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吃过晚饭,埃戛站在过道里在上衣兜中摸找了半天雪茄烟盒, 然后才进入客厅。这时玛丽娅已经坐在钢琴旁。埃戛问她: “这么说,您肯定不出席特琳达德剧院的晚会了……? ”她一面弹奏一首缓慢 的华尔兹,一面懒洋洋地转过身来说: “我不想去,太疲倦了……”“没意思,”卡洛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旁的安乐 椅上,抽着烟,闭着眼,低声说。 埃戛不同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也是件苦事。然而,人们总愿受这个罪,用为 一个天主教徒并非每天都有机会爬上一座有五千年历史的大建筑……而堂娜玛丽娅 只消花上一角钱就能在这个晚会上看到难得一见的东西——一个民族通过舞台赤裸 裸地表现出的情感,尽管他们都穿着晚礼服。 “振作起来,去吧!拿上帽子、手套,走!”她微微一笑,抱怨说累了,懒得 动弹。 “好吧,”埃戛大声说,“我可是不愿失去看鲁芬诺表演的良机……走吧,卡 洛斯,起来!”卡洛斯求他发发慈悲。 “再等一会儿,伙计!让玛丽娅弹几段《哈姆莱特》。还有时间呢…… 这个鲁芬诺,还有阿连卡和其他的名手都是在后面才表演……”于是,埃戛也 贪恋上了这舒适、温暖的安逸环境。他叼着雪茄,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听着玛丽 娅低声哼着奥菲利娅唱的那首低沉而忧郁的歌曲: 苍白的面容,金黄的头发,躺卧在深深的水下…… 埃戛很喜欢这首斯堪的纳维亚古老的歌谣。但是,更使他神魂颠倒的是,这天 玛丽娅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那件浅色的衣裙,非常合身,使她的身 材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那么完美;钢琴上的烛光从一侧照在她那洁白的面颊上,把 她的头发染得金黄,她那无以伦比的象牙色皮肤显得更加光洁、可爱……她言谈举 止都那么和谐、健美……在她那娴静的外表的衬托之下,她那炽热的感情就更加甜 美!卡洛斯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的周围充满了欢乐和柔情。他富有、 聪慧,象青松一样健康;他是在爱恋别人和被别人爱慕之中过活;他有若干个对手, 但这只是为了显示他的超凡地位所必需的;他从未得过消化不良的毛病;他舞刀弄 剑是为了显示威风使人害怕;他清楚自己的强大地位,所以社会上的荒唐事也难以 使他恼火。他真是天之骄子! “鲁芬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当玛丽娅唱完奥菲利娅的歌之后,卡洛斯问道, 一边蹭着地毯,把脚往前伸了伸。 埃戛说不知道。他听说这人是位议员,一个夸夸其谈、好动感情的家伙…… 这时,正在翻找萧邦的夜曲乐谱的玛丽娅转过身来问道: “就是你们在‘淘喀’别墅经常谈起的那个雄辩的演说家?”不,不是!那是 另一位,那是一个严肃的演说家,还是我们在科英布拉的同学,叫若泽·克里门特, 他是个有口才、有思想的人……这位鲁芬诺则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怪癖人物,是蒙 桑地区选出的议员。他精于用装腔作势、演唱戏文的声调卖弄华丽的辞藻…… “我讨厌这一套!”卡洛斯带着轻蔑的口气说。 一个人毫无思想,喊喊喳喳他说个没完,就象树上的鸟儿那样,玛丽娅也觉得 难以忍受…… “这倒不一定。”埃戛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同时看了一眼手表。“斯特劳斯的 圆舞曲也没有思想,但是,在一个女士们聚集、宾客满堂的夜晚,却是令人愉快的 ……”啊,不!玛丽娅认为这种空泛的卖弄语言技巧,总是贬低了那本该按原意表 达思想的人类语言。音乐呢,则会触及神经。要是对一个小孩唱支进行曲,他会嘻 笑着奔向大人怀里…… “你要是向他朗读一篇米歇烈的文章,”卡洛斯接着说,“这孩子就会傻愣愣 地瞪着眼睛,然后大叫大哭起来!”“也许是这样,”埃戛说。“这一切取决于这 孩子成长的环境和那环境中的习俗。没有一个英国人,不论其修养多高、学知多深, 在力量的较量上,在同运动员的对比中,在体育和肌肉发达各方面,他不会没有弱 点。我们这些南欧人,不论是多么厉害的批评家,总是喜欢温柔动听的言辞。至少, 在有女士、有钢琴演奏、有穿礼服男人的灯火辉煌的夜晚,我会多少注意点儿遣词 用句。”这时埃戛情绪来了;他马上站起身来,要穿上外套,飞快地奔向特琳达德 剧院,唯恐误了鲁芬诺的节目。 卡洛斯又拦住他,并提出了一个重要想法。 “等等。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在这儿举办个晚会!玛丽娅弹奏贝多芬;我们朗 诵缨塞、雨果和法国高蹈派诗人的作品;如果你喜欢雄辩的口才,咱们就情拉戈德 神父来;咱们纵酒狂宴,过一个理想的晚上!……”“我们有好椅子,”玛丽娅补 充说。 “还有著名的诗人,”卡洛斯说。 “上等的雪茄烟!”“上等的白兰地!”埃戛失望地举起双臂。一个公民就是 这样被引入歧途,被阻止去维护祖国的文学,手段就是狡诈地许诺给烟抽,给酒喝! ……不过,他要出席晚会不仅是出于文学的理由。格鲁热斯还要演奏他的一首曲子 《秋思》,要去为格鲁热斯捧场。 “别再说了!”卡洛斯嚷着从安乐椅上蹦起来。“我忘了格鲁热斯了!……这 是件光荣的义务!咱们走。”过了一会儿,亲吻过坐在钢琴旁的玛丽娅的手之后, 两人已经慢慢地沿着大街朝前走去,这样一个美丽的冬天夜晚真使他们意想不到, 天是如此晴朗,夜是如此静谧。在街上,卡洛斯还两次回头望,望那个闪亮的窗口。 “我很高兴,”他抓住埃戛的手臂大声说,“离开了奥里威斯!……在这儿, 我们至少能聚在一起聊聊天,谈谈文学……”他打算把客厅布置得更有情趣,更加 舒适。把旁边那间屋子改成吸烟室,铺上印度产的垫子,然后,再找一天请朋友们 来吃晚饭……这样就实现了他的宿愿,建立起一个业余的文学艺术爱好者的活动中 心……除此之外,一定要再出版一个刊物,那将是知识界的莫大幸事。所有这一切 将预示着会有一个真正绝妙的冬天,就象那个该死的达马祖说过的。 “而这一切,”埃戛总结说,“是给我们的国家增添文明。小伙子,咱们肯定 会成为了不起的公民!……”“要是想为我立个塑像,”卡洛斯得意他说,“那就 请立在圣弗朗西斯科街……今天晚上多美啊!”他们在特琳达德剧院门前停下,这 时有一个蓄着耶稣信徒般的胡子、身着丧服的人从出租马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顶 一八三○年流行的宽边礼帽。 这人从卡洛斯和埃戛身旁经过时,因忙着收点我回的零钱,没看见他们。但是, 埃戛却认出了他。 “是达马祖的舅舅,一个富有煽动性的人物!一表人才!”“据达马祖说,他 是他们家的酒鬼,”卡洛斯笑着提醒道。 楼上大厅里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正在把大衣递给门口仆人的卡洛斯,担心 格鲁热斯的节目开始了…… “不可能!”埃戛说。“那是出于礼貌的鼓掌!”果然,当他们从两旁摆着花 草的楼梯上走到前厅时,见到两个身穿礼服,踮着脚尖走路的人在窃窃私语。这时, 他们听到舞台上,一个洪亮的嗓门,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说话时元音拖得很长, 正呼喊着“拉马丁的宗教灵魂!……”“是鲁芬诺,他近来简直神气极了!”还没 跨进门的黛莱斯·加玛低声说,手里的雪茄烟背在身后。 卡洛斯冷漠地站在黛莱斯身旁,但是,瘦高的埃戛却顺着铺了红地毯的通道住 前挤。通道两旁一排排的人头紧挨在一起,个个聚精会神,着了迷。 观众的藤椅一直摆到了舞台边上。舞台附近,那装饰着浅色羽毛或花朵的女士 们的帽子比比皆是。四周站着男人们,有文人俱乐部、“哈瓦那之家”的常客,有 政府各部官员,有的系着白色领带,有的穿了晚礼服,都靠在支撑剧场的细柱上, 身影从镜子中反射出来。埃戛看到了索查·内图先生用两只手指支着那长着稀疏胡 子的干瘦的脸,正在思考着什么;再往前,是贡沙先生,一头被凤吹乱的蓬松头发 ;接着是侯爵,他围着一条白色的丝质围巾;再过去,有一小群人,是赛马俱乐部 的年轻人,有瓦加斯兄弟,孟冬萨,皮尼埃罗,他们带着惊讶与厌恶观看这场口才 表演。上面楼座里,蒙着丝绒的栏杆后面,又是一排女士,她们身穿浅色衣裙,身 子轻轻摇动着;她们的后边,站着一排绅士,其中那位新的内阁成员内维斯犹如鹤 立鸡群,神色严肃,双臂交叉,做工粗糙的外套上别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 瓦斯灯使人窒息,那冷酷的灯光在明亮的剧场大厅中一闪一闪。这座淡黄色的 大厅里还闪动着镜子里反射出来的道道光束。小心翼翼的感冒咳嗽声不时地划破大 厅的寂静,但那声音都立即被子帕压了下去。在楼座的尽头,有间用隔板做成的包 厢,挂着樱桃色的丝绒门帘,包厢里摆了两张金色靠背椅,此刻还空着,包厢中那 绯红色的锦缎显示出了王室的气派。 这时,鲁芬诺——一位皮肤黝黑,留着一撮胡子的后山县律师,在舞台上挥动 着双臂,正在颂扬一位天使,“一位他曾在遥远的天空见到的赒济天使,扑打着两 只锦缎的翅膀……”埃戛没听明白——他被夹在一位满头滴汗的胖神父和一位戴黑 色眼镜的准尉之间。