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们乘车前往。 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 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 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 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 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 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 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 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 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 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 “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 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 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 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 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 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 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 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 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 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 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 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 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 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 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 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 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 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 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 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 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 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 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 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 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 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 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