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汉堡艺术家剧院餐厅 在大战后期以及在十一月革命[注]的最初几年里,文学剧在德国极为兴盛。在 这期间,虽然经济陷入困境,但剧院经理奥斯卡·赫·克罗格却觉得他的事业光辉 灿烂。在美国河畔的法兰克福他领导一个小型室内剧场。每当重演韦德金德[注]或 斯特里贝克[注]的戏剧,或是初次上演乔治·凯泽[注]、施特恩海姆[注]、弗里茨 ·冯·翁鲁[注]、哈森克勒弗尔[注]以及托勒[注]的戏时,这个城市的知识界人士, 特别是青年人,都受到那些不寻常事件的鼓励,他们情绪活跃,善于争辩,爱好喝 彩,往往在那间狭窄、舒适、气氛亲切的地下室里聚集一堂。奥斯卡·赫·克罗格 把剧院当作道德教育的场所,虽然他自己是写杂文和赞美诗的。他认为戏剧舞台应 该把新一代培养成为有理想的人,使他们向往正义、自由和和平。那时人们对这些 理想抱有信念,相信实现这些理想的时刻已经到来。克罗格富有激情,信心十足, 但头脑简单。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在那出托尔斯泰或是拉宾达那斯·泰戈尔的戏上 演之前,他向剧团人员发表讲话。在演讲中他多次提到“人类”一词。他以激动人 心的语调向拥挤在剧院大厅里的年轻人说:“弟兄们,鼓起你们的勇气吧!”—— 他的话博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因为他引用席勒的话作结束语:“千百万人们,你 们拥抱吧!” 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以及在那些凡参加这种思想道德教育剧大胆实验的地 方,奥斯卡·赫·克罗格受到普遍的欢迎和尊重。在《先锋队》的评论小报上,常 常可以见到他那张富有表情的面孔,有时甚至在大型的画刊上也出现过,高高的额 头上皱纹纵横,头发稀疏花白,戴一副窄条金丝边眼镜,藏匿在镜片后面的是一对 亲切、机灵的眼睛。奥斯卡·赫·克罗格是表现主义戏剧最积极、成就最卓越的先 驱者之 然而他放弃了法兰克福那座气氛活跃的小剧院,这无疑是他的一个错误——据 说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汉堡艺术家剧院当然比它大得多,一九二三年有人请他担 任该剧院的经理,他欣然接受。不过汉堡的观众对这种戏剧实验,早已不如法兰克 福的观众那样热情、那样渴求;那时的法兰克福观众既是鉴赏的行家,又是热情的 观众,他们非常忠于法兰克福小剧团。在汉堡的艺术家剧院里,克罗格除了上演他 倾心的那些剧目之外,还不得不上演《赛拜恩妇女被劫记》[注]和《舍纳尔公寓》, 克罗格为此而感到苦恼。每逢星期五,当要确定下周上演的节目单时,他总要和剧 院的事务主任斯密茨先生发生一场小小的争吵。斯密茨想把滑稽剧和卖座率高的剧 目排上去,因为这些都是吸引观众的节目,而克罗格坚持要上演具有文学价值的戏 剧。斯密茨通常总是不得不作出让步的,因为他对克罗格很钦佩,两人又有诚挚的 友谊。这样,艺术家剧院仍演文学剧目——当然这是影响票房价值的。 克罗格对汉堡青年的冷漠态度尤为不满,还一般性地抱怨公众没有知识,说这 些人对高深一点儿的东西多么陌生。“好景不长啊!”他痛心地断言。“一九一九 年那会儿,人们还争相去观看斯特里贝克和韦德金德的戏;现在一九二六年,他们 只想看轻歌剧。”奥斯卡·赫·克罗格是个不易满足的人,但缺乏想象力。要是他 能设想一下一九三六年的情况,他还会抱怨一九二六年吗?——“没有更好的东西 可以吸引人了。”他悻悻地说,“甚至昨天演出《织工》[注]时,半个剧场都是空 的。” “万不得已时我们至少还可以靠自己想办法嘛。’”事务主任斯密茨,尽管自 己也有种种发愁的理由,但还是竭力安慰他的朋友。他那丰腴的、红光满面的脸上 也有了好几道皱纹,但他一看到克罗格那张善良、淳朴、但已衰老的公猫似的面孔 露出忧郁的纹路,便感到心痛。 “怎么想办法呀!”克罗格根本不愿听这些安慰话。”‘我们怎样才能依靠自 己维持下去呢!我们必须从柏林邀请一些名家来——像今天晚上这样——使汉堡人 进剧场看戏。” 赫达·冯·赫尔茨费尔特——克罗格的女友和老同事,在法兰克福时她就在克 罗格的小剧团当编剧和演员,她现在插话说:“你又把一切看得那么悲观,奥斯卡 ·赫!把多拉·马丁请来客串一下,这也算不了什么丢人——她可是个绝妙的演员 ——还有,如果荷夫根上台演出,我们的汉堡人也一定会来看戏的。”当冯·赫尔 茨费尔特太太说荷夫根的名字时,她嫣然一笑,显得温柔又机敏,刹那间一道微弱 的喜悦的闪光掠过她的面庞;赫尔茨费尔特太太面部丰盈,没有浓妆艳抹,大鼻子, 两只聪颖的金褐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有点儿忧伤。 克罗格嘟囔道:“荷夫根的报酬要比别人高啊。” “马丁也同样,”斯密茨补充道。“对她的全部魅力当然要尊重,也应该承认, 她会强烈地吸引观众,不过,一晚上的报酬要一千马克,这可是非同小可哪。” “柏林明星的要价嘛,”赫尔茨费尔特太太讽刺说。她从未在柏林演过戏,她 主张对首都的行情可以嗤之以鼻。 “荷夫根每月要一千马克也太过分了吧,”克罗格突然以激怒的语调断言。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领一千马克的?”他没有好气地问斯密茨。“一直只是八 百马克的嘛,完全足够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斯密茨深表歉意地说。“他突然闯到我的办公室,一屁 股坐在我的膝上。”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看得一清二楚,当斯密茨说这话时,脸 都红了,她觉得很好笑。“他搔搔我的下巴颏儿,没完没了地说:‘必须一千马克! 亲爱的主任,一千马克吧!凑个整数多好啊!’当时我有什么办法,克罗格?您自 己说吧!” 这就是荷夫根惯用的狡猾伎俩,每当他想预支钱,或想要提高薪俸时,他就像 一阵发狂的小飓风似的,突然刮进斯密茨的办公室。每每在这种场合他装得放纵任 性、喜怒无常,他知道,他只要轻轻地扯扯斯密茨的头发,嬉皮笑脸地用食指捅一 下他的肚皮,肥胖笨拙的斯密茨准认输。这关系到一千马克的薪金,因此他干脆一 屁股坐在斯密茨的怀里。斯密茨的脸涨得绯红,承认确有其事。 “这些都是愚笨的行动!”克罗格抑郁而愤怒地摇摇头。“荷夫根压根儿就是 一个极其愚蠢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从他的文学情趣到他的所谓共产主 义思想。