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 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 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 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 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 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 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 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 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 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 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 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 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 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 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 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 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 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 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 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 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 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 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 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 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 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 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 ” 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 “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 “死掉了。” “死了? ”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 ” “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 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 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 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 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 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 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中。 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 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 “吱.吱……” 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 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 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 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 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 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 但是+ 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 女子丹唇轻启:“我要去大内。” 女子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 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 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 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 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脱 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成平不禁汗毛倒竖。两只狗又恢复 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 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 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