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外面,在沙尘和垃圾之中(那儿现在有了四条狗),伯纳在和约翰缓缓地走来 走去。 “我很难明白,”伯纳说,“也很难重新组合成印象。我们好像生活在不同的 星球上,不同的世纪里。有个母亲,有这么多肮脏,有上帝,有衰老,还有疾病… …”他摇摇头。“几乎难以想象。我永远也不会明白,除非你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解释这个,”他指着印第安村庄,“那个。”村子外那间小屋。“解释这一 切。你们的生活。” “可那有什么可解释的?” “从头解释起。解释你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我能够回忆起的一切。”约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很久。 天气炎热,母子俩吃了很多玉米摊饼和甜玉米。琳妲说,“来躺一躺,孩子,” 母子俩在大床上躺了下来。“唱歌,”琳妲唱起了“链霉菌马右转弯,转到斑波里 T字边”,和“再见吧宝贝班亭,你马上就要换瓶”。歌声越来越含糊…… 一阵响动,约翰给惊醒了,有个男人在对琳妲说着什么,琳妲在笑。她原把毛 毯拉到了下巴,那人却把它全掀开了。那人的头发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有一 条可爱的银臂测,镶嵌着蓝色的石头。约翰喜欢那臂侧,可仍然害怕。他把脸躲到 淋妲怀里,琳妲搂住他,他感到了安全。他听见琳妲用他听不大懂的话说,“不行, 约翰在这儿。”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妲,又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琳妲说, “不行。”但那人却弯过身子对着他。那脸大而可怕,头发碰到了毛毯。“不。” 琳妲又说,他感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不,不。”但是那人却抓住了他一条胳臂, 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来。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抱起他来。琳妲仍然抱住他说,“不 行,不行。’那人说了些生气的话,很短促。琳妲的手突然放松了。“琳妲,琳妲。” 他又是踢腿又是挣扎。但是那人把他抱到了门边,开了门,把他放在另一间屋子正 中,自己走掉,在身后关上了门。他爬起来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勉强可以摸到那巨 大的水门闩;他抬起门闩一推;却打不开。“琳妲。”他大叫。琳妲没有回答。 他记起了一间相当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些奇怪的木头制品,牵着许多线,许多 妇女站在周围。琳妲说那是在编毛毡。琳妲要他跟别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屋角,她自 己去帮女人们工作。他跟小孩子们玩了很久。人们突然非常大声地讲起话来,有女 人在推着琳妲,要她出去。琳妲在哭,在往门边走。他跟了上去,问她那些女人为 什么生气。“因为我弄坏了东西。”然后琳妲也生气了。“她们那种混账编织法我 怎么会知道?”她说,“恶劣的野蛮人。”他问她什么叫野蛮人。他们回到自己屋 里时波培已经等在门口,他跟他俩进了屋。波培有一个大葫芦,里面装着些像水一 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有臭味、烧嘴巴,能弄得你咳嗽的东西。琳妲喝 了一点,波培也喝了一点。然后琳妲便哈哈大笑,大声说话。然后她便跟波培进了 另一间屋子……波培走掉以后他进了屋子。琳妲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他没有法子叫 醒她。 那时波培来得很勤。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美似可。可是琳妲说那应该叫做唆麻, 只是喝了之后不舒服。他恨波培,也恨所有的人——所有的来看琳妲的男人。有天 下午他正在跟别的孩子们玩——那天很冷,他记得,山上有雪,他回到屋里听见寝 室里有愤怒的叫喊。是女人的声音,说的话他听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可怕的话。然 后,突然叭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倒了。他听见人们跑来跑去。然后又是叭的一 声,再后是像驴子挨鞭打的声音,只是挨打的不像驴那么瘦。琳妲尖叫起来。“啊, 别,别,别打!”她说。他跑了进去,三个妇女披着黑毡子,琳妲在床上。一个妇 女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压在她的腿上,不让她踢;第三个妇女正在用鞭子抽她。 一鞭, 两鞭, 三鞭,每一鞭抽下去琳妲都尖声大叫。他哭着拽那女人的毡子边, “求你啦,求你啦。”他说。那女人用空手把他拉开,又抽了一鞭子,琳妲又尖叫 起来。他两手抓住那女人褐色的大手,使尽力气咬了下去。那女人叫了起来,挣脱 了手,狠命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上,还趁他躺在地上时抽了他三鞭子,那鞭子比什 么都厉害,他痛得像火烧。鞭子又呼啸了,抽了下来。可这一次叫喊的是琳妲。 “可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琳妲?”那天晚上他问道。他哭着,因为自己背上 那些红色的鞭痕还痛得厉害;也因为人们太野蛮,太不公平;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孩 子,无法反抗。琳妲也在哭。