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搜寻罪犯,惩罚无辜 ……也许她还是连续四星期失去知觉更好。她错过了以后发生的一些事,错过 了特工一部的报告,错过了对手的反诉,错过了史奴德和坦姆沃思的葬礼。她什么 都错过了……除了对她的责备。等她苏醒过来以后,它们正等着她哩…… ——米雍·德·弗洛斯的《礼拜四·耐克斯特传》我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头顶 上那盏长条状照明灯上。我意识到出事情了,不过那晚和坦姆沃思一道追踪哀苛龙 ·哈得斯的场面,已经从我记忆里消失了,至少是目前这会儿。我眉头打成一个结, 可脑海里不时跳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记得我曾向一名稍微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连 射三枪,再从一段防火梯上奔下来。 我隐约记得我自己的车轰的一声爆响,胳膊上吃了一枪。我目光落到了自己的 手臂上,没错,它被一条白绷带缠得紧紧的。紧接着,我又记起还中过第二枪…… 打在我的胸前。我长长吸进一口气,再把它吐出来,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庆幸 耳朵没听见劈啪碎裂的噪音。有一名护士待在这间屋子里,她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 话,还冲我笑了笑。我觉得这事情挺蹊跷,不过马上就心怀感激地沉人了梦乡。 我又醒过来时已是傍晚时分,房间似乎更冷了一些。我独自一人待在一间单人 病室里,屋里另有七张空着的病床。我能看见一位武装警官就立在门外不远处站岗, 与此同时,多出来的空间就被满世界的鲜花和卡片占了去。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有 关那晚的断断续续的记忆又回来了,从我的潜意识里蹦了出来。我竭力抵制这些思 绪,可这就像阻挡洪水泛滥那么难。那天夜里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一下子重现在记忆 里。等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泣不成声。 不到一个星期,我身体便基本复员,已经可以下床了。佩琪和鲍斯威尔都抽空 来探望我,连妈妈也大老远的从斯温顿(英格兰中南部自治市,位于布里斯托尔东 北偏东)赶来这里看我。她告诉我她已经把卧室刷成紫红色,这下爸爸可要大失所 望了——这都得怪我,谁让我提醒她了。我觉得不值得花力气同他们解释。当然啦, 不管什么人向我表示同情,我都乐意接受,可我的心思已经转到别处去了:这一次 我们损失惨重,这一仗我们输得惨不忍睹,某个人得为此负责。我是那个灾难夜晚 的惟一幸存者,我又是那个惟一最该为此事负责的人。小组警方人员已经入驻医院, 里头有坦姆沃思的老顶头上司,他名叫弗兰克,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他似乎没有丝 毫幽默感,也不具备亲和力。他带来一台双卡盒式录音机和几名高级侦探人员,这 帮家伙拒绝透露他们的姓名。我一五一十地如实提供了证词,不带主观感情,尽量 讲得准确。早就有人说哀苛龙天赋异禀,然而弗兰克却不大愿意相信。 “我查阅了坦姆沃思写的关于哈得斯的档案,耐克斯特小姐,读起来那感觉奇 怪极了,”他说,“坦姆沃思有点像一挺容易开火的机关枪。特工五部是他惟一拥 有的一切;追踪哈得斯与其说是一件工作,不如说是一种痴迷。从我们最原始的调 查来看,他似乎挺藐视特工部的组织纪律。跟一般人认为的正相反,我们得给国会 一个说法,虽说那是在非常谨慎的前提下。” 他停了一会儿,翻看他的笔记本。他看着我,打开了磁带录音机。他确认了磁 带的日期、他的和我的名字,不过仅仅查阅了另一位侦探的号码。他拉过一把椅子, 人往上面一坐。 “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了? ” 我先是停了一会儿,接着继续往下说,把我和坦姆沃思是怎么碰的头、伯基特 又是怎么匆匆离开的,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 “我很高兴似乎还有个人具备着一些常识,”特工一部的一位特工叨咕了一句, 我装作没听见。 “坦姆沃思和我闯进斯逖苛司那层公寓的门厅,”我告诉他们。“我们爬楼梯 爬到七楼时听见了枪声。