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一是懊悔。你做错了事,许多年之后,都后悔 为什么当时要这样做? 比如,有时候我沿着海滩一个人慢慢地散步,或者去一位朋 友的墓地祭奠他的亡灵,就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天,为什么在应该带手电筒的时候 没有带,结果引起一场灾难。为什么没带手电筒呢? 我心里想。尽管现在再想什么 也已经于事无补。我本来应该带一个手电筒。 克劳斯也是这样,许多年之后,一直非常懊悔。他后悔,为什么认出斯蒂温是 奥拉夫伯爵之后,没有大声叫喊,引起已经开上汽车道的出租汽车司机的注意。“ 停下! 停下! 把这个人带走! ” 要是这样大喊几声就好了。可惜,谁也没有叫喊。现在再想什么也没用了。当 然,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克劳斯和他的姐妹当时的处境。他们太惊讶了,还没有完全 反应过来,出租车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年以后,每逢夜深人静,克劳斯躺 在床上常常想,也许——只是也许——自己当时脑子更快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就 可以救蒙泰叔叔的性命。 但是他没有喊。就在波德莱尔家三个孤儿凝望奥拉夫伯爵的时候,出租车飞也 似的驶向远方。寂静中,只留下三个孩子和他们的夙敌。“夙敌”的意思是“一向 对抗的敌人”,也是“坏得难以想像的仇敌”。奥拉夫伯爵对他们微笑着。蒙泰叔 叔有_ 条非常凶狠的“蒙古毒蛇王99 O每天给它的笼子里放小白鼠的时候,脸上就 露出这样的微笑。”也许你们可以帮我把箱子拿到我的房间,“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这条路颠簸不平、臭气熏天,可把我累坏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最配在‘肮 脏路’颠簸,那就是你——奥拉夫伯爵。”维奥莉说,愤怒地瞪着他。“我们当然 不会帮你拿行李。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想让你跨进这个家门半步。” 奥拉夫朝孤儿们皱着眉头,然后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想弄清楚,蛇形树篱后面 有没有藏着人。“谁是奥拉夫伯爵? ”他问,故意取笑三个孩子。“我叫斯蒂温, 是来帮助蒙哥马利·蒙哥马利准备秘鲁之行的。我想你们三个就是在蒙哥马利家当 仆人的侏儒吧! ”“侏儒”的意思是“身材异常矮小的人”。 “我们不是侏儒,”克劳斯严厉地说,“我们是小孩儿。你不是斯蒂温。你是 奥拉夫伯爵。你可以把胡子留长,把眉毛剃掉,但你还是那个坏透了的家伙。我们 决不让你进这个家! ” “付塔! ”萨妮尖叫一声。她的意思也许是:“我同意! ” 奥拉夫伯爵轮番看着三个孩子,一双眼睛非常明亮,好像在说一个笑话。“我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他说,“不过,如果我知道的话,如果我真是你们说的那 个奥拉夫伯爵的话,你们的态度可就太恶劣了。如果我认为你们态度恶劣的话,我 就生气了。我要是生气了,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情呢? ” 孩子们看见奥拉夫伯爵耸着肩膀,仿佛要举起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膊。看过前面 的故事,你们早已知道,这位奥拉夫伯爵是个多么凶残的家伙。至于波德莱尔家三 个孤儿,对他的所作所为更是了如指掌。前不久,他还把克劳斯打得鼻青脸肿。萨 妮更惨,被他塞在鸟笼子里,吊在塔楼上整整一天一夜,至今浑身疼痛难忍。维奥 莉虽然肉体上没有被这个坏蛋摧残:但是心灵上受到极大的伤害——差点儿被这个 恶魔逼得跟他成婚。维奥莉只得接过他的箱子,慢慢地拖着向门口走去。 “把箱子提起来! ”奥拉夫说,“提起来! 不要拖着走! ” 克劳斯和萨妮连忙跑过去帮维奥莉提箱子。箱子太重,三个孩子抬起来,踉踉 跄跄,爬上台阶。在蒙泰叔叔家刚刚感觉到快乐、平安,奥拉夫伯爵又突然出现在 面前,这件事情已经够让人痛苦的了。现在,他们又不得不亲自动手,“引狼入室”, 更让人难以忍受。