她倒是成年人,可她只有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三个。 那对她也不公平。“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琳妲?”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听不清,因为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 里。“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说下去,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讲话;而是在 跟她内心的什么人讲话。她的话很长,他听不懂;最后她开始哭了,哭声比任何时 候都大。 “啊,别哭,琳妲,别哭。” 他靠过去,靠得紧紧的,伸手搂住她的脖子。琳姐叫了起来,“哦,别碰,我 的肩膀!哦!”她使劲推开了他。他的脑袋撞在了墙上。“小白痴!”她叫道;然 后她开始打他耳光。叭!叭!…… “琳妲,”他叫了出来,“哦,妈妈。别打了!” “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做你妈妈。” “可是琳妲……哦!”她又给了他一耳光。 “变成了野蛮人,”她大叫。“像野兽一样下崽……要不是因为你我就可能去 找探长,就有可能走掉。可带着孩子是不行的。那太丢脸。” 他见她又要打他,举起手臂想遮住脸,“哦,琳妲,别打,求你别打。” “小野兽!”她拉下了他的胳臂,脸露了出来。 “别打了,琳妲。”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正望着他。他勉强对她笑了 笑。她突然双手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 有时琳妲几天不起床,躺在床上伤心。或者又喝波培带来的东西,然后就老笑, 又睡觉。有时她生病了,常常忘记给他洗脸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摊饼没有别的东西 哈。他记得她第一次在他的头发里发现那些小动物时,大惊小怪地叫个没有完。 他们最快活的时候是在她向他讲述那个地方时。“任何时候你想飞,你都可以 飞,真的吗?” “任何时候你想飞都可以的,”她告诉他从一个盒子里放出来的好听的音乐, 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在墙上一个东西上一按,就会发出亮光;还有图画, 不光是看得见,而且还听得见,摸得着,闻得出;还有一种盒子,能够发出愉快的 香味;还有山那么高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那儿每个人 都非常快活,没有人会伤心或者生气。每个人都属于每个其他的人。还有那些盒子, 在那儿你可以看见和听见世界那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瓶子里的可爱的小婴儿—— 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臭味,没有肮脏,人们从来不会孤独,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 地过日子,像在这儿马尔佩斯开夏令舞会时一样。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 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时一小时地听着。有时他跟别的孩子们玩腻了,村子里的老 人也会用另外的语言对他们讲故事。讲世界的伟大的改造者;讲左手跟右手、干和 湿之间的长期斗争;讲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雾,然后又把全世界从雾里救出来的阿 沃纳微罗那;讲地母和天父;讲战争与机遇的孪生子阿海雨塔和玛塞列蚂;讲耶稣 和菩公;讲玛利和让自己青春重现的哀擦那雷喜;讲拉古纳的黑石头和阿扣马的大 鹰和圣母。全是些离奇的故事,因为是用另一种语言讲的,不大听得懂,所以特别 好听。他常躺在床上想着天堂和伦敦、阿扣马圣母和一排排清洁的瓶子里的婴儿。 耶稣飞上天,琳组飞上天,还有世界孵化中心的伟大主任和阿沃纳微罗那。 许多男人来看琳妲。孩子们开始用指头指他。他们用那另外一种陌生语言说琳 妲是坏女人。他们叫了她一些名字,他听不懂,却明白都是坏名字。有一天他们唱 了她一个歌,唱了又唱。他对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打他,一块尖石头砸伤了 他的脸,血流不止,他满身是血。 琳妲教他读书,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动物坐着,一个婴儿在 瓶子里,然后又写些字母。写: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他学得又快又轻松。 他会读墙上所有的字之后琳妲打开了她的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不穿的滑稽的小红 裤下面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那书他以前常看见。“你长大以后,”她说,“就 可以读了。”好了,现在他长大了,他觉得骄傲。“我担心你不会觉得这书能叫你 太激动,”她说,“但那是我唯一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能够看见那 些可爱的朗读机就好了!我们在伦敦常用的。”他读了起来,《胚胎的化学和细菌 学条件设置》、《胚胎库比塔人员实用说明书》。光是读那标题就花了他一刻钟。 他把书扔到了地上。“讨厌,讨厌的书!”他哭了起来。 孩子们仍然唱着那支关于琳妲的可怕的歌。有时他们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烂。