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天晚上,从机场回来后,我想上街去。我很难只身走进家里。我可以在睡觉 前散散步或者跑一跑。也许我应该和她们一起去旅行,我想。实际上,我没有任何 合适的理由留在这里。 我穿上风衣,出了门。街道显得很宽阔,像个没有墙垣的隧道。 我开始跑起来。 一阵轻风拉长了树影。 我看着我的鞋敲击着水泥地面。敲击的声音似乎离我很远。环绕着公园的街道、 房屋、电灯杆下的白光,仿佛都被细雨施加了魔法。 我知道这是我所住的市区,可又觉得好像我从来没有在那儿呆过。那只是树木 和建筑物的渺茫幻景。 某个房间里传出狗的狂吠。我加紧了脚步,又站住了。 我想脱掉汗衫,可我明白,那样我会冷得发抖的。哈气的小气团喷发出来之后, 立刻消散了。 一种盲目的愉悦推动着我的双腿。 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区里。走在这个城区里,它给我带来了美好的回忆。 再过去一点,就是母亲的家。再往前,是几个舅舅的家,再过去,是我的学校。 那个街道系统涵盖了圣伊西德罗,米拉弗洛雷斯,构成了一个清洁房屋的网络…… 而现在,我孑身一人,没有克劳迪娅,没有女儿,没有任何理由地跑步,除非说是 为了保持体形而锻炼,我只是想在夜跑中振奋自己,在疾步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 保持在空中。 到了高尔夫大街,我又沿着灌木丛跑。卡车在我身旁轰响,像是短促的枪声。 我决定向埃尔·奥利瓦尔跑。经过解放者大道和征服者大道,又沿着博斯克中 心道奔跑。清风摇曳着树木,我觉得就像远处传来的哨声,也可以说是大街上的喇 叭声。 我叫住一辆出租车。我有个想法,有点盲目,不过我觉得十分自然。我要求出 租车司机把我送到阿尔梅纳拉医院。 出租车司机望着我,大概看我穿着风衣感到奇怪。他顺着桑洪大街走,在格劳 拐了弯。我大口地喘着气,犹如击鼓。很快我们到了医院的铁栅栏旁,那些楼房和 被遗弃的建筑宛若龌龊的幽灵,寂静也被小公共汽车马达声打破了。 我决定向右走。面前是格劳大街一片肮脏的情景:房屋的暗影,点点灯光,强 烈的橡胶和烟雾味道。 我决意要去上城区的埃尔·安赫尔墓地。我对自己的决定并不意外,觉得再自 然不过了。我下了出租车。 我,一个白人,穿着工装,出现在这条街上。看见我的人都觉得奇怪,我像是 个怪人,一个奔跑的疯子,一个幽灵。 我继续向前走,来到一座墙下。污秽的光线一直照到了里面。不时又有冗长而 吃力的汽车行驶的声音。我向前走,直到找到了那条向左拐向墓地的斜街。远处, 我看到了一根顶柱的影子。我正走近一个教堂。 在街的另一头,有人过来了。一个低矮的影子,那个人挥动着胳膊,迈着军人 的步伐。 我决定把速度加倍。 可能那个人已经看见了我( 一个白人,在这个时间到这种地方来) ,来抢我的 东西。不管怎么说,这事都不新鲜。 影子越来越清楚了。他正在加快步伐。差五十米我们就碰到一起了。 我几乎能看清了。我站住脚,屏住呼吸。那人就在那儿,离我不到一米,他就 在电线杆的灯光下。 他圆脸庞,目光呆滞,就像布娃娃的眼睛。 那人并没有看我,也没有止步,继续向前走,并没有转身。他经过的时候,我 感到被空气轻轻击打了一下。 剩下我一人在那里,喘着气,看着他远去。 我来到教堂旁,踏上了先贤牧师墓地对面的小径。我觉得自己在飘浮。干涸的 土地,开裂的水泥地,飘落的枯叶,铁栅栏,墓碑的影子,一切都好像从远处飘过。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问房子的门开了。一群人围坐在一堆酒瓶子周围。几 乎没有人转身看我。 我来到墓地门前。手持喇叭的天神,散落在甬道上的破碎花瓣。我坐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长时间,我看着自己的鞋,看着水泥地,一棵树慢慢摇曳。 到处空空荡荡,万籁俱寂,就好像寂寞在那里组织了一支军队。 我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嘴巴倚在膝盖上。 一辆开着车灯的轻型卡车从拐弯处出现了。它在我面前停下来,一个警察跳下 车。我对他说我很好。我拿出手机,现在是否有出租车司机还没睡觉? 来了辆出租 车。 我回到了家。 我冲了很长时间的淋浴。出来后,坐在沙发椅上。我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凌 晨四点了,电视里播放着有关加勒比岛的资料片。 她们在那儿吗? 早晨,我喝了杯浓咖啡,吃了蜂蜜面包片。我身旁有一道黄色 虚线。鸟儿的歌唱从花园里传来。 在办公室,珍妮手里拿着张纸在等我。