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的身躯是战火熔炼成的钢筋铁骨 我尽了自己一份力,手脚就被束缚 人人像殉难者那样死去, 人人像叛逆者那样死去 马克斯·雅各布 跟其他很多人相比,他早早地就败下阵来。那是一九一五年秋天的一个早晨, 在圣玛丽一奥米纳。清理战场的人在一个洞里发现了他。他背朝天趴在那儿,一动 不动。他们发现他嘴唇还在动,接着又低声说着什么,才意识到他还活着。 他的身下压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身上那件沾满鲜血的粗布军服与另外那个 人的尸体粘在了一起。清理战场的人无法把他们分开,只得用剪子剪碎衣服。然后 他们把科罗韦纳放在一个担架上。这一时刻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变得很模糊。 他在一个乡村医院里待了两个月。他匍伏在床上,两手抓住床垫,好像他还一 直搂抱着他身下那个死人的躯体。战争的喧闹声消失后,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将要死去的狙击兵嘴里吐出一个词,这就是科罗韦纳在被清理战场的人 发现时低声念叨的那个词。 根据他后来得知的情况,他估算出在发起进攻和他被人找到之间有十一个小时, 这期间他和那个濒死的人始终紧抱在一起。在这十一个小时中,科罗韦纳听到他在 呼唤,感到了他的气息,而此时他自己的血在一点一点往外流。后来在乡村医院的 两个月中,他仍然那样趴着,脸陷在床单里,就像是那个人的军服,还是不断地听 到那个垂死的人的最后呼唤,听到一个不幸者嘶哑的嗓子有气无力地重复着三个音 节,声音越来越微弱。 在一个冬天的早上,他离开了医院,身上穿着陌生人的衣服。由于他提出要求, 人们又给了他一包东西。 出了医院,他买了一份报,但没有把它打开。他只是想御寒。他把报纸塞到厚 厚的衣服里面,放在棉布和被弹片划出一道道疤痕的皮肤之间。从脖子到背部,布 满了深深的、苍白的长条伤疤,这些原来裂开着的伤口,后来合上了,人们用手粗 粗地。马虎地像缝补破旧衣物那样将就着缝上了。他从战争中带回来一条长长的白 色三角巾,绕在脖子周围,又光又滑,又足以护住他的伤口。就是因为负伤,他获 得了提前退伍的资格。而且,作为对他服役的报偿,某个有关当局后来允许他入了 法国国籍。 他回到巴黎,从北站下车。他又见到了十年前当他从俄罗斯来到这里时看到过 的各种标志。在医院里,他下决心不回到这里绝不拿起画笔。他希望这将是一次新 生,像第一次那样。 第一次,那是一个早晨,他踏上了一个异国城市的土地,这个城市在他的梦想 中好比一块空白的画布,全世界的所有画笔都能在此作画。他下了一列火车,在他 看来,车子的最后震颤好像意味着一个旧世界——他的旧世界——痕迹的消失。除 了一件黑色长大衣以及一些铅笔、画纸以外,他身上一无所有。 他在站台的尽头坐下。他画了一幅画,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里的整个旅途中他 都幻想画这幅画。这幅画是那里的法律禁止他画的:一个人体。 这次他做了同样的事。他在站台的尽头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画本和一支铅 笔。他的手在纸上颤抖,因为自受伤以来他没有作过画。他选择一位正在检查机车 螺母的机械修理工作为模特,勾勒出了头和身体的轮廓。顷刻之间,以往那种魂不 守舍的感觉又出现了。接着,他的手沉重得不知如何在纸上下笔。铅笔头被他折断 了。 他站起身又往前走。他很害怕,比惊天动地的大炮声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走上巴黎街头,向蒙帕尔纳斯走去。建筑物全都关着大门,街上没有行驶着 的电车,铁栅栏后面的餐馆也都锁着门。他走到一家面包坊前,橱窗里陈列的只有 一种面包。一个老妇人正看着橱窗,两只手扶在一辆小车的车把上。当他一走到她 旁边,她便走开了。他清楚地听到她辱骂他的话。他明白,如果年轻人不露出某个 非常明显的伤口痕迹,他们在这儿就被当作贪生怕死、胆小懦弱的人,或者被当成 逃兵。 老妇人推着小车一直走到一列队伍后面,人们一面跺脚取暖一面排队等候在一 个供应点前面,那里在配给煤炭。 科罗韦纳穿过塞纳河。他本来可以去约瑟夫·巴拉街,那儿有他在战争爆发前 几个月从朱尔·帕森那里接过来的画室。但是恐惧感,就是那种恐惧感把他带到了 更远的地方。他想先去看看其他人。他需要他们的微笑和鼓励。这也是一种躲避现 实的方法。 他沿着卢森堡公园一直走到瓦万街,然后往右拐,朝北边十字路口走去。在走 进罗通德咖啡馆之前,他犹豫了片刻。 他最后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戴着一顶法国炮兵的军帽,穿着工兵的军大衣和殖 民军的长裤。当时他刚应征入伍,被编入巴黎第二外国军团。利比翁老爹请客招待 大家,他拿出酒,斟在玻璃杯或军用水壶里。在咖啡馆两侧的街道上,队伍正往北 向贝尔福雄狮雕像开去。步兵们踏着必胜的坚定步伐,高喊“打倒威廉”和“进军 柏林”的口号。他们打算杀死德国皇帝,轻而易举地攻下他的首都。妇女们向士兵 抛掷鲜花。紧随其后的是巴黎运输公司的马匹,它们也被征调来为民族大业效力。 一年过去了,谁也没有雄纠纠地行进在恩特登林登大街上。巴黎的街是空荡荡 的。不在的人大部分都在马恩河附近青绿色沼泽和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行进。 科罗韦纳推开了咖啡馆的门,里面同样是静悄悄的。没有了往昔各种外国话混 杂的喧闹声;因为国境线被关闭了。他走进那里就像一个避难者,如同来自一个被 遗弃世界的幽灵。 他向酒吧走去。吃角子老虎还在原来的地方。他认出了在他出发那天早上就挂 在柜台后面的作品:帕森的一幅画、莫迪格利亚尼画的一个陌生少女的肖像、毕加 索完成并签名的马克斯·雅各布肖像的小样。 咖啡馆老板利比翁端着盘子在靠里边的厅堂里走。他的灰白小胡子修剪得很整 齐,还是穿着那件总不离身的礼服。 他向科罗韦纳走来,友爱地冲他笑了笑,并且说他早就听说他负伤了。列夫回 答说他已经提前退伍。他询问其他人的下落。莫迪格利亚尼因病不能服役。毕加索 没有报名入伍。布拉克、基斯林和桑德拉尔受伤了。苏蒂纳在雷诺工厂造炮弹。弗 拉曼克在某个军械工厂当工人。帕森在伦敦,皮卡比亚在美洲。德兰、卡尔科和马 克·奥尔朗在法国北方的战壕中打德国鬼子。 利比翁的目光迅速地在大厅的上方扫视,但没有停留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失去 了列夫所熟悉的那种机敏,从前他能留意顾客畅饮时的一举一动,捕捉很快喝完酒 的人,发现哪位女士没有脱去帽子。他现在十分伤感,不再有热情。 “你还记得总动员吗?” “记得。”列夫回答。 “那时我们真傻……我们对这有点相信……那一天,我用酒款待了整个巴黎。 把我的老本都搭进去了。“ “战争开始的那些日子,大家总是互相祝酒。后来,倒霉就开始了。” 科罗韦纳在一个靠柜台的桌子边坐下。街道在不远的地方像拼图游戏那样显现 在眼前,一块块拼图出现在玻璃窗上的长条纸之间,贴纸条是一种保护措施,为的 是防炸弹、炮弹、榴霰弹和装甲火力爆炸时的冲击。 利比翁走近来,把一杯酒和一个三明治放在桌子上。列夫已经忘记了火腿的味 道。这种烈性酒让他想起了阿波利奈尔,是他使科罗韦纳发现这种酒的。这就是尚 贝里草莓酒。 他需要一个安身之地。他回到了约瑟夫·巴拉街的画室。门房的萨洛蒙夫人把 钥匙给了他。看到他只带着一个纸口袋回来,她惊奇万分。她很高兴又见到他,并 说: “宁肯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了强。” 一九一四年他出发的那天,她呆呆地站在基斯林和他的面前,眼睛久久地瞟着 他们的军服,忧心忡忡地随口说了一句: “别太快学会杀人。” 她和利比翁老爹一样,关切地仔细审视他,在他回来后的几个星期里,其他人 也都用同样的眼光探测他:估量他的伤势,也就是说负伤的后果。 他走上楼梯。萨洛蒙夫人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以便看 清他没有失去什么东西:四肢既不残缺(这她已经知道了),还都能照样活动。 他很费劲地推开门。房门打开,过去的生活立即展现在他面前,颜料的芳香使 他浑身肌肉松弛下来。松节油比火药的气味好闻多了。 他一下子觉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看到了画架、油画布、 插画笔的大口杯。他拉开窗帘,让日光射进来。苍白而微弱的光线照到了他从前作 的画上。画室犹如一个墓穴。颜料都干了,地板、洗脸池、桌子、画框、洗笔罐、 调色板上落满了灰尘。 他长久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敢碰这些东西,它们就像他身上的皮肤一样。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在他的画具、家具等物品间形成的窄道上缓缓地走。他逐 个逐个地观看放在那里的作品。首先是沿墙壁靠着的油画,然后是放置在画架脚下 的油画,塞在画夹里的画,还有木炭画、铜版画、水粉画、水彩画。他又发现了一 些老画、在拉格朗德一肖米埃画院里画的速写、裸体画、野兽派画的试作、他在一 九0 九年的独立派画展上展出的第一幅油画、总动员前他正在作的画:桑德拉尔和 卡努多在多姆咖啡厅,正在召唤外国艺术家们为法兰西而献身。 他没有看那四幅费利克斯的肖像画。他把它们和纸口袋一起放在画室的角落里, 同时放到那里的还有一幅老的油画《安娜》——画的是他故乡的一位姑娘,以及他 特别钟爱的几幅作品。 夜幕降临,他找不到点灯的油。因为宵禁他又不能外出,只得借着月光待在画 室里,冷得他牙齿格格作响。他不想睡觉。他把从自己国家带来并且还保存着的黑 色长大衣穿在身上,在他的各类图画间踱步,时而抚摸抚摸画笔粗糙的毛、画布上 的纹理、调色板上干涸的凸起。 早晨,太阳升起,一缕细细的阳光射在墙上,好像在朝你微笑。水被切断了。 列夫劈碎一个画框,放在洗脸池里,点上火,就这样把手放在这小小的火堆上 取暖。接着他在自己的画具中翻寻。颜料和画刷都没法用了,但他发现一张灰色的 画纸和两支彩色粉笔,一支是黑的,另一支是白的。他把纸钉在那幅上面画有桑德 拉尔和卡努多的未完成油画上。他在画夹中寻找,找到了一九0 五年秋他刚到巴黎 时作的木炭画中的一幅,这是他凭记忆复制的画,正是那幅原作招致家族会议作出 把科罗韦纳从基什尼奥夫赶出去的决定,因为他画的是安娜躺在草地上的裸体像, 她微笑着面对生活,把自己奉献给艺术和科罗韦纳本人。 他把那幅木炭画放在画纸旁边,只为作一次临摹。他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然后 借助纸的灰色把背景涂上阴影。他用白粉笔勾出脸部线条、圆圆的双颊、额头的轮 廓。接着是鼻子、眉弓、脖子的线条,一条胳膊挡住一个裸露的乳房,另一条胳膊 则撑着头部。 他退后几步看了看,发现一无是处。只有一些零散的斑点,一些颜色较暗的碎 块,几道模模糊糊的线条。 他又回到画架前,撕碎了灰色画纸,把它放在洗脸池里点火烧着。他把手放在 火上取暖,直到手烧得起泡为止。然后他倒在床上,把脸埋起来,就像埋在鲜血染 红的土地里一样,他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词的三个音节,直至昏厥过去。 科罗韦纳离开了约瑟夫一巴拉街。他决定不再回来。他很想闻一闻其他画家使 用的松节油味道,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松节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干涸的液体。他委托 萨洛蒙夫人把他战前的画商找来;除了靠窗户放着的那些作品,他必须腾空画室。 整整几天他不说一句话,四处飘零,从一个藏身处到另一个栖身地。他在罗通 德咖啡馆的盥洗室梳洗,在建筑物的深处或避风的门廊里睡觉。他总是把黑色长大 衣裹在身上,背靠墙坐着,两手平放在冰冷的地上。如果他摔了跤或者失去平衡扑 倒在地,他的姿势总是像前线清理战场的人发现他的时候那样:紧紧抱着那个压在 他身下的人,断断续续的三个音节不时向脑海袭来。他猛地爬起来,竭力驱散这位 早已离开人世的受伤朋友的阴影,他既无力留住他又无法宽慰他。 他总是打着寒战等待天亮,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没有工作可做。有一家军用器材厂开在德朗布尔街,但是他们不招工。科罗韦 纳曾经搬运过成筐的蔬菜和水果送到市场,但不久就被辞退了。他跑遍了所有火车 站,干过从火车上卸货的活,但是包裹太重,压在背上疼痛难忍,就像有螺旋钻在 钻孔。他还在晚上宵禁前打扫过利比翁咖啡馆的大厅。他在等待一笔抚恤金,可始 终没有发下来。 有一天,他遭到一群穿军装的休假军人的毒打,他们走进罗通德咖啡馆的时候, 看到他和苏蒂纳正待在咖啡馆靠里的地方冷得打哆咳。他们喊叫起来: “外国佬,上前线打仗去!” 科罗韦纳站起来。他回答说外国佬曾充当志愿者在北面卖命。他们要他拿出证 据。他列举了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人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伤口,于是他们把他打翻 在地上。 他站起身,走到咖啡馆靠里的一个桌子旁边。他不感到羞耻,而是觉得受到了 伤害。伤在背部,刺痛心头。 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他。她坐在斜对面,窗户旁边。她穿着一件蓝色长大衣, 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帽子。