他 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么补。她告诉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买 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对他喊。“可是我会读书,”他想,“他们不会, 连什么是读书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他努力想着读书,就很容易对付了。他 可以装着不在乎。于是他又要求琳妲把书给他。 孩子们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读书。那些字他很快就读得很好了, 就连最长的字也一样。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来。即使能 答得上来,她也解释不清楚。 “什么叫化学药品?”他有时间。 “哦,比如镁盐,比如保持德尔塔和爱扑塞隆们瘦小落后的酒精;比如制造骨 头的碳酸钙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化学药品怎么制造呢,琳妲?化学药品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是从瓶子里取出来的。瓶子空了就打发人到药品仓库去要。是药 品仓库的人制造的,我估计。或者是由他们打发人到工厂去取来的,我不知道。我 从来没有搞过化学。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问她其他问题也都一样。琳妲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 却要确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的种子都是阿沃纳微罗 那用繁衍神雾创造出来的。现在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放进了最低的子宫里。 种子渐渐成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算出那难是他十二岁生日后不久),他回家发现寝室地上有 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书很厚,样子很古老;书脊叫耗子咬坏了;有些书页 散了,皱了。他拣了起来,看了看书名页,那书叫做《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妲躺在床上,从一个杯子里暖着一种非常难闻的美似可。“哪书是波培拿来 的。”她说。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原放在羚羊圣窟的一个箱 子里,据说已经放了好几百年。我觉得说得对,因为我看了看,认为满是废话,木 文明,可是用来训练你读书还是可以的。”她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地面 上,转过身子,打了一两个嗝,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了书。 “不,而是生活 在油渍斑斑汗臭薰人的床上。 浸渍在腐败、调情和做爱里, 下面是恶心的猪圈……”。 那些奇怪的话在他心里翻腾,有如滚滚雷霆说的话;有如夏令的舞会上的大鼓 ——若是鼓声也能表达意思的话;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声,很美,很美,美得叫你 想哭;有如老米季马摇晃着羽翎。雕花手杖和石头和骨头物件时所念的咒语——佳 特拉、其录、喜洛亏、喜洛亏、凄哀、喜卢、喜卢、其托——但比那咒语好,因为 它有更多的意思,因为那是说给他听的;说得好极了,而且叫人听得似懂非懂,那 是一种美丽得慑人的咒语,是关于琳妲,关于琳妲躺在那儿打呼喀,床前地上摆着 空杯子的。是关于琳妲与波培,琳妲与波培的。 他越来越恨波培了。一个人能够笑呀笑呀却仍然是个恶棍。一个不肯悔改的、 欺诈的。荒淫的、狠毒的恶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却很有魅力, 老在他脑袋里轰隆隆震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 培;没有真正恨过他,因为他从来说不清对他的恨有多深。可现在他听见了这些咒 语, 它们像鼓点, 像歌声,像魔法。这些咒语和包含咒语的那个非常奇怪的故事 (那故事他虽不大清楚,但照样觉得非常非常精彩),它们给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 使他的仇恨更真实,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来,内室的门开着,看见他俩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雪白的 琳妲和她身边的几乎是黑色的波培。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 在她的乳房上,他的一根长辫子缠在她的喉头,好像是条黑蛇要想缠死她。波培的 葫芦和一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面上。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恶心, 很晕眩。他靠在墙上稳住了自己。“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这话在他 的脑袋里重复着,重复着,像嘭嘭的鼓声,像讴歌玉米的歌声,像咒语。他突然从 浑身冰凉变得满身燥热。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颊在燃烧,屋子在他面前旋转着,阴 暗了。