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轱辘轱辘——晴明和博雅乘坐的牛车,行驶在京都大街上。 牵引着牛车的,是一位身穿漂亮唐衣的妖娆女子。 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了东边的天际。月光把牛与牛车的影子投射到地而上, 却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女子是晴明使用的式神蜜虫。 虽然是秋天,微风中依然飘荡着微细的藤花香味,因为蜜虫是紫藤的式神。 她轻移脚步,双脚看似着地又好像没有着地,女子的步伐,像是临虚御风,轻 灵飘动着。 太阳下山了。过了好一阵子,西边的山头上,依然一片明亮。 博雅把用布包裹着的琵琶放在两膝上。 博雅不说话,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是不一会儿,好像实在耐不住疼痛,博雅自言自语般开口了:“哎呀,如果 那么做的话——” 在牛车里,博雅低声喃哺着。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丑时到了——” 博雅好像要把心头浮现的情景完全抛开似的,开口了。 “是啊。” “贵船神社的神灵,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能力,给人的咒增加效力,让人变成 鬼呢?” “你是说,那个顶着火撑子的女人已经变成鬼了,博雅——” “不是吗?把门踢破,把窗子打烂,闯到别人家中,可不是一般的人力所为呀。” “啊,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鬼,神是不会把人变成鬼的。” “嗯……?” “博雅,人是自己变成鬼的,希望化成鬼的是人,贵船神社的高龙神和暗龙神 只不过给人增加了一点魄力罢了。” “……嗯。” “怎么。博雅,你认为神是什么?” “神?” “所谓的神,归根结底,仅仅是一种力而已。” “力?” “人们有时把那种力命名为高龙神、暗龙神什么的,也就是说——咒本身即是 神。” “……” “贵船的神灵听说是水神。” “嗯。” “水是善还是恶?” “……不清楚。” “给田地带来甘霖时。水是善的。但是,当雨下个不停,连居家都冲走了,这 种水就是恶的。” “嗯,不错。” “可是,水的本性仅仅是水而已,说它善啊恶啊,只是因为我们人类有这种善 和恶的分别。” “继续说……” “贵船的神灵兼具祈雨和止雨两种职责,就是这种原因。” “嗯。” “鬼怪也是一样的。” “鬼不是神,而是人产生出来的东西,对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博雅:“博雅呀,也许应该说,有了 鬼才有了真实的人。正因为人的心中藏着鬼,人才会歌唱;正因为鬼存在于人的心 中,人才会弹起琵琶,吹起笛子。而当鬼从人心中消失不见时……” “消失不见?” “也就是说,人要从这个世上离开了。” “真的吗?” “所谓的人或者鬼,是不可能一分为二的,正因为有人才有鬼,也因为有鬼才 有人。” “……” “博雅呀,不仅仅是头顶铁圈的女人是这样,凡是人。 无论是谁,都会不时希望自己变成鬼,无论是谁,他的心中都会不时怀有‘鬼 胎’。“ “这么说,晴明,鬼也藏在我的心中吗?‘’”嗯。“ “也藏在你的心中吗?” “没错。” 博雅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悲哀呀!” 他唏嘘不已。 就在这时,牛车停下来了。 一时间。博雅以为到r 济时的府上,可是,明明才过了一会儿,应该还到不了 啊。 “晴明大人,有一位客人——”蜜虫在车外说。 “哦,有客人啊。”晴明点点头。 “是哪一位?” 博雅掀起车帘,往外打量。 “哦,是一位法师。” 他压低声音说,一面凝神打量着。 牛车正面站着一个人,正朝着这边张望。 是一个法师打扮的老人。 他的衣服褴褛不堪,头发好像倒立般乱蓬蓬地罩在头上。 老法师的炯炯目光。如一束光般投射过来。 “晴明在吗?”他低声问道。 声音传到了牛车里面。 “找我有事吗?” 晴明来到牛车外面,站在暮色中。 “哦,你还是在呀,晴明。”老法师说。 晴明嘻嘻一笑,往前迈出一步。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你有什么事吩咐?” 晴明前面站着的就是芦屋道满。 月华轻染在道满的白发上,染在他脏兮兮的僧衣上,好像散发着一种妖里妖气 的朦胧光芒。 “是不是打算去藤源济时府上啊?”道满说。 “你眼光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呀。” 晴明鲜红的唇边,依然留着些微的笑意。 “别去了。” 道满口气生硬地说:“别去了。” “哈哈,为什么?” “你是想去帮耶遭了某人的咒的济时一把吧,你放弃吧。 毕竟,那不是我们人间的事,我们不该对他们太关心。“ “哈哈。” 晴明的嘴边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还是你呀,道满大人。” “你说什么?” “这件事。我正揣摸是谁在背后出主意,莫非就是芦屋道满大人吗?” “呵呵。你发现了。” “我可没想到会是道满大人,我倒是想过,有谁让那女人头顶铁圈,丑时参神。” “说到底,教会那女人的就是鄙人。” “你还帮忙施咒了吗?” “不,没有。我可没帮她施咒,我所做的,只是告诉那女人在丑时去拜贵船神 社的神。就这些,没别的。” “那我就放心了。” “如果跟道满大人施的咒对抗的话,说不定会粉身碎骨的。” “晴明啊,你放弃吧。”道满低声说。 “放弃?” “人要变成鬼,有办法阻止吗?” 道满这么一说,晴明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可能有回天之力呢?” “所以呀,还是不要去干涉他人的事。” 道满说完,晴明又笑了。 “你觉得很奇怪吗?”道满问。 “告诉我不要去干涉他人的道满大人自己,难道跟这件事不是牵连很深吗?” 听晴明这么说,道满的嘴边开始浮现微微的笑意。 那是一种凄凉的笑。 道满仰头望月:“是在七月出头吧……”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就是这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堀川小路一带 闲逛,忽然,笛子的清音飘了过来。” “哦,笛子——” “非常好听的笛子。” “我被那笛声吸引,循声走过去。