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扑大会 一 据《今昔物语集》记载,海恒世是丹后国的相扑士。 夏日里的一天。恒世出门散步,信步而行。 恒世脚蹬木屐,硕大的身体披着一件和服单衣,腰带自然地缠绕着。 他带着一个随身侍应的小童。 在恒世居住的宅邸附近,有一条小河。那是一条古老的河流,绿漪清波。还有 好几处水潭,深不见底。 他手中只有一根藜杖。 两人信步来到河畔。 他沿着河岸,趁着阴凉,踏着碧草前行。 太阳已经变大变圆,向西天倾斜,眼看快落山了。 恒世在一处大大的水潭前伫立了一阵子。 在水潭周围的岸旁,数株年深日久的大柳树布下一片浓阴,枝条垂落到水面上。 水潭里的清水,不堪重负般卷着旋涡,蓝靛靛的。深不见底。 在柳树的树根处,芦苇丛生,菰属繁茂,一片生机。 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心里有点发毛。 就在这时,恒世看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东西。 深潭对岸的急湍水面上,忽然腾起一条水柱。那条翻腾的水柱,眼看着就穿过 潺谖的水流,朝恒世这边蹿了过来。好像有个顽童把头埋在水中,正在水中疾速地 畅泳。 “喂——” 恒世站在河岸上,紧盯着这一场面。 当水柱靠近这边的河岸时,从翻腾的水波中,猛然出现了一条大蛇的头。 它眼中闪着幽绿的光,口中吐着鲜红的信子,在水面上狂抖着。 “哎呀!是一条大蛇。恒世大人,快逃吧。它会吃了我们的。”童子惊叫起来。 “嗬,那可太有趣了。” 海恒世平静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大蛇。 “恒世大人!” 童子大声叫着,终于飞奔而逃。 大蛇停止翻腾,幽幽的绿眼睛望着恒世。 那是一种欲将恒世撕成碎片般的恐怖眼神。 “呵呵。这怪物或许在掂量我有多大分量吧。” 恒世和大蛇对峙着。 从头部的大小来看,这无疑是一条相当大的虬蛇。 不一会儿,它把头潜入水中,恒世以为它收敛凶性,退怯了。水中的波澜朝对 岸迤逦而去,到对面的芦苇丛中。消失了。 “原来是逃跑了。” 恒世刚这样想,却发现水面陡起波澜,再次朝这边疾速逼近。仔细一看,这次 从水中渐渐露出的,不是蛇头而是蛇尾。 “嘿,不知道它准备干什么坏事呢。” 一股大力猛地向恒世的右脚袭来。 恒世提起右脚,蛇尾更用力地卷紧了他的脚。 “噢!” 恒世奋力抵住,脚下的木屐齿竟折断了两根。 真是力大无比呀! “这家伙真了不得。” 大蛇力道越来越强,恒世拼尽全力抵抗,脸憋得通红。 他的脚慢慢陷入泥土中,竟达五六寸之深。 忽然——感觉像绳子猛然绷断一般,缠在脚上的力道忽然消失了。 “原来是大蛇断了。” 刹那间,水中泛起大片的血花。 恒世把腿一拉,蛇尾刺溜一下浮了上来。一打量,蛇身的确从中间绷断了。 把缠绕的蛇尾解开,取来水清洗已经变得青紫的脚。 洗过之后。大蛇缠绕的淤痕还是没有消失。 这时。逃走的小童领着仆从跑了过来。 “你不要紧吧?” 面对七嘴八舌的仆从,恒世轻描淡写地答道:“没事。” “拿酒来。” 一个仆人拿来酒,用烧酒清洗蛇尾紧缠恒世的右脚留下的淤痕。 “太厉害了。” “这条蛇好大呀!” 侍从们望着恒世提起的蛇尾,不禁大声赞叹。 一估量蛇尾断裂处的粗细,足有一尺左右。 “把蛇头找来看看吧。” 让人到水潭对岸去搜寻,发现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 大蛇的蛇头缠绕了数圈。就那么毙命了。大蛇与恒世非同凡响的强大力量对抗 着,因为恒世的力量胜过大蛇的蛮力,蛇身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关于这一趣事, 《今昔物语集》有这样的描述:“大蛇不知身之将断。犹自 猛缠,心实异之。” 大家看了一阵子,决定试一试当时大蛇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与人相比,大蛇的力气到底相当于多少人的力气呢? 