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夜晚,是波德莱尔家兄弟姐妹三人觉得最漫长、最可怕的夜晚。尽管以前, 他们也熬过许多个漫漫长夜。萨妮出生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三个孩子都得了非常 重的流行性感冒,高烧不退,爸爸一直守候在床边,安慰他们,用冷毛巾敷他们滚 烫的脑门儿。父母被大火烧死的那个夜晚,三个孩子住在坡先生家,痛不欲生,彻 夜未眠。当然,后来在奥拉夫伯爵家,也度过许多个可怕的夜晚。 可是,今天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糟。从蒙泰叔叔回来一直到上 床睡觉,斯蒂温一直严密监视三个孩子。“监视”在这儿的意思是:“盯得很紧, 不给他们和蒙泰叔叔单独说话的机会。”蒙泰叔叔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做梦也没有 想到,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正在他的家里发生。他们把蒙泰叔叔买回来的其他东西 往屋里拿的时候,斯蒂温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外那只手揣在口袋里,口袋里装着 刀。可是蒙泰叔叔并没有因此而警觉。他只是围着刚买回来的那些东西,高兴得打 转转。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斯蒂温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三个孩子,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不是善意的微笑i 而是威胁人的狞笑。做蘑菇汤的时候,蒙泰叔叔只顾看汤烧开了 没有,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斯蒂温不是用菜刀,而是用他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切蘑菇。 吃饭的时候,斯蒂温讲了好几个有趣的故事,对蒙泰叔叔的“科研工作”大加赞美。 蒙泰叔叔被他吹捧得飘飘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当儿,他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把刀, 在维奥莉膝盖上蹭来蹭去。吃完饭,蒙泰叔叔宣布,他要带新助手到蛇屋里看看。 他太着急了,全然没有意识到,三个孩子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上床睡觉去了。 独自住一个屋子,第一次成了痛苦而不是享受。因为没有相互之间的关心和抚 慰,三个孤儿觉得更加寂寞、无助。维奥莉凝视着贴在墙上的白纸,在心里琢磨, 斯蒂温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克劳斯坐在沙发椅里,开着台灯,但是一页书也看不进 去。萨妮看着她那些硬邦邦的玩意儿,哪个都不想咬。 三个孩子都想悄悄地溜进蒙泰叔叔的房间,把他叫醒,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要想溜进蒙泰叔叔的房间,必须经过斯蒂温的房间。斯蒂温比鬼还精明,整整 一夜,一直大敞着门,坐在一张椅子里,守候着。孩子们偷偷地拉开一个门缝,向 漆黑的走廊张望,看见斯蒂温刮得溜光的脑袋,像一个灰白的球,在黑暗中轻轻晃 动。他们还看见斯蒂温手里那把刀像落地式大摆钟的钟摆一样,摆来摆去,在一片 昏暗中闪着幽幽的光。这情景太可怕了,三个孩子都不敢穿过这条走廊去找蒙泰叔 叔。 天终于亮了,天边升起鱼肚色的白光。屋子里也渐渐明亮起来。波德莱尔家三 个孩子睡眼惺忪走下楼梯,去吃早饭。因为彻夜难眠,他们都迷迷糊糊,浑身疼痛。 像第一天早晨在这里吃蛋糕时那样,孩子们都围坐在桌子旁边。可是今天,他们都 无精打采,没有胃口。自从到蒙泰叔叔家以来,他们第一次没有急着到蛇屋,开始 一天的工作。 “我想,现在得走了,”维奥莉终于说,放下那块几乎没有吃的面包片。 “蒙泰叔叔肯定已经开始干活儿了,正等着我们呢! ” “我敢保证,斯蒂温也在那儿,”克劳斯说,闷闷不乐地看着他那碗麦片粥。 “我们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把事实真相告诉蒙泰叔叔了。” “英嘉! ”萨妮难过地说,把一口也没有吃的胡萝卜扔到地板上。 “要是蒙泰叔叔知道我们知道的这些情况,”维奥莉说,“斯蒂温又知道蒙泰 叔叔已经知道了我们知道的这些情况,就好办了。问题是,蒙泰叔叔不知道我们知 道的这些情况,而斯蒂温又知道他不知道我们知道的这些情况。” “我知道。”克劳斯说。 “我知道你知道,”维奥莉说,“可是我们不知道奥拉夫伯爵——我是说斯蒂 温——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当然是想把我们的财产弄到手。可是,我们现在的监护 人是蒙泰叔叔,他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 ” “也许他想等你到法定的年龄,再设法偷走这笔钱财。”克劳斯说。 “照你这么说,他还得等四年。四年可不能算短了。”维奥莉说。三个孤儿沉 默着,都想起四年前的情景。四年前,维奥莉十岁,头发剪得很短。她记得,大约 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发明了一个削铅笔的卷笔刀。克劳斯那时候八岁,对彗星特 别感兴趣,读了家里所有天文学方面的书。萨妮四年前还没有出生。她坐在那儿吃 力地想,四年前是个什么样子呢? 一定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没有什么好咬的东西。 对于三个孩子来说,四年确实是漫长的岁月。 “快过来,快过来,今天早晨你们怎么都慢吞吞的,没有一点儿精神气儿? ” 蒙泰叔叔手里拿着几张折叠着的小纸,推开门大声说。今天,他的气色比哪天都好。 “斯蒂温来了才一天,现在就已经在蛇屋里干活儿了。事实上,他去的比我还早。 我下楼梯的时候,和他撞了个满怀。他这个人干活儿挺卖力。可你们三个,像匈牙 利懒蛇一样,半小时才往前爬一英寸! 今天要干的活儿很多。我还要赶六点钟那场 《雪山蛇神》呢! 我们必须快! 快! 快! ” 维奥莉看着蒙泰叔叔,意识到,也许这是他们避开斯蒂温和蒙泰叔叔单独谈话 的惟一机会。可是看到蒙泰叔叔那副着急慌忙的样子,维奥莉不知道他有没有耐心 听她把话说完。“说到斯蒂温,?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想和你谈谈对他的看法。” 蒙泰叔叔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向四周瞥了一眼,确信没有人偷听的时候,才弯 下腰,压低嗓门儿说:“我正想和你们说呢,”他说,“我已经对这个斯蒂温产生 怀疑了。很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波德莱尔家三个孤儿互相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真的? ”克劳斯问。 “当然是真的,”蒙泰叔叔说,“昨天夜里,我就觉得新雇的这个助手非常可 疑。这个家伙看起来狡猾阴险。我……”蒙泰叔叔又朝四周看了一眼,声音放得更 低,孩子们紧张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我想,我们应该到外面去谈这件事情。 好吗? ” 孩子们点点头,从餐桌旁边站起身来。吃早饭用过的盘子、碗堆放在桌子上。 一般来说,吃完饭,当然应该马上把餐具洗干净,放起来。可是今天情况紧急,情 有可原。总而言之,他们跟着蒙泰叔叔,经过画着两条蟒蛇的门廊,走出前门,来 到草坪,仿佛要和蛇形树篱探讨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 “我并不想自吹自擂。”蒙泰叔叔说。他用了“自吹自擂”这样一个成语。 意思是“自夸”。“但我的确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爬行动物学家之一。” 克劳斯眨巴着一双眼睛,没有想到蒙泰叔叔的“开场白”竟是这样一句话。“ 当然,”他说,“可是……” “所以,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们。”蒙泰叔叔继续说,似乎压根儿没有听见克 劳斯的话。“许多人都嫉妒我。” “我想,你的话没错儿。”维奥莉说,对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迷惑不 解。 “人们要是对你嫉妒的时候,”蒙泰叔叔摇着头说,“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我在拿爬行动物学学位的时候,同屋那个家伙嫉妒得要命,居然偷吃了我发现 的蟾蜍。那是一个新品种,只有一个标本。我被逼无奈,只好给他的胃拍了一张x 光片。论文答辩的时候,只好用这张X 光片代替实物。现在,种种迹象表明,我又 处于这样一种险恶的境地。“ 蒙泰叔叔说什么呢? “我跟不上你的思路。”克劳斯说。这是一种礼貌的说法。 意思是:“你说什么呢? 蒙泰叔叔。” “昨天夜里,你们上床睡觉之后,斯蒂温问了我许多关于蛇的问题。还打听我 们秘鲁之行的每一个细节。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 “我想……”维奥莉说。可是没等她再说出第三个字,蒙泰叔叔就打断了她的 话。 “因为这个自称斯蒂温的人,”他说,“是爬行动物学会的一个成员。他来这 儿,是为了找到我那条‘剧毒神蛇’,剽窃我的研究成果。你们三个孩子知道‘剽 窃’的意思吗? ” “不知道,”维奥莉说,“可是……” “意思是,斯蒂温要偷我的蛇,”蒙泰叔叔说,“然后当做自己的研究成果, 在爬行动物学会展示。因为这是一个新品种,我没有办法证明最初是我发现的。恐 怕不等我们做任何解释,‘剧毒神蛇’就被命名为‘斯蒂温蛇’,或者别的什么玩 意儿了。如果他打的就是这样一个主意,想想看,我们的秘鲁之行会是怎样一个结 果! 我们捕捉到的每一只蟾蜍,收集到试管里的每一种毒液,记录下的每一条蛇的 习性,一句话,我们取得的每一点成果,都会落入这个爬行动物学会派来的奸细手 里。” “他不是爬行动物学会派来的奸细,”克劳斯不耐烦地说,“他是奥拉夫伯爵 ! ” “我知道你的意思! ”蒙泰叔叔激动地说。“他的行为确实像奥拉夫伯爵一样 卑鄙。所以我要采取行动。”他举起一只手,扬了扬手里那几张纸。“你们知道,” 他说,“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到秘鲁。这是五点钟的船票。我们乘坐的那条船叫‘普 洛斯彼罗号’。一条好船。可以穿洋过海,一直把我们送到南美洲。这张票是我的, 这张是维奥莉的,这张是克劳斯的。还有一张是斯蒂温的。萨妮没票。为了省钱, 我要把她藏在箱子里。” “迪泊! ”萨妮叫喊着。 “我在给萨妮买船票的问题上耍了一个花招。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认真得很。” 蒙泰叔叔激动得满脸通红。从手里抽出一张小纸,撕得粉碎。“这是斯蒂温的船票。 我不能让他和我们一起到秘鲁。明天早晨,我就告诉他,呆在家里照看我那些标本。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到秘鲁。” “可是,蒙泰叔叔……”克劳斯说。 “我得提醒多少次,你才能记住,打断别人是不礼貌的! ”蒙泰叔叔摇着头, 打断克劳斯的话。“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一定担心,他一个人 留在这儿,一定会对‘剧毒神蛇’下毒手。不要急,孩子们。‘剧毒神蛇’和我们 一起到秘鲁远征。我们可以把它放在箱子里带着走。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看起来闷 闷不乐,萨妮。我想,有‘剧毒神蛇’和你做伴,一路上你一定非常快乐。不要着 急,孩子们。你们都看到了,局面还控制在蒙泰叔叔手里呢! ” 如果有人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比如一位餐厅服务员,本来应该给你往咖啡里 加低脂肪牛奶,结果加了脱脂牛奶,你很容易向他们解释,为什么错了,错在哪儿 了。可是如果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大错,比如说,这位服务员不是按吩咐给你端来咖 啡,而是咬了你的鼻子,你就会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呆若木鸡,大张着 嘴,眨巴着眼,不知道如何是好。波德莱尔家的孩子们现在就是这样。蒙泰叔叔居 然以为斯蒂温是爬行动物学会的奸细,而不是奥拉夫伯爵! 这个错误简直太大了, 兄弟姐妹三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了,亲爱的孩子们,”蒙泰叔叔说,“这一上午我们浪费的时间够多的了。 