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在万塔广场,我看到了安塞尔莫和他的雪佛兰。 返回瓦曼卡的路上,我几次让他把车停下来。我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勾勒 在黄昏山峦中的大树,蜿蜒在山坡上的公路。在我的右侧,是广袤的密林和岩石。 “能不能从万塔徒步旅行到瓦曼卡? ”我问安塞尔莫。 “得爬上去。不过已经有人这样做了,还有人正在做。” 他回答我。 “要是晚上,而且是寒冷的冬天,也行吗? ” “什么都行,先生。一切都可能。” 安塞尔莫把我送到了瓦曼卡的兵器广场。天已经黑了. 我在广场旁边的一条街 道上走着,来到了一个带有玻璃和栅栏的地方。牌子上写着烤鸡加炸土豆。我走进 去,坐在一张铺着红白方格桌布的桌子前。大厅宽敞,有个收音机音箱和酒柜。铁 窗朝向一个若明若暗的花园。一个瘦削的小伙子,留着小胡子,眼睛蜡黄,正在柜 台后面慢吞吞地刷着一个杯子。 那里唯一的菜就是沙拉、鸡肉加炸土豆。情景就像是一张以前的明信片。鲁文、 父亲和我曾经在米拉弗洛雷斯的兰乔餐厅吃过几次鸡肉和炸土豆。我向伙计要瓶啤 酒,他迅速离开,就像逃跑似的。我嘴上叼一支烟,这在高原的第一天里,好像是 个错误。 只是在这时候,我才感到有个妇女坐在我身边的桌子旁。 我觉得从装束上看,她应该是利马人,或者至少是个大城市的女人:白衬衫, 镀银项链,黑色的裤子,珍珠耳坠,几个手指上戴着戒指。她切着鸡肉,穿插喝几 口啤酒,仔细地吞咽着。她不时地向我张望。 我想和她坐在一起。我想我可以采用传统战略,走过去,对她说些挑逗的话, 例如“我们是不是原来就认识? ”或者其他类似的话语。不过这些话都早了点儿。 我站在她身旁,只是简单地提议坐在她旁边( 最糟糕的就是她拒绝了我) ,她 没有回答,不过我坐下来以后,感觉到她已经恼火了。 “咱们聊聊吧? ” 她告诉我她是阿亚库乔人,但是并不住在那儿。她已经在那儿呆了几天,第二 天早晨走。 她嗓音深沉,每句话都像是一块沉重而又清洁的大砖头,在她周围建起了一道 围墙。她的眼睛让我惊奇,又黑又大,看东西时总是像从远处张望。她的嘴扭曲而 难看。 我对她说我刚刚到,只身在这个城市。她大概这才觉得我值得可怜。 “你从利马来? ” “是的。” “出差? ” “不。我来找个姑娘。” “找谁? ” “这儿的一个姑娘。” “她是谁? ” “我父亲在这儿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姑娘。说来话长。 你叫什么名字? ” 她打开皮包,拿出记事簿,好像是要证明什么。她茫然地说飞机第二天早晨起 飞。 有人开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是萨克斯、小提琴和吉他的声音。一群教民低声笑 着。 她收起了记事簿。 “你叫什么? ”我追问。 “吉奥马尔,”她说,“我叫吉奥马尔。” 她在皮包里翻找着什么。 “吉奥马尔? ” “这是个阿拉伯名字。我爸爸是文学教授。他读了安东尼奥·马查多的诗,他 喜欢他的诗,这是关于一个叫吉奥马尔的女人的名字,于是他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的声音单调。可能在其他地方她不得不多次做同样的解释。 伙计把啤酒拿来了。 “你在这里有家吗? ” “没有。已经没有了。” “那你来干什么? ” “来看看我的父母,他们在墓地里。也来看看那些剪刀舞的演员们。” 我把啤酒慢慢地倒进杯子。收音机里是一首瓦依纽(一种当地民歌),一个声 音在重复着“亲爱的妈妈”。 “你喜欢剪刀舞表演? ” 她用手指敲着桌子。 “不是我喜欢,”她说,“这是我的生命。” “你的生命? ” “是的。” 她抽出一支烟,点着了,好像是要把我晾在一边.她不看我。沉默了很长一段 时间。有一家人进来了,从我们身边经过,坐在不远的一个桌子旁。两个孩子带着 甜蜜又是恶作剧般的微笑,要了汽水。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就这么喜欢剪刀舞? ” 她没有回答我。 我曾经带我的外国朋友在几个俱乐部看过剪刀舞:有几个人穿着五颜六色的服 装,旁边有把小提琴,随着平和的旋律没完没了地跳舞。 “你在这儿看到的剪刀舞跟在利马俱乐部看到的不一样,”她对我说,好像猜 到了我在想什么,“在这儿跳舞有个理由。” “什么理由? ” 我感到坦然了,看着她,等她回答。 “因为舞蹈是面对痛苦的方式。” “这跟痛苦有什么关系? ” “所有舞蹈都是对痛苦的一种挑战,舞蹈演员们不知疲倦地跳舞,把针穿在嘴 唇上。