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说的是什么?”神父激动得满面红光 地告诉他说:“他说的全是关于慈善、进步事业!讲得真精彩……可惜快讲完了!” 不错,看来已是尾声。鲁芬诺拽出手帕,慢慢地擦着前额,然后,疾步走到台前, 以一个受到鼓舞非常激动的姿势转向王室的座席——这样一来,他那背心往上一提, 内裤的裤腰都露了出来。这时,埃戛明白了。鲁芬诺在颂扬一位捐献了六十万雷亚 尔给闹水灾的上特茹县灾民的公主。这位公主还打算为便利这些灾民在塔帕达花园 设一座商场。但是,使鲁芬诺激动的,不仅仅是这笔巨额的施舍,因为他“如同所 有受过哲学教育并且对这个世纪怀有真正抱负的人一样,从这些历史的事实中,他 看到的不仅是事实本身象诗一般的优美,而且也看到了它们的社会影响。对于那戴 着薄纱手套的手伸向了穷人这种非凡的诗一般的动作,广大民众只是欣喜而纯朴地 笑了。而他,作为一个哲学家,则立刻透过公主的纤细手指预见到一个深远而美好 的效果……是什么呢,先生们?那就是信念的恢复!”突然,一把扇子从楼上滑落 下来,招致楼下对一位胖太太的一声吼叫,进而引起了一阵埋怨声和一阵短暂的喧 哗。礼服上佩戴着宽宽的红丝带的晚会主持人堂若泽·谢格拉立即站到了通向舞台 的台阶上。他严厉地用那双斜眼睛朝着那个还不时发出笑声的出事的角落瞪着。有 些绅士愤怒地嚷道: “嘘,安静,滚出去!”前排的座位上出现了勾瓦林纽部长的脸,他的眼镜严 厉地闪着光,表现出对场内秩序的不安……这时,埃戛在他旁边找到了伯爵夫人, 看见她戴了顶蓝帽于坐在远处,一边是全身黑色打扮的阿尔汶子爵夫人,另一边是 宽肩膀上披着淡紫色绸缎的克拉本子爵夫人。吵闹声完全停息了。这时,鲁芬诺不 紧不慢地呷了口水润润嘴唇,手里拿着白色手帕,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一步。 “先生们,我刚才说到,由于这个世纪的抱负……”这时,埃戛感到透不过气 来,很压抑,鲁芬诺的演讲使他受不了,好象他身旁那个神父身上也散发着臭气一 样。他再也忍不住了,从后面挤出去找卡洛斯聊聊天。 “你想象得出是这么个蠢货吗?”“讨厌死了!”卡洛斯低声说。“格鲁热斯 什么时候演奏?”埃戛不知道,因为整个节目都变动了。 “你的伯爵夫人在这儿呢!坐在前面,戴蓝帽子……我等着待会儿看你们见面 呢!”这时,两人都转过了身子,因为他们听到后面有人彬彬有礼地轻声说: “晚安,先生们……”是斯坦因布罗肯和他的秘书,他俩都郑重地穿着晚礼服, 踮着脚尖走路,手里拿着折起来的礼帽。一见面,斯但因布罗肯就抱怨王室没人出 席: “晚会筹委会的冈塔涅德先生对我说得很肯定,王后要来的……有她的支持最 好了,整个晚会都应有她的支持,对吧……? 我就是为此才来的。真令人扫兴…… 阿丰苏·达·马亚身体很健康吧?”“谢谢,……”大厅里非常安静。鲁芬诺打着 手势,好象在画布上慢慢地画着优美的线条。他描绘着一个村庄,即他出生的那个 村庄日落时的美景。他的嗓门渐渐地降下来了,变得柔和了,并慢慢地消失在一片 昏暗的嘈杂声中。这时,斯坦因布罗肯轻轻地碰了一下埃戛的肩膀。他想知道一下 埃戛对他说过的那位杰出的演说家是否就是这一位……埃戛怀着爱国主义的情感回 答说,“这位是全欧洲最杰出的演说家之一!”“属于哪一类型?”“卓越的天才 型,狄摩西尼斯型的!”斯坦因布罗肯惊讶地睁大双眼,并用芬兰语告诉了他的秘 书,秘书懒洋洋地夹上了单片眼镜,这两位芬兰使者腋下夹着礼帽,闭着双眼,好 象是缩在一个庙里,静静地听着,等待着见见这位卓越的演说家。 这时,鲁芬诺两手垂下,坦白地承认了他内心的脆弱!尽管他的村庄如诗如画, 每一块草地上都有紫罗兰,灌木丛中有夜莺,这些无可辩驳地证明上帝的存在,但 是,他却被无神论的荆棘刺得死去活来!是的,傍晚时分,当古老的钟楼上的钟声 召唤着人们去做晚祷,以及谷地里收割庄稼的妇女们唱起歌儿的时候,有多少次他 曾从教堂广场的十字架和墓地十字架旁走过,并从一旁恶狠狠地对着这些东西报以 伏尔泰式的冷笑!…… 许多听众都动情地颤抖了一下。有的高兴得几乎话都说不清了,只是低声嚷着 :“讲得好,讲得好……”不错,正在被疑问折磨之时,鲁芬诺听到了一声响彻葡 萄牙的可怕的叫喊……发生了什么事?自然界向它的子女进攻了!鲁芬诺描绘着水 灾,挥舞着双臂,就象是在水灾中挣扎……这里一间小屋——充满仁爱的小窝倒塌 了;那里,从洞穴中,传来了牛羊的惨叫声;再往前,污黑的水浪卷走了一颗含苞 待放的玫瑰和一个摇篮!…… 人们跳动着的胸腔里爆发出了热烈而嘶哑的叫好声。在卡洛斯和埃戛四周,人 们激动地转过身子互相望了望,脸上闪着光彩,同样兴奋地欢呼着: “多精彩的演说!……太棒了!……真是才华卓绝!……”鲁芬诺微笑着,陶 醉在这种激昂的情绪之中。这是他语言的功力。随后,他崇敬地转向庄重、空无人 坐的王室席位…… 由于他看到自然界的恼怒无法遏制,他就抬起双眼朝向了上苍的庇护所,朝向 了会降临救星的神圣地方,朝向葡萄牙国王!这时,他猛然惊喜地看到他的头顶上 伸展着一位天使的翅膀!是赒济天使,先生们!她从什么地方来?她的怜悯之心又 是发自何处?她这样披着满头金发从何处出现?是来自科学书籍?是来自化学试验 室?是来自连灵魂都不敢承认的解剖阶梯教室?是来自那些把上帝当作罗伯斯庇尔 的先行者的干巴巴的哲学学校?不是!他曾经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冒昧地问过那位 天使。赒济天使指着上天轻声地说:“我从那儿来!”这时,一排排座位上发出了 一阵兴奋的喧哗声。就如同抹灰泥的屋顶裂开了,天使们正在上面歌唱。一阵虔诚 而又富有诗意的颤抖振动着太太们的头部。 鲁芬诺要结束他的讲话了,心中的神圣信念是坚定的!是这样,女士们,先生 们!从那一刻起,他曾经怀有的疑问犹如晨雾被太阳——一颗光芒四射的葡萄牙太 阳驱散了……现在,不顾科学的讥笑,不顾雷诺分子、李特雷分子和斯宾塞分子傲 慢的讥讽,他既已信仰上帝,就会用手贴在胸前高声地向所有人宣告——上苍存在! “说得好!”过道上那位满身污垢的神父大声嚷道。 整个大厅内,瓦斯灯的热气使人窒息。来自政府各部、教堂、“哈瓦那之家” 的绅士们拍起巴掌,得意地大声欢呼着上苍! 埃戛微微笑了笑,感到很有趣。这时他听到身旁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 是阿连卡,他身穿着宽外衣,打着白色领带,不高兴地捋着自己的胡子。 “你以为如何,托马斯?”“令人作呕!”诗人压着嗓门说。 他气得浑身发抖!在这个诗一般的夜晚,文人雅士们应该表现出他们的身份, 表明他们是民主、自由的儿女,但是却来了这么一个家伙对王室谄媚、拍马……真 是个地道的无耻之徒! 那边,挨着舞台最下面的阶梯处,鲁芬诺被人们围了起来,又是拥抱又是致意, 他自己满面汗水、得意洋洋。人们一面从烟盒里往外拿雪茄,一面走出门外,个个 面颊绯红,激情犹在。这时,诗人抓住了埃戛的胳膊说: “等等,我正来找你。是吉马莱斯,就是达马祖的舅舅,求我介绍他同你认识 ……说是关系到一桩严肃的事情,非常严肃的事情……他正在下面酒吧里喝混和烈 酒呢。”埃戛感到莫明其妙……严肃的事情!? “走,咱们也下去喝杯烈酒!你待会儿朗诵什么,阿连卡?”“民主,”诗人 一边下楼梯一边带点儿保留他说着,“一首短小的新作,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对 这些资产阶级是一些严酷的真理……”他们来到酒吧门口时,吉马莱斯先生正往外 走,他的帽于压到了眼睛上,嘴里衔着雪茄,一面扣着外套的钮扣。阿连卡非常庄 重地介绍说: “这位是我的朋友若昂·埃戛……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吉马莱斯,他是我们时代 的一位勇士,一位老‘民主’斗士。”埃戛走近一张桌子,彬彬有礼地替这位老‘ 民主’斗士拉出一张椅子,并询问他愿喝白兰地还是啤酒。 “我刚喝过混合烈酒,”吉马莱斯冷冷地说,“今天晚上喝够了”一个侍者慢 慢地擦着大理石桌面。埃戛要了啤酒。吉马莱斯先生放下雪茄,用手摸摸胡子和冷 冰冰的脸,开始用缓慢、郑重的语气说: “我是达马祖·萨尔塞德的舅父,我请我的老朋友阿连卡介绍我认识您,以便 请您好好地看看我,并且请您说说,我的脸是不是一个醉汉脸……”埃戛明白了, 立即非常坦率而友善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是指您外甥写的一封信……”“是一封您口授的信!一封您逼他签署的信!” “我?”“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先生!”阿连卡插话说: “你们说话小声点儿,真见鬼!……这个国家的人就爱好奇……”吉马莱斯咳 嗽了一声,把椅子拉得靠桌子更近了一些……他说,他离开了里斯本几个星期,为 的是处理他兄弟的遗产事宜。这期间没见到他的外甥,因为他只是有必要时才找那 个蠢货。昨天,在他老朋友瓦斯·福特家,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一张共 和党报《未来》,这家报纸文字不错,但思想性很差。他一眼就在第一版看到了他 外甥的信,用的是大号字体,标题是《上层生活动态》——标题倒是正确。