斯特拉又想起在医院见到多萝西和她那个新生儿的情景。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坐 在床上,小宝宝躺在她旁边的摇篮里,动个不停。杰克站在床和摇篮之间,一只大 手放在儿子肚子上。孩子很艰呀呀,他说,“哎,闭上嘴,小冤家。”然后把婴儿 抱起来让他靠在肩上,动作很熟练,好像他经常抱孩子似的,见到多萝西伸出双臂, 便把孩子放进她怀里。“想要妈妈,是吗?那当然吵。” 此情此景,这种安逸的气氛,以及孩子和父母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使斯特拉觉 得多萝西这几个月的自我考问毫无意义。至于多萝西,她学舌似的说一套老话,但 却是真心实意:“从来还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早点要呢?” “到了。”杰克说。他们面前便是那所劳工住的小房子。它坐落在一片绿草地 上,四周绿树环抱。房子漆成白色,有四扇闪闪发亮的窗子。它的旁边是一个长棚 或什么的建筑,后来知道是暖房。 “房主原先在那儿种西红柿,”杰克说,“现在是个挺不错的画室。” 汽车开到另一棵树下停了下来。 “我能直接进画室吗?” “请便。” 斯特拉走进长长的玻璃顶棚屋。在伦敦,杰克和多萝西共用一个画室。在地中 海地区他们共用过茅棚、凉亭及任何可用的建筑物。他们一贯在一起作画。在多萝 西的一端东西细致精巧,井井有条;可是杰克那一边到处放着大幅画布,他总是在 杂乱无章的环境中画画。斯特拉环顾一下四周,想知道他们友好共处的安排是否仍 在这里延续。这时杰克紧跟其后进来说:“多萝西还没开始铺摊工作。对你说我还 真想她。” 其实这里的一部分仍起着暖房的作用:靠墙根处还有几架攀缘植物。室内暖烘 烘的,一片青绿。 “太阳一出来这里面可就热得要死。多萝西有的时候把保罗抱过来,这样他从 小就开始习惯适宜的气候。” 多萝西从另一端走了进来,没有抱孩子。她的体态已经恢复正常。她是个皮肤 黝黑的小个子女人,有着纤细动人的四肢、苍白的面庞,红艳的嘴唇形状有些特别, 微微弯曲的眉毛乌黑发亮。所以,尽管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生气,而且很引人 注意。她和斯特拉在一起时两人都觉得挺愉快,因为她们的反差那么明显,一个高 大丰满,金发柔软;一个瘦小精干,皮肤黝黑。 多萝西穿过条条光束停下来说:“斯特拉,你来了我真高兴。” 接着又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审视着他们:“你们俩在一起看上去挺好的。”她 说着整了蹩眉头。她这两句话里流露出某种沉重和被强调了的东西。斯特拉说: “我想知道杰克正在搞什么大作。” “我看他干得不错。”多萝西说着走过来瞧着画架上的新画布。画面是阳光照 耀下光滑的褐色岩石,衬着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水,人们在灿烂的阳光下游泳。 杰克在英国南方总画一些他妻子称之为“尘泥、污秽和苦难”的图画——他们 用这些字眼描述他们少年时代的共同环境背景。每当回到英格兰,他就画这类画。 “喜欢吗?挺不错的,不是吗?”多萝西说。 “非常好。”斯特拉说。 从外表看杰克个头很小,还寡言少语的,在曼彻斯特那样的地方他一转眼就会 消失在工人群中。而他这些画又是如此明快,给人以强烈的感官享受。斯特拉总是 对这明显的反差感兴趣。 “你的呢?”斯特拉问。 “有了孩子就把我的创作灵感扼杀了——跟怀孕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多萝 西说,口气中并无丝毫抱怨。怀孕期间她拼命地工作,像中了邪。 “发发慈悲吧,”杰克说,“他才刚出生呢。” “我不在乎,”多萝西,“怪就怪在我不在乎了。”她口气平静无所谓地说。 