我们得……哎哟! ”他突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蒙泰叔叔! ”克劳斯喊了起来。波德莱尔家三个孩子看见一个很大的、亮闪 闪的东西砸在蒙泰叔叔身上。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看出,那东西原来是一盏分量很 重的铜台灯。这盏台灯原本放在克劳斯的房间里,紧挨那把大沙发椅。 “哎哟! ”蒙泰叔叔又疼得呻吟了一声,把台灯从身上推开。“这一下砸得可 够戗。肩膀一定受伤了。谢天谢地,没有砸在头上。要不然,老命也没有了。” “可它是从哪儿砸下来的呢? ” “一定是从窗台上掉下来的,”蒙泰叔叔说,指了指克劳斯的房间。“那是谁 的房间? 克劳斯,我想一定是你的房间。无论做什么,都不要毛毛糙糙。不能把这 样重的东西放在窗口。你瞧,差点儿出了人命。” “可是这盏台灯根本就不是放在窗口的,”克劳斯说,“为了坐在沙发椅里看 书,我一直把它放在凹室里。” “是吗? 克劳斯,”蒙泰叔叔说,站起来,把台灯交给他。“你难道以为我会 相信,这盏台灯长了腿,自个儿跑到窗台上,从那儿跳到我的肩膀上? 快把它送回 你的房间,放到安全一点儿的地方。这件事就不要再提它了。” “可是……”克劳斯说,姐姐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连忙打断他。 “好了,克劳斯,我帮你拿,”维奥莉说,“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它放 好。” “去吧,不要走的时间太长,”蒙泰叔叔一边揉肩膀,一边说,“我们在蛇屋 等你们。你跟我走,萨妮。” 穿过门庭之后,四个人在楼梯口分手。蒙泰叔叔和萨妮向蛇屋走去,维奥莉和 克劳斯抬着那个很重的铜台灯向克劳斯的房间走去。 “你很清楚,”克劳斯对姐姐生气地说,“我不是那种毛毛糙糙的人,也没有 把台灯放到窗口。” “我当然知道,”维奥莉悄悄地说,“但是和蒙泰叔叔解释这些没用。他以为 斯蒂温是爬行动物学会的奸细。我和你一样清楚地知道,台灯是斯蒂温扔下来的。” “你们俩可真聪明。”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维奥莉和克劳斯吓了一跳,手里 的台灯差点儿跌在地上。原来是斯蒂温。哦,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管他叫奥拉 夫伯爵。就是这个大坏蛋。“是呀,你们历来就是聪明的孩子,”他继续说,“太 聪明了。不合我的口味。不过,你们也没有几天好活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你太不聪明了,”克劳斯毫不示弱,“这盏台灯差点儿打在我们身上。如果 我和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波德莱尔家的财产你可连边儿也沾不上了。” “哦,天哪! 天哪! ”斯蒂温说,狞笑着,露出满嘴獠牙。“如果我想害你们, 早就血流成河了。不,我连波德莱尔家三个孤儿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动。在这幢房子 里不会。不要害怕,小东西。等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一个破起案来更困难的地 方,我才下手。” “那会是个什么地方呢? ”维奥莉问道,“我们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长大成 人。” “是吗? ”斯蒂温说,“据我所知,我们明天就离开这个国家了。” “蒙泰叔叔把你的船票都撕了,”克劳斯得意洋洋地说,“他怀疑你,所以改 变了计划。你不会和我们一起扬帆远航了。” 斯蒂温皱着眉头,不再狞笑,满嘴獠牙变得更大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宛如 两道雷电,刺得维奥莉和克劳斯闭上一双眼睛。“我从来就没有指望他的什么计划,” 他用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声音说,“如果发生一场事故,就连最好的计划也得改变。” 他用一根钉子似的手指指着台灯。“事故经常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