他不是一个艺术家,而是一名伪君子。” “为什么你要反对我们的荷夫根呢?”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强作讥讽的口吻 说,其实,每当她谈及荷夫根时,她内心绝无讽刺之意。荷夫根训练有素,对他的 魅力她是最有感触的。“他是我们最优秀的演员,他在柏林的影响没有下降,我们 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可对他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自豪,”克罗格说。“他不过就是一名有经 验的地方演员,其实他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嘛。” 斯密茨问:“今晚他到底上哪儿去啦?”——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随即带着 鼻音低声笑道:“他躲在化妆室的屏风后边——这是小伯克告诉我的。每次有柏林 客人时,他总是激动异常,十分嫉妒。他说,他决不可能达到像她那样的成就,后 来他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纯粹是歇斯底里发作。大概是马丁把他弄得这样神魂颠 倒的。这就是他的一种又仇又爱呗。听说他今晚还犯了一次啼哭痉挛症。” “这下你们可看清他全部的自卑感了吧!”克罗格大声说,并得意洋洋地环视 了一下四周。“或者更确切些说,他毕竟对自己倒还有一点儿正确估价。” 他们三人坐在剧院的餐厅里,这餐厅按照汉堡艺术家剧院两词的开头字母简称 为“H.K.”。餐桌上铺着油渍斑斑的桌布,桌子上方挂着一排布满灰尘的剧照, 凡十年中在这里参加过演出的人都留下了他们的尊容。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一边 谈话,一边笑盈盈地不时仰首观看。照片形象各异,有天真质朴的,也有多愁善感 的;有演滑稽可笑的老头子的,有演青年恋人的,也有演老年男子的;有演上流社 会贵族妇女的,也有演阴谋家的。但斯密茨和克罗格没有留意这些照片。 在下面的剧场里,多拉·马丁主演的那出吸引人的剧目快近尾声了,她那低沉 嘶哑的声音,古代雅典少女般瘦弱诱人的身段,加上那对睁得圆圆的、天真无邪、 神秘莫测的悲伤忧郁的眼睛,使德国几个大城市的观众都为之倾倒。两位经理和冯 ·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在看完第二幕后离开了包厢。艺术家剧院的其他成员都留在大 厅里,他们对马丁既钦佩又憎恨,但仍愿继续观看这位柏林同行把戏演完。 “马丁带来的剧团水平确实极低,”克罗格轻蔑地断言道。 “那您想要什么样的水平?”斯密茨问。“假如她把水平高的全都带来汉堡, 那她怎么能每晚挣一千马克?” “不过她自己倒越来越强了,”聪明的赫尔茨费尔特太太说。“她善于矫揉造 作,说起话来活像一个患精神病的婴儿,她能征服别人。” “患精神病的婴儿也不坏啊,”克罗格大笑道。“下面好像散场了,”他向窗 外一瞥,补充道。观众顺着石板路向外走,这条路从剧场拐过餐厅直达大门,出了 大门就是大街。 剧院餐厅逐渐挤满了人。演员们恭恭敬敬、有意显示他们的诚意似地,向坐在 桌边的两位经理打招呼,又对餐厅老板说几句俏皮话。那老板是个矮胖结实的老头 子,鼻子青紫色,嘴上的翘胡须是白色的。他就是汉莎曼大叔。对剧团演员来说, 这位餐厅老板几乎跟业务主任斯密茨一样重要。倘若正碰上斯密茨先生开恩,就可 以从他那里弄到一笔预支款;如果下半月工资花光了,而预付工资又未得到批准, 那就不得不到汉莎曼大叔那里赊帐了。人人都欠他的帐,据说荷夫根欠他一百多马 克。汉莎曼根本没必要来答理这些放荡不羁的顾客对他开的玩笑;他脸上毫无表情, 眉头紧锁,咄咄逼人地端上白兰地、啤酒以及谁也不先付款的冷拼盘。 大家都在议论多拉·马丁,对她成就的评价都各持己见。但在一点上却是共同 的:她赚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莫茨说:“德国的戏剧就毁在明星拿高薪上。”——她的朋友彼得森怒形于色 地点点头。彼得森是专门扮演具有雄心壮志的长者的演员,他喜欢演历史剧中的帝 王或贵族老武士,美中不足的是他扮演这类角色,身材有点过矮,也有点过胖—— 不过他竭力挺直身躯,摆出好斗的姿态,以弥补自己的缺陷。他的面部表情有一种 虚假的诚实。若能再有一脸斑白的大胡子,那就更相称了;因为他没有这种胡须, 所以面部显得有点儿光秃,上嘴唇上胡子刮得精光,显得太宽,一双富于表情的蓝 眼睛炯炯有神,不过又显得太小。莫茨爱彼得森胜过彼得森爱她,这是众所周知的。 此刻因他点头表示同意,因而莫茨转过头来直接对他说话,语气含蓄而亲切:“对 吗,彼得森,我们不是常在一起谈论这种不成功的经济手段吗?”他一边诚心诚意 地作证说:“确实是这样,夫人!”一边向拉尔·莫伦维茨眨眼示意;拉尔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恶魔般的怪少女,双眉修得又细又弯,额前黑色的刘海一直垂到眉毛边, 还带着一股稚气的脸上戴着一副偌大的黑边单眼镜,两颊虽丰满红润,但看起来怪 里怪气,不成样子。 “马丁那帮人的花招,在柏林也许还能奏效,”莫茨果敢地说,“可是在我们 面前她骗不了人,我们毕竟都是戏剧界的老手了。”说着她环视了一下四周,仿佛 请求别人为她喝彩鼓掌。她是专演滑稽老太婆的,有时也演贵族妇女。她爱笑,大 声的笑,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得嘴边都满是皱纹,笑得口中的金牙都闪闪发光。可 是转瞬间她又能马上露出一副严肃庄重、几乎像生气的面孔。 拉尔·莫伦维茨一边神态傲慢地拨弄她那根长长的烟嘴儿,一边说:“到底谁 也不能否认,马丁毕竟是个非常强有力的名流。不管她在舞台上演出什么角色,人 家总是能演得扣人心弦——你们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吧……”大家都明白的;但莫茨 却摇摇头,表示不能同意,而小安格丽卡·西伯尔特以细声的女高音,腼腆地说: “我钦佩马丁,她身上有一种魔力,我认为……”顿时她脸变得绯红,因为她大胆 地说了这么一串话。大家都以某种同情的眼光向她望去。