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 踪影。 “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 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 “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浮游起来, 向天空飞升,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笛子如泣如诉。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吸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 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 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 “接下来——”晴明问。 “接下来,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 “你知道?” “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汉子嘛。” “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 “我可没说。” “嗯。” 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 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呵呵。”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 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 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博雅走出自家宅邸,大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夜晚的空气,饱含着湿气,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桥边,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 于是就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 “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 博雅的声音高起来。 “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时,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 并非初次。而且,就我本心而言,根本没想过能跟她再次会面。”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边,敛声屏气。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 脸形还有点熟悉。 “难道……” 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 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 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 “博雅大人……” 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 “是您……” “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 “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 里——” “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 “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 觉。” “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 博雅话才出口,但闻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 “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 “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 “我也这样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轻声说。 博雅从近处打量,车子确实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帘子是崭新的,而车子 的形状、车篷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有些地方变旧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剥落的痕迹, 可还算保护得不错。 杂役的模样,尽管过了十二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今晚如果不是听到笛声,可能真的无法再会面了。” “我的这支笛子,让我和有缘人再度相会啊。” “是的。” 博雅会意,又把笛子放到唇边。 叶二——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来。 曼妙的音韵轻灵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纤美的声音。好像金丝银丝缠绕在一起往远方铺展而去。几只带着蓝 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细线上,飞舞着,嬉戏着。 一曲才罢。一曲又至。 这一曲终了,那一支又接踵而来。 博雅} 光惚迷离地吹着笛子。 从博雅的双眸,一条线,两条丝,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叶二,周围的空气还是蕴含着音律,摇曳着,震颤着。 在温柔如水的沉默中,惟有月光从苍天泼洒下来。 就连空气中的一个个粒子,都感应着博雅的笛声,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从帘子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您怎么啦?” 博雅不禁问道。 过了一阵子,饮泣声渐渐止住了。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没有什么。” 一阵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说:“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里呢?” “哦,我打算到土御门的朋友那里去。” “您说起土御门,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上吧。” “是。” “我听说博雅大人与晴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 “是吧。” 博雅点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博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女子说。 “什么事?” “听说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术,操纵式神,行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都是真的 吗?” “既然您听人们这样说。或许确有其事吧。”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时展示出的方术。连博雅也数度惊讶不已。不过,那些事是不适合落于 言诠的。 “是确有其事吧。” “嗯,可能吧。” 博雅的回答让人捉摸不定。 女人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决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一次,在五 天后的七月初七,相扑士们会举行宫廷赛会。那时,真发成村大人将与海恒世大人 举行比赛,这件事您知道吗?” “知道。”博雅点点头。 真发成村是左最手。 海恒世是右最手。 “最手”是当时相扑的最高级别,等同于“大关”。今天。“横纲”成了最高 级,而“横纲”是自“大关”后新生的称号,当初并不是表示级别的词语。表示相 扑级别的,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称号。 真发成村与海恒世这两位左右最手,会在本次宫廷赛会上较量一番,这件事博 雅当然知道。 “如今,在皇宫里,公卿们都在猜测到底哪一方会赢呢。” “是吗……” “您有什么事吗?” “唉……” 女子缄口不语。 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您能不能替我请求安倍晴明大人, 让某一方输下阵来——” “……” 博雅一时哑口无言。 这个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能不能请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术,让右最手海恒世大败而归呢……”女 子再次开口请求。 “这、这种事……” 对这个问题,博雅无法回答。 此时,从帘子下面,露出一只雪白的玉手。 当那只手抓住帘子一角时,帘子轻轻地自下而上,升了起来。 身着烟柳图案的艳丽和服的女人的姿影呈现在眼前。 薰衣香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那是久违十二年的容颜。 