“我昨天去了公共注册处。这是业主名 单,他们在五月二日大街那个街区出售过房产,他们在那儿见过米丽娅姆。一共有 十七个。” 十七个可够我们找一阵子的了。整个上午,我们按照地址一个个地打电话。所 有打通的电话都说从未在那儿拥有或租过小店。 “可有三个人没打通,”珍妮说,“最好你亲自去找他们。” “行。” “我给你写个地址。” 我停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是否对你说过,我非常感谢你帮助我做了这些事情。”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她微笑着,“我也好奇,那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埃里韦托·科蒂内斯,地址是耶稣·马利亚的格雷戈里 奥·埃斯科韦多大街。第二个是安娜·玛丽亚·米兰达,住在圣博尔哈的拉斯阿特 斯大街。第三个叫比托里诺·安科,地址是塞卡多的解放者大道。 第二天早晨八点,我开车来到了圣费莉佩居民区的矩形楼下,找到了埃里韦托 ·科蒂内斯的家。。我敲敲门。突然有个自称科蒂内斯先生的人站在我对面。他膀 大腰圆,秃顶,惺忪的睡眼还有些冷酷,肤色像个年轻的恐龙。他紧闭着嘴巴,脸 上带着不由自主的嘲弄表情。 “请原谅打扰您了,先生,”我说,“我是阿德里安·奥马切博士。” “噢。怎么了? ” “我正在做个调查。是私事,没有任何法律问题。您是否在五月二日大街开过 或租过一个商店? ” 那人嘴里嚼着什么。有块肚皮露了出来,胸前挂着个铁十字架。 “我不知道任何关于商店的事,”他说,“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听见了吗,我 不知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您不知道五月二日大街附近有什么商店? ” “不知道,”他低声说,“你像个有教养的人,嗨,我不懂你到别人家问这些 傻话要干什么。” 他关上了门。 我的下一站是圣博尔哈一条人迹稀少、斑驳陆离的街道。安娜·玛丽亚·米兰 达出来接待了我。她穿着天蓝色的紧身女衫和长长的裙子,以她长长的脚脖子支撑 着。连成一片的红色粉刺疙瘩遍布在整个脸上,眼睛像被压扁了似的,散露出冰冷 的怜悯。 我对她重复了我的问题。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正关着门,突然又把门打开了。她发出了金丝雀般的嗓音:“我已经把我的 房子卖了。我不知道任何关于小店的事,先生。不,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 我上了车。看看手表,十一点。我还没吃早饭。我把车停在一个餐厅前。我买 了份报纸,要了咖啡和烤肉三明治,坐下来看报纸。社论版上有篇阿图罗·高纳的 文章。 “我对形势甚感忧虑,因为,亲爱的读者,您也知道,我也为秘鲁感到悲痛。” 我翻到了演出版。看到一位名叫莫纳·马拉佐的夫人从巴黎发来的文章。“我从巴 黎给你们写信,我正看着旺多姆广场。昨天我和法国一群十分尊贵的人物一起吃饭。 说实话,那真是美妙的聚会! 那是群经过精心选择的人,在整个活动过程中,没有 任何食客站起来上厕所。” 我又翻金融消息版,看看那些总能让我平静的数字和号码。 有个影子猛然出现在咖啡厅门口。是个高大的人,宽肩膀,石头般的脑袋。他 旁边有个瘦小的女人。她穿着带毛边的外套,脸上浓妆艳抹,蝴蝶裤,甜菜色的头 发,内穿性感运动衫,下身一件男式黑色工装裤……就像一对性表演小丑。他们坐 在我附近,看着我。在看报纸的那段时间里,我感觉到他们在笑,在议论着什么。 我拿出手机,给普拉顿打电话。 “我们能一起吃午饭吗? ”我问。 “行,只要你愿意。咱们去菲耶斯塔,我请客。” 我关上手机,去找那个叫比托里诺·安科的先生的家。 他的家( 也许是他的办公室) 在塞卡多的解放者大道。如果从他那儿还得不到 什么东西,我们就得按照名单重新再找。 到了桑洪大街尽头,我从司法大厦的楼梯旁走过,进了兰帕小街。我停了几次。 排着长队的冒烟小公共,红绿灯前的扒手,卖饮料的小贩。我进了兰帕的一块空地, 走到出租车队伍旁,那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我到了那个地址。那是一座楼,剥蚀的柱子,铝制扶手,墙上裹着奶油色塑料 布。在一层,我看到一个玻璃柜里有一小堆橙子,一个金属榨汁机,还有块黑板, 上面写着:橙汁一索尔一再往前,是电梯。我来到了五层,走进绿色楼“您的表兄 ?谁是您的表兄,安科先生?” “可是,对不起,先生,首先,要问一下,您为什么要找他,先生? ” “我想了解一个女孩,一个叫米丽娅姆的女孩。”