小安格丽卡妩媚可爱,小 巧的脑袋上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剪得短短的头发,左边头路挑开着,俨然像一个十 三岁的男童。一双纯洁无邪、炯炯有神的眼睛并不由于近视而失去诱人的魅力,有 些人甚至认为,正是她这种眯着眼睛看东西的姿态构成了她特有的妩媚。 “我们的小姑娘又在醉心梦想了,”罗尔夫·伯奈蒂说,他相貌堂堂,不过笑 声有点太高了。他就是剧团中收到观众求爱信最多的那一位,瞧他面部表情多么自 豪、不耐烦,自以为了不起,简直令人生厌。然而在小安格丽卡面前,他却是个向 她求婚的人,很久以来他就追求她。在舞台上他可以常常拥抱她,那是由于角色的 需要,除此之外小安格丽卡仍是冷漠以待。然而奇怪的是,她却在别人不答理她或 不想答理她的最没希望的场合下,顽强地献出她的温情。她妩媚动人,惹人倾慕,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爱慕、娇惯的。她内心执拗怪癖,这使她面对罗尔夫·伯 奈蒂迅猛的誓言,总保持冷漠和嘲讽的姿态,然而面对汉达里克·荷夫根冷若冰霜 的蔑视态度,她却常常为之悲痛地呜咽。 罗尔夫·伯奈蒂装出行家的姿态说:“这个马丁无论如何不能成为一名夫人, 她是个不可捉摸的阴阳人——在她的血管中肯定含有某种冷血动物的东西。” “我觉得她很美,”安格丽卡低声而坚定地说。“我认为她是最美的女人。” 说着她眼中充满了泪水,即使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她也常常哭泣。接着她又精神恍 惚地说:“很奇怪——我总觉得多拉·马丁和汉达里克·荷夫根之间,有着某种神 秘的相似之处……”这话顿时引起了公众的惊讶。 “马丁是犹太人。”说话者是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 一句。众人的目光一齐向他投去,惊诧而又略带反感。——“米克拉斯真滑稽,” 莫茨说,并试图笑出声来,她的话打破了尴尬沉默的局面。克罗格紧锁眉头,表示 惊讶和厌恶,而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霎时脸色刷白,她只得摇摇头。年轻的米克 拉斯一直站立着,他面容苍白,态度固执,身子靠在酒柜旁边。大家好长时间都不 吭一声,气氛尴尬,结果还是克罗格经理开了口,语气相当严厉:“这话是什么意 思?”并板起面孔,露出非常生气的样子。另一名青年演员,他一直在和汉莎曼大 叔轻声聊天,这时他想缓和一下气氛,爽直地说:“喔哟,说走嘴了吧!米克拉斯, 算啦,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平时你可是个很乖的孩子嘛!”他拍拍肇事者的肩膀, 由衷地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连克罗格也爽朗地格格大笑了, 然而他的笑声像抽筋式的,不时张开手掌拍击大腿,上身向前倾,兴奋得似乎有点 意外。但米克拉斯仍很严肃,他把脸扭向一边,面部没有血色,显出拒不翻悔的样 子,并恶狠狠咬紧双唇。“她就是犹太人。”他说得很轻,几乎谁也听不清;只有 奥托·乌尔里希斯听清了,奥托用严厉的目光源了他一眼,以示惩罚,正是奥托· 乌尔里希斯不偏袒的态度挽救了僵局。 克罗格经理的朗朗笑声,清楚地表明,他完全是从诙谐的角度来对待年轻的米 克拉斯的失误。接着他向乌尔里希斯挥挥手说:“暧,乌尔里希斯,请您过来一下!” 于是乌尔里希斯就在经理和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的桌边坐下。 “我并不愿干涉您的事情,确实如此。”克罗格让人觉察到,他感到事情实在 为难。“不过您常常在共产党的集会上露面,昨天您又在哪儿参加活动了,这事对 您不利,乌尔里希斯,对我们同样也不利。”克罗格悄悄地说。“您一定知道资产 阶级的报纸是怎么回事吧,乌尔里希斯,”他恳切地说。“反正人家已经在怀疑我 们了。如果我们中有一个成员在政治上招惹是非——那对我们大家可能就意味着灾 难,乌尔里希斯。”克罗格将白兰地匆匆一饮而尽,脸上霎时泛起了红晕。 乌尔里希斯平静地回答说:“经理先生,您跟我谈这些事,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这些事我早已思考过了。经理先生,我们分道扬镳吧,也许这样比较好些。请您相 信我,我提出这个建议内心是很沉重的。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政治活动。我一定要 为它而贡献我的全部身心,这可能就是一种牺牲;不过我是喜欢这里的。”他的声 音温存、悦耳、却很低沉。当乌尔里希斯说话时,克罗格以慈父般同情的目光注视 着乌尔里希斯那张聪明、充满生气的脸庞。奥托·乌尔里希斯外貌俊秀。他有一个 高高的令人喜爱的额头,黑油油的头发从额边向后梳,两道眉毛呈深褐色,长得很 贴近,一对机灵、快活的眼睛,给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克罗格本来很喜欢他,因而 他现在有点儿生气。 “不过,乌尔里希斯哪!”他大声喊了出来。“根本谈不上分道扬镳的问题。 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决不会放您走的!” “我们可缺不了您啊!”斯密茨补充道——这位胖子有时会以他那洪亮、悦耳 而又奇异的颤音,冷不防地进出一句话——;赫尔茨费尔特太太点点头,以示真诚 地赞成他的话。 “我请您留下,只要求您稍微谨慎一点,”克罗格保证说。 “你们大家对我非常好——确实非常好——,我将尽力做到不使你们的名誉受 到损害。’乌尔里希斯诚恳地说。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向他报以亲切的微笑。“您大 概还不太清楚,”她悄声说道,“我们在政治上是相当同情您的。”赫尔茨费尔特 太太原来的丈夫是一名共产党员,她现在还姓他的姓,他们是在法兰克福结的婚。 他比她小好几岁,后来离弃了她,眼下在莫斯科当电影导演。 “相当同情的!”克罗格翘起食指,说教似地强调说。“尽管不是完全,不是 每件事。因为我们所梦想的并不都在莫斯科得到了实现。知识分子的梦想、要求、 企望在专政条件下都能得到实现吗?” 