几络薄薄的松软头发露在外面。列夫先看了她一眼,但没 有注意她。随着那些士兵的身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陌生姑娘 身上。一股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激情渐渐涌出,使他难以自制。他以一个画家的眼光 在看她,像以往一样。 她皮肤雪白,耳垂下有一小块星形的暗斑。棕色的头发,描得十分完美的眉毛, 高高的额头,清澈的眼睛飘忽不定,没有停落在任何地方。她显得腼腆,或者说感 情内向。她极其年轻。脸部表情非常单纯,如同一片娇嫩的叶子,但是她咬紧牙齿, 颌角处显出一个细小的突起,眼中带有一丝忧愁。下嘴唇十分柔软,上嘴唇却绷得 紧紧的,弯曲得完全像眉弓。一只修长、纤细、白皙的手托着脸颊。她有点像他故 乡的那个姑娘安娜。 列夫内心产生一种创作激情,他不加控制地任其发展。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 在尽是破洞的口袋中搜寻到一个本和几支铅笔,把它们放到桌子上。这时候他听到 隆隆的声音,那是一种喧闹的、动荡不安的声音,似乎他又回到了战场,他觉得自 己处在两个时刻之间,先是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周围的大地那一刹那,接着是他被 人发现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那一刻,当时他的脸埋在热乎乎、粘糊糊的鲜红 色泥土里——血泊里。两个瞬间是那样接近,好像前后时光碰撞到了一起。他几乎 忘记了那个陌生姑娘。他所关心的只是把这股从内心升起的冲动一直传递到空白的 画纸上,他将任凭被释放出的满腔激情和无穷能量在纸上随心所欲地发挥。他握着 铅笔挥洒自如,捏紧的拳头磨擦着纸张。 他牢牢地把铅笔捏在手里。他注视着年轻姑娘,却没有真实地看见她。在他看 来,她和其他形象混杂在一起,被燃烧到白热状态,裹在一块使她窒息的有毒薄纱 里,在他上方的遥远地方被撕碎、被毁坏,然后一块块掉下来,落到一个冒着烟雾 的火山口里,在那里,她不再有生存之地,而他本人的生存空间也几乎消失殆尽。 他在画她,却不局限于她本人所显现出来的样子,因为他认为这个形象与众不 同,他有能力描绘出来,而且他感到以他不久以前所具有的高超技艺能够飞速地描 绘出来。好像他已经找回了运笔感和分寸感。 他在画她,她躺在一个洞穴的深处,除了脸部,其他部位尚未定型。接着,他 又擦掉重画一幅,这次不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而是他所见到的真实样子。椅子、 桌子、微微倾斜的身躯。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蓝色的帽子、颧颊、眼皮的阴影部 分、耳垂下的星形斑点。他用铅笔勾勒,用手指擦涂,以便让头发和鼻梁变深,使 脖子和太阳穴的平面部分变浅。 他搁下图画纸的时候,年轻姑娘已经离开了。他把笔放在桌上。木头桌面的长 条纹路在他看来如同干涸的成串泪珠,如同象征生命的线条,象征运气的线条。 他合上本子,过了很久才把它重新打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所画的形象 令他难以承受,使他心灰意懒,他被彻底压垮了。 他凝神望着纸上被他乱涂的再也没法收拾的地方。 他没有画那位年轻姑娘,他勾勒出来的是一条变色龙。 他已经不会作画了。战争从他身上夺走了画画所必需的灵感。 他走到外面,扣上了黑大衣的钮扣。多年来他一直保存着这件大衣,它曾经被 裁缝的巧手修补了无数次。他对大衣口袋的形状和深浅了如指掌,每当他把手伸进 去的时候,就好比他小时候轻轻地钻进被窝里,如同异乡变成了祖国。有了这种不 在他乡的感觉,他便恢复到自我的原有状态。一股暖流温暖了他的心,好像回到了 青年时代生活的地方。 他朝普莱桑斯方向走去,然后回到蒙帕尔纳斯火车站。他在远离铁轨的一条长 凳上坐下。一下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传来。他发现有一个小小的铁棚,挤在一些残破 的砖石建筑之间。棚子的门刚刚打开。一个小女孩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他很注意 她,因为她穿着一件同他那件差不多的破旧大衣,但对她来说过于肥大。脚上套着 一双男皮鞋,两只脚在里面晃荡。她观察了一下展现在她眼前的灰蒙蒙的地方,向 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把铁棚的门关上。这时候,一个男孩从很远的一条小窄道里 冒出来。他看见了小姑娘,并向她走来。她向他伸出手,同时脱下了她的大衣。他 接过来穿在身上。两个孩子互相说了几句话,然后男孩就离开了,立即消失在车站 远处视野被挡住的地方。列夫这时才看清,他刚才以为的小女孩实际上已是个少女。 她是个棕发姑娘,头发剪得很短,皮肤白得出奇。他简直有些同情她,因为大衣被 拿走以后,她显得不知所措。她两只手抱住肩膀,以便能重新暖和起来。她的视线 停留在四周那些差不多已被摧毁的破屋子上,然后她到列夫坐的长凳上坐下。他冲 她笑了笑。她则古怪地皱了皱眉头。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像是正在发出爆鸣声的炽 热火花,与衣衫褴楼的贫困模样形成鲜明对照。列夫提出把他的大衣给她穿。她问 是借给她还是送给她。他回答说他不能没有它。 “你喜欢它?” 他说可以这样讲。她看了看破损的织物和脱线的口袋。 “这是从哪儿来的?” “俄罗斯。” 她以讽刺和关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更喜欢我那件。” “可您现在没有了!” “每天早上,刚才来的那个小男孩把它拿走。晚上,他把它借给我。我穿着它 睡觉,就睡在那儿你看到的那个棚里。棚屋是他的叔叔的。我有权在那儿做我的梦。” 她的嗓门很亮,说话声音很响。她以轻快的手势强调她说的每句话。她肯定还 不到十五岁,但是她所表现出来的成熟程度使她显得要大好几岁。她给列夫的印象 是一个足蹬高跟鞋的小女孩儿。 “我以前住在乡下。那时我看到巴黎的照片,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是发亮的,我 以为每天早上有人在上面打蜡……我想这可是一个特别累人的活儿……” 她带着自己特有的天真模样笑起来,列夫也笑了。这时候,一个老头儿已经坐 在了长凳上,在女孩子的左面。他直挺挺地坐着,膝盖上放着一个用饰带装饰的包 裹。一条红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姑娘瞟了一眼包裹,向科罗韦纳递过去一个轻挑 的眼色,斜过身面向她的邻座。 “这是蛋糕吗?” “不,小姐。这是一个小钟。” “一个小钟?它能派什么用场?” “早上,好看太阳出来。” “那晚上呢? “晚上,好去参加聚会。” “您会给我一两块钱吗?” 老头儿察看了一下这个要饭的女孩,然后厚颜无耻地提议: “我给您两个法郎,如果您让我摸摸您的乳房。” “啊,这不行!”女孩儿叫喊起来。 她考虑了一会儿,改口说: “给三个法郎,不过只能看一下。” “说定了。”老家伙说,同时把眼睛探过去朝毫无羞耻感的女孩上衣里看。 “先给钱。” 老头儿递过三个硬币。女孩儿把褪了色的衣服往下拉,露出了结实而丰满的胸 脯。 “我的乳房就是我的储钱罐儿。”她朝着列夫说。 他站起来。 “等一等!” 她抓住了他的大衣袖子。 “以后我想起您的时候,该叫您什么?” “列夫。” “我叫阿丽斯。我从前的一个邻居也叫我基基。基基在希腊语里就是娇小可爱 的阿丽斯。或者差不多是那个意思……这是一个爱称。随您选择。” “基基。”列夫说。 “那么再见,列夫先生。” 她向他伸出手。他抓住这只手有力地握了一下。 “回头见,基基小姐。” 他离开了。 在街上,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列夫突然感到缺少一种他自幼熟悉的温暖。 拥有茶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但扎德基纳有一个茶壶,可以泡俄罗斯式的茶。 科罗韦纳考虑他还可以在扎德基纳面前画画,听听他的忠告。这位雕塑家也许 会帮助他摆脱危机。 他向塞纳街走去,往右拐到鲁斯莱街上,穿过一个拱门,进人一个院子。震耳 欲聋的声音传来:奥西普在工作。 奥西普穿了一件俄式立领衬衫,列夫很喜欢这种衬衫,但现在只好舍弃;自从 受伤以来他不能再穿。奥西普额发下露出一双快乐的眼睛。他摘掉雕刻时使用的眼 镜,把来访的客人请进来。他先问列夫饿不饿,没等列夫回答,就把一大块面包塞 到客人手里。他说: “全都吃掉。昨天面包店老板娘赊账卖给我的。” 列夫把那块不新鲜的面包放在桌上。扎德基纳举起他的烟斗和一包灰纸包装的 烟草,提议抽烟。在工作室靠里的地方,有一块放在底座上的石头。一股近乎粉白 色的烟雾飘到房顶渐渐消失。科罗韦纳问雕塑家是不是他已经干了好长时间。奥西 普回答说,每当冷得无法入睡时他就起床卖力干。 他说话很快,音节在嘴里滚动,就好像他想把它们吞进去吃掉一样。他说话时 有薄薄的水汽从嘴里呵出。列夫一面听他讲话,一面心里捉摸,他们俩是否会长期 保持这种俄罗斯口音,这使他们有别于罗通德咖啡馆和多姆咖啡厅的波兰人、德国 人、芬兰人和日本人。他喜欢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与自己说话时同样的语调变化。 扎德基纳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一个茶壶,后面有一只彩釉陶杯,他请他的朋友用 茶。所有移居他乡的俄罗斯侨民都喝茶,却很少人有茶壶,而且准都不拥有两个茶 杯。更没有糖。 列夫喝了一口刺激性很强的茶。冷风从屋子的所有缝隙渗人,从宽大的玻璃天 窗边上裂开的油灰细缝中钻入。弥漫在低空的灰色烟雾似乎笼罩着那些储物箱、房 间的横梁和铺满工作室的散乱织物,这使得扎德基纳白色的新作品更加醒目。列夫 本想从口袋里掏出画本,画一个雕像给扎德基纳看,但是他没有勇气。 雕塑家仔细地磨着一把凿子。列夫难以把眼睛从他的手上移开。他把杯子端在 嘴边,却一口没喝,因为扎德基纳的手指节在工具金属表面上滑动的情景使他看呆 了。 扎德基纳给凿子上了油,把它包在一张报纸里,然后放到一个毛织工具袋里。 “一受潮就坏了。应该像婴儿那样把它们裹在裙褓里。” 他并没有发现列夫突然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手上。 他围上一条被子。两个人在工作室里快步地走来走去,同时用手掌使劲拍肩膀。 气温还不到摄氏十度。 扎德基纳点上烟斗。一股枯叶味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说等他将来回来的 时候就搬家。他必须住在一层。他用脚后跟敲了敲地。 “我工作的时候需要接得上地气。” 列夫建议他到拉吕什公寓或者法尔古埃公寓城的院子和花园里工作。雕塑家摇 了摇头。他那又光又亮的头发上闪过一道反光。 “应征入伍的人的工作室已经被法国北方人收回去了……我说的应征入伍的人 是指那些曾经在匈奴人占领的土地上居住过的人。” 他又加了一句: “也许咱们这些外国佬,咱们所有人都得为这个该死的国家去卖命!” 他从桌子上抓起一个文件给科罗韦纳看:这是一张路条。 “我充当了志愿兵。你,回来了,而我,却要出发了。我去接班。” 扎德基纳被调到埃佩耐去当救护车司机。 列夫最终还是把图画本儿留在了黑大衣的口袋深处。他想现在该轮到扎德基纳 去亲身感受呼啸的炮弹、砰砰作响的榴霰弹。发出微白光道的引信、一二0 口径大 炮、旋转式大炮、勒贝尔式手枪、在战壕里到处乱窜的耗子、大声发布的命令、呻 吟的伤兵、轻步兵和机枪手、朱阿夫兵和轻装兵、工兵、火药和硫磺,总之他将亲 自体验战争,这场为这个该死的国家打的战争,由于这个国家曾经张开臂膀热情地 接待了外国佬,他们是如此爱它,因此就要这样置生死于度外来感谢它。 “我有些苦艾酒。”扎德基纳盛情地请他喝。“只喝一小口。” 列夫拒绝了。他想离开了。 “到前线,要当心你的手。” “只要我人在,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你错了。”列夫说,同时走到门边。 列夫没有正面解释。扎德基纳后来明白了。如同科罗韦纳曾经有过一位战死的 朋友一样,他想起了自己有一位朋友好像是第二四七步兵团的士兵,他叫弗朗索瓦 ·洛朗,一九一四年十月,一块炮弹弹片伤了他的左手。他被送到沙隆一苏尔一马 恩医院,在那里治疗手上的伤口。由于创口周围不应该有一圈黑色火药的痕迹,人 们便怀疑他有意自残。后来甚至被送往军事法庭和行刑队。弗朗索瓦·洛朗的上司 忘了说一句话证明这位士兵是因战功而负伤。弗朗索瓦·洛朗被枪决了。 科罗韦纳在参战的整个时期里,对他的手比对身上的所有其他部分都更加小心 地保护。 他抓起扎德基纳的双手,神情严肃地握了握。 “要当心。”他说。 他下了几级台阶,又转过身: “你知道德多在哪儿吗?” “在罗莎莉那儿或者在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那儿。” “谁是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 “一个喝威士忌的英国女诗人。马克斯·雅各布就是这样描述她的。她说话的 时候嗓门很大,她戴的那些帽子你从来都没见过,她很有钱,非常漂亮,她会弹钢 琴。” 科罗韦纳想象不出来莫迪格利亚尼会和一位英国女诗人在一起。一个富有的英 国女诗人,而且还会弹钢琴。 “这不可能。”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莫迪格利亚尼不能跟一个叫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的 女人在一起?” 