于是有人找来一条粗绳,把它紧绑在恒世的脚上,先让十个男子一齐拽。 “不对,不是这么丁点力气!” 恒世纹丝未动。 于是,加了三人,又加了五人,随后,又加上十人来一起拽。 恒世还是不当一回事:“还不够,不够,不是这样的力气。” 最后。让六十个人一齐试着拉绳子,恒世才点了点头:“嗯,对了,差不多吧。” 由此推断,海恒世不是有百夫之力吗? 《今昔物语集》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海恒世的比赛对手真发成村,也留下了不少逸事。 据《今昔物语集》和《宇治拾遗物语》记载,真发成村既是常陆国人,也是陆 奥国人。 他是相扑士真发为村的父亲,真发经则的祖父。 宫廷相扑大会举办的那一年,就是各地的相扑士云集京城的时候。 宫廷相扑大会。是每年阴历七月举办的年度定例活动之一,由天皇亲自主持。 在大会前两天会举行小组赛。开幕当天是召合会(即左右对抗比赛),第二天 是选拔赛和胜出赛。 这一盛事前后要花四天时间。相扑士们在大会开幕前一个月就抵达京城,分属 左右近卫府,一直进行练习,直到活动开办的日子。 真发成村跟其他相扑士一同进京,在近卫府起居,等待比赛的那一天。 盛夏时节,每天都酷热难耐。 有一天——“天这么热,还没练习就通身是汗,身体都要流干了。” “我们去朱雀门一带乘乘凉吧。”有人这样提议。 于是,以真发成村为中心,数位相扑士结伴往朱雀r 一带而去。 朱雀门位于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路的北端。在京城的中心地带。 楼门有七间五尺大小。 从左边的门柱数到右边的门柱,宽度约为十三米。有五扇大门。 整体的宽度相当于十九间和室,约三十五米,高度是七十尺,约二十一米,是 一座两层的巨型重阁门楼。 城门下面,浓阴匝地。 朱雀大路宽达二十八丈,约八十四米,是极佳的通衢大道。 轻风拂过,他们在楼下浓阴里凉快了好一阵子。一伙人开始步行回住所。 他们从二条大路往东拐,到了美福门再往右折。顺着壬生大路向南走来。 右手边是大学寮。 一走动起来,又是暑气逼人,不觉大汗淋漓。 相扑士们身着礼服,但解开布扣,敞开了胸襟。这样,连戴黑漆礼帽的人也显 得衣冠不整。 成村相当自律,衣衫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相扑界的最手。 身躯庞大的相扑士们。如此这般形容不雅地招摇过市,确实有点不成体统。 当他们行至大学寮的东门前时。学生们正好也在东门下面乘凉。 相扑士们经过东门时,大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哎呀,真热啊!” “真难以忍受啊!” 面对嚷着“真热‘’陆续走过的相扑士们,学生们不客气了:”太吵了。闭嘴 吧。“ “别吵吵嚷嚷的,安静点!” 学生当中有人高声抗议。 “你们说什么?” 相扑士中,有人对此不满,站了出来。 如此一来,学生们纷纷来到壬生大路的中间,拦住了相扑士们的去路。 “别让这帮衣冠不整的家伙过去!” 这里的大学,是培养官吏的最高学府。如果不是出身官位较高的人家,是不可 能入学的。这里的学生,用现代词语讲,就是尖子中的尖子,所谓人中龙凤。 说这里是本朝最高首脑集团的基地也不为过。 他们跟腕力过人、体力充沛、凭肉体的体质与能力一步步往上攀的相扑士们, 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胡说什么?” “你们想闹事吗?” 在炎炎烈日下,双方都盛气凌人,很快就剑拔弩张起来。 “把他们统统推到一边去。” 把强行堵在路上的学生们推开固然毫不费力,可是学生中身份尊贵者为数不少, 在相扑大会前闹出事来反倒不美。 “算了算了。” 成村安抚着相扑士们,要往回走。 “想逃吗?”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大喝。 