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地点是在藤源济时的房间里。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 坐在那里的样子。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藤源济时”四个字。 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这样一来。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 在安置草人时。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 可终为不美。” 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这样一来,德子的性命就危在 旦夕了。 采用回避法,晴明避开了遣返术。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 徐徐地吸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吸时。夜暗之气慢慢潴留体 内,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吗。博雅?”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 “什么?”博雅不解。 “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邪的护符。当德子小姐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 出头,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 不过——“ “不过什么?” “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 “出了声又会怎样?” “那样。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 “接下来呢?” “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拧下 头……” “千万不可出声啊。” 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内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 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是什么?” “水。” “水?” “是的。” “用它做什么?” “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 这时,话语中断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备感痛苦。 博雅的肉体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声说:“来啦。” 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 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分明有着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发出了嘎吱声。 “嘎吱,嘎吱——” 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 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 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 声音轻轻的,连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强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祗, 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高台,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 上,各自插着点燃的蜡烛。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血红色。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济时大人——” 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济时大人——”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 住脚步,嘴角浮过喜悦的笑意。 “哎呀呀,真高兴呀!” 她露着白色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嘴唇裂开了,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 “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 声音轻轻柔柔的。她噌地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身影了……” 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竖得更高了。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喃喃诉说着:“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无比怀念, 苦闷不已,痛苦不堪……” 像手舞足蹈般,她浑身抖动着。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咻”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 孤魂伴萤火。 对月泣水边。 怨恨化厉鬼。 红颜顶铁圈。 徘徊郎枕畔,缠绵不忍绝。 她紧咬的牙齿格格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着。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入济时。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 “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 是这样——” 说到这里。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 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 女子泪流满面。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泪。 “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 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 一分。” “无情遭抛弃。” “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 她手舞足蹈起来。 “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 “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 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 “瞧吧,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 新欢发在手,捶下五寸钉。 “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哈哈,真是好味道。“ “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 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 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乱转。 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 “你不想再吻我了吗,”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白的牙 齿用力地啃咬起来。 她又起身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露出雪白的双腿。 “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 她扭动着腰身。 她把两手撑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大腿间,她埋下头,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 她用恳求的声音说:“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 她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看我呀。济时——” 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她狂吼着:“啊。啊。我要 你的命!” 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 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砰。砰。砰——” 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 场面实在是怵目惊心。就在这时——“救。救救我啊!” 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 “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性命。” 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 由于过分惊恐,济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瘫软如泥,浑身无力。 他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的。 “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 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啊哈哈——” 济时放声大哭。 “济时,你在耍弄我啊!” 她咬牙切齿。 “不好,博雅,出去吧。” 晴明低声说着,站起身子。 “嗯……” 博雅跟在晴明后面,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直往后拽。 济时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来。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不过。衣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德子小姐,请等一等!” 晴明扬声叫道,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 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身上。 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这个。” 晴明说,然后又对博雅说:“快弹琵琶!” “噢,噢!”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拨,弹了起来。 琵琶响了。 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声如流水般响了起来。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宫传给蝉丸,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正要朝 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就在这时,博雅的琵琶声响了起来。 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声音。不是飞天吗?” 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视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 “德子小姐!”博雅回应。 博雅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啊!” 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 “博雅大人!” 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 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德子小姐!” “如今——” 德子终于开口:“如今的我,你看见了!” “……” “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 博雅无言以对。 “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 脸上涂成红色。 头上顶着铁圈。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噢!唉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 她高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 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铁圈上插着三根蜡烛,有两根已经灭了,只有一根还在燃烧。 “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 她痛苦地摇着头。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披离又缠绕。 “噢……” 她失声恸哭。 “好羞愧啊!” 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唇,悲声呻吟着。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 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压扁了,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 地长了出来。 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她的眼珠鼓胀起来。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是两只角。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额头上的皮肉裂开,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 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嘻嘻嘻……”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 “博雅!” 晴明追到博雅身边。大声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么啦?” 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 “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性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 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晴明对实忠说道。 “晴明大人您呢?” “我去追她。”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 “是的。” 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说:“走吧。” 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哦,好吧。” 博雅拿着琵琶跟在晴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