她再次若有所思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俩在一起倒是挺般配的。”她 说,话音里再次流露出一丝不谐。 “啊,喝点茶好吗?”杰克问。多萝西立即接口道:“一听见汽车响我就准备 好了。我想还是在屋里好,外面尽管有太阳,但并不暖和。”她领着他们向暖房外 走去,她那白色亚麻裙融进了从玻璃房顶射进的黄色菱形光束之中。这使斯特拉想 起杰克的新作:灿烂阳光下喀水的人们七零八落的白色肢体。他俩的每一幅画都使 人想起对方或者对方的作品,而且各方面都是这样。可见他们的婚姻太牢固、关系 太紧密了。 穿过未修过的草地到房子门前虽然没有走多长的路,却足以证明多萝西是对的 :在太阳光照射的地方依然很凉。室内开着两个电炉取暖。楼下本来是两间小屋, 他们把它改造成一间,低低的顶篷,石砖慢地,白漆墙壁挺宜人的。靠窗户有一张 茶桌,上面铺着紫方格桌布。透过明亮的窗子可以看到鲜花满枝的矮丛和树木。太 美啦!他们调了一下电炉的温度后坐到各自该坐的坐位上,透过玻璃欣赏英国美丽 的田园风光。斯特拉四处找孩子,多萝西说:“在后屋摇篮里呢。”她接着问道: “你的孩子爱哭吗?” 斯特拉大笑起来并且说:“让我想一想。” “我们盼着你用自己的经验来指点我们呢。” “我记得,她头三个月简直是个小妖精,无缘无故就哭闹,后来突然变乖了。” “难熬的三个月。”杰克说。 “还有六个星期。”多萝西边说边无精打采地准备茶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 斯特拉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很难吗?” “这辈子也没有像现在感觉这么好过。”多萝西立即说道,就像是受到了指控 似的。 “你看上去挺好的。” 她显得有点疲倦,但也不怎么严重;斯特拉猜不出杰克为什么警告她。莫非他 指的是她似乎一心只注意她自己,打不起精神来?她本来十分活泼,喜欢友善地向 人挑战,这正是她精明机智的表现,现在这些特点几乎看不见了。她深深地坐进扶 手椅里,靠在椅背上任杰克安排料理,茫然地笑着:“我一会儿就把他抱来。”她 说,一边倾听着。阳光下,后面花园里一片静温。 “别去动他,”杰克说,“他很少这么安静。放松点,太太,抽枝烟。” 他替她点了一枝烟。她抽烟时依然心不在焉,半闭着眼坐直身体吐出一口烟雾。 “有菲利普的消息吗?”多萝西这样问并非出于礼貌,而是出于突然的要求。 “当然有啦,她接到电话了。”杰克说,“我想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多萝西 说,“你感觉怎么样,斯特拉?”她一直在听着孩子的动静。 “感觉什么?” “他不回来。” “他就要回来了,只剩一个月了。”斯特拉说。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 来那么不耐烦。 “明白了吗?”多萝西对杰克说。她指的是她的话,不是指从她的声音中流露 出的烦躁情绪。 这话证明,他们曾谈到她和菲利普,对此,斯特拉先是感到高兴,因为能得到 这样两位朋友的理解的确是令人高兴的事;可是接着她又想起了杰克暗示她时说的 话,这使她很不自在。 “明白什么了?”她笑着问多萝西。 “好啦,够啦。”杰克一时怒气难遏冲着妻子嚷道,这气恼是进行中的谈话的 继续。 多萝西接受了丈夫的劝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能自己地又说起来:“我一 直在想,你丈夫回来一段时间又走,来来回回的一定很不错。你想过没有,杰克和 我结婚以来从没分开过,已经十多年了。要是两个成年人像对连体双胞胎一样整天 轮在一起,你不觉得烦吗?”她这番话在一声悲号中结束,是真心向斯特拉求助。 “不,我想那样可太好了。” “不过,你并不在乎老是独自待着,是吧?” “不老是独自,一年才两三个月。我当然在乎。不过我挺喜欢一个人的,真的。 当然如果能够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我也会喜欢。