这就打败了痛苦。” “可为什么要做这些? ” “痛苦是对生活的一种馈赠。舞蹈家们跳舞是在抵御死亡。” “我不明白。” “舞蹈是对死亡的一种排遣。他们早已认识到了死亡。 如果他们不在现实中反抗死亡,他们就在音乐中反抗,在宗教故事剧中反抗, 在舞蹈中反抗。所以这里总会出现许多伟大的艺术家。” 她以一种狡的缓慢速度说着话,声调仅仅高于自言自语。她向后看着,是在对 自己说话,几乎一点儿都不理会我。 “事情总是这样。所有的艺术都这样说,”我说道,“死亡一直是一个很好的 借口,它能赋予自己重要性。不是这样吗? ” 她笑了。她的牙齿又大又白。 “告诉我,你是不是走过通向阿亚库乔的路? 你在晚上去过南边的高原吗? ” “没有。为什么? ” 收音机停止了。水和菜盘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因为你到了那儿,寒冷交织着风会通过毛孑L 进入你的身体,停止你的血液 流动。如果你站在那儿,就会冻僵你的心脏。你要是死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的 尸体在哪儿,因为风会把你的尸体带到山的高处,你就永远呆在那儿了。” “可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儿的人与别处的人不同,”她徐徐说道,“这儿的人不认为活着是正常的。 他们一直惊恐地观望生活。一个朋友一次这样对我说,‘死亡是很优秀的教师。” ’小伙子不再洗盘子了。附近桌子的两个儿童同时说着话。 “在利马,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我说道,觉得这是最恰当的话了。 “像你这样的利马人觉得这儿的工艺品很漂亮。然后你们就忘记了一切,继续 开你们的车,继续你们的旅行。你看见那儿的那个小伙子了吗,那个刷盘子的? ” 小伙子绷着脸。双手迅速地在洗手池里忙话着,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 ” “他离你也就几米远,不过地球与太阳之问的距离要小于你与他之间现在的距 离。” 我做了个鬼脸,开始微笑了。 “你看,我猜测,你想让我感到有罪。可我没理由觉得自己不好。我一点儿也 不了解他,我并没错。我有错吗? ” 我在桌子下伸了伸腿。在那儿听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女人给我上课,真是有点 悲哀。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不快的感觉,我甚至觉得我那个时 刻挺欣悦。 “你肯定想过什么是谦恭,就是作为本分,作为穷人的义务,为了活着必须卑 微,你能不能开始想象一下这点? ” 她第一次提高了嗓音。她黑色的眼睛盯着我。 “有时候想过。” “可你能真的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感觉到受压抑,没有人理会你,大家都 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你,而你又需要在主人面前卑躬有礼,以便不死吗? ” “所有人都得做到这点,在这儿在那儿,在所有地方。” “可是沉默的人们比那些能够发牢骚的人的处境要差得多,你该知道。能发牢 骚,那家伙,真是奢侈。而沉默相反……我也不知道……就像个山洞。”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迹象。她的漠然几乎可以说是丑陋的。 “是的,我想应该是这样。”最后还是我说了话。 突然她微笑了。这个时候她显得格外漂亮。她脖子上的血管都绷紧了,可她明 亮的眼睛又盯着远处,就像幽灵夜问发现了尸体。 “你不像是个坏人。”她盯着我说。 “非常感谢。”我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你如果愿意,就陪我去。” “到另外一个地方? ” 现在我又看见了她。我想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吉奥马尔可能会读到这本书。 我得说,她的声音可能在任何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响起,当我在工作会议上不知 所措的时候,或者在我空旷的卧室里。 “你会来吗? ” “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感兴趣? ” “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对我感兴趣。”她说着吐出一口烟。“你要是愿意就来 吧。” 她把一团烟灰弹在盘子里。 伙计拿来账单。我举起杯子,好像要挡住我的脸。 我拿出钱包。她一动不动。她知道我会付钱的。 我们沿着一堵长长的石灰墙走着,墙体笼罩在山影里。 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斑驳的月亮在上面照耀着。 吉奥马尔在一座木门前停下脚步。门板厚实,上面还有片片苔藓。她敲了一下 门。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把我们让进一个园子,园子里有草地和石子。这是座 砖坯房,房顶是锌板的。我们走进一个小院子,走入一条走廊和一个圆形花园。后 院的暗影好像拓展了空间。我们处在石头墙内,对面是圆形的草坪和土地。 坐在我们身边的有男有女,有的戴圆顶帽,穿西服上衣,黑色裤子,还有的穿 系带皮凉鞋。吉奥马尔递给我一把古柯叶。我感觉到牙齿间一股强烈的味道。 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听了会儿音乐了。 舞蹈者戴着圆帽,穿着白边衣服,小眼镜,舞蹈鞋。他跳舞时,身体的一侧还 带着金属片,小提琴手急速地拉着弓子。手和脚的动作,这些我以前都是远距离看 到的东西,今天就出现在我眼前,好像是第一次发现它。剧烈的舞蹈使空气为之退 让,就像是一种沉默积蓄之前的发泄。舞蹈者似乎脚不沾地。他什么也不扶,脚戳 着地,仿佛坚信他是往日的使者,受托延续一个已经延续几个世纪的动作,而且在 他之后还会有人继承和延续下去。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某个时刻,吉奥马尔和我站起来,很快,我们又 到了街上,一起走着,没有交谈。 在路上,我拉起了她的手。 我们来到了兵器广场上。 我们坐在一个凳子上,身处由环山形成的巨大空气井里。广场上空空如也。天 空中的点点繁星给石头地面罩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 “跳舞的人叫塞瓦斯蒂安。我觉得他认出了我。” “他是什么人? ” “朋友。我现在不能看到他。” “为什么? ” “由于我家的事情。” “他一直跳舞? ” “就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 “你总来看他? ” “从我还是姑娘时开始。我在他和其他人身边长大。 每到耶稣受难日,他们就开始跳。” “每到耶稣受难日? ” “是这样。当其他人的上帝不在时,善良妖魔就可以露头,祈求大地的恩惠。” 我看见一条银线消失在大教堂的正面墙上。一个影子走向另一侧。有个人慢慢 走着,向我们转过身来,接着又继续走他的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个舞蹈家跳舞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他原来的人了,” 她喃喃着,“并且抛弃了他的名字,他的记忆,他的希望。舞蹈家就是舞蹈。 服装就是他的身体,音乐就是他的身体,空气就是他的身体。他已经不是一个跳舞 的人。大自然在他身上呼吸。由于这个舞蹈家,树的生命,山的生命,小溪的生命 都延续了下来,并归属于我们。所以,当世界终结时,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它重新产 生。舞蹈创造了它,音乐创造了它。身体就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如果各种神祗都 失掉了他们的身体,那就得把我们的身体送给他。剪刀舞的舞蹈家们是最先重造世 界的人。所以他们还在跳,所以总有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在舞蹈中维持着他的生命, 我们的生命。 服装移动的时候,世界也在移动。舞蹈家是上帝,舞蹈是上帝.我们也.是卜 帝.” 她停止了说话。一团云雾款款前行。这是个间歇性的大规模进军,就像是一群 怪物的迁徙。 我们附近的几张报纸被拖动着,消失在墙角里,接着就形成一股狂怒的旋涡, 随即又散开了。 