列夫在寻找一个可接受的理由,最后随口说出: “他不会讲英语。” 他不知道莫迪格利亚尼是否会讲英语,在他取道德尚圣母街回瓦万街的一路上, 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始终索绕心头。他和德多之间从来无所不谈,他们同欢乐,共 患难,因此他对这个细节竟一无所知简直不可思议。 列夫记得一九一O 年他第一次遇见莫迪格利亚尼的情景。当时莫迪格利亚尼的 寓所在法尔吉埃,那儿的房客根据它墙壁的颜色称它为玫瑰公寓,他的邻居有苏蒂 纳、利普希茨和富日塔。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不是这位画家,而是停在院子里的一辆手推车。车上装满的 不是家具、床垫、画框或画布,只有长方形的石头,其中的一些切削得很粗糙。推 这辆车的人个子不高。他脸色极其苍白,黑眼睛闪闪发亮。他穿着平绒西服和背心, 戴一顶宽边帽和一条红色长围巾。他的衬衫料子是从一块床单布上剪下来的。长裤 磨得快成丝缕,那双蹩脚的鞋到处都开着口,背心破烂不堪。 列夫帮这个陌生人把雕刻用的石料安放在法尔吉埃公寓的院子里,然后他们便 上路去还小车。过了一会儿他们感到口渴了,就把小车靠人行道边放下,走进五角 咖啡馆。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掏出图画本儿,如同在蒙帕尔纳斯那样,只要一 喝饮料,他们就作画。科罗韦纳坐在露天座的北侧,莫迪格利亚尼坐在南侧。各自 选定一个人作为对象便画起来。列夫的习惯是较缓慢但深思熟虑;德多则一气呵成, 不加修饰,他一面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的模特,一面让他纤细的手在纸上飞舞,接着 撕下纸张,像散发钱财的王子那样慷慨大方地递出去,同时喊道: “我是莫迪格利亚尼,犹太人,一百个苏。” 他们赚了四杯加苏打水的白葡萄酒,一口气喝完后又出发了。后来他们在这条 街更北面的小拿破仑咖啡馆边停下车,喝了两杯同样的酒。他们精疲力竭地赶了一 段路,到希高涅咖啡馆,决定作一次必要的歇息,买了四杯加柠檬片的金鸡钠开胃 酒。他们唱着歌又上路了,直唱得嗓子发干。幸亏他们正好横穿过拉斯帕伊大街和 勒杜克乳品店,在那里买了一点儿食品,到维古雷尔姐妹的店里畅饮了两小瓶十分 可口的干白葡萄酒,还带走两瓶留着路上喝。 接着他们还得推车走,这时候车变得很沉。肚子虽然灌得饱饱的,但缺乏维他 命。列夫提议喝香槟酒和吃小点心的方案,可这要把巴蒂餐馆作为中途站,原因是 那里有餐桌布。莫迪格利亚尼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他们把小车停在雷纳广场, 走进餐馆,坐下来喝了两杯加苏打水的白葡萄酒,把餐桌布一叠四,留了十个苏, 抄起桌布便溜之大吉。 他们买了一瓶中国墨汁,动手在桌布上工工整整地画了两个领结。他们把它撕 成几乎相等的两块,每人脖子里围一块。接着,他们穿著优雅地沿雷纳街推车行进。 打扮虽不失体面,可没有鸡尾酒会和招待会来迎接他们。他们又返回到拉斯帕伊大 街,在那儿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个上流社会的仪式正在吕泰蒂亚饭店举 行。 他们把小车停在人行道上,放在由穿号衣的车夫看着的两辆马车中间,然后走 进大厅。人们正在庆祝一次洗礼。他们偷各种花式蛋糕,往口袋里装甜食,为婴儿 的未来干了几杯之后扬长而去。 夜幕降临。莫迪格利亚尼弄丢了车主的地址。他们把车露天停在离蒙苏里公园 的栅栏门不远的地方。德多斜躺在车尾,睡着以前他低声说: “我像一只蝎子。明晚自己害死自己。喝酒以后产生的想法会毁了我。” 他同天上的星星干了最后一杯酒。 他想成为雕塑家。他的时钟就是太阳。在玫瑰公寓的院子里,他总是在捉摸光 线的问题,在他的石雕头像周围转来转去,为工作耗尽了精力。他没有足够的力气 长时间敲凿。伤寒症折磨着他,肺部千疮百孔。凿石头的声音和他那嘶哑而深度的 咳嗽声在公寓里交替地回响着。一天,列夫发现他晕倒在一块石灰石下面。然而德 多固执己见:他首先是雕塑家,其次才是画家。 一到晚上,他就把装有喷头的水壶装满水,给他的雕像浇水。石头很昂贵,他 往往没有钱买,显然也没有可能找到资助。列夫有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夜深时,他 们来到无人出没的工地偷石料,然后勉勉强强拖回公寓。第二天,他们把它砸成多 块,阿梅德奥便在上面雕琢,布朗屈齐有时会以欣赏的眼光不加挑剔地看着他,右 手摸着他那长长的黑胡子。 有的时候,德多来到康帕涅一普罗米埃街的罗莎莉餐馆。这是一个很简陋的低 级小饭馆,花两个法郎就可以在这儿吃到故乡的细面条。一些意大利的砌石工在这 儿用午餐。莫迪格利亚尼上前向他们打招呼,需要的话送上一张画;他们几乎总是 答应他从他们的工地上取走几块艺术家缺少的石头。 要是什么石头都没有了,或者石粉在屋子里堆得到处都是的时候,列夫和德多 就去找木头。最好的木头在正施工的地铁车站里。他们偷的是横木。莫迪格利亚尼 按木材的实际大小雕头像。每当完成了作品,他总是兴高采烈。第二天他就去找罗 姆酒喝:说酒精止咳。如果他还是咳嗽,他就抽印度大麻:说毒品使他更有创造性。 如果他达不到他所追求的艺术完美,他会喝一杯法国白兰地,里面掺上一点儿可卡 因:这使他哭个没完。 他时情绪变化莫测、反复无常。他时而安静稳重,低声细气,令人人迷,像一 个魔术师那样巧妙地施展他的魁力;时而狂暴粗鲁,热情奔放,在大街上朗诵但丁 或马拉美的诗,激烈的阵咳破坏了抑扬顿挫的语调,咳得他直不起腰,脸部肌肉挛 缩,直至昏倒在人行道旁。他有时笑得像个孩子,有时却因无数内心创伤而愁容满 面。他高傲、自负、令人难以容忍。如果有人给他钱买可卡因,他会统统花掉全部 吃光后,欣喜若狂、精力充沛地回来。 他用他的画还债。他也用他的画换酒喝。他坐在酒吧的桌子边,观察着决定为 其画肖像的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儿,一边唱歌一边勾勒,用画换一杯罗姆酒或 一小杯放糖的葡萄烧酒。他把自己拥有的和别人想要的全部东西都贡献出来。他不 保留他的作品。他不保护自己。他在石头前消耗他的体力,他给石头多少下,石头 回敬他多少下。他任凭疾病缠身,不予治疗。他为钟情的女人耗损元气,当他和她 们做爱以后,以其神工鬼斧般的画笔向她们表示敬意时,他从不画她们的裸体像。 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 莫迪格利亚尼究竟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一个喝威士忌的英国女作家呢? 德多在康帕涅一普罗米埃街的小酒店老板娘罗莎莉那里。他站在小酒吧的后面, 穿着那件从不离身的平绒西服,里面套着三件粗毛线衫。左边口袋里露出几支铅笔。 列夫看到另一个口袋里装着那本已经揉皱和卷角的旧书,书名叫《神圣喜剧》,他 总是不嫌麻烦地把它带在身上。 周围有二十多个顾客,或坐在桌子旁,或靠在墙上,都开心地注视着画家的举 动,他正企图偷一瓶酒放到柜台底下。可最终他还是用两个吻和一张画换了这瓶酒。 他朝店门转过身时看到了科罗韦纳。 “列夫。” 他绕过酒吧,上前拥抱他的朋友,响亮地喊了一声“再见”,然后打开门,把 列夫推在他前面往外走。嘈杂声顷刻消失在清晨的寒气中。 他们沿着康帕涅一普罗米埃街往北走。两个骑自行车的巡警轻松愉快地低语着 与他们擦肩而过。 “我得给你看一样东西。”阿梅德奥说。“你一定要跟我来。” 他们朝埃德加一基内大街走去。 “我在找一个有钱的画家。你认识哪个比咱们富的画家吗?” “毕加索。” 意大利人摇了摇头。 “毕加索永远不会同意。” “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有钱的画家” “因为我想给他画肖像。” “给一个穷画家画肖像好了。这更流行。” “我要有钱的画家!”德多固执地说。“我希望他把我请到他家,在一间暖和、 舒适的画室里,使用我梦想拥有的所有画具!我将让他长时间摆着一个姿势,等我 酒足饭饱,好好干一番以后,再把他的肖像献给他。这是公平的买卖,难道不是吗?” 列夫表示同意。 莫迪格利亚尼向右拐到于让街,推开了一幢大楼的大门。在一个令人作呕的院 子深处,有一幢毁坏的小建筑物。一个自来水龙头正淌着一股水,一直流到一个结 了冰的水洼中,有一个儿童玩具冻在里面。 “来。” 他们走上一个楼梯,它通向一个布满裂缝的平台。顶棚开着口。列夫心里捉摸, 不知这地方是故意被破坏的,还是德国人的齐伯林飞艇摧毁的。 一堵矮墙挡在平台的尽头。在它后面,一间墙壁倒塌的屋子中央,有三根柱子 耸立着,指向灰色的天空。阿梅德奥停在其中的一根前面。他拿出那瓶在罗莎莉那 儿弄来的酒,拔掉封了蜡的瓶盖,把瓶颈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这时列夫 正走近柱子,呈现在面前的雕刻不禁使他打了一个寒战。原来石柱上凿了一个女人 像。一个头占据柱子整个长度,一对椭圆形的眼睛,下巴尖和石块还融在一起,模 糊不清。地上有一把木刨一把雕刻刀和一个凿子。 德多把酒瓶递给列夫。列夫喝了三口味道难闻的劣质酒,吐掉了第四口。 “我今天晚上可以完成。”意大利人说。“明天你帮帮我。咱们把它搬到画室 去。” “这是谁?”科罗韦纳问。 “一个王后。一个公主。 ” “是一个英国女人?” “也许吧。” 阿梅德奥收拾了工具,挽起列夫的胳臂。他们又回到平台。 “你想上什么地方去吗?” “不。” “那就去我家。” 路上,莫迪格利亚尼说她反复无常,让人晕头转向。他们一天到晚打架。她三 番五次地说他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他打她耳光,她回敬他。他们叫喊,他们 大笑,这是一种爱的方式。她爱洒,爱男人的身体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她希望 他到她位于拉布特小岗的家过日子。在那儿他们俩准会打得更厉害,喝更多的酒。 他将作画,他将雕刻。她有一张线条玲珑、肤色雪白的脸,一对明亮的眼睛。 她是一个孤僻的姑娘,有点帅气,显然十分反常。 莫迪格利亚尼时而讲法语,时而讲意大利语。他激动万分,把胳臂远远地抡向 前,模仿他的情妇和他互相打耳光和打架的动作。 到了拉斯帕伊大街二一六号,德多跨进通向他画室的大门,自从法尔吉埃公寓 的女房东因为他拖欠房租叫他搬走以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列夫走在他前面,进了一个雅致的门厅,推开一扇朝着院子的玻璃门,院子周 围有四幢墙面剥落的建筑。 德多的住处是一个灰暗的顶楼,掉在玻璃天棚上的树枝如同黑色的浆液。高处 的窗户有的地方已被砸破。寒风猛烈地吹人屋子。地上堆满了纸,上面都画着长长 的脑袋。其他一些纸固定在墙上。还有一块被绷在画架上的画布,画架背对着入口。 德多倒在一个乡下人用的床上,它仅是两根长木头支撑着一块粗布。他把大衣 拉过来盖在身上,并说: “我得睡了。看看她。这是个王后。” 他闭上了眼睛。 松节油和水粉画颜料的气味、绘画世界的景象、图画、画布。素描、拆散的画 框,所有这一切使列夫的身心受到强烈刺激,好像他突然陷入了一个不再有他容身 之地的场所。他一方面感受到一种令人愉快的激情,同时却发现了他灵感枯竭的征 兆。实在和空虚。全部和乌有。 他绕过画架。在一块重新覆盖的画布上,出现的是贝亚特丽斯斯廷斯。肖像还 没有完成。棕色的线条痕迹勾画出肩膀的弧度。背景是用宽画刷拉出来的,赭石色 的长长一笔消失在粗粗勾勒的胳臂上,画家的运笔技巧使胳臂凹陷在浓重的颜色中。 眼神不对称——一只明亮,一只暗淡。红红的嘴唇,尖削的下巴。过多涂描的脸颊 凸现出来,像毕加索通常做的那样。深暗的短发藏在一顶帽子里,类似罗通德咖啡 馆的那位姑娘戴的那顶帽子。 科罗韦纳无法摆脱这幅画的吸引力。一种幻觉把他死死钉在地上,凝视着作品。 他似乎就是这幅画的作者。他就是这样开的头,并且将继续画完身体、胳脖、大腿, 用暗暗的朱红色衬托出颧颊,他将请求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继续摆好姿势,好让 脖子的曲线更完美。他还将请她稍稍斜一点儿,面对太阳,必须让光线能造成一种 很弱的反光来拉长嘴唇,这反光是一片淡黑的阴影,它将和头发相呼应,这也许只 是一绝头发,一络饰带似的头发,或者这淡黑的阴影也可以和闪烁的耳环相呼应。 如果她带一条绿宝石项链,并且脸部微微向前倾斜,耳环和项链就会交相辉映。 然而项链不是绿宝石的,而且如此细长而白净的脖子达到了绝对完美的境地。 列夫转过头。在一个柳条桌上,他看到了两张画着同一个女人的墨笔画。在其 中一张上,她戴着一顶与画布上同样的帽子。另一张,她没有戴帽。还有一幅令人 叫绝的木炭画,描绘的是几乎裸体的英国女诗人,手里的一块布挡住了腹部下方。 这是一次飞跃,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境。 列夫久久地注视着这张木炭画,然后又看看那两张墨笔画,看看画布。他失去 了任何感觉。一丝遗憾,一个巨大的空洞像一根空心管子从他身体这边穿到那边。 然而没有勾起他丝毫作画的欲望。 他还是跪到地上,把一支细笔浸到一个装松节油的桶里。他找回了动作的感觉。 他把笔尖落到一块靠着画架底部的小画布上,开始根据他的记忆勾画罗通德咖啡馆 的年轻姑娘:并拢的膝盖、往后缩进的双脚、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和摆在桌子上的 另一只手。她盯视着远方的一个点,如同在极目远望某个广阔的地方。但这不是她。 她什么也不是,她谁也不是。 “列夫!” 他转过身。德多支撑着一个肘正在看他。 “我从来没见过你跪着画画。” 科罗韦纳立即站起来。画笔掉到他的脚下。 “为什么跪着?” 