埃戛先 生可以想象得出他该有多恼火!就在福特的家,他给达马祖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大 致如此: “我看到了你可耻的声明。如果你明天不写出另一封信登在所有的报纸上,说 明你无意把我也包括在你们家的醉鬼之列,我就去把你的肋骨一根根地敲断。小心 点!”信就是这样写的。若昂·埃戛先生知道达马祖怎么回信的吗? “信在我这儿,这是个富有人情味儿的文件,犹如我的朋友左拉说的那样!信 在这儿……一封了不起的信,金质的交织字母,伯爵纹章。这个蠢货!您要我念念 吗?”埃戛微笑着点头示意之后,他就慢慢地、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亲爱的舅舅:您指的那封信是若昂·埃戛写的。我还不致于使咱们这个可爱的 家庭出这样的丑。是他抓住我的手逼我签的名:而我,当时忙乱之中不知该怎么办。 为避免说三道四,我签了字。这是我的敌人给我设下的圈套。亲爱的舅舅,您知道 我是多么喜欢您,如果知道您在巴黎的地址,去年我就会给您寄去一琵琶桶古拉列 斯的葡萄酒了。请别生我的气。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您如愿意,请找这个若昂· 埃戛,是他害的我!但是,请您相信,我定要报复,让他也忘不了!不过,现时在 慌乱之下,我还没决定如何报复。但无论如何,我们的家庭一定会雪耻,因为我绝 不允许有人拿我的尊严开玩笑……我之所以没在去意大利之前立即报复,之所以至 今尚未为我的荣誉而战,是因为在所有这些打击的同时,几天前我又患了一场严重 的痢疾,连腿都站不住了。况且,我的精神也很糟糕!…… “您在笑,埃戛先生?”“不笑,您要我怎么样?”埃戛终于结结巴巴、气都 喘不上来地说,两眼还挂着泪花。“我在笑,阿连卡在笑,您也在笑。真是怪!这 尊严,这痢疾……”吉马莱斯先生脸色苍白,看看埃戛,又看看那位用鼻孔往长长 的胡子上喷气的诗人,然后说: “不错,这封信写得很蠢……但是,事实终归是事实……”这时,埃戛提请吉 马莱斯注意一下常识,注意一下他本人在荣誉问题上的经验。两位君子竟然到一个 人的家里去挑战,抓住他的手,粗暴地强迫他签署一封说自己是醉汉的信,这能想 象吗? 在提请吉马莱斯先生考虑一下他自己的感触和经历之后,吉马莱斯的态度缓和 了下来,他承认这类事至少在巴黎极为罕见。 “在里斯本也如此,先生!见鬼了,这儿又不是卡弗拉里亚!吉马莱斯先生, 咱们以君子相待,请您告诉我,您觉得您的外甥怎么样?是个地地道道说真话的人 吗?”吉马莱斯先生摸摸胡子,慢慢地说: “是个彻头彻尾的撒谎之徒。”“说对啦!”埃戛得意洋洋地挥动着双手大声 说。 阿连卡又来调停了。这场争论看来圆满地结束了。该做的,就是两个人作为优 秀的民主主义者,应该象兄弟一般握手言和。 他站起身,一口饮尽了混合烈酒。埃戛微笑着向吉马莱斯伸出了手。但是这位 老鼓动家那布满皱纹的脸仍然十分阴沉,他希望若昂·埃戛先生当着友人阿连卡的 面讲明,(如果对此没有疑问了的话),他不认为他吉马莱斯的脸是个醉汉的脸。 “哦,亲爱的先生!”埃戛嚷了起来,使劲把钱向桌面上一摔,招呼侍者。 “正相反!我非常高兴在阿连卡面前宣布,并且还要到处去说,我认为您的脸完全 是一张堂堂君子和爱国者的脸!”于是,两人大模大样地握了手——吉马莱斯先生 也借机说,他很高兴认识若昂·埃戛先生,这样一位天资聪颖、富有自由思想的年 轻人。如果阁下需要什么,不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学上的,只要往巴黎《拉贝报》社 编辑部这个众所周知的地址写封信就行了。 阿连卡走了。另外两个人也离开了酒吧,一面还交换着对晚会的看法。 吉马莱斯对鲁芬诺的装模作样、低声下气感到厌恶。在他听到鲁芬诺说起公主 的翅膀和教堂前的十字架时,真差点儿从后面冲着鲁芬诺喊:“他们给你多少钱, 混蛋?”这时,埃戛猛然在阶梯上停住步,同时脱下了帽子: “啊,男爵夫人,您这就离开大家走啊?”阿尔汶夫人和朱安娜·维拉尔一道, 慢慢地正走下来,一边系着绿色厚绒披肩上的宽带子。她抱怨说,头疼得要命,虽 说她对鲁芬诺的演讲喜欢得发狂,不过整个晚上都是文学节目,真没意思!现在, 又来了个小男人弹奏古典音乐…… “是我的朋友格鲁热斯!”“哦,他是你的朋友?好啊,你应该告诉他先演奏 《庇罗里度》。”“您如此蔑视艺术大师,使我很难过……要我送您到马车旁吗? 真不走运……祝您晚安,堂娜朱安娜太太!……男爵夫人,我愿随时为您效劳!上 帝保佑您头疼早愈!”她还没下台阶就转过身来,微笑地摇着扇子吓唬他说: “别装样了!埃戛先生是不信上帝的。”“对不起……但愿魔鬼能保佑您头疼 早愈,男爵夫人!”那位年纪大的民主派已经知趣地离去了。埃戛从前厅望见了舞 台的另一头,格鲁热斯坐在一张很矮的方凳上,他那长长的礼服的衣边拖到了地上, 他那尖尖的鼻子对着奏鸣曲的曲谱,手正熟练地在琴键上移动着。于是埃戛踮起脚 尖顺着铺了红地毯的窄小通道往前走去。这时,大厅里松快多了,几乎空了,流通 的空气也清新了。太太们个个倦意十足,用扇子遮着嘴打哈欠。 他在堂娜玛丽娅·库尼亚附近停了下来。她这一排坐的全是熟人,有索塔尔侯 爵夫人,彼得罗姐妹,塔格·黛莱泽。这位善良的堂娜玛丽娅立即碰了碰他的手臂, 打听那位长发音乐家是谁。 “是我的一位朋友,”埃戛低声说。“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大师,叫格鲁热斯。” 格鲁热斯……这个名字就在女士们中间传开了。她们以前不认识他。这首悲悲切切 的曲子就是他的作品吗? “是贝多芬的作品,堂娜玛丽娅·库尼亚夫人,曲名是《悲怆奏鸣曲》。”彼 得罗姐妹中的一位没听清奏鸣曲的名字。这时索塔尔侯爵夫人——这位非常认真, 非常漂亮的太太,一面慢慢地嗅着一小瓶挥发盐一面说是愚蠢的奏鸣曲。附近座位 上偷偷地发出了一阵讥讽的笑声。愚蠢奏鸣曲!真是天大的笑话!赛马场那个肥胖 的瓦加斯从这排座位的尽头转过了他那张没胡子、红润的大脸说: “好极了,侯爵夫人,真是妙语连珠啊!”笑话传到了其他夫人那儿,她们转 过身来,摇着扇子朝侯爵夫人微笑着。她长得很美,也很严肃,一副得意洋洋的样 子。她穿了一身黑丝绒的旧衣裙,嗅着挥发盐。就在这时,前边不远,有位戴着金 丝眼镜,胡子花白的音乐爱好者,怒气冲冲地盯着这群吵吵嚷嚷的人们。 这时,唧卿咕咕的吵闹声响遍了整个大厅。咳嗽的人无所顾忌地咳了起来。有 两位绅士打开了《晚报》。可怜的格鲁热斯俯在琴趣上,礼服领子都盖上了脖子; 他满头大汗,被这种注意力不集中的吵闹声搅乱了,曲子弹得一塌糊涂。 “彻底砸锅了,”卡洛斯说,一面朝着埃戛和这群人走了过来。 这对堂娜玛丽娅·库尼亚来说是何等的高兴,何等的意想不到啊!终于见到了 这位忧郁王子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整个夏天他都做什么去了?所有的人都盼望 他到辛德拉去,有人还盼得要命……那位花白胡子的音乐爱好者一声愤怒的“嘘” 声使她住了口。就在这时,格鲁热斯使劲弹奏了两下之后,离开了凳子,用手绢擦 着汗,悄悄走下舞台。在一阵松了口气的喧闹声中,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有气无 力、出于礼貌的掌声。埃戛和卡洛斯朝门口跑去,那里,侯爵、克拉夫特、塔维拉 已经在等候了,他们要拥抱、安慰一下浑身发抖、面色憔悴的可怜的格鲁热斯。 紧接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人拿着稿子出现在舞台上。全场一片寂静。 埃夏身旁有个人说此人叫普拉塔,他讲演的题目是《关于明纽省的农业状况》。 他身后,一位仆人往桌上放了一盏两支蜡烛的烛台。普拉塔侧身对着烛光,聚精会 神地看着他的笔记本:在他那悲伤的面容和宽大的纸张之间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就象天主教连续九天祈祷式中的低沉的祷告声。在这种象呻吟一般的声音中,有时 能听到这样的词句:“牲畜、财富……糟蹋财产……肥沃然而无人管理的地区……” 于是,人们成群地偷偷离开了座位,连晚会主持人站在通向舞台的台阶上瞪着眼 “嘘”他们,也无济于事,只有女士们留了下来——还有一两位年老的官员,他们 用手拢着耳朵,倾着身子,用心地听着那祷告式的嗡嗡声。 埃戛也逃离了这“明纽的美丽天堂”,来到了吉马莱斯先生跟前。 “真烦死人,嗯?”这位民主派表示同意,他不认为那位演说家有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更严肃地抓住埃戛礼服上的一只扣子,谈起了另一件事: “我希望刚才您不至于得出这个印象,以为我支持或是很重视我的外甥……” 哦,当然没有!埃戛早就看出,吉马莱斯先生对达马祖没有丝毫亲人的感情。 “我讨厌他,先生,非常讨厌他!他第一次到巴黎,知道了我是住在一间阁楼 上时,就再也不来找我了!因为那个蠢货摆起了贵族的架势……您知道,他是个放 高利贷人的儿子!”他掏出雪前烟盒,又郑重地补充说: “他的妈妈不错!我的姐姐出身于教育有素的家庭。尽管婚姻不幸,但是出身 好门第!按我的原则,您已经看到了,所有这些贵族的东西,爵位、纹章,我都看 得很轻,甚至认为一文不值!但是,事实终究是事实,葡萄牙的历史就是这样…… 拜拉达的吉马莱斯兄弟都是贵族出身。”埃戛微微一笑,有礼貌地点点头说: “您不久就回巴黎吗?”