吉奥马尔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僵化了的遗憾。她昂着额头望着我,身体直立在 凳子上。 “你是谁? ”我问她。“你为什么在这里? ” 我靠近了她,把她紧拥在我的肩膀前。她几乎没有动。 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温存,黑暗中的双手,臂膀之间冷漠之星的爆发。猛然 问她站了起来,离开了我。我看着她消失在大教堂边。她失踪了。 那天晚上我走了几个小时。我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条街。 第二天,我在地板上发现了一个矩形太阳。我淋浴了一下,穿好衣服,在院子 里喝了杯浓咖啡。我给机场打了电话,他们说五分钟前刚有一架飞机起飞。我想起 来了。我乘坐的飞机明天一早就起飞,她在餐厅翻看记事簿时说过。 我又在大学的内院里喝了第二杯咖啡,大学就在教堂旁边。在巨大的石地砖上, 我仿佛看到了吉奥马尔,她晶莹的眼睛,还有她茁壮的黑头发,白色衬衫,修长的 胳膊和结实的双腿。我站了起来。 我去了商场,买了把五弦琴、一支笛子和其他乐器。我也不十分清楚买它们干 什么用。 十一点,我再次启程去万塔和卢里科查,这回是个叫萨图尼诺·桑迪亚的司机 陪我。他说他是老万塔人。我向他打听曾经在卢里科查居住过的米丽娅姆。“我一 点儿也不知道,”他对我说。 车经过小地狱时,我一直凝视着这个地方。 在卢里科查教堂,我又见到了马科神父。他正在和两个女人说话,大概是一对 母女。看见我过来,她们就告辞了。 “我有好消息了,”他对我说,“刚刚来到这儿的两个老邻居,卡西米罗和特 奥多拉·西利普。他们可能知道那个姑娘。他们就住在这儿,转过去就是。” 我来到了那个家。开门的先生向下看着,头上戴着褶皱的帽子。 “米丽娅姆? 我认识她,当然认识。” “你认识她? ” “是的,在她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她。”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先生? ” “来了几个士兵,带走了她,先生,就是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也 没有听说她的任何事情,再没听说过。 肯定他们已经把她杀了。” “没杀。他们没有杀米丽娅姆。”有个声音从房子里面传出来。 男人转过身去。 “是特奥多拉夫人在说话吧? ”神父问。 一个穿裙子戴帽子的女人出现了。她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她长长地粗声喘着气,好像刚才差点儿摔跪下,可她仿佛被一根绳子牵着,撑 住了。 “米丽娅姆给我的小卡门写信。我在卡门的东西里找到了米丽娅姆的一封信。 米丽娅姆给她写了信,先生。” “一封信? ” “是的。” “我能看看吗? ” 女人回来时拿了个信封,上面有个地址,是利马的佩德罗·本图罗大街。我记 了下来。 “我能看看信吗? ” “不行,这可不行,先生。” “好吧。” “这是给卡门的信,先生。” “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 “有段时间了,是卡门还活着的时候寄来的。” “小店里就没有她其他的家人了? ” “没人了,全死了,先生。” 我告别他们。马科神父和我又返回,走向教堂。 “西利普先生的儿子也被杀了。”刚到门口,神父就说。 “就是我们刚刚见到的那位先生的儿子? ” “是的。” “谁杀的? ” “光辉道路分子。他们往他身上浇上汽油,把他绑在山上高处的一块石头上, 让他在太阳下慢慢焚化。就这样杀死了他,他就这样死了。西利普先生也知道。他 知道他儿子是这样死的。他没有一天不来祈祷,不来同我交谈的。 每天都来。我也不停地跟他说话。另外一个姑娘,杰奥尔吉娜,她以前来过这 儿,杰奥尔吉娜·甘博亚,我们见过她带着她的女儿从这儿经过。七个士兵强奸了 她,就生了你看见的那个女孩。女孩刚刚知道这些,知道她的爸爸就是七个人中的 一个。她是刚刚知道的。她就在那儿。那个女孩又能怎样呢? 她只能继续活下去, 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继续活着。还有其他这样的人。我还认识一位夫人,她叫保拉·索卡,他们杀 了她的七个孩子和她的丈夫。她有时候到这边来,有时候去阿亚库乔。索卡夫人向 我介绍了那个小伙子,金塔·奇帕纳,他在那儿,你看见了吗? 