乌尔里希斯那双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目光有点咄咄逼人,他严肃地回答说: “不仅知识界——或者说,不光是那些自称是知识界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要求和 愿望,无产阶级也有要求和愿望,而且比他们更迫切。无产阶级愿望的实现,根据 当今世界的状况,只有通过专政才能达到。”斯密茨经理基然显出惊愕的神色。为 了使谈话变得轻松一点儿,乌尔里希斯笑眯眯地说:“在昨天的集会上,艺术家剧 院本来可由汉达里克这位知名人士代表大家讲话的,他本人也表示愿意——但很遗 憾,在最后一刻他没有到场。” “倘若某些事有可能伤及他的名利地位时,荷夫根总是在最后一刻不到场的。” 克罗格说这话时轻蔑地撇了一下嘴。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以忧伤和祈求的目光打 量着他。但奥托·乌尔里希斯仍然满有把握地说:“汉达里克是我们的人,”赫尔 茨费尔特夫人犹如得到解救似地微微一笑。“汉达里克是我们的人,”乌尔里希斯 又重复了一遍。“他会以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这一点的。他的行动就是创办革命剧院。 这个月就将开张了。” “还没开张哪!”克罗格讽刺地淡然一笑。“眼下还只是在信笺上印上了很漂 亮的抬头:‘革命剧院’。我们还以为早已开始了呢。您真的相信荷夫根敢上台演 一出真正的革命戏剧?” 乌尔里希斯相当有力地回答说:“我确实相信这一点!并且连演哪出戏也已选 定了——可以那么说,这是一出革命的戏。” “我们将拭目以待!”克罗格说,面部呈现出厌烦、轻蔑和怀疑的神情。赫尔 茨费尔特太太注意到,乌尔里希斯已气得满脸通红,她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立即换 个话题。 “这个米克拉斯刚才异想天开地说了些什么啊?这是否表明,这个小伙子是个 反犹太主义者,跟纳粹分子有瓜葛?”赫尔茨费尔特夫人在说“纳粹分子”一词时, 厌恶地扭歪着脸,仿佛触到了一只死耗子似的。斯密茨轻蔑地哈哈大笑,而克罗格 却说:“我们也许正需要这样的人!”乌尔里希斯向旁边瞥了一眼,确信米克拉斯 没有在听他们谈话,这才压低嗓门说: “汉斯·米克拉斯基本上是个好小伙子——这我知道,因为我常与他交谈。对 待这样的年经人我们要多接触,多关心——这样做也许能争取他们为我们的伟大事 业服务。我不认为他已经是不可挽救的了。他要反抗,他对什么也不满,不过发泄 的不是地方——你们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赫尔茨费尔特太太点点头;乌尔里希 斯继而又轻声细语地说:“这些年轻人的头脑里乱麻一团,什么也搞不清——今天 就有几百万人像这个米克拉斯一样,处在茫然之中。在这些人身上主要有一种仇恨, 这是好的,因为这仇恨是针对现实的。然而这个小伙子运气不佳,落到了那些骗子 手中,使他本来正当的仇恨变成谬误。因为他们告诉他,一切的罪恶都是犹太人之 过,还有凡尔赛条约,于是他信了这种鬼话,忘记了在这里以及在世界上究竟谁是 真正的罪魁祸首。这就是所谓‘偷梁换柱’的伎俩,在这些无知而又不善于正确思 考的年轻人的糊涂脑袋中,确实产生了作用。瞧他多么沮丧地坐在那里,还自称自 己是纳粹主义者!” 他们四人同时向米克拉斯望去,他坐在大厅遥远的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与体 态丰腴的幕后提白员艾佛老太太,还有矮个子维利·伯克——他是戏装管理员—— 以及剧院看大门的克努尔先生坐在一起。听克努尔先生自己说,他把一枚囗字徽章 别在上衣翻领下面,并在自己的住宅里挂满了纳粹党“头头”的画像,不过在剧院 的门房里他是不敢挂的。克努尔先生和几个信仰共产主义的舞台工作人员发生过多 次激烈的辩论和争吵。这些工人从不光顾这家汉堡艺术家剧院餐厅,而是对面那家 小酒店的常客——乌尔里希斯有时也到那家小酒店去拜访他们。但荷夫根几乎从来 不敢走近这些工人的座席,他担心他们会讪笑他的单镜片眼镜。另一方面他却常常 抱怨说,剧院餐厅由于有那位纳粹党的克努尔先生在场,使他兴味索然。“这个讨 厌的小市民,”荷夫根就是这样说克努尔的,“他像少女等待使她怀孕的男人一样, 等待他的元首和救世主!每当我不得不走过门房时,立即会想起他那枚藏在上衣翻 领下面的D字别针,会顿时感到浑身冷一阵热一阵……” “他的童年当然是非常糟糕的,”乌尔里希斯说,他的话题仍是米克拉斯。 “有一次他跟我谈过。他是在下巴伐利亚某个十分偏僻的小地方长大的。父亲在大 战中阵亡了,母亲似乎是个不理智又好激动的女人,孩子想当演员,她大吵大嚷— —这一切大概是可以想象的吧。米克拉斯有抱负,勤奋又有才华;他博览群书,比 我们大多数人都读得多。他本来想当一名音乐家,学过旋律对位法,会弹钢琴,会 要杂技,会跳踢跶舞,还会拉手风琴,总之,多才多艺。他整天不闲着,可能干出 病来了,您瞧,他咳嗽得多可怕。当然他觉得自己受歧视,成就也不大,总演些不 重要的角色。他认为,由于他所谓的政治观点问题,我们大家都在跟他作对。”乌 尔里希斯还一直望着年轻的米克拉斯,神态严肃、全神贯注。“月薪九十五马克,” 乌尔里希斯突然说,并向斯密茨威胁似地扫了一眼,斯密茨顿时在自己的坐椅上不 安地动弹了几下。“在这种条件下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实在不容易啊。”这时赫尔 茨费尔特太太也会神地向米克拉斯望去。 米克拉斯在与自己政治见解相同的朋友面前,称艺术家剧院的领导者是“犹太 化了”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每当他感到自己受剧院领导卑鄙地轻慢时,他惯 常就去找戏装管理员伯克、提白员艾佛太太和克努尔先生。他尤其憎恨荷夫根,称 他是“讨厌的沙龙共产主义者”。要是米克拉斯说的话确实可信,那就是说,荷夫 根确是嫉贤妒能,又好虚荣,妄自尊大,想独演一切角色,特别是多次抢走了米克 拉斯的角色。“真卑鄙,他不让我演默里茨·斯蒂弗尔,”米克拉斯忿忿地说。 “那么他自己导演《春天的觉醒》,为什么非要演最好的角色不可?像我们这种人 什么角色也演不成。真是卑鄙!他演默里茨年龄上压根儿就太大,身体也太胖。穿 上短裤子多么滑稽可笑呀。”米克拉斯气愤地瞧了一下自己瘦削、结实的腿。 戏装管理员伯克是个戆头戆脑的小伙子,有一对水一样明亮的眼睛,亚麻色的 头发修得很短,硬得像一把刷子,他一边喝啤酒,一边哧哧发笑,谁也不清楚,他 是在笑汉达里克·荷夫根呢,还是在笑年轻的米克拉斯;前者装扮得仿佛是个文科 中学学生,怪里怪气,后者无能为力,只好自己生气。