德多用温柔而深情的眼神注视着他。他的红围巾在列夫看来好像一条血的项链。 列夫弯腰捡起画笔,把它泡在一个平底大口水杯里,然后说: “我不会画画了。” 莫迪格利亚尼铁青着脸。 “我的梦想不是画图,而是雕塑。可我肺部的病不允许我干。你的肺到哪儿去 了?” 科罗韦纳摇了摇头,无言以对。 “你的肺到哪儿去了?”德多喊叫起来。 怒火使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的胳臂断了?扭伤了?你的手出了什么问题?” “脑袋出了问题。”列夫回答。 “有血栓?人家凿穿了你的脑袋?” 意大利人的嗓音在天棚底下隆隆作响。他早已站了起来,边说边挥舞胳膊。列 夫知道他触到了德多内心的创伤和他的荣誉感:创伤就是雕塑;荣誉感就是看到他 的朋友同他一样成了残废而愤愤不平,他自己为此而放弃了雕琢石头。 “我的脑袋成了一个战场。”列夫说。 德多躺到床上。两个人长时间默默无言,德多凝视着天棚,列夫面对自己空虚 的心灵。最后莫迪格利亚尼说: “通常,当我画画的时候,我好像觉得自己又在雕塑。这显然是一种幻觉。但 是这对我有帮助。” 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指向科罗韦纳。他始终看着天。 “我来教你。我们一起重新找回画画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侧过身去。 “随便找一块画布,不管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给我画一个苹果。我的第一 张画就是一个苹果。” 他睡着了。 列夫·科罗韦纳拿起一把浸在白色颜料里的画刷狠狠地涂乱了他刚才画的色彩, 以此一笔勾销了一个绘画的梦想。 列夫在苏蒂纳的画室里遇见了那位英国女诗人,那是一个清晨。前一天晚上他 同莫迪格利亚尼和立陶宛人做伴睡在那儿。德多终于说服了他不要再睡在门廊下面 或者建筑物的入口处。科罗韦纳在拉斯帕伊街睡过一夜,意大利人目睹了他的朋友 在睡梦中翻滚并趴在那儿进行绝望挣扎的情景。到了早上,他说: “昨天晚上,我和你干了一仗。” 德多想到了使用绳子的办法,他把一个画架上的两条长带子解下来,递给列夫。 “每当你睡觉的时候,就把自己绑上。否则你总有一天会钻到地底下去的。” 从那以后,不管科罗韦纳睡在哪儿,每天晚上他都用绳子把自己的脚拴在床的 横档上,或者拴在暖气上,只要他发现好心提供他住宿的主人房间里有暖气的话。 这样就避免了他像翻倒在费利克斯身上那样,被他拉住和紧紧搂住,就像前线 清理战场的人发现他时的那种姿势。 那天早上,当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走进苏蒂纳画室的时候,三个男人刚同赖 在这块地盘的臭虫和蟑螂拳打脚踢地折腾了大半夜。他们终于赢了,但弄得到处是 水:因为他们必须把成桶成桶的水洒在地上好淹死这些害人的家伙。所以,当一个 陌生女人的帽子和明亮的眼睛从被打开的门后出现的时候,德多、苏蒂纳和科罗韦 纳正躺在地上,在湿渌渌的被褥上睡觉,脚跟儿和头发在水里泡着。 列夫睁开一只眼,发现一位优雅的女人正带着动人的微笑注视着他们。她身材 苗条,手上精心地戴着手套,拿着一个饰有铜扣环的包。 苏蒂纳支起了一个肘。德多一动不动。年轻女人踢起脚尖走近他,怕系带的皮 鞋被漂浮的蟑螂弄脏。他们看到了裙子的花边。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在意大利人 面前站定,她一个劲儿地摇头,显得异常兴奋,接着使劲撅起嘴唇做了一个长长的 亲吻,同时说——这是列夫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莫迪格利亚尼,您真是一个迷人的可怜虫!” 而他,还是闭着眼睛: “傻瓜!小傻瓜!” 他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那样,突然又变成了苦笑,他一骨碌跳起来。 “我想再见到我妈妈!我亲爱的意大利!” “可我,我该走了。您陪我回去吗?” “明天。” “我为一个犯毒瘤的女病人提供了食宿。她正等着我去照顾她。这事很急。” 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动作优雅地晃了晃她的包,又在那些小虫的尸体当中按 原路走出去,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再也看不见她。 莫迪格利亚尼差不多立即就追上了她。列夫和苏蒂纳呆在床垫上半天没动。他 们需要一点时间清醒和回味一下。像这样的女人,他们从来没靠这么近看见过,从 来没在自己的国家见过。她们好比是梦境。 苏蒂纳说: “这是个仙女。” 他通想了片刻又躺下了。 “我们需要的,也许是充满魅力的王子形象。” 列夫提醒说: “富人的美和穷人的美不是一回事。” 他是在来到巴黎的时候发现的这个事实。女人的发式和香水使他陶醉。甚至她 们的脸色,尽管从来不像他母亲和他们村里的妇女那样自然。嘴唇、脸颊、眼皮的 颜色在他看来虽不真实,但是极其高雅。闪闪发光的首饰、柔软的真皮手套、两腿 交叉时丝袜的摩擦声也都妙不可言……她们独有的动作和举止,他都不厌其烦地去 发现。她们的世界是一个讲究穿著谐调的世界。而他的世界,他所来自的那个世界 则有着不同的美。他母亲的美更为简朴。只有太阳为她的脸颊化妆。她双手的皮肤 显得有些粗糙,由于干活儿,上面留下条条痕迹。她的微笑不是冲着男人们去的, 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取悦于他们,然而她朝她班级的孩子,她教他们念书的那些 孩子们微笑;她也向她自己的孩子,向列夫以及他的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微笑。她 不会像这位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对待莫迪格利亚尼那样殷勤地对待自己的丈夫。 从来她都没有要求他陪她到这儿、上那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所谓其他地方, 只是父亲的鞋铺,那儿,是指母亲教书的学校,而这儿,则是科罗韦纳家庭拥挤地 生活着的小石屋。迷人的可怜虫是不会在这里藏身的,更别说犯毒瘤的病人了。这 些事情,家乡的人是不了解的。具有魁力的仙女和王子只存在于书里:仙女是虚构 的,而王子是人们的传说。现实生活可是另一回事儿。 夏伊姆起床了。 “我来到巴黎之后,”列夫说,“曾经画过一幅肖像,画的是想象中的我们国 家的一个待出嫁的女孩儿。我为她穿上这儿人们穿的衣服,我给她涂唇膏抹胭脂, 我为她戴上了无数戒指、项链、手锡、耳环,我把她打扮得很阔气,可实际上全不 是那么回事儿。” “你更喜欢哪个?”苏蒂纳问。 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真实的那个。”列夫回答。 他松了松腰带。灰蒙蒙的雾弥漫在但泽巷上空。画室的窗外白茫茫一片,只能 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个艺术家城里寥寥无几的建筑。底下,根树和栗树的部分顶校已 经被砍掉,给画家和避难者烧火炉和壁炉用了,它们看起来同北方的那些被机枪和 炮弹狂扫乱炸的桦树一样显得光秃秃的。在北方,绿树浸在了血泊中;在南面,它 们被当作取暖用的柴火。 苏蒂纳弯下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一管管颜料。他把它们收集在靠画架的一个桶 里。画架上围着剪开的床单和桌布,以及一块块杂乱无章擦在一起、画了又画的画 布。他看了看其中的几幅,可是因为列夫走近了过来,他狠狠地一脚踢破了它们。 立陶宛人不喜欢给别人看他的作品。 列夫用俄语请求他脚下留情。夏伊姆搔搔耳朵。他躲到一张画边,仔细地观察 起来。科罗韦纳远远地待着,看见他矮壮的背影,驼着背,脑袋深陷在肩膀里,两 手插在一件潮湿大衣的口袋里。他通常总是那样阴郁不快。 他向科罗韦纳转过身子。他的眼睛乌黑、炽热,紧闭的嘴唇扭曲着。他本人同 他的画一样:暴烈、孤僻、走极端。 “你瞧。”苏蒂纳说,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同他表现出来的粗暴而激烈的举 止形成极为奇特的对照。 他举起一盏小小的油灯。列夫建议把它点着。夏伊姆拿开了它,说他不愿意点 它,而是想画它。这盏灯属于住在隔壁画室的艺术家;夏伊姆每天要跟他争论好几 个小时,为的是让那位把灯借给他。他们最终达成协议:苏蒂纳在白天占有这个灯, 灯的主人晚上把它收回去。前一天晚上,那位画家没有来。很走运,他忘记了自己 的财产。 苏蒂纳得意洋洋,一丝略带冷酷无情的微笑掠过他的脸。他走到旁边,把他刚 才凝神看的画拿出来晃了一下。列夫仅仅看见了油灯的格。夏伊姆接着就翻转了画 纸。 “咱们出去。”他说。“去找个火炉烤烤。” 头天晚上,他曾经求列夫陪他去看医生。他肚子疼,一只耳朵也疼。他害怕独 自到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家去。 他披上了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仔细地梳了梳头,然后戴上一顶宽边帽,一直 压到齐眉的地方。接着,他把一支画笔在一块肥皂上擦了擦,用它刷起了牙。他有 一口异乎寻常的好牙齿。一切都就绪以后,他神气地站在列夫面前,用俄语问道: “你看我这付打扮可以去一个医生家拜访了吗?” “行。” “就这个样子?” 他拉开了大衣的下摆。里面一丝不挂。 “不。”列夫尽可能和蔼可亲地说。“还是得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长裤。” “我既没衬衫也没长裤。” 最简单的办法是向邻居去借必需的东西。可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会把关键的东 西要回去:那盏油灯。苏蒂纳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你不需要长裤。”他一边说一边斜视着他同胞的裤子。“也用不着衬衫。又 不是你去看医生。” 科罗韦纳被说服了。 “再说你的大衣会把什么都遮住的。” 列夫从下到上把衣服脱给了他。 他们离开了画室。环形的楼梯平台周围是一些钉着不同字母的房门。战前,夏 加尔曾住在“A ”间,苏蒂纳住在“D ”间。 走廊围绕着楼梯井。来自圆屋顶的光线随着人们往下层走越来越暗淡,以致当 他们到达底层时,列夫的脚绊着了苏蒂纳。立陶宛人抓住了结实的栏杆,膝盖撞到 了一根栏杆柱子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喊疼,并推开了正门。 仁立于大门入口两侧的浅灰色女雕像门柱以冷冷的微笑向两个人致意。他们快 步通过碎石小径和清静的小巷,朝大街的方向走去。几个冻僵了的行人正沿着孤零 零的栅栏在走:有一半木板被锯走当燃料用了。还剩下几个垃圾箱,其中的一个在 那天被塞得特别满,引起了夏伊姆·苏蒂纳的注意。 他停下来把手伸进去。他翻了一阵,发现了一双底已经破了的鞋,以获胜者的 姿态把它举到科罗韦纳的鼻子底下。 “咱们可以吃东西去了!”他喊起来,口音变得难以辨认,因为俄语词和法语 同混在了一起。“在但泽巷,一双破鞋值一碗浓菜汤的价钱啊!” 他一把拽住科罗韦纳的胳臂,拖着他往回折,朝一个几百米开外、门面显得凄 凄凉凉的咖啡馆走去。 他们推开了门。一进去,苏蒂纳就冲到火炉边。他坐下来,蟋缩在那里。他的 脸渐渐泛红,由浅红转而鲜红,又由深红直至火热通红。热度似乎给他带来无上幸 福。纯粹精神的幸福。正当他变得红通通、热烘烘的时候,列夫拿鞋同人家商量去 了。 他用那双鞋为两个人换得了一碗半菜汤和一杯茶。苏蒂纳固执地拒绝离开燃烧 中的火炭,他们就在火炉边坐下来。一碗汤喝完以后还可以去续半碗,一杯茶两人 分着喝。对感到极度寒冷的夏伊姆来说,这样的温暖尤其好比雪中送炭,他充分地 利用、贪婪地享受着。 “完了以后,咱们就去卢浮宫。” “先去看医生。”列夫纠正他。 “完了以后去卢浮宫。”那一位又重复一遍。“作为补偿……” “卢浮宫闭馆。” “那就去中央菜市场。” 苏蒂纳站起来去让人盛汤。他仍然戴着围巾和帽子。从火炉走到吧台,他三次 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但是里面没有烟。口袋肯定是漏的。列夫的长裤一直拖到他 的脚脖子。他光脚套着一双破鞋走着。他几乎只得到三分之一碗汤,回来的时候, 脸上同时流露出热情、痛苦和疲惫。 他又回到火炉旁那个位置。他放下碗拿起茶杯,在茶碟里倒了点儿茶,又放进 一块糖。然后,像他通常喝东西那样,发出吱吱的吮吸声:把溶化了糖的茶慢慢地 喝进去。 医生诊断出一个臭虫。在候诊室,当列夫正套上他的长裤和衬衫的时候,苏蒂 纳告诉他: “原来我耳朵里进了个臭虫!小东西!它在外面觉得冷,所以就钻到我耳朵里 想暖和暖和。” “肚子呢?” “肚子,疼得跟撕裂了一样。我这一辈子……到处都有臭虫。耳朵里有,肚子 里有……脑袋里肯定也有。跟我到中央菜市场去。” 他们向那儿走去。科罗韦纳的微薄积蓄几乎快花完了,他说明天或者后天准备 到这儿来干活。 “我陪你来。”苏蒂纳提议。 他已经不去雷诺工厂做炮弹了,那是因为他估计到车工这个活儿的危险性:他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切去。 “昨天,我在蒙帕尔纳斯火车站从车厢往下卸货。我很可能会砸断自己的脚, 但是脚坏了毕竟还可以画画。而手指头……” 中央菜市场比过去的样子显得兴旺了些。水果比往常多了点儿。三个屠夫肩上 正扛着宰好的家畜在搬运,他们的白色上衣沾满了鲜血。