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来到维塞大街,向圣胡安- 德卢利甘乔走去。 一辆用大挂钩连接的拖斗卡车从我身边经过,车身摇摇晃晃。一队运水果的小 车,一排篱笆桩,摩的车站,围栅边的大堆劈柴,医生、学校、牙医的招牌,开阔 的白色天空,一段段的混凝土街道,还有马里亚特吉的雕像,我应该在那儿向左拐。 到了万塔二区,就在保利诺·巴列家附近,他就曾在他家里接待了我。 我转了一圈,几个孩子回过身来看我。 我把车停住了。 就是那儿。 土筑的街道上,一堵石灰墙和一扇大门。 那是一个美发厅。招牌的字体是玫瑰色的,“安第斯山祖母绿美容美发”。 我记得曾经经过这个地方,就是我去保利诺·巴列家的那天。 我站在门外边,好像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我用手指敲着方向盘,用食指点击 着一首歌的节奏,是我儿时的歌曲。“马利亚有只小羔羊,小羔羊,小羔羊。”我 原来一直认为这首歌有种凶险之感。我觉得马利亚有个羔羊,她抚摩着羔羊,马上 就要祭献它了。 我打开车门,靠在车沿上。 从这儿可以看到里面的大部分情况。一个镜子,一个摆着小塑料刷子的桌子, 一些香波和油脂瓶,一个吹风机。 台子上,儿把剪子从一个杯子里露出来。再过去一点,一个发卡盒。 墙上伸出一个陶瓷洗头盆。还有个告示:洗头两索尔,、墙壁上是黄发女人的 图片。“美丽的面孑L 就是灵魂的镜子。”蓝色和黑色的墙砖,地板刚打过蜡。 我站在门槛边。里面有三把椅子,三个小镜子。 其中一把椅子后面,一个女人正在为一位夫人剪头发。 她看了看我,只不过是扫了一眼,就继续她的工作了。 我从比尔马·阿古尔托夫人家拿来的照片就放在我的钱包里,它们活灵活现地 证实了站在我面前这个妇女的身体。 是她,是米丽娅姆。真的是她? 她长长的躯干裹在白色的紧身女衫里,泥土色 的皮肤映衬着她棕褐色的眼睛。她快捷地为夫人剪着头发,身体由那两条不时弯曲 的腿支撑着。蓝色工装下面是黑色皮鞋。 最可能的情况就是她以为我是个顾客。一个男人到女性美发店理发也不能算不 正常,尽管我的黑色沃尔沃车和我的领带与这个居民区并不协调。 我摸索着坐在了椅子上,就在入口旁边。 她继续操动着剪子。两页剪刀片的嚓嚓声……就像一只小鸟在歌唱,我想……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的雏鸟的呜叫。 她稳稳地拿着梳子,从夫人的头上梳过。每完成一个梳头步骤,她都用手掌把 头发擀压一下。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在更近距离地看她。终于,她拿掉了夫人肩膀上的蓝 塑料布,还拿出镜子,说:“行了,梅尔乔里塔夫人,好了。” 夫人站起来,给了她几个钱币就走了。 她看着我。 “你理发吗,先生? ” 我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膀,说理发。我也不知道还要做什么,就坐到了椅子上。 .她展开围裙,又在我的脖子处打个结。拿起了剪子。 “您想怎么理? ” “一般的。” “不高不低? ”她说着,用手在我的后颈部位比划。 “不高不低。” 我感觉到剪刀在头发上的颤动。从街上传来一些声音:一声狗叫,几个孩子的 说话声,一个马达的响声。 当时的情况有些滑稽。我的手放在围裙下面,她就在我身后。 这不能不说有点儿奇怪。 我父亲曾经关押和伤害过的女人就在我的喉咙边操持着剪刀,刀刃就在离我肌 肤仅有几厘米的地方移动。如臬她认出了我,可能会自认为有权在随后的几秒钟里 割断我的喉咙。 我仍然记得当时的一些细节。我甚至觉得我现在写作的姿势就像那天我坐在理 发椅上观察她的姿势一样。 我在镜子里看着她,而她似乎只把注意力放在理发的地方,就好像我只是随便 一个普通顾客一样。,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不,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正 在我的头周围平心静气地工作。她的工作有条不紊,剪刀的每次碰击都发出迟钝的 嚓嚓声响。 “你干美发很长时间了吗? ” “三年了。” “生意怎么样? ” 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 “行,还凑合。现在情况困难。不过还能对付,只能尽力对付。” 一个低沉的声音,应该说是快捷的声音,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它正在找齐 我的发边,从我的头皮上溜过,又在我耳边扇动。声音忽然减弱了,它慢慢停了下 来,不过随后又继续了。 “你在这个居民区里有很多顾客吗? ” “总有人想打扮得像个样,”她说,“谁也不想自己难看。” “当然。” 剪刀继续前行,滑过后颈,剪掉了太阳穴上多出的头发。它迅速剪去了鬓发。 我盯着她的手指,手指长长,指甲尖尖。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快完了吗? 于是我想也就这样了。 她给我理完发,我付给她钱,我已经看见了她,知道她有工作,于是我就可以 放心了。我看见她从过去的生活中生存了下来,还凑合,有足够的尊严,而她过去 的生活也有我父亲一份。在一个也是她家的地方里,她至少还有点儿收入。另外, 也看不出她有什么难处。这就是我追寻的结果? 她转过身去,像是要拿点什么东西。 