那个正走路的? 他 原来住在比尔卡舒阿曼。有个叫圣米格尔.德雷梅的村镇,光辉道路分子进去了, 他们得知有位年长的先生,一位叫路易斯。萨拉特的先生。由于萨拉特先生曾给过 陆军几个士兵吃的东西,光辉道路分子就去了他家,砍了他的头,还把他的尸体挂 到了圣米格尔·德雷梅广场的树上,他们把萨拉特先生吊在那儿。他们把他放在那 儿,并警告居民,谁也不许收尸埋葬。可是那位叫奇帕纳的小伙子见到萨拉特先生 被吊在那儿,他看着难过,于是有一天早晨,他和一群朋友一起,把萨拉特先生的 尸体放了下来,安葬了。 他们把他安葬了。你明白我说的了吗? 他们埋葬了萨拉特先生,因为他们希望 萨拉特先生能够安息,看着他被吊在那儿,他们难受,于是奇帕纳和一群小伙子冒 着生命危险,没有听从光辉道路分子,把可怜的萨拉特先生放了下来,让他安息。 安葬完以后,由于害怕,他们逃跑了,藏在几个山洞里c 可是萨拉特先生终于可以 人土为安了,而不是像块破布似的被吊在那儿。多亏奇帕纳,他才能安息。在那儿, 你能看到他正走着。” 我们又谈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提议去喝杯烧酒,“喝点加糖的烧甘蔗酒,”他 对我说。我们去了他的房间,我在那儿一直呆到我们该告别的时刻。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我开始写作。这本书就是在那儿诞生的。我仍然记得桌 上小灯的灯罩如何摇曳,还有笔尖的刷刷声。 睡觉之前,我出去在城里转了一圈。月亮反衬着黑暗,营造了一片朦胧之光。 在那片光里,世界仿佛倒置,而我则到了另一侧,进入了一张巨型照片的底版之中。 我离开市中心,沿着几条石街走着。 回到家,我就给正在玛格丽塔岛旅馆的克劳迪娅打电话。听筒里,她的声音显 得欢乐之极。我告诉她,我在阿亚库乔。 “这你在你的办公室里跟我说过,听见了吗? 可你到底怎么回事? ” “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克劳迪娅告诉我,岳父岳母对能在岛上多呆几天高兴极了。可我们几个人星期 一无论如何都得回去。 “我去机场接你们,那当然。”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醒。第二天早晨,我坐在兵器广场的多诺弗里奥咖啡馆里 看报纸。 我感到极度忧郁。想起吉奥马尔,我觉得就像个幻觉。 我从未想过除了那个晚上,我还能见到她。然而…… 关于米丽娅姆,除了那个佩德罗·本图罗大街的地址,我并没有弄清更多的东 西。她还在那儿吗? 我在车站买了返回利马的车票。我决定乘大巴车回去。旅程要 持续整个晚上。当天剩余的时间里,我在城里踱步。我买了一本书,从中得到了一 些资料。阿亚库乔的首府瓦曼加曾经是个大城市。它拥有三十三个教堂及其祭坛和 宗教绘画。在殖民时期,它是从库斯克到利马的必经之地。圣多明戈教堂是世界上 最瑰丽的教堂之一。十七世纪初,瓦曼加的建筑享有王国最佳建筑的美名。一个印 第安传说讲述道,在瓦曼加,印加人比拉科查托着一只游隼喂它( 这就是它的名字 的来源) 。还有其他资料。 到了车站。一种类似走廊的东西被当做候车室。我坐在塑料椅上,等待着上车 时间的到来。有个人向我问好,说认识我。“我们曾一起在大学读书,他坚持这样 对我说,我同你一起升级,我来阿亚库乔是为了胭脂虫红,我们正在这儿观察几种 胭脂虫红植物,是这样。” 终于单独坐在座位上了,我在窗户上寻找某种可见物的踪迹。汽车发动了,所 有的东西都在我周围颤动起来。 汽车沿着通向高原的长长弯道缓慢行驶着。我头上方的电视机突然预告一个动 作影片,我想我得吃片药了。在几个小时里,在通往利马的漫漫路途中,我们要经 过几千米高的高原,那里有湖泊和石头。 我蜷在座位里,进入了天空如洗的玄青之中,觉得这次旅行中出现的儿个形象 对我是个祝福,将会伴我终生:马科神父、西利普夫妇、安塞尔莫、萨图尼诺·桑 迪亚和吉奥马尔的面孔,以及救世主会教徒的教堂、万塔的兵器广场和军营的窗户 .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有些类似于新天堂的东西。 空气逐渐稀薄起来。我向后仰着头,试图不理会窗外的黑影,睡一觉。汽车绕 过一个山丘后,我猛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圆形的月亮,那上面寒光闪射,密布着 冷酷的污痕。那天夜里,它将一直追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