正好碰到一个女人在走路,可是仔细一看, 发现那女人竟是个生魂啊。” “后来呢?” “那个生魂好像也给笛声吸引了,循着笛声往前飘。 我觉得奇怪,就跟在后面。在堀川桥边,有一个男人正吹着笛子。呵呵,就是 那个男的。“ 道满把亮晶晶的眼光投向晴明身后,从牛车上下来的源博雅,正站在那里。博 雅一言不发。 “博雅?”晴明低声说。 博雅会意似的把下腭稍稍抬起,往前跨出半步,跟晴明并肩而立。 他打量着道满。 “那天晚上,你到过那里吧。”博雅语气生硬地问。 “嗯。我在。”道满点点头。 当道满出现时,正向他哀求的女人迅速消失了身影。 “帮帮我吧,博雅大人——” “我看见她消失了,那是因为当时女人的本体醒了过来。” “……” “啊。在女人睡着时,她的灵魂脱离身体,在外边游荡啊。” “接下来呢?”晴明问道满。 “我发现了匆匆往回赶的生魂,就兴致勃勃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的生魂从堀川小路下去,来到五条一带,潜入附近房屋的土墙里,消失 了踪影。 “房子荒凉破败,看上去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接着,道满看到了那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女人。 女人睁开眼一看。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衣冠不整、奇模怪样的老法师。 可女人望见道满一点也不感惊奇,反倒是道满给那女人缠住了。 道满这样叙述着。 “你给她缠住了?”晴明问。 “是啊。”道满点头说。 女人打量一番眼前的这位老人,开口同:“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阴阳师,叫道满。” “既然是阴阳师,那么,施咒的方法应该知道好多种吧。” “啊。略知一二。” “那就拜托了。” 女人在那里撑起双手。 “什么呀?” “请教给我一种吧。” “你说什么?” “我想杀死一个人。” 从女子的嘴唇,徐徐地吐出青白、冰冷的火焰,女子的脸上充满悲凄之气,美 丽得叫人胆寒。 “我动心了。”道满低声告诉晴明。 夜色笼罩着长长的沉默,道满紧闭嘴唇,好像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你就教她前往贵船神社,丑时参拜水神?” “嗯。”道满点点头。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 “你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情吗?”晴明问。 道满又点点头。 “可是,今天晚上,最好从济时的口中讲出来。”道满说。 “你不阻止我了吗?” “我不拦你,你去好了。” “可以吗?” “没关系。” “我想请教一件事。” “哦,什么事?” “那女人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道满回答。 “哦。” “晴明,你见她想做什么呢?阻止她施咒吗?在不同的场合,也可能会杀死女 人自己吧。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吧。至于内心——” “至于内心?” “晴明,与人相关。就是与悲哀相关……” “久违了,我做了一个梦。” “道满大人——” 晴明用从未有过的柔和声音喊着道满的名字,说:“你给她迷住了?” 道满没有答复,而是代之以笑,他声音低低地,哧哧地笑起来。 “晴明。你想拿大道理来劝那个女人吧?”道满说。 “如果劝解她,会让她心服口服吗?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到这种程度为止。怎 么办,晴明?你是我的话,会怎样对待那个女人呢?” 看上去,道满像是在哀求晴明帮他做点什么的样子。 道满还是低声浅笑着。 “你真糊涂呀。晴明,一牵涉到人……” 道满说着,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 道满的背影朝远方飘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晴明的身边,博雅痴痴地站在那里。 博雅的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在微微发抖。 “晴明——” 博雅的声音像是快要窒息似的,低声说着。 “事情一清二楚了,博雅。”晴明说。 “嗯。” 博雅如鲠在喉,只能点头同意。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啊,晴明。我明白了。自从听到实忠说的故事,我就明白 了。” “……” “就是那堀川桥边的女人在诅咒藤源济时大人。你早就清楚了吧,晴明……” “嗯,清楚。” “为什么你不说出来?” 提问之后,博雅又摇摇头。 “我明白了,你是为我考虑才没有说出口的。” “我真感到可怕,竟然是她在诅咒藤源济时大人。这砷事说出口都是很难的。” 好像在忍受着朝他的身体袭来的痛楚般,博雅扭过头。 “这把琵琶,当时她在牛车中就曾弹过啊。” 手中的琵琶,博雅仿佛抱得更紧了。 博雅转向晴明,脸像哭泣的孩子一般。 “不会出什么事吧,晴明?” 声音十分痛楚。 “你说的是什么事?” “总会出点什么事的。会不会性命攸关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晴明?” “现在我们约好的,是去救济时大人的命,就这么~回事,其他的事情根本没 有谈过。” “万一能保住济时大人的性命,那,施咒的女人会怎样呢?” “……” “晴明,会怎样呢?” “抱歉,博雅,现在我所能说的,只能说尽力而为,至于以后的事,我无法答 应你。把咒拦回去这种办法。也只有回避。再想一些别的办法吧。” “嗯。” “要不,就不去了吧。我们就这么回去,接着喝喝酒吧,博雅……” 博雅望着晴明,痛苦地说:“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声音饱含着悲怆。在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女人的哀求声:“请帮帮我 吧,博雅大人——” “怎么办?”晴明轻声问博雅。 “噢……” “走吧。” “走,走吧。” 博雅口气僵硬。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