马路上几个看热闹的人关 切地注视着他们:如果说有肉供应,也许战争离这儿远了…… 列夫和夏伊姆看到一筐筐蔬菜、生菜、家禽,还有那些卡车司机,他们正在巴 黎中央菜市周围的咖啡馆里喝苦艾酒,至于箱子及运工们则正跌跌撞撞、高声吃喝 着排除障碍为自己开道,还不时地发出笑声。苏蒂纳东张西望,在地上到处搜索, 想找到一块掉在地上的肉好让他画画。他一下子停在一个肉案子前面。 “看!” 列夫俯下身,发现了一只鸡的嫩皮,连在一块鸡胸脯上。苏蒂纳像一只猎狐一 样探测着这块动物骨胳。他弯下腰抓起了它,看到可以任意摆放的残肢和软骨、细 巧的鸡噱、圆圆的眼眶,高兴得脸都发白了。比一盏油灯还精彩。不管怎样,得先 画它,因为没法保存。 “今天夜里画!”画家欣喜若狂地说。 他虽然饥肠辘辘,但是一刻都没有想到这块鸡可以成为囊空如洗的艺术家们的 一顿美餐,他急忙把它用几张报纸包起来,放到大衣里子里面,以免冻坏和被偷了。 他想用它画速写,而不是吃掉它。 “画一张油画!”他抚摸着鸡块喊道。“不画在床单布上!画在画布上!我得 覆盖一块画布!要不然,克雷梅涅也会借给我一块!或者德多!……” 列夫捡了半个苹果,夏伊姆捡了一条像不新鲜的西葫芦似的东西,之后,他们 就向塞纳河走去。苏蒂纳要去罗通德咖啡馆,他的老师在那儿等他:每星期一次, 他用一杯牛奶咖啡换上一节法语课,教他的女士是一位咖啡馆常客。 两个人穿过了蓬一纳夫桥,沿着多菲纳街走一群人聚集在圣一日耳曼大街上。 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观察着一门被牵引的缓缓行进的大炮,被拖曳的长长炮架上涂着 浅灰褐色,上面布满了黑色和黄褐色的网状线条。列夫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苏蒂纳 停住了,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这奇怪的装备。他问这是否就是毕加索有一天说起过的 那种迷彩伪装,因为毕加索曾见过相类似的大炮走上蒙帕尔纳斯大街。列夫给予了 肯定回答。 “他还说立体派画家有可能画这种东西。”夏伊姆接着说。 “立体派画家干过。”科罗韦纳生硬地回答。 他希望这门炮腾出马路,好迅速穿过去。 “你画过这样的东西吗?”夏伊姆带着疑惑的神色探问。 列夫迈开大步向奥德翁剧院的方向走去。 “我参战后的大部分时间甚至尽干这个了!” 他几乎在喊叫。 “我伪造过假路!假战壕!假炮!我画过酒椰树叶的纤维,假的树叶,假的墙, 假的房子,假的树林,假的卡车!我甚至在硬纸板上画过麦垛,在树林里画过公里 里程碑!我曾经用迷惑人的假山顶把桥隐蔽起来!我把村庄伪装成废墟,把火车打 扮成羊群。我把射击哨所掩蔽在仿造的烟囱底下!” 他转过身来对着苏蒂纳,那位正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走着,已经不再惦着他的 鸡。列夫的眼神像烈火一般。他用词过火,话语激烈。 “我甚至画过伪装的尸体!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在伪装的弹坑里放置真勒贝 尔步枪的枪管。” 他停下来不走了,向后转过来面对着他的同伴直直地站着。 “我还画过人头,战壕里的法国兵使劲举着它们,为了吸引敌人的射击!还有 跟真人一样高的木板,上面画着成百成百的士兵,人们举起它们,面对着敌军狂吼, 好把他们吓跑!……” 他揪住了夏伊姆的领子,一边摇晃他,一边发出绝望的呼喊。 “你明白吗,难道我就这么毁了自己?!难道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应该是一个圈 套,一个假象!一门大炮身上的灌木丛” 他松开手,向罗通德咖啡馆走去。苏蒂纳还是像他平常一样,始终保持郁郁寡 欢的神情。他毫无觉察地驼起了背,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另一只托住藏在他衣服 里子里面的鸡,如同放在饲养场里一样。 列夫用他的白色长围巾紧紧裹住自己。他对自己说他憎恨树木。其实他的真正 特长就是画树。而参谋部正是把它的观察哨兵和机枪手安置在他画的这些树里。通 常是人们发现一个森林,在这个森林里,靠边缘的地方,人们选择一棵在轰炸中树 枝已经弯曲的树。列夫·科罗韦纳用水彩画下这棵树,模仿出树的结节。树的颜色、 树皮、树干上的所有盛痕。他的画被送往夏隆的一个旧马戏场。专家们用装甲板仿 造出一棵假树的树身。根据列夫所画的画,画师们伪造出假的树皮。当假树装配好 以后,人们就把它运到前线。譬如,这次是运到圣玛丽一奥米纳。这是一个春天的 夜晚,没有月光,德国人什么也看不见。为了使他们什么也听不见,炮火齐射,掩 护工兵部队工作。傍晚的时候,坑道兵已经把参谋部希望变换的树锯掉了。同时, 他们挖了一个坑,为的是立起那棵新树。他们用看不见的绳索牢牢固定住它。拂晓 的时候,其他的法国兵来检验从自己的阵地通向这个隐蔽监视哨是否方便,它监视 的范围有多大,以及它的最高点是否有足够开阔的视野。当一切都完成以后,他们 把画家叫来,让他检查伪装物的质量。要让这棵树看上去同真树一样。 列夫·科罗韦纳来了。一位司机用车把他带到一块凹入敌人前沿阵地的地方, 离森林边缘六百米。司机就是费利克斯。 “我陪你过去!” 他们在林间匐匍前进。后面,挤在战壕里的作战部队正等待着命令。整个夜晚, 人们都听得见对面交通壕里德国人的说话声。法国兵和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之间甚 至还聊上几句。这种情况常能碰到。他们互相之间讲故事,打听消息,为发生这场 战争而感到遗憾。然而当参谋部命令开火,所有大炮齐射之前几秒钟,人们就从地 底下一涌而出,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拼刺到双方血肉横飞。 那天早上,在圣玛丽一奥米纳,费利克斯和科罗韦纳跪在那棵装甲树脚下,听 到从不远的森林里传来德国人的笑声。列夫观察着这个射击哨。树干的颜色有些过 于偏红褐色,结节不够突起。但是从远处看,倒也显不出是假的。 立体派画家向陪他的司机欠过身,跟他要望远镜。司机递给了他,列夫始终能 认出这张严肃而沉思的脸,无论在多姆咖啡厅的露天座,还是在此地。这儿离德国 人防线只有几米,他们发出的咯咯笑声透过黎明的浓雾传过来。 科罗韦纳朝树顶举起望远镜,证实后方的画师们很出色地画出了他所属部队的 标志,他总是在他负责的伪装物上画上这个,任何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是不可能 把它同树枝和树权区分开的。因此,冲锋之后,如果森林落入敌方之手,法国的大 炮就能对着这棵变成敌人战斗哨和观察哨的伪装材集中火力射击,人们可以从画在 假树顶上的假树枝把它辨认出来。 跪在画家身旁的司机也看了看假的树顶。他低声说战争是一场骗局。列夫听着 离林边五十步地方传来的德国兵的笑声,感到其中有点儿问题。他放下望远镜,竖 起了耳朵,就这样膝盖跪地待着。然后他说: “笑声也是假的。” 他站起来,抓住费利克斯的胳臂,一起向林子里逃,两肘紧贴腰部在树干之间 疾跑。 刹那间,轻声耳语变成了冲锋的呐喊。紧接着,喊声被接通而来的炮弹呼啸掩 盖。刚才,在那短暂的战斗间歇时还是绿油油的树叶、纹丝不动的树枝一下变成了 地狱。一片杂乱无章的形状和颜色。炸飞的胸脯、崩塌的掩体、掀翻的大地、声嘶 力竭的狂呼乱叫,那些德意志帝国元帅们远远地从望远镜中所看到的,就像一个用 人血染红的万花筒。 费利克斯首先遭难。他正在跑的时候,被从地上掀起,带向前方,两条胳臂张 开着,像一个陀螺那样旋转起来,接着背朝下掉在地上。他的脸像苏蒂纳那样扭曲 着,纷牙咧嘴,肚子开了膛,像勃拉格通常画的那样尽是五颜六色的碎块,列夫刚 看清这一切,他自己就被抛上去又翻下来掉在他那已濒临死亡的朋友身上。掉下的 时候,他还看见了上面饰有他所在部队标志的树顶。后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 是在周围战争的轰鸣声中听到一个垂死者的哀叹,无休止地重复那三个音节。 罗通德咖啡馆里坐满了人:戴短面纱女帽的夫人们、身著黑色或灰色服装的蒙 帕尔纳斯区人、几个穿军服的休假士兵。莫伊兹·基斯林坐在咖啡馆最里头的一张 桌子边。他扔下了刺刀,脱下了外籍军团的士兵服,穿上了机械修配工的蓝工装服。 因为负伤,他脸色苍白,瘦骨鳞峋。他注视着一个相貌难看的金发女郎,她也在看 他。如同炫耀花里胡哨的奇装异服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者一样,她的鞋一只是绿的, 一只是黄的。 在靠边的一张桌子旁,有一个年轻姑娘正在读一本书,这也许就是列夫第一次 看到的那位。他看见了她。他感到一阵慌乱,同上次一样扰得他心绪不宁。但尽管 他把手伸到了黑色长大衣的口袋里,手指触摸到了里面的铅笔,他却丝毫不想做什 么,甚至不想画一幅速写或一张草图。 当苏蒂纳走开的时候,列夫便坐下来看她。 她读着书,周围的喧闹,注视着她的目光,以及咖啡馆的环境好像与她无关。 她的食指放在脸颊上,中指搁在嘴角上。她穿着列夫由此认出她的蓝色大衣, 但换了一顶帽子,还有黑色的长袜,带子系得很高的靴子。也许是因为颧颊上涂的 胭脂,或者是因为她那微微俯身看书的样子和脸上全神贯注的表情,那曾使她显得 麻木的淡淡忧伤荡然无存。 列夫试图想象她处在另一种境遇中: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臂来到一个熙熙攘攘的 拍卖大厅,或者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前座,驾驶员的右边,陌生女人就这样把他带到 了她的形象最初出现的地方:费利克斯旁边。 事情发生在罗通德咖啡馆,或更确切地说是正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列夫遇到了 费利克斯。一九一二年。对阿波利奈尔来说,这是可怕的一年,他曾被关在桑特监 狱。列夫完全记得他与费利克斯相识的情景。由于刚听到纪尧姆被释放的消息,咖 啡馆的所有顾客一涌而出。人们拦截沿卢森堡公园走的有轨电车、汽车以及马匹, 人们到圣一日耳曼大街的桑特监狱,到蒙马特尔,到韦西内……到诗人可能寻找避 难所的一切地方。 马克斯·雅各布和科罗韦纳跳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出租车。驾驶员是一个黑黑 的小伙子,棕色的皮肤,棕色的头发,忧郁的眼神。他在交通混乱、车辆无序的状 况中为自己开路,使劲按汽车喇叭,刺耳的声音盖过了发动机怠速运转时发出的突 突声。一个钟头起码按了五十下。幸亏如此,他们在阿波利奈尔离开巴托一拉瓦尔 之前找到了他。 那天,这帮人像一群小鸟那样兴奋得忘乎所以,因为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在监狱 中被关了几天,终于获释,费利克斯同这帮人相当熟。他习惯于把他的出租车停在 瓦万街十字路口。就是在这辆出租车里,科罗韦纳第一次看见罗通德咖啡馆的陌生 女人使他想起的那位姑娘。出于难以觉察的原因,她们的相像之处是建立在短暂的、 遥远的、不可触知的形象上的,如同一滴蒸发的水。 科罗韦纳把目光转过来。在第一个厅里,苏蒂纳正在学法语。他认真地重复着 一位夫人念给他听的音节,她的肚子胖胖的,嘴唇厚厚的,臀部想必也很大。在苏 蒂纳的脚下,那块包在报纸里的鸡正在测览纸上的大标题。 列夫又把注意力转到陌生女人身上。她的表情像是装扮大人的小姑娘。满足、 惊愕、担心都表露在她的眼睛和嘴巴上,但立即就被她掩饰起来。片刻之后,当她 读到其它地方的时候,这些表情又会重新出现。 科罗韦纳观察了她好长时间。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有些发窘,那是因为他和夏 伊姆·苏蒂纳关注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立陶宛人不再专心致志于他的法语课,他也 在盯着年轻姑娘看。 列夫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咖啡。当他把茶杯放在茶托上的时候,看见了马克斯 ·雅各布的圆顶礼帽、夹界眼镜和无可挑剔的服饰。诗人在桌子中间通过,和往常 一样身子挺直,举止优雅,并以有些迷茫的眼光扫视在座的人。 他发现了列夫,向他走过来,没有回敬人们在他通过时向他表示的热情致意。 他的脸色出奇地明亮。 他弯下腰,脱掉帽子,露出了秃顶,但几乎立即把头藏在他的两个手之间,似 乎陷入了极度的绝望中,然后又松弛了下来,好像叹了口气: “我请你喝一杯牛奶,如果你替我付钱。” “咱们跟利比翁商量商量看。”列夫说。 马克斯坐了下来。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铜制的板,上面刻着画和难解的符 号。他把它送给列夫。 “这是一个吉祥物。” 列夫向他表示谢意。 “我用纸牌给你算了命。草花是画笔,而红心是调色板。所以你会重新恢复到 正常状态。” “什么时候?” “有一天,几天以后。你会重新成为画家,你将会很出名,就像我,如果我是 用纸牌算命的人或者是星相学家的话也会很出名一样……” “可你是诗人。” “不过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人。” 马克斯固定了一下他的夹鼻眼镜,皱了一下眉头。 “我写的诗句和我看过的掌纹一样多,而黄道带十二宫图案显示的征兆对我来 说同句法一样熟悉……甚至普瓦雷,他在作为收藏家之前是经营妇女时装的,他宁 肯指望我告诉他应该戴哪种领带或穿哪样的裤子会给他带来好运,而不是要我为他 朗诵诗句……” 他轻轻地傻笑了一声,拿出一封盖有邮戳的杜塞高级女式时装店的信来炫耀。 “连衫裙和塔夫绸养活诗人!杜塞想买我的手稿!” 科罗韦纳已经不在听他说话。他时而看看苏蒂纳时而看看年轻姑娘。那位画家 已经走到陌生女人身旁。他站在她的面前,俯身向着桌子,正同她讲话。列夫感到 她爽快地表示了同意。她即刻就站起来。