奥拉夫伯爵紧紧跟在身后。门廊里,画上那两条纠结在一起的蛇 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孩子们把箱子放到地毯上的时候,闻得见他嘴里呼出来的那股 臭气。 “谢谢,孤儿们,”奥拉夫说,随手关上前门。“好了,蒙哥马利博士说,我 的房间在楼上。我可以自己把箱子提上去。现在,你们去吧。日子还长呢,我们相 互了解的时间有的是。” “我们已经了解你了,奥拉夫伯爵,”维奥莉说,“看得出,你一点儿变化也 没有。” “你们也没有,”奥拉夫说,“我看得很清楚,维奥莉,你还像先前一样固执。 克劳斯,你因为看书太多,还是戴着那副破眼镜。萨妮还是九个脚指头,而不是十 个。” “法特! ”萨妮尖叫着。她的意思也许是:“才不是呢! ” “你说什么呢? ”克劳斯不耐烦地说,“她和别人一样,也是十个脚指头! ” “是吗? ”奥拉夫说,“这可就怪了。我记得她在一次事故中丢了一个脚指头。” 他的眼睛越发亮了,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刀。这把刀就像平 常人们切面包用的刀一样,很长,也很锋利。“我记得,她总叫错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被她叫昏了头,一不小心,把一把刀跌在她的脚丫子上,削掉她一个脚指头。” 维奥莉和克劳斯看了一眼奥拉夫伯爵,又看了一眼妹妹光溜溜的小脚丫。“你 不敢。”克劳斯说。 “先不要讨论我敢还是不敢,”奥拉夫说,“还是先商量一下,我们一起住在 这幢房子里面的时候,你们叫我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威胁我们的话,可以叫你斯蒂温,”维奥莉说,“不过我们不 会和你一起在这幢房子里住多久的。” 斯蒂温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维奥莉不想和他多费口舌,转身大步向 蛇屋走去,样子十分端庄,后面跟着弟弟妹妹。如果你或者我当时在场,一定以为 波德莱尔家三个孤儿一点儿也不害怕,否则,他们怎么敢对斯蒂温说出那样一番勇 敢的话来,并且一转身扬长而去呢? 其实,他们怎么能不害怕呢? 不过当时没有表 现出来罢了。一旦走到蛇屋那头、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真实的感情便清清楚楚 写在脸上。波德莱尔家的孩子吓坏了。维奥莉背靠一个笼子站在那儿,双手捂着脸 ;克劳斯坐在一张椅子里,浑身发抖,脚碰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萨妮蜷缩在地板上,像一个小球——那么小,你如果走进蛇屋,恐怕都不会看见 她。好大一会儿,孩子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斯蒂温上楼时咚咚咚的脚步声和自 己的心跳声。 “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克劳斯问。他的声音很低而且沙哑,好像嗓子发炎, 疼得厉害。“他怎么成了蒙泰叔叔的助手? 来这儿要干什么? ” “他发过誓,一定要把波德莱尔家的财产弄到手,”维奥莉说,把手从脸上拿 开,抱起萨妮。萨妮也在颤抖。“这是他逃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他死 也要把我们的财产变成他的。”维奥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没有告诉弟弟,这个大 坏蛋还说,财产一到手,就要把波德莱尔家三个孩子都杀掉。其实,用不着她说, 大家心里也明白,一旦奥拉夫伯爵想出一个侵吞波德莱尔家家产的办法,他就会像 嚼碎一块奶油饼干一样,拧断三个孩子的脖颈。 “我们该怎么办呢? ”克劳斯问,“蒙泰叔叔好几个钟头以后才能回来。” “也许我们可以给坡先生打电话,”维奥莉说,“现在虽然是上班时间,可是 情况紧急,他还是可以离开银行一会儿的。” “他不会相信我们的,”克劳斯说,“还记得上次找他对的情景吗? 他过了那 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事情真相。可是已经太晚了。我想,我们应该逃跑。如果现在 就动身,还来得及到城里赶最后一班火车离开这儿。” 