提白员艾佛太太深表愤慨, 她确认米克拉斯说得有理,这实在太卑鄙了。胖老太太对这位年轻人表现出慈母般 的关注,这给米克拉斯带来了许多实际利益。再说,在政治上她也同情他。她为他 补袜子,请他吃晚饭,送给他香肠、火腿和罐头食品。“让你吃得胖一点,年轻人,” 她一边说,一边温情地注视着他。她很喜欢米克拉斯瘦削的模样:个头儿不高,身 材修长,训练有素,行动轻快灵活。后脑勺上那稠密的、深褐色的头发不服帖地翘 得老高,艾佛太太说:“瞧你活像个街头流浪儿,”说着就从提包中拿出一把梳子。 汉斯·米克拉斯的外表确像一个街头流浪儿,无疑是一个身体并不特别健康, 但却顽强地战胜了疲惫者的形象。他生活非常紧张,整天练功,自认为身材修长, 前途无量。由此可见他易兴奋激动,年轻轻的面孔上有一种排斥一切的忧郁神情, 很可能与此有关。他脸色不佳,高高的颧骨下露出两个黑窟窿,面颊瘦得都陷了进 去,双眸炯炯有神,然而眼圈却是黑乎乎的。与之相反,他那洁白的、儿童般的额 头倒很豁亮,犹如受到一缕淡淡的、灵敏的光线所照射,他的嘴唇也闪闪发光,不 过充血太多,不是健康人的颜色: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了那两片略为前突的嘴唇 上了,而脸部却失去了血色。他那强健的、诱人的双唇,使艾佛太太对它久看不厌, 但双唇下的下颚长得过短,略往后缩,使艾佛太太很是失望。 “今天早上在排练时你脸色真可怕,”艾佛太太关心地说。“瞧你双颊都陷下 一个深窟窿了!还有咳嗽!咳声多混浊——可怜哪!” 米克拉斯讨厌别人对他的怜悯,唯独怜悯转化成礼物,那他乐于接受,尽管话 不多说。对于艾佛太太喋喋不休的悲叹,他干脆不予理睬,相反,他想从伯克处打 听点消息:“今天整个晚上荷夫根躲在衣帽间的屏风后面,这是真的吗?” 伯克当然无法否认。米克拉斯认为荷夫根的举止实在笨拙,不由得哈哈大笑。 “要我说呀,他十足是个傻瓜!”说着他洋洋得意地放声大笑。“还不是为了那个 犹太女子,她的头刚够得上人家的肩膀!”米克拉斯作着弓腰姿势,以表示马丁长 得多矮。艾佛太太高兴得格格笑着。“这号人还想当明星哪!”米克拉斯讽刺地惊 叫道,既指马丁,也指荷夫根。按他的判断,他们两人同属于那个受偏袒的、非典 型德国式的、极其可卑的朋党。 “这个马丁!”米克拉斯继续说。他两手托腮,双手瘦骨嶙峋,又不甚干净, 一张年轻的、富有魅力的面容显得悒悒不乐、怒气冲冲。“她还总爱夸夸其谈,胡 诌些什么沙龙共产主义的词藻,而每晚却有一千马克的收入。真是一帮混帐!总有 收拾他们的一天——荷夫根也该知道这一点!” 像这类带风险的语言,他通常不会在餐厅里说的,如果克罗格就在近旁,那他 更不开口了。可是今天他豁出去了——当然他说的声音并不大,虽言词剧烈,但声 音低得如同耳语一般。艾佛太太和克努尔先生点点头,表示赞许,而伯克的目光看 起来很淡漠。“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米克拉斯轻声说道,神情十分激动,他眼 圈虽呈暗色,但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灼灼生辉。接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艾佛太 太帮他捶肩叩背。“你的咳声非常沉浊,”她忧心忡忡地说。“好像是从胸腔深部 发出来的。” 狭窄的餐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透不过气来了,”莫茨抱怨说。“即使身 体最强壮的人也受不了啊。而我的嗓子!伙伴们,明天你们准可以在口腔医生那里 见到我。”当然谁也没有兴趣去管她看不看医生。拉尔·莫伦维茨讥讽说:“嗬, 我们的花腔女高音!”莫茨恶狠狠地瞟了她一眼。反正莫茨对拉尔心怀不满,到底 什么原因这只有彼得森知道。昨日人家又发现彼得森呆在那位甚具魅力的姑娘的化 妆室里,莫茨为此不由得大哭一场。今天似乎莫茨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决不让这个 蠢丫头扫自己的兴,而拉尔也许还正在为自己的单镜片眼镜和古怪的发型想入非非。 莫茨双手放在腹前,装出十分愉快的神态。“这里真有意思,”她亲切地说。“是 不是,汉莎曼大叔?”她向餐厅老板眨了眨眼,她还欠掌柜的二十七个马克,因而 他没有答理她。紧接着她显出一副十分惊诧的神色,因为彼得森又要了一客牛排, 还加了一个煎鸡蛋。“好像几根香肠还不够吃的!”她的眼睛立即噙满了愤怒的泪 水。莫茨和彼得森常发生争论和口角,因为扮演老头子的彼得森,按他女朋友的看 法,他好乱花钱,总爱订贵的菜,而且小费给的也太多。“当然罗,炸牛排再加个 鸡蛋那是最起码的嘛!”莫茨满腹牢骚地说,彼得森嘟囔道,男子汉就该像样地吃。 这时莫茨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怒火中烧,突然用挖苦的口吻问拉尔,彼得森是否送 她过一瓶香槟酒。“克里戈寡妇牌,最上等的!”莫茨高声嚷嚷道,并居心险恶地 用法语说出香槟酒牌子的名字,说得那么高雅,正好符合她这个沙龙贵妇的身分。 这时拉尔确实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对不起!”她尖声大叫道。“请问,这难道 是个玩笑吗?!”她的单镜片眼镜从眼睛上掉落下来,那张面颊丰腴、气得绯红的 脸,顿时失去了魅力。克罗格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讽刺似 地淡然一笑。那位漂亮的伯奈蒂时而拍拍莫茨的肩膀,时而又拍拍拉尔的肩膀,拉 尔好斗似地走近一步。“孩子们,别吵嘴啦2”伯奈蒂提议说,嘴角边露出特别疲惫 和令人反感的纹路。“吵嘴能吵出什么名堂!我们还是打牌吧!” 就在此刻,低沉的说话声一下子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扭头向门外望去,门开 了。多拉·马丁出现在门口,紧跟在她后面的是与她同行的剧团人员,他们就像舞 台上尾随在王后后面的一队侍从。 多拉·马丁满面含笑,向汉堡艺术家剧院的所有演员频频招手。她嗓音沙哑, 说话时每句话中都要把几个字拉得长长的,她这种著名的说话方式已为全国成千的 年轻女演员所模仿:“伙伴们,我们应邀参加了一个宴会,完全无聊之至,极为遗 憾,可是我们不得不去呀!”她故意拖长音节,仿佛想使自己的说话风格更加妙趣 横生。不过大家也确实觉得她的语调悦耳动听,包括那些不喜欢她的人,例如那位 年轻的米克拉斯。