两人在科罗韦纳面前走过,没有看他一眼。 苏蒂纳提着他那只鸡的脖子。 列夫目瞪口呆地目送他们走远。 “这个女人很吸引你?”马克斯问道。 他透过夹鼻镜看她跨过罗通德咖啡馆的门槛。她又出现在大街上,走在苏蒂纳 旁边。 “你还记得费利克斯吗?”科罗韦纳问道。 马克斯的手在他的秃顶上来回抚摸。 “一个出租车司机。”列夫明确地说。“我们碰见了他,他把我们带到了蒙马 特尔。” “见过!”马克斯说。“最后一次见是他正要开赴马恩……” “第一次见是……他身边有一个妇女……坐在汽车前排的位子上。” “那怎么啦?” “我们又在‘熊皮’拍卖行看见她,就在宣战前。” “那个小伙子?” “不。那个姑娘。” “你想要干什么?……”马克斯说。 列夫耸了耸肩膀。他站起来。 “我必须找到苏蒂纳。” “我也跟你走。”马克斯·雅各布提议。“我该去作忏悔了。” 他显出贪吃而并不遗憾的神情补充了一句: “昨天夜里把我饿坏了。” 他挽起科罗韦纳的胳臂,两人一起走上大街。列夫在他的前面没有找见苏蒂纳 和年轻姑娘的身影。 “如果和杜塞的交易做成,”马克斯说,“我得充实我的地下室!只要酒!第 一流的上等波尔多葡萄酒!” 他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梦想一个绚丽美好的世界,这口气一呼出,即从梦中 苏醒,又回到不祥的现实中。 “我在想耶稣基督怎么会接受了我的皈依!你知道吗,每天早上,我到圣心教 堂去忏悔,然后我去混日子,晚上我带着一升酒回家。我拔掉瓶塞,再向上帝讲述 我这一天。” “看门的夫人没饶过你吧。”列夫逗乐地说。 “那当然!酒气熏天啊!” 他们已经走到德尚圣母院。马克斯停住步。 “你那位司机,出什么事儿了?”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他。” “也许。” “在他身旁坐着那个女人……那是纪尧姆从桑特监狱出来那天。” 马克斯·雅各布摇了摇头。 “我记不得……” “那就算了。”列夫说。 马克斯指了指教堂。 “我进去了。你一个人继续走吧。” “跟我一起走吧。”科罗韦纳建议。 “不了。我有无数罪孽要忏悔。” “为什么非是这个教堂,而不是另外一个?” 马克斯·雅各布伸出手,井说: “在这儿,神父不认识我。所以和去别的地方相比,我可以向他承认更多我吹 的牛皮。” 他摘下夹鼻眼镜,挤了挤眼。 “只要神父们听过我三次以上忏悔,他们就都惊恐万状地逃掉了。” 他消失在教堂的大门里。 科罗韦纳回到罗通德咖啡馆。他等待苏蒂纳一直等到宵禁允许的最后时刻,然 后,在遮上布的路灯发出的蓝色光晕中,向那位画家的画室所在的拉吕什公寓走去。 街上黑茫茫、空落落的,万籁俱寂,使人联想到冬日大雪铺盖在马路和人行道 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车辆禁止通行。列夫和一两个沿着铺面行走的闲逛者交错而 过。他们如同蜜蜂采蜜一样,从一个门到一个门地在阴暗处行进。除了这些地下生 活的迹象,战争时期的巴黎显得毫无生气。她把自己的大街、林荫道。公园和广场 保护起来,使空中敌人的眼睛认不清它们的轮廓,看来,敌人无法命中她。 拉吕什公寓主楼的墙面上只有一盏灯亮着。这就是苏蒂纳房间的灯。他正在他 那三角形的画室里工作。列夫看见一块画布后面有他的影子。他的手抬到眼睛的高 度,把笔尖搁到画布上。他总是那样画得很慢。列夫想象着他向模特儿投去神思恍 惚的目光,让她保持原有的姿势别动。 他在几米以下的楼外观察一个艺术家工作的场面时,突然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做 会的动作,这是他在重复苏蒂纳刚才的动作:他举起手,就好像它握着一支画笔并 正在估量着他脑袋里活动着的人体模型。然后,好像什么都未发生,好像他从他自 己的遗骸中溜出,为自己臆造了一个画室、一个画架、一块画布、一些颜料和一块 调色板。他高高地能起自己的脚尖,画一个椭圆形表示脸部,另一个椭圆代表帽子, 三条模糊的线象征嘴和双眉,还有鼻梁……他加大了动作的幅度,半眯着眼睛以便 对此更深信不疑。在树木之间,更远的地方出现了他的模特儿。 一个虚构的模特,但是树却是真实的。他向年轻姑娘走去,低声地请她抬起头, 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嘴角附近,食指在脸颊上伸开,中指挡住下巴处的小窝沟。 他回到原位,加深太阳穴和下颌的阴暗部分,用一支圆画笔描出眼皮,使一把 较硬的画刷以鲜明的天青色勾勒出帽子和大衣领子。他不再去看楼上的苏蒂纳,因 为他知道怎么做,知道选什么色彩烘托背景、修饰阴暗部分、加厚颜料、用擦笔把 一些线条弄虚、充实另一些线条。 他灵巧地挥动画笔,在调色板上搜索,忘记了唯有风在透明的夜色中为他绷紧 画布。 他又走回到年轻姑娘那儿,向她致以歉意,每当他要改变胳臂的角度和上半身 姿势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表示。他让她转过又以便换一个角度来看她,来看脖子和 落在花边领子上的发碧。她不再戴帽子,而是披一块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纱巾,胳臂 肘放在出租车的位子上,脸部闪闪发光,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蒙马特尔高地的 道路上阳光明媚。 他用粗线条画她,不太顾及深浅浓淡的色彩变化,因为他想抓住神态而非细部, 抓住记忆中的印象而非不完美的实体。他重新开始,先画坐在旁边的费利克斯的身 影,接着画她,这次是站着,钩着她情人的胳臂,是她正准备跨出德鲁奥大厦门口 那一刻,那天是“熊皮”拍卖行拍卖的日子。 他给她穿上白色服装,后面的背景是冷色调,即一种带微蓝的黑色,头发是黑 乎乎的阴暗部分,底色则白里透青,嘴唇是橙红和肉色相间,一条宽大的薄连衫裙 领口开得很低,因为大厅里非常热。 她悄悄地穿梭在人群中,她的手藏在费利克斯手中。他还看见了她袒露的胸肩 和闪着光亮的环形发髦,接着,她永远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但是他还期待着其他的东西。 他向她走过去,把她挪动了一下,让她靠着一棵为她当石柱的栗树。 他让她摆了一个在他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姿势:肚子贴地趴着,嘴唇紧 绷,口中念念有词,双目圆睁,射出恐怖的神色,半月形的双臂紧紧搂住一具尸体。 然后他微屈身躯站在这幅时时纠缠他的画面前,虚假的艺术家,伪装的树木,骗人 的笑声,真正的战争。脸朝土地躺在那儿,在黑暗中,司机的嘴里有节奏地低声念 叨着三个音节的名宇,就像散架的乐器在演奏,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 么。 整整三个夜晚,列夫在拉吕什公寓的花园里为他想象中的模特勾勒线条。像苏 蒂纳那样,在白色画布后面前倾着身体,两只手也同他的一样,目光一会儿注视栗 树,一会儿凝望黑色夜幕构成的画布,他在虚幻的战斗中获胜了,在他看来这一切 是真实的。 第四夜,他在宵禁前一小时就来到这里,他发现画家屋里的灯没有亮着。他从 进口的女雕像门柱之间穿过去,推开门,爬上楼梯。 苏蒂纳的画室开着门,但没有人。里面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松节油气 味中掺杂着煤油味儿和倒胃口的颜料味儿。 列夫摸索着走到窗前,打开了窗。他吸了一大口漆黑夜晚中的无色新鲜空气, 转身走向竖在三角形房间一角的画架。他辨出了一块墨迹未干的画布的轮廓,高六 十公分宽四十五公分,暖色调,上半部分更明亮一些。他发现了邻居的油灯,把它 点着后走近画布。当看见这个作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如五雷轰顶,因为这就是他 在几层底下的地方,在炼狱般的苦难中度过离奇的三夜假装作的画。他明白了,如 果说假装有一半是可能做到的话,那只是因为在花园里,他没有任何可能去利用真 实的东西。既没有画布、画笔,又没有他憎恨的那种难以忍受的味道,可从前,这 种味道对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他以曾亲身经历过战争的画家眼光出神地望着苏蒂纳的作品。他在色彩和形状 中移动他的目光,好像一个盲人用手指尖在辨认某种生活的场景,虽听到了喧闹的 声音,却还不知道怎样深入其中。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画室那把坐垫已破的摇椅上,脱下了她的蓝色大衣和帽子, 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一条黑色长裙,胳臂裸露着,手中拿着一块旧布。一只靴商在 下部边缘的储石色背景中露出来。目光模模糊糊。嘴巴是一根线条。头发比科罗韦 纳曾看见的浅,被挽上去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鬓。 是她,也许。 但或许不是。 他一无所知。 他弯下腰,捡起一块布,放到靠近脸的地方,好比一块头巾。他又把它扔得远 远的。他在画布前来回移动油灯,利用它产生的阴影和反光,寻找与他记忆中相似 和可能的东西。他发现了第一眼难以觉察到的无穷的丰富内含。一种他没有捕捉到 的固执而好斗的表情,苏蒂纳用画刷好像抽一记耳光那样在脸颊上涂了一笔就显现 出来了,那可见的印迹完全包含在忧郁的脸色中;所选择的颜色彼此呼应,墙面上 剥落的粗糙的糊墙纸是绿色的,它反照出长裙、左腕、一只袖子的细微闪光……但 是再没有更多的发现了。作品是卓越的。然而不像夏伊姆通常的画那样形状不规则。 尽管列夫从中没有搜寻到奇形怪状的和失去平衡的东西、混乱的线条、关节凸出的 手、扭曲的脸部和身躯,可以说这一切构成了他的这位同胞作品的标记,但是在这 幅比通常更自然主义的肖像中,他却没有发现能辨认出代表画家自身特色的唤起激 情的东西。 他颇感失望地把灯放在画架脚下。就在这一刻他看见了画家。他没有听见他走 进来。苏蒂纳站在门洞里。他戴着一顶帽子,帽边垂到眼睛。一条围巾遮住了嘴巴。 他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大衣,耸肩缩颈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他几乎以威胁的眼光盯 视着科罗韦纳。他说: “三个晚上,我穿着大衣画她。” 由于列夫不解地看着他,他补充了一句: “你忘了我没有长裤?” 他重新关上门,解下系在身上的围巾。 “我就是这付装束……这样更礼貌些。” 他抓起油灯,在画布前慢慢挪动它,仔细地观察自己的作品。科罗韦纳默不作 声地待在一边。在这间画室里有一种不真实的,甚至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房 间半明半暗,仅有一点青绿色的火光照着,光线把物体和身体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苏蒂纳在他的油画周围转来转去,斜着身子,缩着肩膀,时而靠近,时而退后。 他察看每一个细节,对其加以评论。列夫渴望向他提一个简短的问题。 苏蒂纳终于直起身体。他把灯放在一个盖着一块皱巴巴布单的箱子上: “怎么样?” 列夫回答说油画很出色。苏蒂纳用舌头弹上跨,发出嘻嘻的响声。 “很出色,这太简单了。多说几句。” 科罗韦纳在寻找字眼。 “那少说两句也行。” “我很喜欢,就像我自己画的那样。” “如果这是你自己画的,你就不会喜欢它。所以你不喜欢它。” 苏蒂纳往画布方向走了一步。科罗韦纳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喜欢它!我跟你说我喜欢它!” “这是夏伊姆的杰作?” “是的。” “再说一遍:这是夏伊姆的杰作。” 列夫重复了一遍。 “你发誓。” 列夫发了誓。 “你不会改变看法?” 列夫表示不改变看法。 苏蒂纳稍稍动了一下眉眼:一个微笑。 “你要知道,我几乎是全身光着画的她!”他用俄语喊起来。“外面是这件大 衣,里面藏着我的睾丸!随着我身体的动作,它也动来动去四处搜索。 “她叫什么名字?”科罗韦纳勉强地问。 “她没说……而我,只感到有一点点拘束。” 他弯了弯指头。 “什么事儿都没有!除了艺术和绘画,没别的。” “说出她的名字!”列夫坚持他的问题。 “穿着这件大衣画画,这就是生活。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就像我走在街上时 一样,另一只手拿画笔……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也没有说她的年龄。她住在蒙 帕尔纳斯车站后面。” 列夫预料到会有这种不明确的答案。为什么会是别的答案呢? 苏蒂纳发现了几个散落的画框,把它们聚到了三角形小房间的中央。他划着了 一根火柴。木头和画布就燃烧起来了。他弯下腰,捡起那块布头。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拿着这块布在给她打扮。为什么?” “我不知道。”列夫含糊不清地说。 “你有一个小小的主意。” “是。” “一个围裙?” “不如说是一块头巾。” 夏伊姆往后退了退,把布折了一下,对着坐在摇椅上的女人,将布举到她脸的 高度。他闭上一只眼睛观察了一下。 “一块纱巾。”科罗韦纳明确指出。“就像帕勃罗为费尔南德画的那样。” 夏伊姆用呆滞的目光看了一下他的朋友。他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咕喀声。随即 他抓起调色板。 “什么颜色,那块头巾?” “不。”列夫喊了起来。 他朝苏蒂纳迈了一步。后者避开了他。 “我不愿意你为我毁了你的画!” “什么颜色,那块纱巾?”夏伊姆低沉地叫道。“黑的,保费尔南德的那块?” “保住你的作品!” “你不喜欢它!