回头一看。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学生,虽然个子不高,可穿戴的冠带及礼服比其 他学生更为华贵。 他用硬生生的、刺人的眼神,睨视着成村等人。 “相扑士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年轻的学生出言不逊。 相扑士们脸色陡变,火气更旺了。成村连忙挺身制止:“大家都回去!” 他领着这一帮人,又回到了朱雀门。 可是。其他人却气愤难平:“那些毛头小子。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就痛快了!” “凭什么要忍气吞声?” 相扑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成村说。 “哦,大家安静一下!” “他们给热天弄昏头了。” 成村安慰大家。 “就算他们是愣头青才毛里毛躁的,我们还是必须折回去。” “是的。这一次折回让步,才是最关键的。”成村说。 “什么关键?” “我们是折让过一回了。这样一来,如果下次再闹出事。我们就可以主动跟别 人解释了。” “下一次?” “是的。今天我们绕道回去。明天我们还会走到朱雀门来,还会经过壬生大路。 如果学生们还是出言不逊的话。到那时,再杀杀他们的风头不好吗?” “噢,这太有趣了。” 相扑士们击掌称快。 “我最受不了那个斜眼瞧着成村大人的年轻学生。” “是那个个子不高、面容清俊的小男孩吧。” “是啊。” “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大家都是这么一副德性吧。” 成村的表情,分明是一副回想起气可拿云的年少时的样子。 “成村大人,你不是想跟那毛头小子结成同盟吧?” “怎么会,不是那么回事。” “我对那小子倒是有些兴趣。如果明天他们还是找麻烦,不妨试试看啦。” 成村挺直身子,轻松地说。 “试什么呢?” “看看那小子到底有几成功力。” “什么意思?” “你也可以的呀!” “我也……” “你呢。等那帮人再找茬儿闹事,不要跟其他人对眼,就挑那小子做对手。真 的这么试一次也无妨啊!” “可以吗?” “没关系,你就朝那小子的屁股踹上一脚试试。” “我懂了。” 点头的男子,是一位想晋升到相扑界的肋位、以力大无比自傲的相扑士。 在相扑界,最手是最高级别,其次就是肋,都是相当了不起的实力派人士。 到了第二天,跟前一天一样,相扑士们仍以成村为中心。朝朱雀门方向走去。 或许是听说了昨天的故事吧,好多人说着我也去、我也去的,结果人数成倍增 加了。 在朱雀门逗留了一阵子,一群人跟昨天一样,从美福门来到壬生大路,到这里 一看,在东门前,比昨天成倍增加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远远望见成村他们走来, 就把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太吵了。别吵了!”学生们叫道。 领头的,就是那位年轻的学生。 在大学寮的东门前,相扑士们跟学生们对峙着。 “好了。上吧!,‘成村用眼神示意。 那位自恃力大无比的相扑士迅速跑到那位年轻学生面前,抬起右脚朝他狠狠地 踹了过去。 年轻学生眼疾手快,一缩身躲开了那一脚,结果,猛扑上去的相扑士一脚踢空, 就要跌个仰面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的学生伸出右手,倏地抓住相扑士踢到半空的右脚,朝 上轻轻一提。年轻学生把相扑士的身体像掷棒子一样抡起来,把他的身体当做武器 朝相扑士们扫了过来。 转眼间,好几个相扑士都被击倒在地。 “哎呀……” “真顶不住了!” 有几位相扑士落荒而逃。 “想逃?” 年轻学生把相扑士的身体举起来,朝着夺路而奔的相扑士们扔过去,相扑士的 身体飞过落荒而逃的相扑士们的头顶,在空中飞了大约两三丈远,跌到了他们面前 的地上。 