不能否认,马丁的出场,效果极佳。她有一个宽大而聪颖的额头, 一对神秘而又深邃的大眼,充满着稚气和魅力,使人迷惘,使人着魔;甚至连汉莎 曼大叔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痴钝和着迷的微笑。那位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从前与马丁 过从甚密,她招呼马丁说:“亲爱的多拉,你真的不能到我们这里稍坐片刻吗?那 太遗憾了。”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亲昵地用“你”称呼多拉,大家对这位太太顿时肃 然起敬。但是马丁含笑地摇头拒绝。由于马丁双肩耸得很高,她的面孔几乎快要埋 进那件褐色皮大衣竖起的领子里了。“太抱歉了!”马丁温言细语地说,因她没戴 帽子,摇头时她那略呈红色的蓬松长发也随之飞舞起来。“无论怎么说我们来得太 晚了!” 这时有一个人挤过马丁的随从,走到她的后面,这就是汉达里克·荷夫根,不 知他突然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穿着一件黑礼服,就是那件在舞台上扮演显赫 角色时常穿的礼服,从近处看,衣服已相当破旧,并有多处油污;肩上还披了一条 白色丝巾。荷夫根呼吸急促,双颊和额角有一股患肺痨病者似的潮红。他神经质地 哈哈力笑着,笑得浑身抖动,给人以心神不宁的印象。当荷夫根急冲冲地俯身去吻 这位女伶的手时,他肩上的丝头巾与他本人同时翩翩飞舞起来,这举动虽显诚挚, 但也不无有点儿神经质。“请原谅,”荷夫根脱口而出,一边把脸久久地贴在马丁 的手上,一边仍在高声笑个不停,他脸上那个单镜片眼镜,竟出乎意外地戴得很牢。 “真是妙极了,可惜我来得太晚了——您一定说我了吧——演得真是妙不可言……” 他笑得全身抖动,面孔也越来越红。“我可不能让您走呀,”说罢终于站直了身子, “我还没有告诉您哪,今晚我可是尽情地享受了一番啊——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 转瞬间似乎那件使荷夫根简直笑破肚皮的、无比滑稽的事件不复存在了,脸上立即 浮现出非常严肃的神情。 荷夫根不笑了,现在该轮到马丁笑了,她确实笑了片刻,笑声异常嘶哑,却富 有魅力。 “骗子!”她大声说,说话时把其中一个“子”字拉得长长的。“您根本没在 剧场里!您躲起来了!”说着,用她的一只黄色猪皮手套拍打着他的身子。“不过 没关系,”她满面笑容地注视着他。“您一定会显出您的才华的!” 马丁的这一论断来得如此突然,不禁使荷夫根大吃一惊,他脸上满面春风的红 晕淬然消逝,脸色一下子变得黯然无光了。可是不多久他就以柔润悦耳的声音说: “我?有才华?这可是没有证据的谣传……”他也能把元音拖得长长的,说明不仅 多拉能这样做,荷夫根在语言的花俏方面也有他自己的风格,他决不依赖模仿他人。 多拉·马丁说话温言细语,而荷夫根则由于过分做作,说话如唱歌一般。他满脸堆 笑,龇牙咧嘴,样子相当粗俗,这种笑容他通常只有在排练时,给那些不得不表演 棘手场面的女士做示范看的,荷夫根自称这种笑法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微笑。 (“令人作呕的——你懂吗?亲爱的——:令人恶心的!”排练时他提醒拉尔·莫 伦维茨或安格丽卡·西伯尔特说。并给她们作示范。) 马丁也露齿奸笑起来;一边嘴里像“婴孩咿呀学语”似地说着话,把脑袋卖俏 似地缩进高耸的双肩中,她那双聪明、不可欺侮、满怀忧伤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荷夫 根的脸。“您一定会证明您具有才干的,您是天才!”马丁轻声说。须臾,马丁不 仅眼光显得十分严肃,而且面孔也严肃起来。马丁面呈厉色,略带威胁地向荷夫根 点了点头。这位一刻钟之前还藏在屏风后隐而不露的荷夫根,竟然经受住了马丁的 目光。随后马丁又笑了起来,柔声细语地说:“我们确实来得太迟了!”她挥挥手, 说着带着随从离去了。 和马丁的邂逅使荷夫根心花怒放。现在他似乎处在节日般的欢快之中,脸上露 出受宠般的光辉。正如刚才众人的目光转向那位柏林的女伶一样,现在大家仿佛被 荷夫根征服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荷夫根首先向戏装管理员伯克走去,然后 向克罗格经理和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打招呼。“亲爱的伯克,听我说,”他唱歌 般地说,并诱人地站在原地,双手插入裤兜,耸着双肩,嘴边露出令人作呕的微笑。 “你至少得借给我七马克五十芬厄。今晚我想好好地吃上一顿,我好像有一个感觉, 咱们的汉莎曼大叔今天要求付现钞啰。”他那闪闪发光的宝石般的眼睛斜着向汉莎 曼投去不信任的一瞥,那位汉莎曼先生,鼻子红中泛青,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酒柜后 面。 伯克一跃而起,对荷夫根的无理要求既觉可厌,又觉可敬,不由得大吃一惊, 顿时双颊赤红,两眼更像水一般的明亮。他即刻激动起来,双手默不作声地在口袋 中乱摸,汉斯·米克拉斯以憎恶的目光在一旁观察着全部过程,而小安格丽卡则兴 冲冲地凑了过来。“嘿,汉达里克!”她又快又腼腆地说,“如果你需要钱——我 可以借给你五十马克,到月头一号再还我。”荷夫根狡猾明亮的眼睛冷冷地向她瞥 了一下,傲慢而又轻蔑地说:“别干涉我们男人的事,我的小乖乖。伯克愿意借给 我的。”戏装管理员激动地点点头,小安格丽卡噙着泪水走开了。荷夫根毫无感激 之意,接过伯克的银币漫不经心地装进自己的腰包。米克拉斯、艾佛太太及克努尔 先生脸色阴沉,伯克不知所措,安格丽卡呜咽着,他们的目光都注视着荷夫根的背 影,而他肩上还披着那条白丝巾,晃晃悠悠地踱过餐厅。“斯密茨大叔要饿死我哟,” 他说,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向经理先生的餐桌走去。 在经理的餐桌旁,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连克罗格也不得不大声、但并不是真 心诚意地向他问好。“呐,我的该死的老朋友,你好吗?今晚过得如何?”几乎跟 莫茨一样,克罗格公猫般的嘴角边也有一道道的皱纹,镜片后面的目光十分虚假,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不仅写文化政治性的小品文和抒情的赞美诗,而且三十多年来 还从事戏剧研究。