它没让你产生足够的创作激情!” 两个人眼睛对视,互相打量着。各自缩在自己的大衣里,咬牙切齿,射出狂怒 的目光。油灯冒出一缕淡淡的黑烟,消失在房顶上。 “我不许你代替我画画!” 苏蒂纳把他的画笔递过去。 “那你自己画。” 科罗韦纳摇了摇头。 “画呀!上呀!画那块纱巾呀!” “不!” “你已经在下边试得很好了!” “不!”列夫重复了一遍。 但是这一次的音调变了。他敏捷地朝门那儿看了一眼。夏伊姆抢先一步,几乎 像野兽那样一跃,挡在了门扇的前面。他把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他向他的同胞 投去一个狂热的、蛮横无礼和洋洋得意的眼神。 “拿画笔,试一试。否则,你永远不会画了。” “我不想画。” ‘哪你告诉我:纱巾是什么颜色?“ “谁也不能代替我画。”列夫又说道。 他的声音出奇地低,出奇地克制。他的手伸在大衣的口袋里,像苏蒂纳那样驼 着背,手指在布的折缝中撅断了里面的两支铅笔。 “在咖啡馆里,我看见你在怎么样观察那位姑娘,”苏蒂纳突然表情很严肃地 说。“我就明白了。” “没什么可明白的。”科罗韦纳低声抱怨。 “我明白了你想画她……” 列夫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夜色。 “……而你又不能。否则,你肯定会站起来,请求她跟你到你的画室。而那时 候我站起来了,是我请求她来到我的画室……这就好像我们一起画的。她是为你待 在那儿的,而不是为我。” “这全是蠢话。” “我不觉得这个模特儿对我很合适。我做了彬彬有礼的事。这事干净利索…… 头巾是白的吗?“ 列夫不回答。 “是白的吗?”夏伊姆又问了一遍。 他提高了嗓门。 “我要走了。”科罗韦纳说。“打开门。” “等一会儿,等你告诉我了之后再走。我看见你在下面……我坚持了三夜就是 为了让你继续下去……那么现在,你回答我:纱巾什么颜色?” 列夫被彻底击垮了。 “白色的。”他嘴咕了一句。 “从后面系上的?” “开着的……露出脸颊。” 苏蒂纳把笔尖往颜料里蘸了一下。仅一笔,几乎没有抬手,他就画好了纱巾。 列夫感到这动作和气味不像他自己画的时候那样令他不快,然而他正参与破坏 和毁掉一个作品。 夏伊姆在最初的颜色上涂了薄薄一层白色。画完纱巾后,他便退到远处,让出 地方。 科罗韦纳察看了一下。他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不会画。 “为什么?” “我记不得了……” “三个晚上。”苏蒂纳说。“第一个晚上,在摇椅上……” 他指了指纱巾。 “我会把它擦掉的。这没什么关系……第二个晚上,是侧面像。” 他走到三角形房间锐角那一头,回来时拿着一块小画布,把它展示在列夫眼前。 “原来画的是油灯,我把它覆盖了。这值得吗?” 他向他的朋友投过去一个探索的目光。 “值得。”列夫说。 “值得?” “是的。” “你撒谎!” 苏蒂纳把作品放在摇椅上,只捅了一下,他的胳臂就从中间穿过去了。 “不值得。不是她,这张不好……你的肯定是微不足道的。” 列夫已经冲过去了,但太晚了。他拽住了苏蒂纳的胳臂,但苏蒂纳生硬地挣脱 了。 “第三个晚上,我画的是背影。” 他回到窗户旁边,拿出一块新的画布,比前一幅稍微大一些。 “这幅怎么样?” 罗通德咖啡馆的姑娘站立着,四分之三的背影,就是列夫在“熊皮”拍卖行隐 隐约约看见的样子。穿着蓝色大衣,帽子代替了纱巾。比另一幅更真实。 作品的威力使他窒息。他捏住油灯,把它伸向那个身影,一声不吭地待在那儿。 苏蒂纳注视着他。他的下嘴唇酷似他画的油画。色彩、线条,在轻轻地颤抖,似乎 在微笑,又似乎很激动。他知道科罗韦纳是什么感受。 “你在‘熊皮’拍卖行看见的女人,她手里可没有拿着那个东西吧?” “没有。”列夫回答。 “这是不是太随意了,嗯?” “是的。” “我呀,人家永远不会接受我!因为我的画上有可能会捎带这么一个小动物。” 苏蒂纳发出了一声神经质的冷笑,他又拿起画笔,在一片白色颜料里蘸了一下, 去修改垂挂在年轻姑娘手上的那只死鸡的脖子。此后,他把一根图画木炭扔在炭灰 里。列夫不能忍受这种场面。他默默无言地待着。 苏蒂纳用脚把在地上未烧尽的木炭聚拢在一起。他走到屋子的一个角。当他回 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从中央菜市场捡来的鸡脖子。他把鸡扔到炭堆上,说: “现在咱们可以吃它了。” 三个星期以后,科罗韦纳在罗通德咖啡馆里结识了苏蒂纳画的这位姑娘。一九 一六年三月的一个晚上,马克斯·雅各布颓丧地告诉在场的画家们,纪尧姆·阿波 利奈尔被弹片击中,脑袋负伤,自那晚以来,列夫每天都来咖啡馆,直到听说诗人 从夏多一蒂埃里转移到了巴黎的瓦尔一德格拉斯医院。 苏蒂纳在列夫和他的模特儿之间充当中间人。一天晚上,他们三人都在利比翁 的店里,他为他们互相作了介绍。如果说在此时此刻之前苏蒂纳曾经画过她,那么 科罗韦纳似乎也为姑娘作过画,并且把他在她耳朵下看见的那一个小斑点无限放大 到宇宙那么大。然而他没有真正做。他没有产生过这种欲望。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说 明他的判断是对的:她不是他等待的那个人。她叫克洛埃。克洛埃,这不构成三个 音节。 在遇见苏蒂纳以前,她从来没给画家当过模特儿。她是跳舞的。她的举止优美 典雅。她不像夏伊姆画布上所呈现的那样既阴沉又冷淡。她更像列夫在罗通德咖啡 馆看见的那样:时而严肃,时而调皮。总是很自然。她提的问题天真幼稚,而她回 答问题时则充满自信,几乎斩钉截铁,她的沉默无可置疑地出自内心深处。她对一 切充满渴望,情绪却瞬息万变:她时而欢呼,时而赌气,过一会儿却又都烟消云散, 像海啸那样突然来临,像死火山那样沉寂。足以说明在生活中她也在跳脚尖舞。 列夫喜欢看她走路和伸展胳臂,以及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姿势,弯曲的腿藏在身 体底下。她轻盈得像羽毛,温柔得像棉绒,她那敏锐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试图表明 他们之间互相没有说出的话。 由于战争,她不再跳舞了。她无疑为此而痛苦,同列夫不再能画画一样。这是 她唯有的成人的忧伤。她以一种细腻而宽厚的态度对待列夫,这使他张皇失措:她 从来不谈及这些。她在暗示,他们失去的东西是类似的。她的缄默不语使列夫更为 审慎,陷入更深的沉默,因而他不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没什么可说的。除了当下, 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安坦沙龙开幕式那天,她在保尔·普瓦雷的花园里拥抱了他。这是战争爆发以 来第一个重要展览。来了三十来个法国人,六七个俄罗斯人,一些意大利人、挪威 人、波兰人、美国人和一个布列塔尼人:马克斯·雅各布,他坚持认为这个地区应 作为一个国家纪录在册。 他们通过安坦大街私人府邸的花园进入。这是一个宏伟的建筑,已被修警一新, 两边建有许多侧廊,战前,时装模特在那儿展示成套的妇女时装。他们顺着一条小 径走,穿过一个法式花园。一些番红花花坛装饰着整齐划一的草坪。 “简直像到了凡尔赛。”克洛埃说。 她停下来欣赏长在这儿和那儿的花,它们组成的花丛排列得完全像几何图形, 对列夫来说,与他自己家乡花园里的野生植物相比,这很难激起他的灵感。他表示 了出来。她立即转身,上前反驳他。这是一个本能的举动,像她所有的举动一样。 他作出同样的反应,马上激烈地进行回击,甚至还把她推开。他立即又抓起她 的双手,但伸长胳臂,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她有一双绿眼睛,他想据为己有,以便 把自己内心的一点空虚和恐惧置放其中。但是他不能。他好像僵硬了,瘫痪了。她 的反驳,给了他一次极其粗暴的打击。这打击渐渐变成强烈的恐惧感,他害怕重新 开始,从而使他不敢去接近她,不敢把她抱在怀里。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 对自己说他能成功地做到,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是他没有动。是她最终向他走近 来,一步跨越了使他麻木的惊恐心理,她把脚停下来,同时双臂围着他的脖子,这 触到了他所有悲痛中最切肤之处:在他身体底下死去的同伴费利克斯就是这样搂住 他的,双手钩住他的肉体。 他又推开了她。她表现得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们顺着一条通向福布尔一圣奥诺雷街的路进人一幢新楼。红色塔夫绸窗帘从 高高的窗户上垂下来,雍容华贵。墙上装饰着绿色和金色相间的护墙板。镜子里映 出的水晶吊灯宛如无际天穹中的灿烂星光。保尔·普瓦雷把展厅设在他那华丽建筑 物的一翼,一个由庞大的玻璃天棚照明的巨大屋子里。展出的作品有三幅是莫迪格 利亚尼的,七幅基斯林的,几幅鲁奥的,一幅凡东让的,两幅马蒂斯的,三幅希里 科的,四幅杜飞的,好几幅洛特的,还有其他一些。毕加索的一幅油画占据了整个 一面墙,壮丽而宏伟:《阿维尼翁的少女们》。 科罗韦纳的感情再次被激荡起来。他想起了纪尧姆·阿波利奈尔从桑特监狱被 释放后,费利克斯把马克斯·雅各布和他带到巴托一拉瓦尔那天的情景。在毕加索 的画室里放着这幅只被极少的几个朋友看到过的作品。当时画的名字叫《阿维尼翁 妓院》。列夫忘了是谁提起了这个标题,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司机的举动,就在他们 中的一个人谈论《妓院》这幅画的时候,他直奔这幅油画而去。出租车司机一言不 发地凝视这个作品。他左右摇晃,几乎站立不稳,两只手插在用一根绳子系住的过 于肥大的裤子口袋里。他全神贯注地观察那五个女人,特别专注于她们的脸和身体。 也许可以说当时他怀有和安坦沙龙的参观者同样浓厚的兴趣,他们拥在这幅非同凡 响的创作前面,列夫见过它,而克洛埃则从未看见过。 她目瞪口呆地凝神望着五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体的轮廓棱角鲜明,角度被切 割得很锐,没有圆润度,脸部变形走样,颜色是灰色的、赭石色的、黑色的、玖瑰 色的、蓝色的。这幅创作的想像力之丰富之大胆简直前所未有。 在油画前面,人们议论纷纷。多数嘻嘻哈哈,少有聚精会神的人。人们拿古怪 地摆放着的眼睛和耳朵取乐。 克洛埃拉起列夫的手。他们走开了。他直挺挺地、十分冷淡和平静地走着,他 对她说出了他自己刚刚明白的事:自从在前线清理战场的人把他救回来以后,他除 了能把自己的脚用挂在床栏杆上的长皮带捆住以外,再也不能搂住和拥抱女人,他 也不能被人搂抱,不能扶住或者抓住别人。 她说: “咱们一起上花园去。” 在那儿,她让他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她,然后她将朝他走过去,不碰他,目 光低垂,两条胳臂自然地松落在身体两旁,在离他和他的胸脯远远的地方站定下来, 把她的嘴向他的嘴伸过去,而他则俯下身子,两个人的身体甚至连碰都不碰,只有 嘴唇接触,这不会有痛苦。 他们就这样做了。 克洛埃在伏吉拉尔街一幢老房子的最高层有一间屋子。她不愿意马上就把列夫 带来。他们在铁路备用线上一节闲置着的火车车厢里度过了第一夜。透过肮脏的车 窗玻璃,他们看得见雷恩广场的建筑物。一架操纵得很糟糕的探照灯射出的光束不 时地把铁道拉长,直到车站的尽头。 他们各自躺在一条长椅上,两人都很害怕:因为克洛埃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列 夫是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 他向她转过脸。他们互相看着。她的眼皮直打架,想竭力驱散睡意。但是她不 久就睡着了,如同孩子睡觉一样,几乎无声无息。 列夫站起来,把她的斗蓬盖在她身上,然后仰卧着躺下。他没有系住脚踝,而 是把鞋卡在椅子的核档里。 他闭上了眼睛。 后半夜,他感到额头上暖融融的,这使他苏醒过来。他已经翻过来侧睡,浑身 被汗水浸透,不断呻吟着。他睁开眼睛,立即恢复仰睡的姿势。克洛埃把她的手放 在他额头上。她说: “您睡得很不踏实。” 好长一段时间,他纹丝不动地躺在椅子上,一只温暖的手掌静静地平息着他烦 乱的心绪。克洛埃什么都没有说。远处,探照灯的水平光束掠过车站的阴暗处。没 有一辆火车驶过。万籁俱寂。这同以前那次不一样,他没有腹部贴地躺在弹坑里。 他的手从年轻女人的胳臂上滑到肩膀上,从肩膀滑到胸脯,从胸脯滑到腰部, 从腰部滑到肚子,然后又从肚子到腰部,到胸脯,到肩膀,到胳臂。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您现在愿意吗?” 他站起来。 “离开这儿。” 他将不会躺在她身上,也不会让她躺在他身上。任何与战时类似的事都不能发 生。 他抓起她的手,同她一起一直走到窗边。 “向前弯一点腰,眼睛看着窗外。” 他走到她的身后,伸直胳臂抚摸她的头发和颈项。她想转过身来,无疑是为了 拥抱他。他温柔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您紧贴着我。” 她靠着玻璃窗,两只手远离身体撑在上面。他撩开他的黑色长大衣。 “我不该看着您吗?” “如果您愿意,可以在玻璃里看。看我在里面的影子。” 他解开自己的腰带,掀起她那宽大的裙子。裙子像花冠一样落在他解开的长裤 上和腰上,挡住了他的视线。列夫把他的双手放在年轻姑娘的手上。他直挺挺地待 着,以免他的胸脯碰上她的背。她贴近他慢慢地动弹着,他也靠近她。在窗户的反 光中,他看见她双目紧闭,嘴巴微微抽动。 “我不会弄疼您的。” “不会的。”她重复了一句。 他觉得她的嗓音很微弱。他的一只手仍然放在她的手上,在玻璃上;而把另一 只手伸到裙子底下。她收缩了一下。他把手留在里面,柔情地做着外面那只手同样 的动作:手指节抚摸着手背,在透明的窗户上手指分开又并拢。