她回来了,给我喷点儿水,为我梳头。她在镜子里看着我。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街上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沉默在延长,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延续。猛然,我听见了她在我面颊旁清楚而低 微的声音。 “奥马切博士,”她对我说,“我看您和他们跟我说的完全一样。” 我感到了一种突兀的空白,一个巨大的落差。 我吓了一跳,面对她呆住了。 我看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以一种类似惊奇的目光看着我,手里还拿着剪刀。 我拿掉了围裙。 我见她在后退。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 她把剪刀放在桌子上。 “说你在找我,他们这样说的。” 她低下头,拿起了扫帚,开始打扫。她把头发扫到簸箕里,又拿起簸箕,把头 发倒进一个筐里。 “谁跟你说的? ” 一丝瞬间的微笑掠过她的脸。她拿起簸箕,送到墙角,放在扫帚旁边。她在凳 子上坐下来,交叉着腿。我看见了她的黑色尖皮鞋。 她的上方,是一些微笑女人的图片:蓬松的头发,粉红皮肤,细长脖子。她们 都看着我。在这个时刻,她好像是壁画的一部分,白色斗士剪影中的黑色女神。 她的脸神忽然有所恢复。她再次看着我,眼光闪烁着。 “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找我? ” 她的两只手放在腿上,像是力图保持镇静。 “我想认识你。” “就为了认识我? ” “是的。” 她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向外看着。 “您想干什么? 想让我不向任何人说出我跟您爷爷的事? ” 她走近大门,双手背后。她看了我一下。她转向大街的时候,一条血管从脖子 上绷出来,又长又硬像根棍子。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格外美,不过同时我也觉得有 点讨厌。 “是的,我不想让你告诉任何人。” “别担心,行了。” 她走向镜子,把剪刀放进一个盒子里。只有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她修长的腿, 平展的腹部。 “美发厅这个地方是安科先生的? ” “您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 “只是好奇。” 她盖上盒子,把它放在抽屉里。 “是。他是我叔叔。我向他租的,不过我会把它买下来。您为什么问? ” “你付多少租金? ” 她伸伸胳膊。 “这与您无关。” “你付他多少钱? ” “您想给我钱? ” “你需要吗? ” “不需要。” 一阵沉默。 给她钱。这是我匆忙提出的一点想法。在那种时刻,这显得荒唐。不过我也想 不到其他办法。 传来一阵声音,是外面一群人的声音,他们在谈论刚刚结束的一场足球赛。 “我去过阿亚库乔。你知道吧。或者说,去过万塔,卢里科查。” “对,我知道。” 塑料窗帘后面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个小孩出现了。有十二三岁,穿着白 色运动衫,黑裤子,便鞋,正看着我。 “米格尔,走吧,到里面去。” 小孩消失了。 “他上学吗? ” “这跟您无关。” 一阵沉默。她抬起手,又放下了。 “您不想让我向任何人谈起您爸爸的事,对吧? 就是为这个来的? ” “是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见她微笑了,是种粗俗的笑,一种长长的释放,过了一会儿才终止。 “好吧,别担心,先生,不会有人知道。” 她再次看着我。 “你是怎么跑的? ” “什么? ” “或者说,那天晚上你怎么能从军营里跑出来呢? 你是怎么从我爸爸那儿跑出 来的? ” “您为什么要知道? ” “好奇。我也说不清。” “仅仅是好奇? ” “别人说你已经死了。” “谁说的? ” “查乔·奥索里奥。” “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吗? ” “不,不知道。你别担心。” 电话铃响了。她起身去接电话。 “是的,卡门夫人,别着急,我等您,我现在没顾客。” 她说话的时候,把头发放开了,头发柔顺地展开,披散在肩上。 外面传来一股烟的味道。她低着头,继续坐在那罩。 进来一位夫人,身着深紫色衣服,问她过一会儿是否还在,说自己要去她姊妹 那儿,一会儿回来。从我面前经过时,夫人向我点了下头,出去了。 “我看你活儿还不少。” 她抬起手,好像宣布见面结束了。,“好吧,您可以走了,先生,现在您知道 了,我什么也不会做,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怎么才能帮助你呢? ” “帮助? 为什么? ” “我可以帮助你的孩子。” 我见她低下了头。 她在哭。 我决定走了。我在桌子上留了张钞票。刚走到门口,听见她叫我。 “奥马切博士。” “哎。” “您再也不要来了,求求您。” 我上了车。 我沿着大街往回开。天色发黄。一辆脏兮兮的卡车挡着我的路。我并不特别着 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