我们停下来凝神细听,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坦姆沃思觉 得我们已被敌人发现了。” “你们确实教人发现了,’弗兰克嚷道。“从录音记录来看,我们发现史奴德 在说出哈得斯名字的时候嗓门太响了。哈得斯窃听到了声音信号,马上做出了严厉 的回击,他指责斯逖苛司背叛了他,重新取回那只包裹,随即杀死了他的弟弟。你 们所谓的突袭行动完全在敌人意料之中。他知道你们俩都参与了行动。” 我呷了一口水。倘使我们事先知道了这一情况,我们还会临. 阵退缩吗? 这点我很怀疑。 “冲在前头的那个人是谁? ” “坦姆沃思呗。我们一步一步逼近楼梯间,朝八楼平台留神望过去。那里空空 如也,只有一位小个子老太太立在电梯跟前,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坦姆沃思和我 慢慢移近斯逖苛司开着的房门,朝里屋望去。斯逖苛司躺在地板上,我们迅速搜查 了这间小公寓。” “耐克斯特,我们在监视录像里看见你了,”某个不知名的侦探说。“你们搜 查得挺彻底。” “你们在录像带上也瞧见了哈得斯吗? ” 刚才讲话的那人干咳了一声。他们在检查坦姆沃思的报告时遇上了麻烦,而录 像又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同哈得斯相像的人根本没在录像上露过面——只有他的声 音。 “不,”末了,他开口说。“不,我们没看见。” “坦姆沃思咬着牙骂了句该死的,随后又走回门口,”我接着说。“后来,我 听见了另一声枪响。” 我停顿片刻,细细回想整件事情的始末,却还是无法把看到、感觉到的事都弄 明白。记得我的心跳慢了下来;每样东西蓦地变得水晶一般透明。我丝毫没觉得惊 惶,只是有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渴望:渴望亲眼看到自己完成任务。我亲眼看着坦姆 沃思死去,却毫不动容;那又是后来的事了。 “耐克斯特小姐? ’弗兰克喊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啊? 对不起,坦姆沃思中了一枪。我走过去瞟了他一眼,确信他的伤口没有 性命之忧。我只能怀疑哈得斯正待在楼梯平台上,因此,我深吸一口气,四下瞧了 瞧。” “你看见什么了? ” “我看见那位矮个子老太太,就站在电梯口。我没听见有人朝楼下奔的声音, 就推想哈得斯正躲在顶楼上。我又朝外头瞟了一眼。那位老太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走过我身边,朝楼下走去,一脚踏到路当中的一摊水里。经过坦姆沃思身旁时,她 嘴里啧啧有声。我又把目光转向楼梯平台,又扫了一眼通向顶楼的楼梯井。我踱着 步子接近屋顶入口的当儿,我脑子里闪过一丝疑云。 我掉过头去看那位小老太太,她正准备下楼呢,嘴里还在埋怨电梯行驶不正常。 她落在那摊水上的脚印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脚再怎么小,那个湿漉漉的脚印子都 只可能是一双男人的鞋弄出来的。我无须提供更多的证据。无论思维、行动、外表、 神态,哀苛龙都擅长作假,特工部第二条纪律是这样说的。生平头一遭,我怒不可 遏地开了一枪。” 周遭一片沉默,于是,我又说了下去。 “我至少看见四发子弹里有三发打中了楼梯上那个跌跌撞撞的人影。那个老太 太——要不这么说吧,起码是扮成老太太的那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跌到我的视线 外,我警惕地朝楼梯间走去。她的东西在混凝土阶梯上撒得满地都是,她那部购物 手推车翻到底楼的楼梯平台上。她买的食物全撒了出来,几听猫食罐头正慢慢朝楼 下滚去。” “那你打中她了? ” “千真万确。” 弗兰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物证袋,把它递给我瞧。袋子里面装着我的三颗子弹, 弹头都打瘪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在朝一辆坦克的一侧射击。 弗兰克再次开口说话时,口气里有一丝不相信。 “照你的意思,哀苛龙把自己扮成一个老太太了? ” “是的,先生。”我答得挺干脆,迎住了他的目光。 “他怎么干的呢? ” “不知道,先生。” “身高超过六英尺六的汉子,怎么可能穿得下一个小老太太的衣服? ” “我觉得他不是从体型上去扮演的,而是把自个儿设计成他想让我见到的那副 模样。” “听上去简直疯了。” “哈得斯身上有许多东西,对我们来说永远都是一个谜。” “这我倒同意。那位老妇人是格林斯沃太太;我们在斯逖苛司公寓的烟囱里找 到了她,她是给塞进去的。