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他不断地说。突然更多的话出 现了: “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时候, 等他躺在建乱的贪欢的床上的时候……” 咒语在为他说话,咒语解释了命令,发出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在 他酗酒昏睡的时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炉边的地上。他拣起刀子踮起脚尖回到 了门边。“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酗酒昏睡的时候……”他冲过房间,一刀刺去, 啊,血!——又是一刀,波培惊醒了。他举起手又是一刀,手却被抓住了——哦, 哦!——被扭开了。他不能动了,逃不掉了。波培的那双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逼近地 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扭到了一边。波培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啊,看那血! 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从来就叫她受不了。波培举起了他另一只手 ——约翰以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子,准备挨打。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 把他的脸扭了过来,使他不得不再望着波培的脸。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对视了几个 小时,又几个小时。突然,他哭了起来——因为忍不住。波培哈哈大笑。“去吧,” 他用另一种印第安语说,“去吧,勇敢的阿海优塔。”约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间 屋子去隐藏他的眼泪去了。 “你十五岁了,”老米季马用印第安话说,“现在我可以教你抟泥土了。” 两人蹲在江边,一起工作。 “首先,”米季马两手抓起一团湿泥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老头把泥捏 成了一个圆饼,然后让饼边竖起了一点;月亮变成了浅杯。 他慢慢地笨拙地学着老人那巧妙的动作。 “月亮,杯子,现在是蛇,”米季马把另一块泥土搓成了一根可以盘曲的长条, 盘成了一个圆圈,再把它压紧在杯子口上。“然后又是一条蛇,又是一条蛇,再是 一条蛇。”米季马一圈又一圈塑造出了罐子的边。那罐子原来窄小,现在鼓了出来, 到了罐口又窄小了。米季马挤压着,拍打着,抹着,刮着;最后那罐子站在了那里, 就是马尔佩斯常见的那种水罐,只是颜色是奶油白,而不是黑的,而且摸起来还软。 约翰的罐子站在米季马的罐子旁边,那是对米季马的罐子的歪扭的摹本。他望着两 个罐子,忍不住笑了。 “下一个就会好一些了。”他说,开始润湿另一块泥。 抟弄,成型,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巧,越来越有力——这给了他不寻常的快 乐。“A呀B呀C,维呀他命D,”他一边工作一边唱歌,“脂肪在肝中,鳖鱼在海里。” 米季马也唱了起来——那是关于杀熊的歌。他们俩工作了一整天,让他一整天都充 满了强烈的令人陶醉的欢乐。 “明年冬天,”老米季马说,“我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里面的仪式终于结束了,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来。科特 路首先出现。他握紧了右手伸在前面,好像捏着什么值钱的珍宝。季雅纪美跟在后 面,她也捏紧一只手,同样伸了出去。他们俩默默地走着,后面跟着他们的嫡。堂、 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印第安村落,穿过了石源,来到悬崖边上,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站住 了。科特路张开了手,一把玉米面白森森躺在他手掌里,他对着玉米面呼出一口气, 喃喃地说了几句,把那白色的粉末对着太阳撒去。季雅纪美也这样做。然后季雅纪 美的父亲也走上前来,举起一根带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很长的祈祷,然后把那 祈祷杖也随着玉米面扔了出去。 “礼成,”米季马大声说,“他们俩结婚了。” “礼成了,”人们转过身来,琳妲说,“我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这的确好像 是小题大做。在文明社会,一个男孩子想要一个女孩子只需要……可是,你要到哪 儿去,约翰?” 约翰不管她的招呼,只顾跑,要跑掉,跑掉,跑到能让他孤独的地方去。 礼成。老米季马的话在他的心里不断重复。礼成,礼成……他曾经爱过季雅纪 美,默默地、远远地,然而热烈,不顾一切,没有希望。可现在已经“巩成”。那 时他十六岁。 在月亮团圆的日子,羚羊圣窟里常有人倾诉秘密。完成秘密和产生秘密。人们 到那儿去,到羚羊圣窟去,去时是孩子,回来变做了成人。男孩都害怕,却又渴望, 那一天终于来了。太阳落了山,月亮升了起来。他跟别人去了。几个男人的黑影站 在圣窟门口,梯子往下伸到了红灯照着的深处。带头的几个男孩已经开始往下爬。 一个男人突然走了出来,抓住了胳臂把他拖出了行列。他挣脱之后又回到行列里去。 这一回那人摸了他,扯了他的头发。‘称没有资格,白毛!”“那母狗下的崽没有 资格!”有个人说,男孩子们笑了。“滚!”因为他仍在人群边逗留,不肯离开, 人们又叫了起来。有人弯下腰拣起石头扔他。“滚,滚,滚!”石头像雨点一样飞 来。他流着血逃到了阴暗处。红灯照耀的圣窟里歌唱开始了。