我好羡慕你们两个。“斯特拉吃 惊地发现自己因紧冷而泪水盈眶。她还要再等一个月丈夫才能回来。 “他怎么想?”多萝西追问道,“菲利普怎么想?” 斯特拉说:“哦,我想他喜欢隔一段时间外出一趟——是的。 我喜欢亲热,他喜欢那种气氛,可是他不像我,不那么轻易就跟人亲近。“她 从来没有说过这话,因为她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她很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在 多萝西的启发下才想到这一点。然而她明白她最不该现在生气,尤其是在多萝西目 前的状况下,不管她的状况是什么。她求援地瞅了瞅杰克,可他故意忙着摆弄着他 的烟斗。 “对呀,我就像菲利普,”多萝西说,“如果杰克离开一段时间,我会高兴的。 我跟杰克捆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觉得都快憋死了。” “谢谢。”杰克简单却和气地说。 “别,我是认真的。两个大人整天厮守在一起,谁也躲不开谁的视线,哪怕是 一秒钟,未免太丢人了。” “好吧,”杰克说,“等保罗长大点你挪窝走开个把月,等你回来就会喜欢我 了。” “我不是不喜欢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多萝西很倔地说,调门又高又尖, 显然因激动而有点坐不住了。她的情态早已消失,四肢不停地抽动着。这时,那孩 子好像是因他父亲说到了他而被引动,大声哭了起来。杰克比他妻子先站起来。他 对她说:“我去吧。” 多萝西坐在那里听着丈夫和孩子的动静,直到看见他们进来。孩子趴在他肩上, 他用一只有力的大手熟练地托着孩子。他坐下来,让孩子滑到他胸前。“行啦,闭 上嘴巴让我们再多安静一会儿。”他说。孩子带着新生儿特有的吃惊的表情抬头看 着他的脸。 多萝西看着他们爷儿俩,笑了。斯特拉看得出来,多萝西焦躁不安、动来动去, 表明她渴望或者迫切需要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让孩子贴着自己的胸部。斯特拉敢 肯定杰克已经察觉出了多萝西的心情,因为他站起来把孩子顺势放到她怀里,而这 个动作不会是出自有意识的考虑。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将她想要的交给她,并不 是因为她说了话,而是因为她的要求,因为她的身体能直接向他诉求。夫妻之间这 种无声的、单凭直觉的交流引起斯特拉对自己丈夫强烈的怀念,并抱怨命运如此不 公,让他们时常分离。她渴望见到菲利普。 此时,孩子柔软地躺在多萝西怀里。她用手握住孩子的一双小脚丫儿,看上去 是那么心满意足。斯特拉看着看着,想起了那些早已忘却了的事情:她女儿很小的 时候与她之间那种肉体上的强烈的、密不可分的关系。孩子抬头看他妈妈时,细脖 颈上的小脑袋微微摆动着。斯特拉从多萝西抚摩孩子的头的方式看出了同样的亲密 关系。可不是么,当初她有了孩子就像是初恋的感觉。各种各样被遗忘了的或没有 动用的直觉,这时都在斯特拉身上苏醒过来。她点着一枝烟,控制一下自己,坐在 一旁欣赏另一个女人与亲骨肉的爱恋之情,而不心生嫉妒之意。 太阳偏西,阳光穿过树叶照在窗户上;令人目眩的黄白光束射进屋来,照在多 萝西的白裙子和孩子身上的反光更加耀眼。斯特拉再次想起杰克的画:波光狲都的 水面上,四肢白皙的人在游泳。多萝西用手替孩子挡住光线,心不在焉地说:“这 小东西比任何男人都好,不是吗,斯特拉?是不是比任何男人都好?” “嗯……不,”斯特拉笑道,“不是那么回事,不会长久如此的。” “你这么说,你当然知道……但是我不能想像会……告诉我,斯特拉,你的菲 利普外出的时候有外遇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生气地说。