“明天就去波尔多……现在,麦克马洪元帅、布洛格 里公爵和德斯卡热公爵这一帮人已经完蛋了,在那儿人们可以自由呼吸了……”这 时,黛莱斯和塔维拉挽着胳膊走了过来,他们转过身好奇地端详着这位正同埃戛高 声谈论元帅和公爵们的一身黑色打扮的严肃老人。埃戛注意到这位民主派穿的是一 件新开士米长礼服,他的高帽子在闪光。埃戛很高兴同这位举止庄重、可尊可敬、 并且引起了他的朋友们注目的绅士交谈。 “的确,那儿的共和国,”埃戛说,挨在吉马莱斯身旁走了几步说,“有一阵 子受到了影响!”“完全垮了!而我,亲爱的先生,您瞧我,因为在一次无政府主 义者集会上讲了点儿真话,差点儿被驱逐出那个国家。我甚至听说,在一次大臣会 议上,行伍出身的麦克马洪元帅用拳头猛击着桌子说:‘这个吉马朗混蛋,他给咱 们添了麻烦,得端他屁股几脚!’我当时不在场,我不清楚,但是别人这样告诉我 ……在巴黎,由于法国人发不好‘吉马莱斯’这个音,而我又厌恶他们说错我的名 字,我签名时就写成吉马朗先生。两年前我去意大利,成了吉马里尼先生。要是我 现在有什么事要去俄国,一定会成了吉马洛夫先生……我厌恶人家把我的名字说错!” 他们又转回剧场大厅的入口。强烈的瓦斯灯光照耀着一长排一长排的空座位,使大 厅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普拉塔仍然站在台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鼻尖低得触到 了讲稿,然而人们却听不清这位瘦瘦的稻草人嘴里发出的声音。这时,侯爵围着丝 质围巾从里面出来。他从埃戛身旁走过时,对埃戛说,这位老兄非常实在,他知道 自己笨嘴拙舌,就大量引证了蒲鲁东的话。 埃戛和那位民主派继续在前厅散步,在这里,雪茄烟雾缭绕,人们那无法压低 的交谈声变得越来越高,简直象在院子里讲话。吉马莱斯先生嘲讽说,为明纽省的 肥料问题在这个二流的剧场里引证蒲鲁东的话,纯属胡闹…… “哦,我们这里,”埃戛打断他说,“经常引证蒲鲁东的话,他已经成了一位 经典的怪物。甚至国务委员们也知道,蒲鲁东认为财产是抢掠,上帝是坏蛋……” 那位民主派耸耸双肩……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先生!是个大人物!本世纪有三个伟大的人物:蒲鲁 东,加里波的和我的老朋友!”“你的老朋友?”埃戛莫明其妙地嚷道。 这是吉马莱斯先生在巴黎时对甘必大的友好称呼。甘必大从来是老远一见到他, 就用西班牙语喊道:“喂,老朋友!”而他马上也以“老朋友,你这个鬼家伙!” 来回答。这样,这个■称就形成了,而甘必大总是笑笑。因为他的确是个好伙伴, 是南部那种坦诚相交的朋友,而且是爱国者! “他是个大人物,亲爱的先生!是所有人中最伟大的!”埃戛猜想,吉马莱斯 先生既然同《拉贝报》关系那么密切,就该首先崇敬维克多·雨果…… “我亲爱的先生,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是整个世界!”吉马莱斯先生又把头 抬高了点儿,非常郑重地补充说: “他真是整个世界!……不到三个月前,他对我说了一件事,还一直牢牢地记 在我心中!”这位民主派欣喜地看到埃戛露出了好奇和兴趣,他详尽他讲述了一个 至今还深深地使他感动的光荣时刻: “那是一个夜晚,在《拉贝报》报社。我正在写东西,他有点儿蹒跚地进来了, 但是他的目光炯炯,还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神气!……我赶忙站起来,就象一位 国王来临了……不,不是一个国王,要是国王我早就朝他屁股上端一脚了。我肃然 站立,把他敬为神!什么神不神,没有一个神能使我肃然起敬!……不管怎说,总 之我站了起来!他看着我,作了这么个手势,带着他侦有的那种天才的神情,笑着 说:“晚安,我的朋友!”这时吉马莱斯不声不响,非常神气地迈了几步,好象现 在想起那句“晚安”、那句“我的朋友”,使他更加强烈地感到了他在这个世界的 重要性。 突然,阿连卡在另一群人中挥舞着双臂朝他们跑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两眼冒 火。 “你们对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怎么看?这个无耻的家伙带着他的烂纸在那儿罗 罗嗦嗦讲了半个小时了……人都跑光了,一个也没留下!我得对着这些藤椅子朗诵 了!……”他咬牙切齿地走开了,去其他地方发泄他的怒气。 这时,厅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掌声,埃戛转过身来。舞台上没人了,只有烛 台上的两支蜡烛在燃烧。一个仆人在钢琴上放了一张粗体字的大纸板,就象看马戏 时那样,宣布“休息十分钟”。这会儿,勾瓦林纽伯爵夫人挽着丈大的胳膊走了出 来,一排排人向他们问候、点头,官员们纷纷举帽致敬。晚会主持人赶忙替两位贵 宾找椅子。然而,伯爵夫人看见了聚在窗口处的堂娜玛丽娅·库尼亚和彼得罗姐妹、 索塔尔侯爵夫人,就走了过去。埃戛马上朝这一帮亲密无间的人群走去,等候着女 士们相互亲吻完毕,说道: “伯爵夫人,您对鲁芬诺的口才还感到那么激动吗?”“我太累了……真热, 嗯?”“热死人了。阿尔汶子爵夫人刚才出来的时候,头还疼呢……”伯爵夫人的 一双眼圈发黑,嘴角挂上了老年人的皱纹,低声地说: “这不奇怪,可不好受了……可是,现在总得把这个十字架背到骷髅地啊—— 忍受着点儿吧。”“要是十字架就好了,亲爱的夫人!”埃戛大声说,“可惜,是 首抒情诗!”她笑了。堂娜玛丽娅·库尼亚这天晚上显得更加年轻、活跃。她立刻 满脸堆笑,对埃戛充满了爱慕和深情,埃戛是她宠爱的人之一。 “这个埃戛!……满肚子坏心眼儿!……告诉我件事,这些日子你的朋友马亚 都到哪儿去了?”埃戛不久前在大厅里还看见她拉着卡洛斯的袖子同他低声耳语呢。 不过,埃戛还是装作对此毫无所知的样子说: “他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地方,观看了所有这些表演。”突然,堂娜玛丽娅· 库尼亚那双长得漂亮、但却无神的眼睛门烁出狡黠的神情: “说谁到谁就到……这次可真灵。瞧,忧伤王子朝咱们走来了!”果然是卡洛 斯走过来了,勾瓦林纽伯爵正张开双臂对着他,那热情的劲头就象是老友重逢。自 从阿泰罗的那天晚上之后,卡洛斯还是第一次见到怕爵夫人,那天晚上他彻底抛弃 了她,尽管她在马车内哭泣,他却憎恶地关上了车门。当他们彼此慢慢地伸出手时, 两人都低垂着双眼。还是她打开驼鸟毛的大扇子,结束了这尴尬的局面: “真热,是吗?”“热死了!”卡洛斯说。“您在这个窗口要着凉的。”她强 使自己那苍白的嘴唇露出笑容: “这是大夫的忠告吗?”“哦,亲爱的夫人,现在不是我看病的时刻!这不过 是天主教徒的仁慈之心。”这时,伯爵夫人突然朝着正在同索塔尔侯爵夫人嘻笑的 塔维拉喊起来。 她责骂他星期二没去圣马沙尔街。塔维拉对这样的关心,这般的亲切真感到茫 然不知所措,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他没想到临时有了事儿,真倒楣…… “再说,我没想到您那样早就开始接待宾客……您过去都是在四旬斋中间的星 期天之后。我还记得去年……”但是,他住了口。勾瓦林纽伯爵转过身来,把一只 手亲切地放在卡洛斯的肩膀上。他想知道卡洛斯对“咱们的鲁芬诺”的印象。他, 伯爵,很是喜欢!特别喜欢他的语调和多变的感情,他能把一桩严肃的事说得轻松 愉快,既有口才,语言又俏皮。这是非常困难的艺术。真是了不起! “我听过著名议员卢埃、格莱斯顿、甘诺瓦斯和其他人的演讲。但是,都没有 这么流利的语言,丰富的语调……全是干巴巴的,既没思想又缺事实,不能打动人 心!你们看赒济天使这个形象,张着锦缎的翅膀,慢慢地下降,这是何等的崇高, 何等的可敬……真是一流的演讲。”埃戛按捺不住了: “我觉得您这位天才是个蠢货。”伯爵笑笑,就象讥笑无稽的童言: “看法总有不同……”他朝周围的人伸过手去,同索查·内图,塔克,黛莱斯· 加玛,以及其他朝着这群挚友聚集过来的人们握手。与此同时,他的党内和议会内 的同僚贡沙鲁、内维斯、维埃拉·哥斯塔远远地站着,无法靠近他们推选的这位大 臣,因为这会儿他正同上层社会的年轻人和夫人们谈笑。塔克是勾瓦林纽的亲戚, 他想了解他的朋友加斯丹在政府的职务干得如何……伯爵对他围周的人说,他目前 所做的就是核实一些材料,以便解决一些问题……至于说到工作,内阁挺倒霉。首 相患重感冒卧床快一周了,不能工作。现在,他的同事财政大臣在阿泰罗街的家中 发高烧……”“好些了吗?可以出家门了吗?”周围的人关心地问道。 “还那样,明天他要去大丰多。这一位倒没全垮了。就在昨天我还对他说:‘ 你去大丰多,带上文件、案子……上午,你散散步,呼吸些新鲜空气……晚上,吃 过晚饭后,坐在灯下再设法解决财政部的问题!’”铃声响了。党若泽·谢格拉满 脸通红地匆勿走来,挤过人群,告诉大臣休息时间已结束,并把手臂伸给伯爵夫人。 走过卡洛斯身边时,她提醒他“每星期二”她在家见客,口气之简单就象在完成一 项职责。他默不作声地躬躬腰。过去的一切,那张会滑动的长沙发,圣伊萨贝尔她 姑姑的家,飘溢着她身上马鞭草芳香的马车,就象这都是些他们在书中看到,而后 又双双忘却的事,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后,脑袋和眼镜都仰得高高的,因为他是代表 政府出席这个文化晚会的。 “喂,诸位,那女人有点儿心神不定!”埃戛说完就同卡洛斯一起离去。 “你以为会怎么样?她过去是糊里糊涂,靠谈情说爱来消磨时光的,现在她仍 然心安理得地按她以往的常规生活。”“在这种常规的生活中,”埃戛果断地说, “她时时都能遇上你,因为你是见过她穿内衣的人!……世界真有意思!”这时, 阿连卡出现在最高一层台阶上,他从酒吧喝完混合酒回来。他那凹陷下去的双眼更 加明亮,手里拿着上衣,已经准备登台朗诵了。侯爵围了一条丝围巾向他们走过来, 用更加沙哑的声音抱怨说,他的喉咙还会给他添麻烦呢!…… 接着,他非常严肃地对阿连卡说: “喂,你将要朗诵的这首《民主》,是政治性的还是抒情性的?要是政治性的, 我就走。但如果是抒情性的,讲的是人道、神圣的工人或是博爱的题材,我就留下, 因为我喜欢这些,甚至这些东西对我还有好处。”其他人都断言是抒情性的。诗人 脱下帽子,用手理了理他那蓬松的鬈发,说: “告诉你们,伙计们……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你们看丹东……不过,我不会去 讲这些革命的雄狮。你们看帕素斯·曼努埃尔!当然,要符合逻辑……不过,唉, 我也讨厌没有内容、没有一点儿上帝的政治!”突然,重又安静下来的大厅里传出 了比鲁芬诺的更响亮的声音,堂若昂·卡斯特罗,阿丰苏·阿尔布格尔格等伟人的 名字在大厅里回荡。人们好奇地住入口处走去。那是个蓄着山羊胡,长相凶恶的胖 子,礼服上还别了一朵茶花,他握着拳在头顶上挥动者,好象在舞动带盾牌的大旗。 他大声地哀叹说,拥有得天独厚的特茹河入海口和闻名遐迩、有光荣传统的葡萄牙 人,竟然在毫不痛心地挥霍着祖先的珍贵遗产!…… “这是爱国主义,”埃戛说。“咱们快走吧!”但是,侯爵拦住了他们,因为 他多少也有点儿喜欢带盾牌的大旗。那位爱国者踮着脚尖,抬起他的身子,吼叫着, 好象是在质问这位瘦弱的侯爵。 今天,这里有谁能一手举剑一手握着十字架,跳上帆船,把葡萄牙人的姓名带 到尚未被人知晓的五洲四海呢?这儿,谁有足够的勇气效仿那位拔掉了自己在辛德 拉花园内所有果树的伟大的若昂·卡斯特罗,难道这也是出于诗人般无私的心灵吗 ……? “这个家伙想让咱们连最后一道甜食也吃不上了!”埃戛高声说。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侯爵看不惯这帮庸俗的同胞,转身走了。有些人用手 遮住嘴打着呵欠,对“我们所有的光荣”厌恶了。卡洛斯无精扫采;他留下来纯粹 是为了给阿连卡鼓掌。正当他请埃戛一同去下面酒吧散散心时,他看见穿着浅灰色 上衣的欧泽比奥匆匆忙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自从《魔鬼号角》那桩卑鄙勾当之后, 卡洛斯再也没见到过他,他是那件事的“使者”。卡洛斯的怒火油然而生,真想狠 狠地揍他一顿。他对埃戛说: “在咱们等阿连卡上台这个空当,我要乘机去教训一下那个恶棍!”“算了,” 埃戛劝阻说,“他没什么责任!”这时,卡洛斯已经顺着楼梯跑下去,埃戛不安地 紧跟在后,担心他会动武。当他们走到门口,欧泽比奥已经往卡尔姆街方向走去。 他们在亚贝果亚里亚广场追上了他,当时街上没有人迹,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盏 昏暗的瓦斯路灯在摇曳。看到卡洛斯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浅色衬衫,在黑夜中这 样截住他时,欧泽比奥往后一缩,战战兢兢、结结巴巴他说:“呃,您在这儿……” “听着,混蛋!”卡洛斯压低嗓门吼着。“你也参与了《魔鬼号角》那桩勾当?我 要把你的骨头一根根地敲掉!”卡洛斯起初去抓他的手臂时,还没那么恼火。但是 当他那有力的手一触到那只柔弱、颤抖的手臂,从未忘却的旧时仇恨一起涌上了心 头——因为儿时,希尔维拉姐妹每每带着欧泽比奥到他家庄园来玩,卡洛斯就恨得 骑在他身上猛揍。于是,现在,卡洛斯就象过去那样狠狠地揍了欧泽比奥一顿,来 发泄他的怒气。这位可怜的鳏夫的黑眼镜镜片打飞了,那挂重孝的帽子在石板地上 滚走了,瘦弱的身于被打得摇摇晃晃。最后,卡洛斯把他推到一间马车库的门上。 “救命啊!警察,快来!”那可怜虫声嘶力竭地喊着。 卡洛斯的手已经掐住了欧泽比奥的咽喉。这时,埃戛来劝解了: “住手!行啦!我们这位可爱的朋友已经得到了报应……”他替欧泽比奥拣起 帽于。而那一位全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找他的雨伞。最后,卡洛斯用靴子 狠狠地把他踢倒在石板地上,他栽进了积着马粪的阴沟口。 广场上依然空无一人,失去光泽的灯架上的瓦斯灯昏昏暗暗。卡洛斯和埃夏又 平静地回到了晚会会场。在灯火辉煌,摆满花草的剧场休息处,他们同蓄着山羊胡 子的爱国者擦肩而过,那个人被朋友们簇拥着朝酒吧走去,一面用手绢擦着脖子和 脸,一面带着倦意和胜利者的喜悦嚷着说: “哎呀,真不容易,我总算打动了人们的心弦!”该是阿连卡朗诵了!两位好 友快步走上楼梯。果然,阿连卡已经站在点燃着两支蜡烛的台子上。 诗人细长的身躯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更显瘦弱,一双凹陷的眼睛慢慢地、若昂· 卡斯特罗(1551— 1623 ),葡航海家,曾任葡萄牙属东印度的总督。 若有所思地朝着座席上、走道里扫视了一遍。全场鸦雀无声,忧郁和庄重的气 氛使得这种寂静更显深沉。 “《民主》!”诗歌《爱维拉》的作者象在讲述一个新发现似的郑重宣布说。 他用白手绢擦了两次胡子,然后扔到桌上。他缓慢地抬起手,做了个大手势: 在一个公园里,月光照耀在充满爱情和神秘的大片树丛中…… “我对你怎么说的?”埃戛碰了碰侯爵的臂肘嚷着说。“是抒情的…… 我敢担保,说的是那个宴会!”果然是那个曾在《西番莲》中描述过的宴会, 一次在空旷的花园里举行的浪漫宴会,畅饮的是塞浦路斯的葡萄酒,织锦缎的长裙 在茂密的木兰花丛中飘过,还有从小湖边传来的低沉的大提琴伴奏的歌唱……但是 很快严肃的社会内容在诗中出现了。在明月照耀的树林中,一片“欢声笑语,举杯 痛饮,调情耳语”的同时,外面,在花园镀金的栏杆附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被 看门狗的狂吠吓得惊惶失措,哭哭啼啼,紧紧地把乞讨面包的儿子搂在她那干瘪的 怀里。……诗入把头发甩到脑后。他问道,为什么在这引以自豪的十九世纪还有饥 民?从斯巴达克斯起,人们为争取正义、力争取平等所做的不屈不挠的努力又有何 用?立在山顶■树中伟大的主的十字架又有何用? 太阳的光芒在消逝, 凄凄的风儿渐平息,…… 雄鹰盘旋在云雾中,观看着上帝之子死去! 沉寂和疑虑笼罩着大厅。阿连卡挥动着他颤抖的双手,哀叹着世世代代的天才 们竞无法解决一桩简单的事情——让哭嚎的孩子有面包吃! 心儿撕碎,良知震惊! 整个人类的知识,竟解决不了这个悲惨的问题! 光阴飞逝,时代更换,希望却渺渺茫茫,我看到的依然是一边饥饿,另一边消 化不良! 埃戛用手绢捂着嘴大笑起来。他发誓说,他要笑破肚皮了。“另一边消化不良!” 在抒情诗的精华中,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词句!周围板着面孔的人对这种污浊的 “现实主义”都报以一笑。有个人打趣说,治疗消化不良现在有小苏打。 “这同我何干!”一位身穿浅绿色外衣的绅士说,一边解开身上马甲的扣子。 侯爵狠狠地“嘘”了一声,全场又安静下来。他激动得解开围巾,因为这类人 道主义的诗歌总使他动感情!这时,在台上,阿连卡说他找到了解决人类昔难的办 法!那就是使他得到教益的声音!这是几个世纪来喊出的声音,尽管以往总是被压 抑,但是从髑髅地到巴士底狱的这些年代,这声音无可抗拒地在增强!这时,阿连 十带着一副说教牧师和信念坚定的战士的架势,更加庄重地站在桌子后面,好象这 张质朴的红木家具就是神坛,就是战壕。他抬起头,显出英勇地向丹东挑战的样子, 发出骇人的喊声:阿连卡要共和国! 是的,要共和国!不要恐怖的共和国,不要互相仇恨的共和国,而要宽容、仁 爱的共和国。要那种百万富翁微笑着张手拥抱工人的共和国!那种意味着黎明、慰 藉、安全、精神之星和鸽子的共和国。 博爱之鸽,把那洁白的翅膀伸展到人类的泥沼之上,对它所有的儿女,侍以同 样的神圣平等! 上面楼座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立刻,四下里板着面孔的人们发出了“嘘, 安静!”的喊声,想把那些欢呼声压下去。于是,埃戛高高举起他那瘦骨嶙峋的双 手,不顾一切地嚷道: “好极了!说得对!说得好!”埃戛由于大声喊叫而满脸苍白,整了整单片眼 镜,对四周人说: “这种民主真是荒谬绝伦……不过,如果资产阶级们摆出使人不能容忍的架势, 这不行!所以我要鼓掌!”埃戛瘦干的双手再次高高举起,挨着侯爵那双象敲打槌 子一样地挥动着的双手。周围的人由于不想使自己在民主问题上显得还不如埃戛和 那位衣冠楚楚的贵族热心,也立即热烈地叫起好来。大厅里的人们朝着这帮满怀革 命激情的人投过来不安的目光。这时场内又安静下来,气氛更为庄重,人们进一步 期待着,因为阿连卡(由于灵感,他已预见到资产阶级不能容忍异端邪说)用愤怒 的诗句问道,一旦美好的共和国来临,资产阶级有什么可厌恶、有什么可害怕的? 是害怕给儿童仁慈的面包?是害怕向无产阶级伸出的慷慨的手吗?