荷夫根和奥托·乌尔里希斯默默地亲切握手,久久没有松开。斯 密茨经理说些无关紧要的笑话,声音格外柔和悦耳;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展颜一 笑,带有一点无缘无故的讽刺意味,她那双金褐色的眼睛由于内心感情的流露开始 湿润,双目犹如恳求似地注视着荷夫根。荷夫根让她帮助挑选晚餐的菜肴,她不失 时机地赶紧向荷夫根凑过来,她那呼吸困难的胸脯向他靠近一步。荷夫根令人作呕 的微笑似乎没有吓住她;她已经习惯,并且很喜欢这种微笑。 当汉莎曼大叔接过菜单后,荷夫根开始谈他的《春天的觉醒》一剧的上演问题。 “我相信一定会演得很像样的。”他说话语气严峻,同时审视似地朝餐厅扫了一眼, 打量着在场的所有演员,宛若一位统帅视察他的部下一般。“安格丽卡演维德拉不 会有问题的;伯奈蒂演迈锡奥·加伯尔不是一个理想的角色,不过能演好;我们那 位具有魔力的莫伦维茨扮演艾尔莎一定是头等水平。”像现在这样,正经地谈问题, 从事实出发,不哗众取宠,这在荷夫根身上并不多见。克罗格不无惊讶地怀着钦佩 的心情,悉心细听荷夫根的讲话。可是又是那位赫尔茨费尔特太太,破坏了这一严 肃气氛,她那汗毛茸茸、搽脂抹粉的大脸盆,似嘲弄,似阿谀逢迎,竭力凑近荷夫 根说:“那么说,关于默里茨·斯蒂弗尔这个角色——最有资格的人士认为,例如 多拉·马丁本人,说我们分配担任这个角色的青年演员,并不是完全没有才华的……” 克罗格皱皱眉头,表示不同意,荷夫根似乎对她的俏皮话未予置理。“那您演加伯 尔太太如何呢?亲爱的!”荷夫根当面问赫尔茨费尔特太太,这是对她公开和粗鲁 的讽刺。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不是一名有才华的女演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人人 都知道,她常为此而苦恼。大家都爱嘲笑她,说这位聪明的夫人,即使只扮演不起 眼的老太太角色,也决不放弃舞台生活。面对荷夫根的放肆无礼,她试图一耸肩膀 不予理睬,但她那并非年轻的大脸,霎时红得发紫了。克罗格目睹了这一切,出于 同情(这同情测乎离温情也差得不远)他的心紧缩了一下。好几年以前克罗格和赫 尔茨费尔特太太有过暧昧关系。 为了转换话题,或者说,为了把话题转到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上去,乌尔里希斯 直截了当地开始谈论革命剧院问题。革命剧院打算每星期日上午连续举行演出,由 汉达里克·荷夫根负责领导工作,并得到共产党一个组织的支持。乌尔里希斯以坚 韧不拔的热情致力于这一计划的实施,对他来说,至关紧要的是,舞台就是政治工 具。他说,他们为开幕式选演的那个剧目,非常精彩,他自己还认真地加工了一番。 “党内的同志对我们的事业十分关心,”他解释说,他以密谋者特有的目光,庄重 地依次扫过荷夫根、克罗格、斯密茨和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他们在听他讲话,而且 他的话似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此他内心深感自豪。“不过,如果善良的 汉堡人加以抵制,不上我的剧场看戏,那么共产党大概不会赔偿我的经济损失吧!” 克罗格嘀咕道。他对革命剧院一直持怀疑态度,而且一想起它就怏怏不乐。“是呀,” 他接着说,“一九一八年——那时还能作这种尝试,不过,今天……”这时荷夫根 和乌尔里希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这目光既高傲,又包含着某种默契,还意味着 对他们经理的小资产阶级疑虑表示蔑视。两人对视许久,赫尔茨费尔特太太觉察到 了,她心中感到痛苦。荷夫根终于转过身来面向克罗格和斯密茨,略带慈父般宽容 的口吻说:“革命剧院不会对我们有什么损害——肯定不会——请您相信这一点, 斯密茨大叔!这确实是件好事,决不会损伤任何人的名声。革命戏剧一定会成功, 一定会演得十分出色!这将是一项有真实的信念和地道的热忱作支柱的成就,足以 使人信服——即使我们的敌人,也会在我们进发出来的炽热的意志面前,哑口无言。” 荷夫根两眼烁烁生辉,略略有点儿脱视,仿佛欣喜若狂地在遥看远方,那里将作出 重大的决断。他倨傲地仰起下巴,他那苍白、敏感、略向后仰的脸上露出充满必胜 信念的光彩。“这实在感人肺腑呀,”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暗中思忖,“不管荷 夫根多么有天才,这可是装不出来的啊、”她洋洋自得地端详着克罗格,克罗格也 掩盖不住他内心受到的感动。而乌尔里希斯的神态却是严肃的。 荷夫根震撼人心的激情确实具有强大的魔力,大家都纹丝儿不动地坐着谛听, 而他却骤然态度一转,表情突变,出人意外地哈哈大笑起来,并用手指指那幅挂在 餐桌上方“老年勇士”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双手威严地交叉在胸前,黑黑的眉毛 下有一对诚实的眼睛,一副宽宽的络腮大胡子经过精心修饰地垂落在一件神奇的猎 装上。荷夫根觉得这老家伙多么滑稽可笑,他内心简直不能平静。赫尔茨费尔特太 太拍拍他的后背,因为他大笑不止,那口色拉快要鲠住他的喉咙了,他却还边笑边 说,说自己也曾与这老头儿相似,可以说几乎完全一模一样——他在北德意志巡回 剧团演出时,曾多次扮演过老头子的角色。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他兴奋地说,“可是化妆起来我简直就是老头子模样, 在舞台上我总是个处在窘境下的人,老得猫着腰走路。在《强盗》[注]中,人家让 我扮演老莫尔。我那时确实是一个出色的、善良的老莫尔,但我比许多儿子都年轻 二十多岁。” 荷夫根的朗朗笑声,加上谈的是北德意志巡回剧团的事,所有餐桌上的同行急 忙走了过来,大家知道,准是在谈奇闻轶事,并且一定不会是那些平淡无味的老生 常谈,很可能是些新的有趣事儿——因为荷夫根重复说一件事,是极为罕见的。莫 茨搓搓双手,大有要大饱耳福之意,乐得嘴里的金牙也露了出来。她兴致勃勃地保 证说:“现在一定是讲有趣的!”随之她又不由得向彼得森恶狠狠地瞟了一眼,因 为他又要了一杯白兰地。拉尔·莫伦维茨、安格丽卡以及那位漂亮的伯奈蒂,所有 人的目光都紧盯着荷夫根那张能言善辩的嘴。