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当然有,我敢肯定他有。” “你在乎吗?”多萝西边问边爱抚地把孩子的小脚握在手心里。 斯特拉现在不得不被迫回忆往事。她曾经在乎过,很在乎,后来接受了现实, 渐渐变得不那么在乎了。 “我不去想它。”她说。 “哎,我想我不会在乎的,”多萝西说。“谢谢你让我知道。”杰克说,不由 自主有点粗暴。说完他笑了笑。 “那么你呢?菲利普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有那种艳事?” “有的时候有,不过也算不上艳事。” “你知道吗?杰克这个星期干了对我不忠的事。”多萝西边谈边冲孩子笑。 “你没完啦!”杰克说。他真生气了。 “没完,就是没完。真正可怕的是我并不在乎。” “有什么可在乎的,尤其是在那种情况下?”杰克说着转向勇特拉。“田野对 面住着一个蠢娘儿们叫伊迪丝女士。她兴奋得晕头转向,就是因为她那条窄街上住 进了活着的艺术家。多萝西幸运,拿孩子当借口,可我不得不去参加她那倒霉的晚 会。泼的酒都快流成河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帮男女——你知道的,要是在小说 里读到这样一帮人,你根本就不会相信……可是十二点以后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多萝西说,“天还很早,我正给孩子喂奶,杰克 坐起来,身于挺得直直地说:”天哪,多萝西,我刚想起来,那个蠢娘儿们伊迪丝 女士,我和她在她的缎面沙发上干了那事。‘斯特拉笑起来,杰克也爆出一阵狂笑。 多萝西也无所顾忌地咯咯笑了,笑声中流露出几分得意。然后她很认真地说: “问题就在这里,斯特拉。关键是,我他妈的也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在乎?”斯特拉问。 “可这是他第一次呀,我当然要在乎在乎啦。” “别那么肯定,”杰克说着使劲吧啥他的烟斗,“别那么肯定。” 他使劲吸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多萝酉很清楚这一点。“我当然应该在乎啦。 你说呢,斯特拉?” “不对。”假如你和杰克不是这么朝夕相依亲密相处的话,你就真的要在乎了。 比如说我和菲利普,我就会在乎的,如果我们……“她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 颊淌了下来。她尽情地让它流着。 他们是她的好朋友,另外,直觉告诉她,在多萝西目前的情况下,流眼泪不是 坏事。她抽了抽鼻子说:“每次菲利普回来,头一两天我们总是为一些小事吵得面 红耳赤,其实我们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嫉妒他的任何一件艳事,他也同样 嫉妒。然后我们就上床,重修旧好。”她恨恨地哭了起来,想着被推迟了一个月的 幸福以及接下来日常生活中一次又一次快乐的争吵。 “啊,斯特拉,”杰克说,“斯特尔……”他站起身掏出块手帕,替她擦擦眼 泪。“哎,亲爱的,他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我知道。只是每次和你们在一块儿,眼见你们俩甜甜美美地在一起, 就会想念菲利普。” “啊,我想我们是相处得挺不错。”多萝西的口气里带着几分惊讶。杰克背对 他的妻子,从斯特拉上方弯下了腰,脸上做了个警告的表情,然后直起腰转过身来, 换了个话题。“快六点了。你最好喂喂保罗,斯特拉要去做晚饭了。” “真的?太棒了,”多萝西说,“厨房里什么都有,斯特拉。让别人伺候真是 太好了!” “我领你去看看我们的房子。”杰克说。 楼上是两间刷了白漆的小房间。一间是卧室,里面堆着他们和孩子的东西。另 一问是放杂物的,屋里堆得满满当当。杰克从一张空床上拿起一个皮夹说:“看看 这些,斯特尔。”他站在窗户旁边背对着她,大拇指往烟斗里压烟叶,眼睛瞅着外 面的花园。