是害怕希望?害 怕光明? 你们害怕明亮的光? 你们畏惧A .B .C ? 那么你们就去惩罚识文断字的人,并重新变成卑贱的庶民百姓! 在历史上倒退,灭掉街上的瓦斯灯,让孩子们裸着身子,那绞索会再一次来临! 大厅里爆发出更为热烈、出衷的掌声。听众终于为这种反复出现的人道的、华 美的抒情诗句的感人情节所折服。共和国和共和国的危险又有何妨。 一行行的诗句铿锵有力,含意明确地倾泻出来,其感情的波涛滚过那些更有进 取精神的心灵,看到这种支持的态度,阿连卡微笑着张开他的双臂,象数家珍那样 逐一宣讲着共和国将会带来的各种好处。在共和国的旗帜─—不是红色,而是白色 的旗帜下,他看到长满庄稼的原野,看到所有的饿汉吃饱了肚子,看到在上帝微笑 的目光下人们在平川谷地欢歌笑语。是的,阿连卡不要没有上帝的共和国!民主和 基督教义犹如长在同一枝干上的百合花,它们相辅相成,融成一体!髑髅地的岩石 可以成为开大会的主席台!为了这样一种美好的理想,不需要红衣主教,也不需要 祈祷书,不需要连续九日的祷告和教堂。共和国完全靠纯洁的信念建造,并在野外 进行祈祷,圆圆的月亮即是圣饼,夜莺“就是如此”在月桂树枝头上歌唱。万事兴 隆,万物闪光,冲突的世界将由慈爱的世界所取代…… 犁锄代替干戈,正义嘲笑死亡。 学校不受约束,充满活力,巴士底狱被夷为平地。 教皇的三重冕滚迸了污泥,平等的百合花开放,一代崭新的人类在昔日战场上 把十字架树起! 一阵热烈而发自内心的叫好声使瓦斯灯的火焰都晃动了起来!这就是南欧拉丁 人对诗歌、对响亮的词句、对浪漫派自由主义的酷爱,也是对那象焰火一般呼啸着 冲上了天空闪着异彩爆开的形象的酷爱。这样的形象最终会征服一切,会使每个人 的心脏跳动加快,会使政府各部门的头目们为了一个有着夜莺的共和国,兴奋得竟 靠到了他们夫人的身上高声欢呼!阿连卡朝天花板举起他的双臂,用嘶哑的嗓子模 仿着祈祷辞的调子,呼喊这只从髑髅地带着光芒飞来的民主的鸽子降临大地,这时, 一股柔情沁入了听众们的心灵,一阵狂喜从他们中间闪过。夫人们在座位上动了动 身子,半转过脸朝天上望去。闷热的大厅里吹来一股教堂中特有的凉气。诗歌的尾 韵同低沉的祷告混杂在一起,好象是在对着一尊穿着锦缎长袍、头戴金星冠冕的神 像讲话。然而,人们简直不知道,他们所祷告和期待的这位神,是自由之神还是圣 母马利亚。 正在这时,阿连卡看见她下来了,散发出一阵香气。她的圣足触到了大地平川。 她那丰满的乳房使全世界得以富足。一切都变得葱笼、昌盛,一切又都获得青春: 玫瑰更加清香! 水果更为甜蜜! 明亮而纯洁的心灵闪着光彩,挣脱了阴影和伪装…… 痛苦惊恐地逃窜,饥饿成为过去,战争也己消亡,人们在大地上欢歌,基督微 笑在天上!…… 这时,爆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震撼了淡黄色的四周墙壁。发狂的年轻 人爬上了椅子,还有两块白手帕在舞动。诗人此时全身精疲力竭,激动得颤抖着下 了台阶,投入热情地伸向他的手臂之中。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孩子们,小 伙子们……”埃戛拉着卡洛斯从后面跑过来,大声嚷道:“讲得真精彩,托马斯!” 泪水从阿连卡眼里夺眶而出,他全身激动得抽搐起来。 沿着走道,一路上不断有人欢呼祝贺。有的拍拍他的肩膀,严肃的人同他握握 手;有的则说“热烈祝贺您。”他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露出了满 口稀疏的牙齿。他感到自己是公认的“民主”诗人,是经过胜利洗礼,并肩负着意 想不到的拯救灵魂的使命!当他从堂娜玛丽娅·库尼亚身边走过时,她拉了拉他的 袖子,兴奋地对他低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时,已经有点儿飘飘然的诗人 叫嚷道:“玛丽娅,需要光明啊!”黛莱斯·加玛过来拍拍他的后背,并且对他说 :“唱得很动听。”阿连卡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结结巴巴他说:“振作起精神, 亲爱的黛莱斯,振作起精神来!”这时,埃戛在混乱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着卡洛斯, 他在同阿连卡拥抱之后就不见了。塔维拉肯定地对埃戛说,卡洛斯到酒吧去了。到 了下面酒吧,又有个年轻人斩钉截铁他说,堂卡洛斯先生找了一辆马车,往施亚都 方向去了…… 埃戛站在门口,正在犹豫要不要呆到晚会结束。这时,勾瓦林纽板着一副阴沉 的面孔,挽着伯爵夫人快步走下来。两位贵人的仆人赶忙跑去叫四轮马车。当埃戛 微笑着走上前去询问他们对阿连卡的巨大民主胜利有何感想,勾瓦林纽的恼怒再也 遏制不住了,他咬牙切齿他说: “诗的词句很美,但不合时宜!”马车来了。他握着埃戛的手,匆忙咕哝了几 句: “在王后支持的上流社会晚会上,当着陛下大臣的面,大谈街垒路障,向无产 阶级许诺新世界和金钱……完全不合时宜!”这时,伯爵夫人提起长长的丝绸裙裾, 钻进了马车。那位大臣也怒气冲冲地进到车内。他那穿着镶金银花边的制服,骑了 一匹小白马的随身仆人,在车旁小跑着。 埃戛正准备回到上面去,侯爵裹着一件阿威罗式的大衣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 台上那个大胡子诗人对着台下那一双双可爱的眼晴朗诵那些可爱的小诗:侯爵讨厌 描述人体的诗篇。随后,格鲁热斯扣着上衣钮扣从酒吧走出来。看到朋友们纷纷离 去,埃戛也决定走了,同艺术家一道去文人俱乐部喝混合酒。 他和格鲁热斯把侯爵送上一辆马车,然后沿着特琳达德新街慢慢走去。 他感到这个冬天的夜晚出奇地迷人,虽然没有星星,但是却暖和得如同吹来了 五月的春风。 在他们经过亚利安萨饭店时,埃戛听到有人快步追来,接着后面有人叫道: “埃戛先生,请留步,埃戛先生!……”他停住步,认出了吉马莱斯那帽檐卷着的 帽子和白胡子。 “请您原谅!”这位报人气喘吁吁地大声说。“我看见您下来,想同您说两句 话,因为明天我就离开此地了……”“悉听尊便……格鲁热斯,你先走吧,我立刻 就来!”艺术家在施亚都广场的一角等着。吉马莱斯先生又一次表示了歉意。其实, 就是想说几句话…… “我听说您是卡洛斯·达·马亚的挚友。两人亲如手足……”“是的,我们很 要好……”除了在灯火辉煌的特琳达德剧场门口的几个青年人,街上空无一人。在 漆黑的夜里,亚利安萨饭店那高大的门脸在他们身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然而,吉 马莱斯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嗓门说。 “是这样? 您知道——也许您不知道,我在巴黎曾同卡洛斯·达·马亚先生的 母亲关系十分密切……您有急事,我现在就暂不谈这段历史。我要说的是,几年前 她托我保管一只小盒子,据她说,盒子里有重要信件……后来,自然由于我们都忙 于许多别的事,时光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她也已故去。长话短说吧,因为您还有急 事。我为处理哥哥的遗产事宜来葡萄牙时,恰巧把这盒子也带来了……今天,我在 剧场时就想,最好还是把盒子交给她的亲属……”格鲁热斯开始不耐烦了: “还要磨蹭多久?”“就完!”埃戛高声说,此时他已经对那些信和盒子发生 了兴趣。“请说下去。”于是,吉马莱斯匆匆忙忙简明扼要他说明了自己的要求。 由于他知道若昂·埃戛先生同卡洛斯·达·马亚过从甚密,他想还是把盒子请埃戛 先生归还其亲属…… “完全可以!”埃戛打断他说。“我目前就住在马亚家,在葵花大院。”“那 真太好了!那么您明天派个可靠的仆人来取盒子……我住在贝娄兽广场的巴黎饭店。 要不,我给您送去也行,这对我倒没什么不便,尽管我明天要离开此地……”“不, 不,我派个仆人去取!”埃戛坚持说,同时向这位民主派伸出了手。 他热烈地同埃戛握了手。 “非常感谢您!我里面再附张纸条,请您代我交给卡洛斯·达·马亚,或者他 的姐姐。”埃戛不觉一楞: “给他的姐姐……给哪个姐姐?”吉马莱斯也惊讶地看了看埃戛。慢慢地松开 了他的手,说: “给哪个姐姐?!给他的姐姐,他唯一的姐姐,玛丽娅啊!”格鲁热斯不耐烦 地用脚底敲打着石子路,从那个角落里嚷道: “喂,我到文人俱乐部去了。”“一会儿见!”这时,吉马莱斯用戴着黑色羊 皮手套的手捋了持他那长长的胡子,盯着埃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埃戛又挽起 他的胳膊,请他一同往罗雷托广场走走,再接着谈谈。这时,那位民主派带着怀疑 的神情又慢慢往前迈了几步。 “我觉得,”埃戛微笑着然而却是不安他说,“咱们这儿有个误会…… 我从小就认识马亚,至今还在他家住,我敢担保,他根本没姐姐……”于是, 吉马莱斯又含含糊糊他说了些致歉的话,这就更使埃戛更加感到不安和难受。吉马 莱斯以为,既然都和解了,有关这个姐姐的一切事情也就都被忘却了,不再是秘密 了。 “因为就在几天前,我在索德雷码头看见卡洛斯·达·马亚同他姐姐和您同乘 着一辆马车……”“什么!那位女士!那个坐在马车里的?”“一点不错!”吉马 莱斯先生生气地大声说,至此,他对自己卷进去的这件说不清的事已经不耐烦了。 “就是那一位,叫玛丽姬·爱杜亚达·蒙弗特,或者叫玛丽娅·爱杜亚达·马亚, 随您便。