掷其所提相扑士,投至二三丈许远,令其倒卧于地,身殒骨碎,几无活气,不 可再起。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跌落在地的相扑士骨头碎裂,怒睁着双眼,就这样身亡了。 真是非同常人的神力啊! “好大的力气啊!” 成村吃惊地望着这一场面。他原以为,这小子会有两下子,却没想到他的功力 如此深湛。 周围是相扑士们跟学生们群殴的混乱场面。 当然相扑士一方略占上风,可学生们到底数量多,人多势众。 如果当初就把年轻学生放倒,或许他们会畏缩一点。 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骚乱。可事到如今,想不到竟带来了相反的效果。 当初实在太轻敌了,以为意气用事的学生们连暑气都会顶不住的。相扑士们这 次真的急眼了。如此一来,不仅有的相扑士会骨折耳裂,或许学生中也会有人毙命 的。 “喂!” 成村一边招呼身旁的相扑士们,一边把倒在地上的相扑士扛在肩上。 “先退后一步!” 他朝相扑士们吼道。 “你是领头的吧?” 这时。有人向成村挑衅。 是刚才那位年轻学生。 “是你呀!” 成村跟那位学生对上阵了。 学生用不屑的眼神睥睨着成村。 “真可惜了!” 成村情不自禁地朝学生说。 “ 什么?!” “这样好了,你别当学生了,来做相扑士吧。” “你胡说什么?” “你在这方面倒是挺合适的。” “那我们试试看吧。” “试什么?” “我要试一下你到底有多大的劲力。如果你赢了我,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年轻学生说完,就用头部顶了过来。 成村用前胸接住学生顶过来的头,顿时响起一声岩石相击般的闷响,成村所穿 木屐的底板全部踩到了土里。学生还在用力紧逼,这时,成村的双脚、连脚尖都哧 哧地踩到土里了。 看样子,不认真对付。是无法获胜的。 可是,如果在这里跟学生卯上劲对抗,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会纤毫无损。如果 受伤的话,召合会时的比赛就麻烦了。 “喂!”成村朝学生大喊, “我们在此约定,宫廷相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 我们再继续比试吧。” 成村猛然发力把学生推开,拉开一定的距离,就飞快地撤离了。 “等等——” 那位学生居然紧追不舍。 成村朝朱雀门方向跑去,他跑到身旁的一道土墙边,翻上墙头。 踩在地上的右脚差一点就要翻过土墙时,竟让紧追而来的学生伸出右手紧紧攥 住了:“想逃?” 攥住的地方。正好是成村所穿木屐的鞋底板。木屐也好鞋板也罢,就像挨刀子 削过一样,刺啦一声,连肉都被撕下了一块。 《今昔物语集》就是这样记载的。 哎呀。这是何等令人惊惧、力大无穷的勇士啊! 在土墙那边,成村抚摸着踵部滴血的右脚,不禁连连惊叹。 强忍着足部的伤痛,最终取得相扑大会桂冠之后,到第二天,成村如约来到原 定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天,却连年轻学生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那一天,成村平安地回到住所,之后就回归故里了。 但成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当时那位年轻学生。 在第二年的宫廷相扑大会之时,他再次派人去寻找,学生的去向依然茫无所知, 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哎呀。要是那个学生成了相扑士的话,大概会成为古今无人匹敌的最手吧。” 成村时常这样感慨。 话又说回来——这次让真发成村和海恒世一决胜负,藤原济时施加了很大的影 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