斯特拉坐在床边打开折叠夹,立刻惊叫起来。“她什么时候画的这些画?” “怀孕的最后三个月。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她就这么一张接一张拿了出来。” 一共是一二百张铅笔画,全是杰克和多萝西各种姿势、动态和相互的位置关系。 两个人大多赤身裸体,也有穿衣裳的。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多萝西的绘画成就本 身的巨大进步,还有这些画表现出的大胆的官能感受。它们是婚姻的升华与赞美诗。 杰克与多萝西两人本能的亲密,两人的和谐,从他们每个接近或分开的动作中都能 看出来,即使他们不在一起也一样。这种亲密与和谐在画里得到了淋漓而又宁静的 讴歌。 “有些画画得真够冲的。”杰克说。有那么一会儿在这个北方工人出身的小伙 子身上,清教徒的思想得到再现。 然而斯特拉却笑了起来,因为清教徒思想的下面是他的骄傲:有些画确实不雅。 在素描系列的后几张中,女人的身体因怀孕而变得臃肿。这些画显示出她对丈 夫的信赖,他的身体支持着她的身体,无论是站姿还是卧姿,都显示着力量与信心。 最后一张画里的多萝西,身子转了过去,双手托着大肚子,杰克用手护着她的 双肩。 “画得好极了。”斯特拉说。 “是的,可不是嘛。” 斯特拉笑着,深情地望着杰克。她看得出杰克之所以给她看这些画,不光是因 为他为妻子的聪明感到骄傲,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对多萝西的情绪不必太认 真,同时也为了使自己高兴起来。她冲动地说:“这么说,一切都好,是吧。” “什么?啊,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我想是没什么问题。” “你知道吗?”斯特拉小声说道,“我想多萝西因为觉得对你不忠而有负罪感。” “你说什么?” “不,我是说孩子,不是指别的什么。” 他转身对着她,显得困惑不解,接着慢慢笑了起来。那笑里隐含着无所谓与得 意扬扬,与多萝西笑她丈夫与伊迪丝时一样。“你认为是这样的吗?”说完,他们 两人便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多萝西喊道。 “我在笑你的画。你的素描画得真好。”斯特拉大声回答。 “是的,还可以吧。”但是多萝西立刻换成了明确的怀疑语气。 “问题是我都想不出来当时是怎么画的了,更不知道还能不能画成那样。” “下楼吧。”杰克对斯特拉说。到了楼下他们看见多萝西正在喂孩子。孩子不 停地动,好像是在用全身力气吃奶。他在多萝西怀里挣扎着,两只小拳头敲打着她 丰满动人的乳房。杰克站在旁边低头看着这娘儿俩,咧着嘴笑。多萝西使斯特拉想 起了一只母猫,它卧在地上,黄色的眼睛半眯着,瞅着趴在它肚子上吃奶的小猫, 还伸出半隐半露的爪子,抓得地毯唯啦惯啦地响。 “你是个野蛮人。”斯特拉笑着说。 多萝西抬起她那充满表情的小脸微微笑着。“是的,我是。”她隔着从不消停 的孩子的头望着他们两个平静地说。 斯特拉就在他们那个石头盖的厨房里做晚饭。杰克拿进了一个电暖气,所以并 不太冷。她花了不少时间精心地用她买来的好东西把饭做好,然后三个人便坐到木 制大饭桌旁慢慢地吃了起来。小宝宝就是不睡。他在地板上的一块垫子上哼哼了一 阵子,他爸爸便把他抱了起来,可没抱多久,就像以前那样,一见他妈妈要孩子, 便把他交给了她。 “据说我应该让他哭,”多萝西说,“可干吗要他哭呢?他要是个阿拉伯孩子 或者非洲孩子的话,就会给绑在我背上了。” “而是绑得蛮好,”杰克说,“依我看孩子们有些过早地到室外去了,他们头 一年半应该待在室内,那样总体来说会好得多。” “你行行好吧。”多萝西和斯特拉异口同声地笑着说。多萝西认真地说道: “是的,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晚饭的时间很长,整个时间里气氛都很好。屋外暗了下来,也凉了;他们在屋 里任凭夏日暮色渐浓,也不点灯。 “我得马上走啦。”斯特拉不无惋惜地说。 “啊,别走,你必须留下来!”多萝西尖声说道。这个女人要离开对他们来说 大突然了,杰克和多萝西紧张起来,以应此变。 “我们都以为菲利普要回来。孩子们在度假,他们明天晚匕回来。” “那你就明天再走,我需要你,”多萝西有点耍脾气。 “可我不能。”斯特拉说。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身边需要有另外一个女人,在我的厨房里做饭,照顾我, 可我现在需要了。”多萝西说着快要哭了。 “哦,亲爱的,你必须将就着跟我在一起。‘皮克说。 “你不在意吧,斯特尔?” “在意什么?”斯特拉小心谨慎地问。 “你看杰克吸引人吗?” “很有吸引力。” “是啊,我知道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杰克,你说斯特拉诱人吗?” “试探我吧。”杰克咧嘴笑着说,同时向斯特拉做着暗示,给她以警告。 “这个就得啦!”多萝西说。 “三个人在一块儿过?”斯特拉边笑边问,“那我的菲利普呢? 把他放在哪儿?“ “好哇,说到这儿,我倒不嫌菲利普。”多萝西说着,把尖尖的黑眉紧紧地锁 了起来。 “那我可不能怪你。”斯特拉说。她想起了她漂亮的丈夫。 “就一个月,到他回来为止,”多萝西说,“依我说咱们这么办,咱们不住这 倒霉房子了,打一开始就不该到英格兰这个地方来住的。咱们三个干脆收拾行李带 着家伙到西班牙或者意大利去。” “还有呢?”杰克尽一切努力表现得脾气好些,手里的烟斗成了他的安全阀。 “对啦,我决定,我赞成一夫多妻制。”多萝西郑重其事地说,她又把衣服解 开给孩子喂奶了。这次孩子很安静,一动不动地偎在她怀里。她轻轻地,轻轻地抚 摸着孩子的头,高声地对另外两个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弄明白这件事,可我现 在明白了。我就是大老婆,你们两个来照顾我。” “还有别的安排吗广杰克问道,他可真生气了。”是不是你还隔三差五地来看 我和斯特拉恣肆一番?是吗?或是慈悲地思准说,我们可以走了,可以去上床了?” “啊?我才不在乎你们干什么呢,这才是问题的焦点。”多萝西叹了口气,话 音里带着孤寂。 杰克和斯特拉坐在那儿,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对方。 “我昨天在报纸上读了篇东西,使我很惊讶,”多萝西侃侃而谈,“一个男人 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就在这儿,在英国。她们两个都是他的妻子,她们把自己看 做他的妻子。大老婆有了孩子,小老婆就和他睡——喔,言外之意说的就是这个。” “你还是别找那些言外之意了吧,”杰克说,“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不,我喜欢这么读,”多萝面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认为咱们的婚姻都太愚 蠢了。非洲人和别的人就那么过,他们还有点头脑。” “我想得出,我要是真的追追斯特拉,你会是副什么样子?”杰克说。 “就是!”斯特拉说完笑了两声,笑声里充满了愤慨,尽管她本不想显示出来。 “我可不在乎。”多萝西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 “得啦,得啦,多萝西,够啦。”杰克说。他站起来,抱起吃奶吃得不起劲儿 了的孩子,“听着,你马上到楼上去睡觉。这小冤家饱得可以了,我敢打赌他能一 口气睡上几个钟头。” “我不困。”多萝西呜咽着说。 “我给你吃片安眠药。” 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安眠药。 “我们就是这么个样子,连片安眠药都找不到……斯特拉,我希望你留下,真 的。你为什么不能?” “斯特拉这就走,我送她去车站。”