最后的男孩已经爬下 梯子。他完全孤独了。 在印第安人村庄外面光秃秃的石源平顶上,他完全孤独了。月光下的岩石像漂 白了的骷髅。高崖下的山谷里郊狼在对着月亮嚎叫。他受伤的地方很疼,伤口还在 流血。他抽泣,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孤独。他一个人被赶了出来,进入了像骷髅 一样的岩石和月光的世界。他在悬崖边上背着月光坐下了。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 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他把右手伸进月光里。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几秒钟滴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还有 明天……。 他已经找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孤独,永远孤独。”小伙子说。 那话在伯纳心里引起了一种凄凉的反响。孤独,孤独……“我也孤独,”他说, 情不自禁说了句体已话,“孤独得可怕。” “你也孤独吗?”约翰露出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在那边……我是说琳妲总说 那边的人从来不会孤独。” 伯纳扭泥地涨红了脸。“你看,”他嘟哝说,眼睛望着别处,“我估计,我跟 我那儿的人很不相同。如果一个人换瓶时就有了不同……”。 “对,说得正好,”小伙子点点头,“如果有了不同,就必定会孤独。他们对 人太凶恶。他们把我完全排斥在一切之外,你知道吗?别的小伙子被打发上山去过 夜——那是你必须去梦想出你的神圣动物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却不让我跟他们 去,什么秘密都不告诉我。可我自己告诉了我自己,”他说下去,“我五天没有吃 东西,然后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了,进入了那边的山。”他指点着说。 伯纳居高临下地笑了,“你梦想出了什么吗?”他问。 对方点点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他停了一会儿低声说,“有一回,” 他说下去,“我做了一件别人从没有做过的事。夏天的正午,我双手分开靠在一块 岩石上,好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为什么?” “我想知道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滋味。吊在那儿,太阳光里……”。 “可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哦……”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既然耶稣受得了,我也 就应该受得了。而且,一个人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何况我很不幸;那也是一个理 由。” “用这种办法治疗你的不幸似乎有些好笑。”帕纳说。可是再想了一下他觉得 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道理,总比吃唆麻好……。 “过了一会儿我晕了过去,”小伙子说,“扑倒在地上。你看见我受伤的地方 了吗?”他从他的额头上捞起了那厚密的黄头发,露出了右太阳穴上的伤疤。一道 灰痕。 伯纳看了一眼,但。心里立即一怔,望到了一边。他的条件设置使他不那么容 易产生怜悯,却十分敏感娇气。提起疾病和痛苦他不但恐怖,而且抵触,甚至厌恶, 像遇见了肮脏、畸形或是衰老。他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到伦敦去?”他问道,走出了他这场战役 的第一步。他在那小房间里已看出了那野蛮人的“父亲”是谁,从那时起他就在秘 密地酝酿着他的战略,“你愿去吗?” 那小伙子的脸上放出了光彩。“你真有那意思?” “当然,就是说我如果能够得到批准的话。” “琳妲也去?” “晤……”他犹豫了,没有把握。那个讨厌的东西!不,那办不到。除非,除 非……伯纳突然想起她那份叫人恶心的样子可能是一笔巨大的资本。“但是当然。” 他叫道,用过分的热中代替了他开初的迟疑。 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想看,我平生的梦想竟然得以实现。你还记得 米兰达的话吗?” “米兰达是谁?” 但是那小伙子显然没有听见他提问。“啊,奇迹!”他在念着;眼睛发光,面 颊泛出明亮的红晕。“这儿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么美丽!”红晕突然加深了。 他想到了列宁娜,一个穿玻瓶绿黏胶衣裳的天使,青春年少和皮肤营养霜使她显得 容光焕发,丰腴美艳,和善地微笑着。他的声音迟疑了。“啊,美妙的新世界广’ 他背起书来,又突然打住了。血液已经离开了他的面颊;他苍白得像纸。“你跟她 结婚了吗?”他问。 “我什么?” “结婚。你知道——永不分离。他们用印第安话说:永不分离。婚姻是不能分 离的。” “福帝呀,没有!”伯纳忍不住笑了。 约翰也笑了。却是为了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高兴。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重复了一句,“啊,美妙的新世界,有多么出色的 人物。咱们立即出发吧。” “你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很特别,”伯纳又迷惑又惊讶地盯着小伙子,“不过, 等到你真正看见新世界时再说,好不好?” -------- 图书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