我说。 他的脸愣住了。他的右手向桌子上抹去,像是要打扫灰尘。 “米丽娅姆? ”他唧咕着。 “是的。您不认识她? ” 他的一只手蜷在另一只手里,就不动了。 “认识,不过我不知道她人怎么样。” 停了一下。我向他微笑。 “您见过米丽娅姆? ” “见过,不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了。” “她在您的店里工作,有人告诉我。” “可是您为什么要找她? ” 这时候,楼里开始出现了一种类似水泵的声音,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器在喘气。 声音越来越大,一瞬间达到了高峰,然后就降了下去。 “好吧,只是件私事,安科先生。” “私事? ” “我估计他认识我父亲,是件家事。” “噢。” “能给我帮忙吗? ” “好吧,我把小店租给了表兄,可我不能告诉您太多,博士,您会原谅我的。” 我斜靠在椅子上。 “好吧,别担心,那么告诉我,我现在在哪儿能找到您的表兄? ” 我看他犹豫了,晃着脑袋,仿佛在啃一个气球。 “我不知道他现在可能在哪儿,博士。这段时间我没见过我表兄。不过,请原 谅,博士,您还没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找他。” “我是找她,找米丽娅姆。” “为什么,博士? ” “为了我刚才跟您说的。我估计她认识我父亲……” 我停了一下,看见他正盯着我,然后他又低下头,把头转向一旁。 “她认识您父亲,您说? 在哪儿? ” “我估计是在阿亚库乔,或者说在万塔。” 他用一个手指轻轻敲打着办公桌。 “好吧,这不是我的事,”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给您帮忙,博士。” “您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消息,或者有谁能告诉我点什么? ”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发亮了。 “告诉我您的地址,博士。如果我知道什么,会通知您的。” 他打开抽屉。 他拿出个带兽皮环的记事本,手指头在舌头上蘸了一下,翻了几页。 他拿着我的名片,慢慢地写着,一笔一画,在每个重音的地方都划个小疙瘩。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我刚转过身,就听到他的声音:“有个问题,博士。” “好,您说吧。” “您父亲是军人? ” 我夹着雪茄烟。 “是的。” 他观察着我。 “是海军学校的? ” “对,是海军学校的。” “行了。” 他向下看着,关上了抽屉。 “如果我知道什么,就通知您。” “谢谢。” 我猛然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楼梯。 菲耶斯塔餐厅的装饰给人的感觉,是一群陌生人突然闯进了一个房问:一套家 具,全铺的地毯,还有个天井。 餐厅的主打菜是鸭饭,炸豆饭,面糊汤。不过餐厅还有吸引人的附属方面。例 如,它的样子像是个被遗弃的居室。 菲耶斯塔的家具和地毯给顾客一种幻觉,当顾客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好像刚刚 征服了一个家,而那个家庭的成员刚刚逃跑,或者正关在家里等待财产拍卖。来客 可以在他的家里为所欲为,并且是由别人来付款。 我进去的时候,普拉顿正举起一杯酸皮斯科酒。他对面有个杯子,里面也斟满 了酒。 “我刚才看见你正停车,就给你要了一杯,”他对我说。 我在他旁边坐下。 “怎么样,阿德里安? ” “我这几天想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己单独呆几天,想念我母亲。我去过她家几 次。好像去看她……去看她一样……” “可是死亡是个必须忍受的可恶东西,而后在生活中,还得面对它,想起它, 从来不能无视它,不过也得忘掉死亡,听见了吗? 你也看到了,有这么多酒,这么 多吃的,这么多要做的事情。你不能永远悲痛,知道吗,一阵子就行了,也就如此。 就是这样。” “你已经成了哲学家。大概是皮斯科酸酒让你这样想的,”我说。 “可能是。” “好吧。” “你从办公室来? ” 我吮了口酒。 “我从利马市中心来。我去找个人。” “谁? ” “我正在找个姑娘。” “找谁? ” “找那个米丽娅姆姑娘。” “你还弄这事呢? ” “这是他临死前要求我的。” 我喝干了杯里的酒。 “你找到什么了? ” “我刚开始同人谈。不过没有人认识她。或者他们只是这样说的。” 我跟他讲了我看过的三个人。普拉顿听着我说,一边大口地喝酒。他又要了一 杯,看着我。 “很显然,安科先生知道点,你不这样认为吗? ” “但愿如此。” “你要是看见了米丽娅姆,又对她说什么呢? ” “我一点儿都没想呢。” 侍者走过来。 “两位先生是否准备用午餐了? ” 我们要了浇汁通脊和啤酒。 “妈的,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我表兄,”普拉顿说,“这个表兄已经多年没 见了。有个时期,我们天天在我姨家里见面。而现在我们只是形同路人,只是遇上 时打个招呼而已。怎么回事,不是吗,人怎么还会变脸呢? 我们先是敬重他们,我 们总能见到他,可突然有点事儿,或者什么事都没有,你就见不到他们了,你也不 知道为什么,可过了段时间,你在街上遇见了他们,也只是问候而已,你又扬长而 去。以前你还拥抱他们,可现在只在遇到时才打招呼。就是这样,知道吗? 你的兄 弟可以像个生人似的,要不就像个神父。 而现在你拼命地要找那个你并不认识的女人。你要对她说什么? ” “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让侍者再拿杯啤酒来。 “妈的,你要让她宽恕你,是的。你要对她说什么? ” 普拉顿的嗓音简直是咆哮。 “要她宽恕我,为什么? ” “妈的,就因为你有个混账爸爸。” “我对我爸爸的事没有责任。” “当然是。不过你也有部分责任,知道吗? ” “为什么? ”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爸爸承担罪责,也要为我们的子女承担罪责。”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样。” “说什么傻话呢,你知道吗? ” “我不知道,我认为我们有责任。他们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子女,不是其 他人。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不能脱离他们。” “不过对他们做的事,我们没有责任,就是这样。” 他微笑了。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手交叉在一起。 “你觉得你会对那个姑娘说什么? ” “好吧……我想问问她,我父亲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坏。不过也不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想找到她。我不想让事情传开。也许消息能够扩散,这对我 可不合适。我现在感觉很不好,真的。” “你怎么了? ” “我昨天晚上出去走了走,我忽然想起要走到墓地去,你不会相信的。” “你怎么会这么做? ” “不清楚,只是心血来潮。” “你在那儿有什么亡人吗? ” 他胸前发出一个声响。普拉顿接了手机。“我不能谈,现在有客人,”他说。 “别烦我。” “祝你健康,伙计,”普拉顿说着举起了酒杯,“为了你妈妈,也为你爸爸。 还为你找的那个姑娘,无论她在哪儿。” 刚到办公室,我就听到了珍妮的声音。“你怎么样,夫人? 真高兴听到你说话 !” 是克劳迪娅打来电话。我拿起话筒。“我们在这儿都很好。这儿的太阳太棒了, 女儿们高兴极了。你不觉得提精神吗? 你明天乘第一班飞机来,听见了吗? ” 我同她说了会儿话,阿莉西亚和露西亚又跟我说了几句。“一切都好,爸爸, 都好。” 那天下午,珍妮走进我的办公室。 “我找到了。”她对我说。 “什么? ” “比托里诺·安科在五月二日大街曾经有个小店。”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他为一个雇员付社会保险。” “为谁? ” “为一个叫保利诺·巴列的人。” “你有他的地址吗? ” 珍妮掏出她的记事本。 “保利诺·巴列住在一个叫万塔二区的地方。” “万塔二区。” “名字就是这么叫的。我听说那个地方全是阿亚库乔的移民。是在圣胡安·德 卢利甘乔,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地址。” 我在我的电子记事本上记下了情况。 “他突然成了米丽娅姆的丈夫。”珍妮说。 “我不信。”我说。 “喂,阿德里安。” “出了什么事? ” 她靠在办公桌前,用她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觉得你虽然没见过她,可你已经爱上了她,是不是? ” “我没爱上任何其他人,”我说,“除了你。” “太滑稽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