杰克说。他往玻璃杯里倒了点苏格兰威士 忌递给妻子说:“把这喝了吧,亲爱的,别再提这话了。我已经听烦了。”看来他 是真厌烦了。 多萝西顺从地把威士忌喝了下去,然后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地走 上楼去。她走得看不见时用命令的口气说:“别让他哭。” “哎呀,你这个蠢娘儿们,”他冲她喊道,“我什么时候让他哭来着?哦,你 抱一下。”他对斯特拉说,并把孩子交给了她。说完便上楼去了。 斯特拉把婴儿抱了过来。她还是第一次抱这娃娃呢,因为她已意识到,要是别 的女人抱一抱孩子,多萝西的新的占有欲便会大受伤害。她低头看着那张瞌睡的小 红脸,柔声地说:“瞧你,你可真没少找麻烦,是不是?” 杰克在楼上喊道:“上来一下,斯特尔。”她抱着孩子上了楼。 多萝西已经在床上躺好,威士忌使得她昏昏沉沉。床边的灯也挪开了。她瞅着 孩子,杰克把他从斯特拉手里抱了过来。 “杰克说我是个蠢娘儿们。”多萝西抱歉地对斯特拉说。 “啊,没事儿,你过一段就好了。” “你既这么说,我想我会好的。好吧,我马上就睡。”多萝西固执且伤心地小 声说。她把身子转了过去,但还是把最后一点歇斯底里发泄了出来:“你们为什么 不一块儿走到车站去?今天晚上多美啊。” “我们是打算走去的,别担心。” 她小声咯咯笑了两声,但没转过身来。杰克蹑手蹑脚地把熟睡的婴儿放到床上, 离多萝西一尺远。多萝西忽然又不安稳了,直到裹在毯子里的儿子挨到了她的脊背 ——又小又白、无所畏惧的脊背时,她才平静下来。 杰克抬起眼眉看着斯特拉,她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母子俩,记忆使她每根神经 都充满了温馨与甜蜜。这个女人眼下就享有如此的快乐,她有什么权利折磨她的丈 夫和朋友,有什么权利指望他们行为正派? 她被自己这些想法吓坏了。她走下楼,站在朝花园开着的门那里,双眼紧闭, 努力控制住泪水。 她裸露的手臂感到了温暖——是杰克的手,她睁开眼睛,只见杰克正关怀地俯 身看着她。 “要是我现在把你拽到小树丛里去,那是多萝西活该……” “没必要拽我。”她说,虽然这些话具有此种情境所要求的玩笑意味,她感到, 他的认真在使他俩都被裹进危险之中。 他那只温暖的手抚摸到了她的背上,她在这种压力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们 站着,脸颊贴在了一起,皮肤的味儿,头发的味儿,还有青草和树叶暖烘烘的味儿, 全都混合到了一起。 她想:即将发生的事会把多萝西、杰克和那个小娃娃崩上天的,我的婚姻亦会 就此告吹,我将把所有的东西炸成碎片。这里面的欢快是无可压制的。 多萝西、杰克、婴儿、她丈夫和她那两个半大的孩子,统统消散了;他们已被 炸成碎片,从天上旋转着跌落下来。 杰克的嘴唇顺着她的脸挪向她的嘴,使她整个溶进了欢乐。 当她的嘴吻着他的嘴时,她尽管闲着眼,仍看见了楼上那极褓里的婴儿。她随 即从此时的状况里撤了出来,使劲地叫道:“该死的多萝西,多萝西,真该死,我 真想杀了她……” 他立刻做出了反应,气急败坏地低声说:“你们俩都该死!我真想拧断你们的 混账脖子……” 他们的脸相距有一尺远,互相敌视着对方。她想,若不是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弱 小的孩子,他们现在也许已投入对方的怀里了。 她对自己说,那样我们就会像两个发电机,产生出温存和欲望。想到这里,她 干生气,浑身发抖。 “我要是再不走可要误车了。”她说。 “我去拿你的大衣。”说罢他走进屋去,将她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花园边上。 他出来后,把大衣披到她身上,碰都没碰她。他说:“来吧,我用车送你。” 说完便在她前面向汽车走去,她怯怯地跟着他走过未修剪的草地。夜晚真的很 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