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川主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 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 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 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 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 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 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 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 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 “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 “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 “该烤好了吧。” 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 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 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 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 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 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 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 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 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 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 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 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不可思议。”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了,对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对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 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哦……” 博雅抱着胳膊点头。 “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 个就行。” 博雅直截了当地问。 “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特没劲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 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 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 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 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 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 衷。 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刷刷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阴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 外廊内,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 “哗啦!” 草丛中发出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 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 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眼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 晴明问。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 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继续说: “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孙 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 辅的孙女,名叫绫子。” “原来如此。” “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 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 “怎么个怪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 “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