我从小就认识她,常常把她抱在怀里;她后来同麦克·格伦私奔了,以后 又同卡斯特罗·戈麦士那个鬼东西住到了一起……就是她!”他们走到了罗雷托广 场中央的一盏大瓦斯灯下。吉马莱斯先生猛然停止脚步,因为他看到埃戛正惊恐地 盯着他,脸色煞白。 “您对此一无所知?”埃戛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帽子往前拉了拉,没有回答。 于是,另一位尴尬地耸了耸双肩。他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一个人还是千万别管别 人的闲事为好!可是现在糟了!想想看,在参加了那场诗歌晚会之后,埃戛先生一 定把这件事视为一场恶梦!吉马莱斯诚恳地表示歉意,并且祝愿若昂·埃戛先生晚 上过得非常愉快。 埃戛就象借着一道闪电看清了全部灾难一般,猛然抓住了吉马莱斯的胳膊,担 心他会带着这些证据、文件、蒙弗特的盒子离去,永远地消踪匿迹,埃戛所渴望知 道的事实真相也就随之消失了。他们慢步穿过罗雷托广场,埃戛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他激动的原因,以便吉马莱斯镇定下来,好从他嘴里掏出他所知道的情况、证据、 全部真相。 “吉马莱斯先生,您知道……这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我料想,还完全不为他人 所知……所以,当我突然听到您这样坦率地说到这些情况时,我震惊了,简直头昏 脑胀……因为——这是咱们私下说,在里斯本根本没有人把这位女士当作卡洛斯的 姐姐。”吉马莱斯立刻用力挥动了一下手。啊,原来如此!这么说,这是在瞒着他? 埃戛先生做得完全对……这些事当然是十分严肃的,需要千方百计地掩盖住……他 理解,非常理解!……的确,由于马亚家族在里斯本的社会地位,那位女士是不能 以卡洛斯姐姐的身份出现的。 “但是,她是没有过错的,亲爱的先生!过错是她母亲的,是魔鬼赐给她的那 个离奇的母亲!……”他们从施亚都广场往下走。埃戛止住步,睁大了两只发红的 眼睛看着这位老人: “吉马莱斯先生很熟悉这位蒙弗特太太?”非常熟悉!他在里斯本时就知道她, 但只是远远地见过她一面,那时她是彼得罗·达·马亚的妻子。后来,悲剧发生了, 她同一个意大利人私奔。 就在这一年,他自己也同里威朗的一个叫克列蒙的女裁缝去了巴黎。繁忙的事 务、不走运的生活,相互交叉,他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那儿。不过,他要说的不是他 个人的生活……过不久,一天晚上,他在拉伯德家的舞会上遇到了她,他们的交往 即从那时开始。这时候,那个意大利人已经在一场决斗中死去。老蒙弗特也死于膀 胱病。于是她就同一个叫做特勒维内的年轻人同居,住在蒙索公园一栋非常漂亮、 非常讲究的房子里……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他毫不羞惭地承认他欠她很多情! 当他可爱的女友克列蒙患胸疼病时,蒙弗特太太给她送来鲜花、水果、葡萄酒,还 来陪伴她,守着她,善良得如同一位天使……因为那时她确实有一个宽广、仁慈的 胸怀!她这个女儿,堂娜玛丽姬,当时大约七、八岁,美得真讨人爱……还有同那 个意大利人生的另一个小女孩儿,也很漂亮,真的也很漂亮!不过,那个小的死在 伦敦了…… “这个玛丽娅,我常常抱她,我亲爱的先生……我不知道她还记得不,我曾给 过她一个会说话的娃娃,会叫‘拿破仑’……那是帝国昌盛时期,连不知羞耻的娃 娃也是帝国主义分子!后来,她去了图尔修道院,我陪她母亲去过那儿两次。那时, 我的信仰原则不允许我走进宗教的巢穴,但是,我还是陪同她母亲去了……当她同 那个爱尔兰人麦克·格伦私奔时,她母亲非常生气地来找我,要我找警官去抓那个 爱尔兰人。最后,她自己乘坐一辆出租马车去了枫丹白露,两人和解了,还生活在 一起……总之,有许多麻烦事。”埃戛拖着步子,精疲力尽地吁了口气,有气无力 地问道: “显然,这位女士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吉马莱斯耸了耸肩膀。 “她根本没想过地球上还有马亚家族!蒙弗特太太总对她说,她的父亲是奥地 利的一个贵族,她自己是在马德拉同他结的婚……完全是一派胡编乱造,亲爱的先 生,是胡编乱造!”“真可怕,”埃戛低声说。 但是,吉马莱斯先生说,蒙弗特太太又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对女儿坦白说: “我抛下你父亲跑了,他为此自杀了!”这倒不完全是出于羞耻。女儿可能意识到 母亲有过情人,可怜的姑娘,自己不是十八岁就有了个情人吗。但是,由于枪杀、 尸体、流血…… “就是对我也没说!”吉马莱斯先生停住在这个没有人踪的街上,挥动着手臂 说。“就是对我,她也从不说起她的丈夫,不谈里斯本,也不说葡萄牙。我记得有 一次在克列蒙家,我提到了一匹栗色马,那是她经常骑的彼得罗·达·马亚的一匹 马。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马!但是,我根本没提她的丈夫,只是说那匹马。可是,亲 爱的先生,她就用扇子敲打桌子,象泼妇似的嚷起来:‘你在说些什么,我亲爱的 先生,你提这些天外的故事让我心烦!……’的确,她说得对,这是些天外的故事! 长话短说吧,我深信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装作没有彼得罗·达·马亚这个 人。她是个没有理智的人!后来,她酗酒了……这就是全部情况!她心非常善良, 对克列蒙非常好。愿她安息。”“真可怕,”埃戛又一次低声说,脱下帽子,用颤 抖的手擦了擦额头。 此刻,他唯一的愿望是,不断地收集证据,了解细节。于是,他说起了那些信 件,说起蒙弗特太太的盒子。吉马莱斯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如果只是些时 装账单或是刊登了有关她的消息的《费加罗报》的旧剪报,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是蒙弗特太太同女儿动身去伦敦前夕给我的一个小盒子。当时是战争时期。 玛丽娅已经和那个爱尔兰人同居,有了一个小女孩,叫罗莎。后来就发生了巴黎公 社,以及其他的灾难。蒙弗特太太从伦敦回来时,我在马赛。这时可怜的玛丽娅已 经跟卡斯特罗·戈麦士同居,我想那是为了不致饿死……后来,我回到巴黎,但没 再见到蒙弗特太太,她当时已经病得很重……对玛丽娅我再没同她说过话,因为当 时她已经和那个卑鄙之徒卡斯特罗·戈麦士分不开了;那是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是 个该上断头台的不法商人。我每每遇见她,都总是远远地向她致意,就象那天我见 到她和您、和她弟弟同乘一辆马车时那样……所以这些信件就一直留在我手里。说 真话,由于忙于政治上的事务,我把这些信件忘到了脑后。现在,我带来了,由她 的亲属处理吧。”“如果对您不麻烦的话,”埃戛建议道,“我现在就去您住的饭 店,马上取走这些东西……”“一点儿不麻烦!咱们也顺路,把这件事就可以了了!” 他们默默地朝前走了一会儿。晚会肯定结束了。施亚都广场那条坡道上响起来一阵 马车声。有两位女士和一个年青人从他们身旁走过,那年轻人挥动着手臂,大声地 谈论着阿连卡。吉马莱斯从衣兜里慢慢掏出雪茄烟盒,然后又停下来划了根火柴说 : “这么说,堂娜玛丽娅只是被当作一个亲戚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怎么一回事?”正在低头走路的埃戛打了个冷战,好象突然被唤醒。然后, 他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编造了一席话,这些使他自己在黑夜中也羞红了脸。 是的,玛丽娅·爱杜亚达是被当作了亲戚,是管家发现的。她同卡斯特罗·戈麦士、 同过去已经一刀两断。马亚祖孙每月给她钱,她作为一位死于意大利的马亚的女儿 住在奥里威斯,深居简出。大家都很喜欢她,阿丰苏·达·马亚特别喜欢那个小女 孩…… 突然,他对自己编造的这些话感到很恼火,他把那位高尚的老人的名字都扯了 进去。他就象憋住了气似的大声嚷道: “总之,连我也说不清楚,真是耸人听闻!”“一场悲剧!”吉马莱斯先生板 着面孔总结说。 他们来到小贝娄鲁广场时,吉马莱斯请埃夏稍候片刻,等他跑上去取蒙弗特太 太的信件。 广场上只有埃戛一个人了;他朝天举起双手,把他从罗雷托来的这一路上怀着 的象梦游者似的压抑的心情,默默地放松一下。他唯一准确无误的感觉是,吉马莱 斯讲的情况铁定无疑,这些情况是如此严紧,真是天衣无缝,没有一点破绽,不露 马脚,也不会不攻自破。他在里斯本结识了玛丽娅·蒙弗特,那时她还是彼得罗· 达·马亚的妻子,骑着栗色的小马。她私奔后,他又在巴黎遇见她,那时她的第一 个情人已经故去,她同其他的男人们生活在一起。他还抱过玛丽娅·爱杜亚达,给 她买过娃娃……从此,他经常见到马丽娅·爱杜亚达,了解她的情况:他了解她在 巴黎、在图尔修道院的生活,与爱尔兰人在枫丹白露同居,以及投身到卡斯特罗· 戈麦士怀抱里的情况:最后,几天前他还在索德雷码头看见她同自己、同卡洛斯· 达·马亚共同乘坐一辆出租马车!这一切同玛丽娅·爱杜亚达讲的情况全都符合。 