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 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 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 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 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 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 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 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 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琤———”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 ……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 那声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 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 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汉多太———” 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 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 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 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 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 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 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 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 “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 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 我们呢?” 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 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宫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 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 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 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 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 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 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