足足靠三个男人的力气才把她拉了出来。” 弗兰克琢磨了一会儿,让其他人向我发问。 “我挺好奇的,为什么你们俩都配备着爆破弹,”另一名警官说道,看也没朝 我看,只顾盯着墙壁。他个头不高,肌肤黝黑,左眼珠恼人地抽搐着。“带凹槽的 爆破枪,高性能弹药。你们想朝什么射击啊? 美洲公牛吗? ” 我深吸一口气。 “先生,七七年的时候,哈得斯被打中过六次,却压根没什么事儿。坦姆沃思 发给我们凹槽枪,想让我们专门用来对付他。他说他得到过特工一部的准许。” “呃,他没有得到过。要是文件上真有这么一条,那我们麻烦就大了。耐克斯 特小姐,特工行动组织和媒体的关系处得可不怎么样。鼹鼠组织一直希望至少可以 打入一家媒体。在如今这种责任追究制的大形势下,政客们越来越依赖于我们这个 组织。爆破弹! 哈! ——妈的,即使地面特工也不会拿这些家伙去对付俄国人。” “我也这么说不是,”我反驳道,“不过,鉴于目前这种状况,” 我晃了晃那只装着瘪子弹的小袋,“看得出来坦姆沃思已经表现出极大的忍耐 力了。我们本该带上穿甲弹(将钢制成炮弹形状,又称钢芯穿甲弹。)去。” “想也别想。” 接下来,我们稍事休息片刻。弗兰克和其他人躲进隔壁房间去讨论,同时,一 位护士托起我的胳膊替我换衣服。我还算走运,创口没受感染。他们回来继续问话, 这时候我在想着史奴德的事。 “我蹑手蹑脚地朝底下的楼梯井走去,很显然,哀苛龙这会儿没携带武器,’ 我接着说。‘冰泥楼梯台阶上躺着一顶九毫米四角法冠(天主教教士或某英国国教 僧侣戴的帽子。),旁边紧挨着一听蛋糊粉罐头。至于哀苛龙和那个小老太太嘛, 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在楼梯平台上我发现了一扇门,门通往一套房间,被什么人使 劲撞开了。铰链针和丘伯牌保险插销都折成两段,掉在了地上。我立即大喝一声, 询问谁住在套房里;可只有一阵麻木的笑声往外传;听上去哀苛龙像是在给他们讲 一个酒吧里三只食蚁兽的段子,他们谁也没法让我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一位侦探慢吞吞地摇晃她的脑袋。 “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气呼呼地问。 “你形容的两名住客,都不记得你或者哈得斯闯进过他们的套房,只记得门没 来由地被撞开了。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 ” 我考虑了一会儿。 “反正,我解释不了。没准儿他已经控制住那些优柔寡断的人。对这家伙的能 力,我们依然了解得很少呢。” “嗯哼,”邵名侦探若有所思地回答。“实话告诉你吧,那对夫妻确实跟我们 讲过三只食蚁兽的笑话。这让我们伤透了脑筋。” “没什么好笑的,是吗? ” “一点儿都不。不过他们似乎觉得很好笑。” 我开始觉得有点冒火,也不喜欢这种问话的方式。我理了理思绪,又接着说了 下去,暗暗说服自己,这一切越早结束越好。 “我慢悠悠地在套房里四下瞧了瞧,看见卧室里有扇窗户开着。它通往防火梯。 我朝窗外看去,只见哀苛龙的身影正在下面四层生锈的阶梯上飞跑。我晓得自个儿 没法抓住他,这当口我看见了史奴德。他跌跌撞撞地从一辆停着的车后面走出来, 把他的左轮枪对准了哈得斯,他应声倒在地上。那会儿,我不明白他待在那里做什 么。” “可你现在知道了? ” 我心往下一沉。 “他待在哪儿原来是为了我呀。” 我感到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便想拼命忍住。我绝不能在这伙人面前像个娃娃 似的哭鼻子,于是我巧妙地抽了一下鼻子,干咳一声。 “他待在那里,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惹了祸,”弗兰克说道。 ‘他明白由于自己大声讲出哈得斯的名字,已经连累了你和坦姆沃思。可以肯 定他竭力想作出补救。身为一个八十九岁的长者,他很想摆出一副智勇双全、英勇 无畏的男子汉派头。他很勇敢,也很愚蠢。你可曾听见他们俩说了什么? ” “一开始没听见。我从防火梯上追下去,听见史奴德先大喝一声‘我们是武装 警察! ’接着又喊了一声‘放下武器,趴下! ’等我赶到三楼时,哈得斯已经骗得 史奴德相信他会放下武器,然后朝他开了枪。我立在原地朝他连射了两枪;哈得斯 身体一晃,但立马恢复镇定,迅速闪进最近的那辆车里。我的那辆车。” “后来又怎么了? ” “我爬下梯子,往下面跳,在垃圾上狠狠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脖子。我抬眼望 去,只见哀苛龙使劲砸碎我那辆车的窗子,打开了车门。他没花多大工夫,就转开 方向盘,发动了引擎。