连米克拉斯,不管他愿意与否,也不 得不听他讲述,这个可惜的家伙精心炮制的笑话,也迫使米克拉斯不时发出轻声的、 勉强而不满的笑声。丰满的艾佛太太看到她那位可恶的宠儿乐不可支,她自己也不 由得更加情趣盎然,气喘吁吁地把坐椅向荷夫根的留手椅挪近一步,一边喃喃道: “诸位女士、先生,你们一定不会见怪吧!”说着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毛袜,右手 握成漏斗的形状,紧贴在耳边,她知道自己耳朵不灵,但不愿漏听一句话。 这是一个迷人的夜晚。荷夫根精神抖擞,风度飘逸。他施展魔力,竭力炫示自 己。他慷慨激昂,纵情地大谈笑话、谄媚话以及大量的珍闻奇事,仿佛在他面前的 是一大片观众,而不是那么寥寥几个同行。当时他在巡回剧团里不得不扮演老头子 的时候,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发生过呀!莫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伙伴们,我 可受不了啦!”她大声嚷嚷。这时伯奈蒂像逗乐又像讨好,用一块小手绢给莫茨扇 着小风,因而她没有发现,彼得森就在这时又要了一杯白酒。紧接着荷夫根尖着嗓 子,乜斜着眼睛,用翩翩起舞似的动作,阴阳怪气地模仿起巡回剧团里那位年青的 多愁善感的姑娘的表演,这时,连汉莎曼大叔那呆板的面孔也抽动了一下,而克努 尔先生则在露齿冷笑,一边不由得用手绢捂住自己的脸。要从这种场合中猎取更多 的成就,决不可能,于是荷夫根赶紧收场。莫茨顿时把脸一沉,因为她发现,彼得 森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克罗格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该回家了。这时已是凌晨两 点。莫化维茨总会想出点奇特的花招,临分手时,她送给荷夫根一个长长的烟嘴儿, 这小玩艺儿装潢美观,其实并无实用价值。“因为你今晚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有趣, 汉达里克。”她的单镜片眼镜对着他的,两人相互对视。有人看到,站在伯奈蒂旁 边的安格丽卡嫉妒得连鼻子都没了血色,而且双眼泪汪汪的,显得有点儿凶狠的样 子。 赫尔茨费尔特太太请荷夫根和她一起再喝一杯咖啡。餐厅空荡荡的,汉莎曼大 叔把大灯都熄了。对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来说,光线阴暗一点更好,这样她那副宽宽 的温润的面孔,那对温存的、灵气十足的眼睛更显得年轻了,换句话说,不再是老 年人的模样了;她的脸已不再是上了年岁的有知识女人的那样忧郁,相反地,双颊 光润,茸茸的汗毛看不见了。她那东方式缓缓地半开启的嘴唇不时地露出一丝微笑, 没有一点嘲讽人的意味,却有诱人的神韵。冯·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又文静又温顺地 盯住荷夫根看,她心中想的,不是她自己今天比往日看起来更加妩媚诱人,她感兴 趣和注意观察的却是荷夫根的脸,是他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既苍白又清晰、在太 阳穴旁和形态美妙的下巴颏上露出过度劳累的痛苦神情。 荷夫根把双手支撑在桌面上,把两手的手指头对接在一起。犹如一位有特别秀 美、尖细的手指头的人一样,荷夫根也作着这种骄矜的动作。其实他的手指头根本 不是尖形的;似乎这双粗笨不美的手可以抵消掉他太阳穴上的痛苦神情。他手背很 宽,长满了略呈红色的汗毛,手指又长又粗,指甲盖是三角形的,不甚干净,也许 正是这种模样的指甲盖,使他的双手形象不美,几乎叫人讨厌。似乎这双手是用最 蹩脚的材料构成的,易碎、易破,没有光泽,没有形状和线条。 昏暗灯光的好处,正在于可以掩盖这些缺陷和不足,而在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方 面,她则尽力让自己那双浅绿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侧目而视,显得更为神秘和迷人。 “您在想什么,汉达里克?”沉默良久后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压低声音亲切地问 道。 荷夫根用同样的悄悄声回答说:“我在想——多拉·马丁说得不对……”赫尔 茨费尔特太太已不再注意荷夫根对接着手指的双手,既不问他,也没有反驳他,而 是让他对着朦胧的光线继续往下说:“我不是有天才的人,”他对着昏暗的光诉说 着。“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有天才的。我决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演员。我只是一 个地方性的演员。”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双唇紧闭,仿佛他为自己有这样的认识 和自白而感到惊讶,是这个奇异的时刻使他认识到了这一点。 “还在想什么呢?”赫尔茨费尔特太太以温柔的责备口吻问道。“没有再想别 的事了?就想这一个问题?”由于荷夫根沉默不语,赫尔茨费尔特太太沉思起来: 是的——这大概就是他终日思考的唯一问题。至于刚才他谈政治戏剧以及对革命的 激情——那不过是在演戏罢了。这一发现不禁使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十分失望,不过 她马上又为自己觉察到这一发现而感到心满意足了。 荷夫根的眼睛神秘莫测地闪烁着,但却一言不答。 “您难道没有发现,您把安格丽卡折磨成什么样子?”赫尔茨费尔特太太在旁 边问他。“您难道没有觉得,您——使别人太痛苦了?总有一天您会受到报应的。” 她的眼睛紧盯着荷夫根,那目光好像是在申诉,在探索。“总有一天您会受到惩罚 ——一定会爱她的。” 她说完这些话,心中立即感到很尴尬。一定是说得太过分了,不过说了也就算 了。她的目光迅速地从他的脸上移开,但使她惊异的是,荷夫根不仅没有用恶意的 狞笑或讽刺的语言来报复她,反而仍侧目而视,目光闪闪发亮地凝视着昏暗的光线, 仿佛他在黑暗中寻求对这一紧迫问题的答复,探索未来的图景和消除怀疑的方法, 未来的真正含义是,他要成为一个伟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