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节 美人蕉是谁栽种的,我并不知道。它们从街角处的元木家一直蜿蜒到公有住宅 区最末角的饭田家。 其实,公有住宅区只是徒有其名,那儿只不过是一个棚户区而已。一排排简陋 的房子是战后忙乱中刚刚建造起来的。一簇簇红艳动人的美人蕉将这些简棚陋屋团 团围住,似乎是靠摄取陋屋的营养而生长着。 而我们的房屋看起来的确毫无生机,就像是被完全吸干了营养的枯树一般。 每次看到那一丛丛盛开的美人蕉,正治总是握住我的手,似乎有些害怕。 “妈妈,那个,我怕……” “不怕不怕,那是花儿。” 我笑着抱起了正治,双手感觉到他比长子文胜小时候要重得多。 正治出生于三年前。当时的日本已经废除了配给制度。或许因为奶粉供应已经 不再那么紧缺了,所以正治的手啊、腿啊、脚啊都肉嘟嘟的。但是,这个孩子却不 似文胜那样胆大,看到花都会觉得害怕。 他容易受惊,所以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和着收音机里民歌的节拍轻轻地摇着正治,他咯咯地笑出了声。这孩子只要 有了妈妈的宠爱就会非常开心。 这时,从收音机里传出一首旋律轻柔的歌曲,那是时下相当流行的美国歌曲。 自从战争结束、占领军来了之后,就经常能听到这样的歌曲。当然,我一点儿 也不懂它的意思。可不知为什么,我听到这首由日本少女叶山幸演唱的歌曲,心里 总是感觉到很惬意。 歌词中有“田纳西”三个字,我最近才知道它是美国的一个州名。即便如此, 我也可以接受。用“接受”这个词或许有些奇怪。 在这场战争中,我失去了养父母,丈夫则在轰炸中失去了一条腿。 在横滨,在我的家附近丢下炸弹、攻击我丈夫所在部队的或许就是来自田纳西 的美国军队吧?但是,对于这一切我却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不只是我,全日本的人们似乎都已经把过去的事情给忘却了。 现在,丈夫也非常中意这首歌。每次收音机里播放这首歌的时候,他的脸上就 会浮起笑容。丈夫是个和服裁剪师傅,不管是民歌还是爵士乐,他都很爱收听。 嫁给他是在昭和二十二年春天。在当时的一场空袭中,养父去世了,房子被炸 成了一片废墟。很快,一直体弱多病的养母也离我而去,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想一想吧,是做街头的卖笑女好呢,还是嫁给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好?”伯 母说。 这桩婚事就是由态度强硬的伯母促成的。 当时的他已经三十开外,而且没有装假肢,一条腿的身体令我感觉有些恐怖。 虽然大街上缺胳膊少腿的退伍军人不在少数,但是我仍然未曾想过自己会嫁给只有 一条腿的男人。 丈夫对我好像是一见钟情。 说到这儿,我会有些骄傲,因为从少女时代起我就一直受到夸赞。 “时江就是穿着农村种地的衣服也是那么与众不同啊。” “就是嘛,漂亮的女孩子呀,穿什么都好看。” 别人的夸奖有时候真让我有点难以承受。 有件事,养父母并不想跟我多说,那就是早些年前已经去世的我的生母曾经是 一位演员。 当然了,说是演员,却与当时的名流,譬如出演名片的田中绢代,还有高峰秀 子不能比。据说,她能歌善舞,在浅草也称得上是位二流艺人,而且还曾经红过一 阵子。 尽管我并没有继承母亲的演艺细胞,但是我从小就有各种各样的梦想。比如说, 我喜欢写故事。如果让我好好接受教育的话,或许我会立志成为一位女小说家。 养父活着的时候曾经营一家小点心铺。当时,我非常喜欢来店里光顾的海军, 还曾经写了好多的信,当然我并不知道该往哪儿寄。 我当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又嫁给一个年长自己十岁的伤残军人,这给我带来 了无法形容的忧愁。 就这样,七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现在的我,内心深处 反而有了一份安心:一切都结束了。在这场战争中,死亡的男人不计其数,弄得那 些待嫁的姑娘们很多都找不到婆家。我少女时代的朋友中有许多人至今仍待字闺中。 不管在哪儿,单身女人就是显得引人注目。 而我呢,现在每天抱着孩子在家门口闲站着,住的房子有顶也有墙,舒舒服服。 丈夫早些时候只替客人做些将旧衣服翻新的活儿,而现在做新衣服的工作也多起来 了,并且用的都是崭新的高档绸缎。这大概都是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有钱人穿 的吧。 收入多了,丈夫高兴了,我口袋里百元纸币也多了起来,尽管是皱巴巴的。 如果说这是一种幸福的话,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可是,每当夕阳西下,望着 眼前火红的美人蕉,反复听那歌曲中“田纳西”三个字时,我仍然会可怜自己“幸 福”仿佛离我还很远。 夜里,同住在一个公有住宅区的元木太太给文胜和正治带来了蒸白薯。还没有 孩子的元木太太特别疼爱他们。可是,最近她的到访却有其他的含意。 元木家在火车站前开了一家小酒馆,生意好了,想请人帮忙。她曾经三番两次 跟我提起到店里来帮忙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