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三节 公演当天,从外套到衬衣,我全身上下的衣服几乎都是从元木太太那儿借来的。 像我这种经历过战争、遭受火灾后无家可归、毫无外出机会的家庭主妇,根本不会 拥有这样的衣服。 “这种时候,如果不穿得体面一点,会让人觉得你是另有企图的。” 元木太太对我的认亲行动非常关心,就像是自己找到了从未谋面的亲人一样。 她甚至还拿来电吹风,把我一向盘起来的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 已经很多年没迈进有乐町了,如今的有乐町到处热情洋溢。上次来的时候,战 争刚刚结束不久,满大街都是成群结伙的流浪汉。眼下,却看不到一个流浪街头的 人。人群中有几位身着和服的女性,显得非常醒目。不过,街上仍有退伍军人模样 的男子,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 剧院的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长队。为了买到当天所剩不多的入场券,学生和年轻 的公司职员们还是苦苦地等待着。 在木栅栏断开的地方,有一个六边形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叶山幸演唱会”的字样下面有一幅少女的巨型海报。尽管少女那双 可爱的大眼睛看上去熠熠生辉,可鼻子却稍微显得圆了些,嘴角也显不出丝毫优雅 的气质。就算是想讲奉承话,我也不能说她是个美人。可是,我仍然长时间地站在 那儿,想找出这个少女和我的共同之处。 我的眼光或许有些挑剔,甚至带着几丝妒意,但心里确实非常紧张。 我曾经听养母说过,我的生母非常漂亮。 “如果你再稍微像她一点的话该有多好啊。” 养母曾经这样开玩笑地说道。 即便如此,我在少女时期还是凭借五官小巧端正而赢得了“漂亮娃娃”的美名。 我认真地看着海报中的少女,内心既不安又夹杂着些许优越感。这个面庞有些 大、眼睛鼻子也长得有几分滑稽的少女真的和我有血缘关系吗? 我夹杂在纷乱的人群中走向了观众席。坐位在正中央,位置比我想像中的要好 得多。 虽说已是十一月底,天气仍让人感觉闷热。从元木太太那儿借来的衬衣和上衣 似乎已经被汗浸湿了,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不知弄脏了该如何还给她。 一阵管弦乐器的调音声传了过来。持续一段时间后,舞台的大幕终于拉开。 “HELLO 、HELLO 、EVERBODY” 声音虽然有些低,但非常响亮有力,在剧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清楚地听到。 一位戴着长筒礼帽的矮个儿少女跑到舞台中央,姿势像是在跳舞。 “阿幸、阿幸……” 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少女的声音被淹没了。 当观众终于平静之后,乐声响起,阿幸再一次大声喊叫起来: “HELLO 、HELLO 、EVERBODY、HELLO 、HELLO 、HELLO ” 阿幸演唱的是一首曲风欢快的英文歌曲。令人吃惊的是,阿幸的嗓音既有着大 人的成熟,又可以在持续的高音中偶尔发出稚嫩的声音。她的嗓音具有一种甜蜜的 诱惑力,令人不禁随之兴奋起来。 阿幸随着歌曲的节奏晃动着身体…… 突然,高昂的管弦乐变成了轻快的间奏曲。阿幸将长筒礼帽稍稍压低后跺起了 脚,发出嗒嗒嗒的欢快的声音。 这就是踢踏舞吧!我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人们的掌声更加响亮起来。 突然,灯光在瞬间熄灭,阿幸的身影消逝在黑暗之中。坐在我身边穿着立领服 的大学生们或许是兴奋过度了,双腿似乎还在随着韵律不停地抖动。 大约一分钟后,舞台突然明亮起来,恰如白昼一般,亮度几乎是刚才的两倍。 旋律也变换了,全场又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阿幸、阿幸”的呼唤声。 阿幸换上了长摆礼服,稳稳地从舞台的左首走过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衣服,那是一种接近于红色的艳丽的粉色,经过舞台灯 光的照射发出耀眼的光芒。阿幸面向观众微笑着,像位女王。 接下来的一首歌便是那首有着美国州名的《田纳西华尔兹》。 在我听来,阿幸的音域非常宽,低音深沉,高音嘹亮,她能像使用乐器一般将 自己的嗓音运用自如。 “哦,田纳西……” 当阿幸用美国式曲调唱到这段歌词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宽阔的美式 田园。那儿跟东京完全不一样,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牛儿趴在草地上休息,一切 都是那么的安静。 说起来有些奇妙,这些景色竟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一种眷恋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一种由衷的感动,但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我的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勒紧了一般,许许多多的往事都一古脑儿地涌现出来,我的思绪 开始混乱: 少女时代的我。 已经去世的养母。 战争前恬静的城市。 每天都来买大福饼,并向隔壁棉被铺的米子太太坦言喜欢上了我的那个高个儿 海军士兵。 我最喜欢的那件丝绸和服,可惜被战火付之一炬。 还有那条灰色裙子,我穿着它和附近的同学一起去看东京六所大学的棒球比赛。 ………… 我已经再也听不进什么歌曲了,只有难以忘怀的回忆在黑暗中将我层层包围。 我使劲地攥着手帕,告诉自己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过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