维奥莉在心里描绘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在“肮脏路”赶路的情景。旁边是酸苹果 树,到处弥漫着辣根刺鼻的气味。“可是跑到哪儿呢? ” “哪儿都行,.”克劳斯说,“除了这儿,哪儿都行。跑得远远的,让奥拉夫 伯爵永远找不到我们。改名换姓,谁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身无分文,”维奥莉说,“怎么活呢? ” “可以干活儿,”克劳斯回答道,“也许我可以在图书馆打工。你到工厂里找 点活儿干。萨妮年纪小,现在还干不了什么,可是过几年就会长大了。” 三个孩子半晌没有说话。他们想像着离开蒙泰叔叔家、自己过日子会是个什么 样子。找工作,碰钉子,相互照顾。那前景一定很凄凉。兄弟姐妹三人就这样默默 地坐着,心里想着同一件事情——父母如果没有在大火中丧生该有多好! 他们还过 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连奥拉夫伯爵的名字都不会听到,更不用说让这样一个坏蛋住 在自己家里,而且毫无疑问,他一定正在策划更恶毒的阴谋。 “我们逃不走,”维奥莉终于说,“奥拉夫伯爵这次能找到我们,下一次就还 能找到我们。不管我们跑得多么远。再说,谁知道他的那些帮凶在哪儿? 也许他们 就在这幢房子附近,监视我们。” 克劳斯又打了个寒战。他没有想到奥拉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助手”。奥拉夫 不但是个想把波德莱尔家的财产弄到手的大坏蛋,他还是剧团的头目。 他手下那帮家伙一个比一个凶狠,而且都愿意帮他的忙。他想起那个长鼻子、 秃脑袋、总是穿一件黑袍子的男人。那两个像鬼一样、脸上搽着厚厚一层白粉的女 人。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胖子。还有那个瘦骨嶙峋、手像爪子的大坏蛋。维奥 莉说得很对。这几个家伙完全可能藏在蒙泰叔叔家周围。如果冒险逃出去,一定会 被他们逮个正着。 我想,只能等蒙泰叔叔回来,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情,“维奥莉说,”他会相信 我们的。如果我们告诉他奥拉夫伯爵脚脖子上那只‘眼睛’,他至少会让这位斯蒂 温做出解释。“维奥莉说出”斯蒂温“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你有把握吗? ”克劳斯说,“斯蒂温毕竟是蒙泰叔叔雇来的人呀! ”克劳斯 说出“斯蒂温”三个字的时候和姐姐一样,既觉得恶心,又对他非常轻蔑。 “就我们所知,他们已经见过面,而且做过计划。” “明达! ”萨妮又叫了起来。她的意思也许是:“别自作聪明,克劳斯! 。” 维奥莉摇了摇头。“萨妮说得对。我不相信蒙泰叔叔会和奥拉夫串通一气。他 对我们一直非常好,非常慷慨。再说,如果他们俩真是一伙儿,为什么生怕我们说 出他的真实姓名呢? ” “是的,”克劳斯若有所思地说,“那就等蒙泰叔叔吧。” “等吧。”维奥莉同意弟弟的意见。 “同于一”萨妮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姐妹三个人闷闷不乐地相互看了一眼。等 待也是生活中一件难事。盘子里的烤牛肉还没有吃完,你就盼望奶油巧克力派了, 那滋味儿你一定体验过——坐卧不安。还没过九月,你就盼望十月三十一号晚上的 诸圣日晚会了,那滋味儿也不好受——心急火燎。眼下,波德莱尔家三个孩子等待 蒙泰叔叔的感觉,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是一种“坐卧不安”、“心急火燎”都 无法比拟的感觉,是一种心被掏空了的痛苦。为了从这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他们 只好继续工作。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思想集中到正干的活儿上。维奥莉两只手按 捕捉机上的小门,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如何才能躲过这场灾难;克劳斯在读一本关 于秘鲁荆棘丛生的大草原的书。这本书告诉人们在荆棘中如何行走,才能不被刺伤 的秘诀。可他脑子里乱得就像起了一场大雾,只有斯蒂温的影子不停地旋转;萨妮 咬绳子的时候,觉得一股寒气从牙齿流遍全身,便把手里的绳子扔到地上,坐在、 那儿发呆。她甚至懒得和“剧毒神蛇”玩。