这次不是朝着月亮,而是正面凝视着博雅的脸膛。 在月亮的清辉下,女子的容颜明明历历。 十二年的岁月流痕印记在她的脸上。 面颊的肌肉因不堪重负而下垂,在嘴唇的两端,也出现了皱纹。 在眼角周围,在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体似乎长出 了赘肉。 面容还是清瘦,但分明与以前不同了。 博雅一时茫然失措。 并非因为瞥见女子身上十二年的岁月流痕,而是女子对此毫不隐藏的坚强意志, 令他不自觉地退缩了。 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抛头露面、大胆相向,也 是从未有过的事。 到十五六岁时,女子已经嫁作人妇,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 于此,女子深刻的觉悟才历历可见。 博雅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合适。 “我会拜托晴明的。”这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可是,对这个女子,是说不出“那是不可能”之类伤人的话的。 在凝视着博雅、向他求助的女子的眼眸中,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 燃烧,那种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博雅实在难以应答。 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就算问出“为什么”,听她讲明了理由,也是不可能答应她的。 办也好不办也罢,有决定权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 托他,晴明也不会接受施咒的主意的。 博雅无奈之余。只有沉默以对。 “……” “实在是抱歉了。”女子突然说。 “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复的……” 寂寥的笑意浮过女子的唇边。 “刚才所说的事,您就忘了吧。” 女子低下头去,帘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隐藏起来。 博雅张开口,却难以成言。 轱辘轱辘——仍像十二年前那样,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或许……”博雅说。 可是,牛车没有停下来。 从渐行渐远的牛车里,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博雅在月光下伫立良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晴明叹道。 “当时我跟她是无言以对的。如今,在这里喝酒,想起了细节,胸中还痛苦不 堪。” 博雅把眼睛埋下来,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倒满清酒的杯子,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放到廊沿上。 “不过,晴明,我是不会拜托你使用什么方术让海恒世大人败阵的。” “是这样。”晴明点点头。 “当然也会因事而异,不过这种事恐怕无法商量。” 晴明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是有相当复杂的情况吧。” “嗯。” “对她的烦恼。我是一筹莫展啊……” “博雅。其实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托之事是何等鲁莽。” “也许吧。”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离开的。”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为如此,一想起那先行离去的人的心情,我 就会更加难过啊。” 博雅长长地叹息。 “晴明,在我内心中,好像蛰伏着一种奇怪的因子。” “哦?” “比方说吧。就算是无法办到的事,就算是有违人道的事,如果是为了她,我 也想倾力奉献。这种情怀一直挥之不去……” “博雅,你是不是对她旮隋——” “是。” 博雅取杯在手,泯了一口清酒。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仅年岁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 “她不过才三十出头吧。在我看来,这种年岁的风韵,那种人比黄花瘦的境遇, 更叫人牵挂。” “有关宫中的相扑大会,她提及了?” “嗯。她希望在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的较量中。 让海恒世大人输掉。“ “有关比赛胜负,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我怎么猜得出来,晴明——” “这次比赛,确实是位居中纳言的藤原济时大人向天皇报告才定下的。” “嗯。那是因为济时大人非常喜欢恒世大入。” “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进行比赛,这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 “作为一位相扑士,真发成村大人的年岁应该已经不轻了吧。” “大概四十出头了。” “海恒世大人呢?” “还没到三十的样子。” “哦。” “宫中议论,多数认为年轻的恒世大人会取胜。” “应该是吧。” “不过,希望成村大人胜出的人也不在少数。” “取胜,跟希望某人胜出。意思并不一样。” “不错。就是那些口头说祈盼成村大人获胜的人。在谈及真正的胜负时,还是 认为胜出者将是恒世大人——” “情理之中啊。” “成村大人的身体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张力,减少了光泽,不过,跟年轻人一 起练习时,还是能轻易把他们扔到场外。” “可那些年轻的练习者并不是最手啊。” “是啊。” “话说回来,博雅,你在堀川桥边遇到的人,到底为什么希望海恒世大人落败 呢?” “或许是真发成村的妻室也未可知。” “这么说来……” “我固然关心比赛的进展,可她的情形,才是真正让我惦念在心的。” 博雅不禁再次长长地叹息。 “她美若天仙吗?” 晴明有点突兀地径直问道。 “美若天仙?”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具体情形是怎么样?” “说起她的肌肤,如果没有皱纹的话,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样美艳迷人。可是依 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丰腴。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些。” “是什么?” “算了,晴明……”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从正面望着晴明:“不是美艳不美艳的问题。染上十二 年岁月风霜的她。 在我看来,愈发让人怜惜了……“ 他语调严肃。 博雅从晴明脸上移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膝盖。 他的膝头放着装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中拿着喝空的 杯子,他把视线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这种心境……”博雅喃喃着。 “或许是因为我跟她同病相怜吧。” “哦?”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沿时光之川顺流而下。我的身体呀, 声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样子。 我也会随着逝水,衰老。枯萎……“ “可是,博雅,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照你的意思来讲,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不都是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吗?并不 是只有她和你啊。谁也没有例外,都在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随波而去。不是吗?” “嗯。” “怎么啦?” “哪怕你问我怎么啦……”博雅支吾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总之。用语言我只能这样表述,没有别的办法。” 博雅直言道。 “嗯。” “比方说,晴明,熟悉的身体正渐渐老去,哪怕冰肌雪肤也不能逃脱,这样的 人难道不更可悲吗?” “嗯。” “可是,因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怜惜吧。因为衰老的肉体更堪怜惜, 那样的人也更堪怜惜……” “……”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产生那样的感受。让人不能自持。” “是吧。” 晴明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 晴明的话居然也会断断续续的。 “是吗,你真的懂得吗?”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 “要寻找她吗?” 经此一问,博雅手中持杯,沉默无言。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不知道。” 博雅说,又斟满酒,一饮而尽。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博雅低声说着,随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洒满如水月光的草丛中,夏虫吟唱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