这样持续了很长时 间。后来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说: “现在我不在乎疼。” 裙子像面纱一样被掀起来,又掉下来。他的两只手合到了一起。 “再向前弯一弯。”列夫说。 他抱住她的腰部。在富有弹性的柔软的皮肤下面感觉不到有骨骼。她的手掌紧 压着玻璃。她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嘴上露出灿烂的微笑。 列夫用力掐住她的脸部,轻轻地挪近自己的肚子。 “现在。” 他继续往前挪。她几乎迫不急待地把臀部伸过去。当列夫也闭上眼睛,并生硬 地一下把她向自己拉过来的时候,他的指甲陷进了她的皮肤。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不再动弹。他感到很热。当他寻找她在玻璃窗里的影子时,他只看见她的前 额,因为她把头低下来了。她哺哺地说: “接着来。” 他做了。以后的动作都十分温柔。窗外,探照灯把铁轨拉得长长的。白色的轻 雾在星空中缓缓消失。克洛埃放在玻璃上的两只手很美。 他从来没有紧紧地搂抱过她。不抱她也不抱任何人。只要用手捏他的皮肤,就 如同一种暴力要把他置于死地。战争使他与过去判若两人,这是他所不愿意的,但 尽管他不情愿,事实却明摆着。他成了一个又要女人,可又不允许她们拥抱他的男 人,他不得不摧毁爱情的冲动,摆脱、回避、逃避感情的宣泄。不久前他是一个艺 术家,但现在既无画笔又无调色板。他是一个战士,背部被拙劣地施行过外科手术, 可当他来到某个地方准备过夜的时候,却立即要用目光寻找哪儿可以绑住自己以便 睡觉,如果找不到,就只得溜之大吉;如果能找到,就先做他的爱情游戏,这种时 候需要尽量向前弯腰,尽管因为刀疤被撑开而疼痛难忍,却只能默不作声,然后尽 可能温柔亲切地推开想取代费利克斯紧贴他胸脯的女人,他自己则心痛欲裂,因为 他渴望爱情,他渴求的只是爱情。 女人们不紧贴着他睡觉。当她们发现这会使他痛苦万分的时候,她们往往提议 缠住他的脚,他也不愿意。他们各自进入梦乡,内心若有所失,空空荡荡,而对他 来说还不仅如此,当听到旁边的呼吸越来越趋于平稳的时候,这使他从一种为他人 的担忧中摆脱出来,然而他自己眼前却出现了丑恶的幻象,听到可卑的嘈音,看到 一辆停在瓦万街的出租车,战争中带回并藏在约瑟夫一巴拉街的口袋,以及一个因 永恒的遗憾而绝望挣扎的人越来越无生气、越来越缓慢的动作。 黎明时,一个摆脱不开的念头使他苏醒过来,这是有关克洛埃的。在他的脑海 里,他在画一个女人,她具有年轻姑娘克洛埃的身体,但却是另一个女人的脸。他 既看不见他的模特儿的线条,选看不见她的衣服。只是他自己在往国有上涂抹色彩。 此时,他还有点沾沾自喜。 他试图画她。克洛埃听凭他的要求。她甚至对此兴致勃勃,这令人觉得对她来 说这是一种游戏。她穿着他选择的衣服,摆着他要求的姿势,也就是他将长期要求 他生活中的所有女人、其他女人以及妓院的姑娘摆的姿势:戴着或不戴纱巾;坐在 一个椅子上,就像那个坐在出租车里的女人那样;或是站着,从门口通过,胳臂伸 在一个看不见的男人胳臂下,脖子和肩膀半坦露着;要不就是正在看书,食指放在 脸颊上,中指滑到嘴唇上。 “就像你第一次出现时那样。”他对克洛埃说。 “但为什么是我呢?”她叫起来。 他不知道。 “其中肯定有原因!找一找啊!” 他的白天和一部分黑夜就是这样度过的。脑袋里反复构思罗通德咖啡馆的这张 油画,就是他从前线回来的那天呈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场景。为什么克洛埃在他身上 燃烧起了这股瞬间的激情? “我的手?” 他摇了摇头。 “我的腿?” 她把腿伸直,在地板上做脚尖立地的动作,接着在他眼前做个大劈叉。 “我的鼻子?” 她摆出侧面姿势。 “我的头发?” 她显示发髻、发络、发辫。 “我的脖子?” 他们去了罗通德、多姆以及其他一些咖啡馆。她坐在桌子边,手里拿一本书, 而他就处在第一次观察她的角度,力图找回当时的激情,但是却没有找回来。 他们又走出咖啡馆。 他把她带到德鲁奥大厦、瓦万街交叉路口,从前,就在那路口,费利克斯总在 他的出租车里等待乘客。列夫和克洛埃好几次坐上一辆汽车,她坐在前排,他坐在 后排,画本放在膝盖上。 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天晚上,克洛埃问他: “你至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画变色龙吧?” 他说他知道。他说这甚至是他所能解释的唯一事情。 “那么回答我。为什么?” “明天告诉你。”他嘟哝道。 由于她坚持,他补充了一句: “我不需要说。你应该看。我会给你看……” 她要求他信守诺言。他答应了。 当天夜里,他被一种他立即辨认出来的声音弄醒,这声音突然把他带回到战争 中。 一只猫。一只发情的猫正在檐槽里喵喵地叫。 一切都历历在目。腿被缠住,绝对无法动弹,他注视着天花板,好像是一片天 空,从那儿突然出现射击前引信划出的耀眼的长长痕迹。他又回到了交通壕,在那 里有逃窜的耗子、疾病、叫喊、命令、哭泣。接着便是喧嚣和爆裂。这是从防线的 另一边猛烈发射过来的炮弹。费利克斯和他,他们听到它过来了,那时他们已经明 白笑声是假的,并且正在树木中间跑。他们凭一声尖锐的呼啸就已经知道,这是冲 着他们而来的,紧接着便是末日的来临。列夫肚子朝下扑倒在地。通常当炮弹飞来 时,人们就不跑了。人们看见自己五马分尸,喷出鲜血、脑浆,四肢挂在铁模蘸上, 从本能上说,人们更习惯于想象一个完好的躯体,连着应该长在原位的两条腿、两 条胳臂和一个脑袋。不可能设想自己在战场上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血染的凹陷的土地 上。 “你试试看。”猫把她也吵醒后,他对她说。 他让她闭上眼睛,以便更好地想象。要看她自己而不是另一个人两条腿飞出去 了,躯体成了碎块,没有任何东西覆盖它们,没有衣服,也没有肉,肚子开了膛, 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内脏,肠子,更远的地方还有某些零散的东西也是自己的,比 如一只脚,从这只脚可以辨认出整体,它将变成一个人,但这是一个看来陌生、又 异乎寻常亲近的人,他永远地走了,什么都替代不抛,除了这只令人恐惧地流淌着 眼泪般鲜血的残肢。 趴着是为了不看。也是因为人们总是保护最充满活力的部分:感官和表情,嘴 巴,鼻子,眼睛。人们把它们托付给土地,紧紧抓住大地如同婴儿抓住他的母亲一 样。尽管这是—个身上挂满武器、皮肤粗糙的男人,但是当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他 落入了母亲的怀抱中,他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他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他呼唤 他的母亲。在战场上,当大炮掀翻大地的时候,倒下的士兵哭喊着要他们的母亲。 在战场上,当必须撤退和抛下伤兵员的时候,人们能听到这些士兵的喊叫。侥 幸活着的人堵住耳朵,关闭心扉,不让这可怕的哀鸣传到他们内心,他们的同伴像 吃奶那样正在吮吸土地。 那天夜晚,当发情的猫发出恐怖的叫声时,列夫正和费利克斯在一起。但这个 垂死的男人叫唤的不是他的母亲。 炮弹呼啸如同发情的猫。 早晨,列夫翻开被子,看着克洛埃睡觉。他用眼睛在为她画画。他需要看她的 皮肤,她的背,她的臀部。他希望它们同上前线打扫战场的人一样把他从洞里挖出 来。他期待着生活的现实擦去凄切的黑暗。他期待着大炮呼啸声在耳边消失,它们 敏捷而欢快地向他们飞驰而来,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把他们送向死亡。他还记得 在此刻之前,即在大炮发射前听到的声音。为了说明白,必须要有另一种声音,而 这种声音是不能以画笔在画布上滑过的声音来描绘的。需要话语。那天早上,在正 熟睡的克洛埃家里,当猫在檐槽里唱歌的时候,列夫为自己朗诵了几句纪尧姆·阿 波利奈尔的诗句: 炮弹呼啸,爱情将被埋葬消失的爱情比任何情爱都更温馨弹如雨,恋人啊,弹 如雨,鲜血将滴尽炮弹呼啸,请听我们的人在歌唱为血染的爱情欢呼,是垂死者的 心声在回荡炮弹呼啸如同发情的猫 第二天半夜,列夫守在离约瑟夫一巴拉街的楼房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等候。当楼 面的所有灯火都熄灭的时候,他就进入门厅,爬上楼梯直达画室。他轻轻地打开门, 钻进房间,又急促地把门关上。他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凝神注视着一个毫无生气 的场所中摆放的物体,以及感觉这里的气味,他对这地方几乎已经不熟悉。然后他 点亮了放在那里的唯—一盏油灯,着手开始工作。 他本打算锯一些木头把他战前的画商没有带走的、装在画框上的油画烧掉。但 他换了一种做法,这使他费了很大的劲:他逐个把画刮掉,然后再用刷子把它们一 个个覆盖上。 他花了两天时间把这项工作做好。这两天中,他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除了 安娜苍白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睛,这就是他自己家乡的那位年轻姑娘,由于和他的所 有作品一样被覆盖上了,所以她显得更加白净。最后要涂掉的是一张费利克斯的油 画。这是列夫在他的出租车前面为他画的肖像,车当时停在观象台花园附近。这张 画上的费利克斯面容严峻,同他在圣玛丽一奥米纳看到的表情一模一样,两个人十 分偶然地被编在同一个部队里。把出租车换成指挥车的司机,神情总是那么严肃, 在蒙帕尔纳斯,大家都熟悉他的表情。列夫根据记忆,只是为他在额头上加了一道 忧虑的皱纹,这道纹路显示了他的沉默和他的秘密,他对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这个女 人的姓名守口如瓶,除了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刻。 费利克斯的肖像也消失了,同样是先刮掉,然后再覆盖。 当一切都完成后,科罗韦纳把画布、画笔和调色板送给了他的画家朋友们。安 娜彻底而永远地消失在基斯林的《少女像》(一九一六)之下;费利克斯失去了他 的笑容,代之以莫迪格利亚尼画的安娜·兹博罗弗斯卡略带严峻的优雅面容(一九 一七);同年,苏蒂纳擦掉了列夫·科罗韦纳署名的自画像,画上了他自己签名的 《窗帘旁的自画像》。 每当列夫看见这些画,他总要走得很近,在布纹中寻找从前作品留下的技法痕 迹,其他人继续效法他,如同他把接力棒给了他们。 收拾完毕后,以往生活的痕迹荡然无存,只剩下那件来自自己国家的黑色长大 衣和他从前线带回、放在床底下未打开的纸口袋。 这时,他邀请克洛埃到画室来。 他让她坐在从前模特儿坐的高凳子上。当她的眼光扫视光秃秃的墙壁的时候, 科罗韦纳弯下腰从他的床隔板底下,拖出他从前线带回的纸包,解开了捆纸包的绳。 他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时候,背部对着医生,两手痉挛地抓住床垫布,就像他抱住 他的同伴不让他死去一样,那时,他要求护士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他,属于费利克斯 的和他的东西。他甚至付了钱让她们留下本应还给部队的东西。看到她们小心谨慎 地捆绑包裹,他明白她们所给予的超出了他提的要求:她们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留 下了。 克洛埃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打开纸包,里面包着用绳捆在一起的纸板封套。 他摸了摸包装物,手指深入里面,扒开一个皮套,使劲掏出一支费利克斯的手 枪:一支美国式史密斯&韦森左轮手枪,没有装上枪机。他仔细地看了看,又把它 放回到手枪套里。他从桌上抓起一把刀,在纸口袋上划了一个口子。下面有一些粘 粘的绷带。绷带下是防雨的布。他站起来,打开窗户。他请克洛埃到窗边去。她问 为什么。他回答: “有臭味。” 她离开凳子,走过去靠着窗台。她全神贯注于他的所有动作。他用刀子在包里 搜寻。在防雨布的下面,他看到了另一块颜色难以形容的布,还有一个钮扣。克洛 埃也看见了钮扣,她立即就明白了。她露出了恶心的表情,脸庞上的青春活力顿时 消失殆尽。 她问他为什么把这个包裹带回来。他说: “我想把它交给这个女人。” “他求你了?” “求了十一个小时。” 他扯掉粘绷带,用刀子把其他的包装都弄碎,露出了撕裂的、不成形的、被弹 片划碎后又被护士剪开的布块。他把两件互相粘在一起的军上衣平摆在画室的地上。 样子是这样的:他的衣服在上面,背面被刀子割开,多亏如此,清理战场的人才能 较方便地把他抬出来。 “另一个已经死了。”他们中的一个说。 两件上衣变成了一件衣服,奇形怪状,一只袖子粘在领口上(费利克斯的一条 胳臂着地),另一只袖子粘在身上(费利克斯的一只手放在列夫的腰上),两个肩 衬粘连在一起,两个前襟被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互相固定住,硬梆梆的。 列夫把刀子伸向袖子上的一个臂章。 “这是我们部队的标志。部队附属于总指挥部。我总是在我让人伪装的假树上 和假尸体上画这个标志。” 克洛埃强忍恶心,往前俯下身。 “当炮弹的冲击波把我掀翻的时候,我最后看到的就是这个。这个画在装甲树 上的东西。” 克洛埃跪在分解开的布块前。 “在那儿。”列夫指给她看。 在一件上衣的袖子上,可以看到绣在红底子上的一条金黄色变色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