整整·下午,波德莱尔家三个孩子就这 样默默地坐在蛇屋里,眼巴巴地向窗户外面张望,盼望蒙泰叔叔快点回来。蛇屋里 一片寂静,只有楼上偶然传来奥拉夫伯爵的脚步声。 红日西沉,蛇形树篱在草坪上投下斜长的黑影。三个孩子终于听见一辆汽车由 远而近驶来的声音。是蒙泰叔叔回来了。他的吉普车上结结实实绑着一个小划子, 后排座上堆满了从市场买回来的东西。蒙泰叔叔从车里出来,手里提着好几个沉甸 甸的购物袋,透过玻璃墙,看见蛇屋里的孩子们,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孩子们也 朝他微笑着。然而,就是这瞬息之间的微笑,又造成终身的遗憾。假如他们不是这 样傻呵呵地朝蒙泰叔叔微笑,而是飞快地冲到他的面前,就会赢得和他单独在一起 的宝贵机会。可是等他们走到前庭的时候,蒙泰叔叔已经和斯蒂温说上话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牙刷,”蒙泰叔叔十分抱歉地说,“所以就买了毛 特别硬的那种。我自个儿喜欢这种牙刷。秘鲁的饭特别粘,得多准备一把。” “我喜欢用毛特别硬的牙刷。”斯蒂温说。他那张臭嘴和蒙泰叔叔说话,眼睛 却直盯盯地看着三个孩子。“我来搬划子好吗? ” “好的。可是,天哪,你一个人搬不动,”蒙泰叔叔说,“克劳斯,你去帮帮 斯蒂温,好吗? ” “蒙泰叔叔,”维奥莉说,“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 “我洗耳恭听,”蒙泰叔叔说,“不过,先看看我买的驱虫剂。幸亏克劳斯仔 细研究了秘鲁的昆虫,弄清楚了它们的习性,否则我们可要受苦了。因为我以前买 的那些驱虫剂根本就派不上用场。”蒙泰叔叔把手伸到购物袋里摸索着找他买的驱 虫剂,孩子们焦急地等待着。“这种药里有一种化学成分,叫……” “蒙泰叔叔,”克劳斯说,“我们有急事和你谈,真的不能再等了。” “克劳斯,”蒙泰叔叔说,惊讶地皱着眉头,“叔叔正说话的时候,你可不兴 插嘴。这样做,很不礼貌。好了,你去帮斯蒂温抬划子去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谈。” 克劳斯叹了一口气,跟在斯蒂温身后,走了出去。维奥莉看着他们向吉普车走 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蒙泰叔叔放下购物袋,面对她站着。“我刚才说到哪儿 了? 哦,驱虫剂,”他有点生气地说,“我讨厌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思路。” “我们要对你说的事情是……”维奥莉说。可是话刚出口,就又咽到了肚子里。 因为她看见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幕。蒙泰叔叔背对着门,看不见斯蒂温正干什么,可 是维奥莉看见,斯蒂温在蛇形树篱旁边停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把很长的刀。刀 锋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像灯塔一样,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你也许知道灯塔的用处 吧? 灯塔发出信号,警告过往船只,那儿是礁石或者海岸,不要撞上去。斯蒂温手 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刀,也是一个信号,警告维奥莉不要轻举妄动。 克劳斯看看那把刀,再看看斯蒂温,然后看看维奥莉。维奥莉看看克劳斯,再 看看斯蒂温,然后看看蒙泰叔叔。萨妮看着他们大家。只有蒙泰叔叔只顾想驱虫剂 的事儿,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们想和你说的事儿是……”维奥莉说。但是她无法 把话说下去。斯蒂温站在树篱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他用不着说。维奥莉知道,如 果她胆敢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他就会伤害弟弟,就在那儿——蛇形树篱旁边。用不 着说话,波德莱尔家三个孤儿的“夙敌”就向他们发出最严厉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