从这一切又看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卡洛斯是他姐姐的情夫! 吉马莱斯还没下来。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闪着光亮。埃戛又在广场周围慢慢 地踱起步来。此时,他心中对这场悲剧性的大灾难渐渐地怀疑了,难道这种事会发 生在他的一位朋友身上,发生在里斯本一条街上,发生在从格鲁热斯母亲那儿租来 的房子里……? 不可能!这种丑事只会发生在一个乌七八糟的社会,发生在中世纪 那样的动乱时代。但是,在一个资产阶级社会,警察戒备森严,规章齐全,有繁多 的法律保障,文件记载,洗礼登记和结婚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现代生活 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两个曾在一个摇篮里睡过党的孩子,由于母亲的疯狂行 为,后来他们分开了,在相隔遥远的两地长大、接受教育、描绘着各自长长的命运 曲线——这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再到一起睡觉,过姘居生活?这不可能。这类事 只能在书本上找到,那也是艺术的精湛创造手法,为了给人的心灵以新的恐惧…… 然后,埃戛举目望了望亮灯的那扇窗口——吉马莱斯肯定正在箱子里翻找文件。讲 述了那些情况的那个人正在那儿,而他所讲的一切没有丝毫不能立足的矛盾之处! ……埃戛似乎觉得,楼上那处灯光渐渐照亮了这桩错综复杂的灾难,使其清晰可见, 并向他展现出了那整个缓慢的发展过程。是的,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可能的!那个 孩子,一个女人随身带走的女儿,长大了,成为一个巴西人的情妇,又返回里斯本 定居。邻近的一个住宅区里,住着那个女人扔下的儿子,他也长大成人了。由于他 出众的才貌和侈华的穿戴,在这个土里土气、简陋粗俗的城市里,使他的地位十分 显赫。而她,满头金发,身材颀长,迷人的容貌,拉斐丽服装店的衣服,是一朵高 级文明社会的鲜花,在一群瘦小、皮肤棕褐色的女人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在地方狭 小的市区和阿泰罗街,人们不免挤来蹭去,因此他们两人命中注定要相遇。又由于 各自的魅力,他们又必然会互相吸引!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吗?如果她相貌丑陋, 衣着粗俗,而他也只是个戴了顶高礼帽的瘦弱青年,那他们彼此就绝不会注意,而 是各奔前程了。如今这样,他们自然要相识,而且两人也就可能相爱了……后来, 有一天,吉马莱斯先生出现,可怕的真相披露了! 暗处的饭店大门响了一声,吉马莱斯先生头戴了顶丝绸便帽,手里拿着一包东 西走了过来。 “刚才没找到箱子钥匙,请原谅!一有急事往往如此……这就是说的那只盒子!” “好,好……”那象一个装雪茄的烟盒,被这位民主派用一张旧《拉贝报》包了起 来。 埃戛把它装进上衣衣兜,并立即向吉马莱斯伸出手,似乎再讲什么话都多余了。 不过,那一位坚持要送他到阿森纳街口,虽说他只戴了顶便帽。对于从巴黎来的人, 这天晚上简直有一种柔和、宁静的东方色彩。而他,有记者的习惯,从来不早睡, 总要到凌晨两、三点钟…… 吉马莱斯先生嘴上叼着雪茄,两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着,话题又回到了政 治和晚会上。他觉得阿连卡的诗太没力量——因为标题是《民主》,他曾寄予很大 希望。 “词藻颇为华丽,很耍弄了一番文笔,大谈其自由,但对于君主制度和王室这 堆垃圾并没给点儿有分量的抨击,没狠狠地刺几下……您说对不?”“确实如此… …”埃戛低声说,眼睛朝远处打量着,想找辆马车。 “就象这里的共和派报刊一样……一派空话、废话!……我常对他们说,‘鬼 东西,对准社会问题进攻啊!’”巧得很,一辆大马车从王宫方向朝这边慢慢驶来。 埃戛匆勿同这位民主派握了一下手,祝他一路平安,然后向车夫交待了葵花大院的 地址。但是,吉马莱斯先生仍然抓住车门,建议埃戛去巴黎旅行。既然他们成了朋 友,他一定要把所有那些人都介绍给他……埃戛先生将会看到另一番景象!绝不是 葡萄牙的这些蠢才、庸人,拧搓着胡子装腔作势,自以为了不起。在那个世界第一 流国家,到处是欢乐、博爱,人人富有才智…… “我的地址就是《拉贝报》编辑部!谁都知道!至于这个小盒子,我就拜托了 ……”“您尽可放心!”“您有事尽管吩咐……代我问候堂娜玛丽娅女士!”马车 行驶到阿泰罗街时,埃戛焦虑地自问着:“我该怎么办?”圣明的主啊,该如何处 理他掌握的这个可怕的秘密?现在吉马莱斯要远去了,永远消失了,他就成了唯一 掌握这个秘密的人。他恐惧地预见到了那可怕的前景,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他在世 界上最敬重的人将是何等的痛苦。于是,他本能的想法是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就让 它到此为止。他什么都不说,吉马莱斯也消失在巴黎了,让有情人继续相爱吧!… …这样可以不在卡洛斯的生活中制造什么残酷的危机,自己作为卡洛斯的朋友,也 不会痛苦。再说,把一桩乱伦的证据摆在他们面前,毁坏了两个无辜、可爱的人的 生活,这将是何等残酷!…… 但是,一想起“乱伦”,那沉默的一切后果又如同黑暗中的火光,活龙活现地、 可怖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既然知道了他们是乱伦,他能心安理得地目睹两个人那 样生活下去吗?他还能去圣弗朗西斯科街,同他们欢欢乐乐地坐在桌旁,透过帷幔 瞥见那张他们共枕的床,并深知这种罪恶的可鄙行为是他沉默的结果吗?不能…… 但是,他有勇气在第二天走进卡洛斯的室内,对着他说:“喂,你是你姐姐的情夫” 吗? 马车在葵花大院前停下。埃戛如往常一样,从卡洛斯的私用楼梯上楼。 所有的灯都熄了,四周一片寂挣。 他点上蜡烛,拨开卡洛斯卧室的帷幔,胆怯地踩着地毯往前迈了几步,此刻的 脚步声都变得十分凄凉。从镜子中反射出的一束光照进了黑洞洞的屋子。光亮投到 了铺着长长的平整床罩、带着幔帐的整洁的大床。接着他想到卡洛斯此时正在圣弗 朗西斯科街和一个本是他姐姐的女人睡觉。这个念头无情地、尖利地刺透了他,井 在他眼前呈现出一幅活生生的具体影象,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 丝不挂地抱在 一起……玛丽娅所有的美貌和卡洛斯所有的高雅风度完全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是从 同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两只动物,象狗一样,由于情欲的冲动,在一个角落里粗野 地搂抱在一起! 他赶忙跑回自己的房间,摆脱开那个幻象,因为在摇曳不定的蜡光照亮的昏沉 走廊上,那个幻象显得越加清晰、明亮。他把梳妆台上的六支蜡烛全部点燃起来。 此时,他感到更为急迫和事在必行的是必需把一切都告诉卡洛斯。与此同时,他越 来越感到没有勇气去见卡洛斯,把乱伦的事揭出来破坏他的幸福和生活。不能这样 做!让别人去告诉他这件事吧!而后,他可以去亲切、真诚地安慰他,分担他的痛 苦。无论如何,卡洛斯生活中最大的灾难不能由他嘴里说出的话所导致!……让别 人去告诉他吧!但是,由谁呢?他的脑海里千头万绪,闪过许多没有条理、含混不 清的想法。请玛丽娅出走,藏匿起来……给卡洛斯写封匿名信,详尽他讲述吉马莱 斯讲的情况……这种杂乱的思绪,急切的心情,渐渐地变成了对吉马莱斯的怨恨。 这个蠢货讲这些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私信委托给他?阿连卡为什么要介绍 他们相识?唉,要是没有达马祖那封信……这一切都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达马祖! 他帽子都没脱,在屋内不安地转来转去,目光落到床头柜上的一个信封上。他 认出是威拉萨的笔迹。信还没拆封……猛然,他想出了个主意。把一切都告诉威拉 萨!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是马亚家的总管。这个家对他没有任何秘密。关于这个家 庭中一位原被认为已经去世,但又突然出现的女人的错综复杂、离奇的情况,如果 不向这位忠实的管家说明还能向谁说呢?他一向可靠,由于继承因素或是命运的安 排,他总是了解这个家庭所有的秘密与利害关系的……埃戛不再多想,也不再往深 处考虑,他立刻选定了这个可以救苦救难的办法——因为这样至少使他的心平静了 下来,从他心上搬掉了一块压得他透不过气并使他无法忍受的沉重铁块…… 他需要早起,到家中去找威拉萨。他在一张纸上写道:“请七点叫醒我。”然 后,他走下楼,到仆人们住的那条石柱长廊上,把纸条挂到他的随身仆从的门锁上。 他心情较为平静地回到楼上,打开威拉萨的来信。那是个便函,提醒友人埃夏 在大众银行的二十万雷亚尔汇票还有两天到期…… “见鬼,都赶到一起了!”埃戛恼火地叫起来,把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