我事先就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哀苛龙若想逃,非得从我这 里经过。我步子踉跄地来到路中央,等他开过来。他刚驶离路边我马上冲他开火。 我每一粒子弹都击中了目标。两颗打中挡风玻璃,一颗打在了水箱上。汽车连连加 速,我频频射击。一块后视镜和另一盏前照灯纷纷震落。车要是再继续开,就会把 我撞倒,可我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这次行动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哀苛龙杀死了坦 姆沃思和史奴德。要是我不全力以赴,他还会没完没了杀死更多的人的。我开了最 后一枪,打中了车子右前方那只轮胎,哀苛龙终于失去了控制。那辆车撞到一辆停 着的“斯多德巴克尔”(美国制造商克雷芒·斯多德巴克尔(183i 一1901) 生产的 一种汽车。 我又吸一口水,望了望众人的面孔。他们一字一句听我说到这里,不过,最最 紧张的部分才刚刚开始呢。)上,车身翻了过来,沿着斯多德巴克尔的车顶一路撞 过去,末了,抖抖晃晃地冲到一个车站上,距我所站的地方不到三尺远。车不规则 地晃动片刻,随即停了下来,水箱里的水混合着汽油,漫到整条马“我再加满子弹, 然后,拉开那部已经翻了个儿的汽车驾驶座的车门。我原指望哀苛龙会跌跌撞撞从 车里爬出来,可谁曾想得到那个哈得斯呀,那天夜里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未能如我 所愿地活着。车是空的。” “你亲眼瞧着他逃走了? ” “没有。我正纳闷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那是伯基特。他已经回来了。 “他人在哪儿? ’伯基特喊道。 “‘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一边检查汽车后厢。‘他该在车里的! ——’“待在原地别动! ,伯基特嚷道。‘我到前边去搜搜! ’“我挺高兴有人可 以命令我,并和我共同分担发起行动的压力。可就在伯基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他的脸略微亮了些,我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头。想也没想,我毫不犹豫地对准伯基 特的后背连射三枪。他一下子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你竟然朝另一名警官开枪? ”特工一部那伙人里头某个家伙难以置信地问。 “还是朝着后背开的? ’我没去睬他。 “……可这人并不是伯基特啊,这还用说嘛。那个从地上重新爬起来和我面对 面的人是哀苛龙。他摸索着被我击中的后背上的伤口,亲切地笑了笑。 “‘这不怎么公平吧! ’他笑着说。 “‘我可不是到这儿来跟你讲什么公平的,’我果断地说。” 特工一部的某个人打断了我:“耐克斯特小姐,你好像经常冲着别人的后背开 枪。用带凹槽的子弹近距离平射,他还能活着吗? 抱歉,这简直不可能! ” “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在撒谎! ……’他愤慨地说。“这番话我早就听够了! ……” 弗兰克却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说话。 “接着往下说,耐克斯特小姐。” 我谨遵他的吩咐。 “‘你好啊,礼拜四,’哈得斯招呼我。 “‘哀苛龙你好,’我回敬道。 “他笑起来。 “‘坦姆沃思的鲜血洒在水泥台阶上都快冷却了,这全是你的错。把你的枪给 我,我们可以结束这一切,早些回家去。’“哈得斯朝我伸出手来,我忽然就有了 一种强烈冲动,很想把武器交给他。不过很早以前,他采取更诱人手段的时候,我 就没上他的当——那时我还是个大学生,他还是个讲师。也许坦姆沃思认为我非常 强硬,对付他绰绰有余;也许这是他把我招人他的行动小组的原因之一。谁知道呢。 这个哈得斯也意识到了,就换了一副更讨人喜欢的口吻说:“‘我们好久没见了, 快有十五年了吧? ’“‘上回见面,是在六九年的夏天,’我冷着脸回答。我没时 间和他玩捉迷藏。 “‘六九年? ’他问道,稍稍考虑了一下。‘那就有十六年了。 我似乎记得我们挺合得来的。’“‘哀苛龙啊,你是个才华横溢的教师。我一 直没碰到过比你智商更高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话同样也能用在你身上, ’哀苛龙笑着回答。‘你是唯一的一个可以被我用才华横溢一词来形容的学生,可 眼下你是个文学侦探,像个受人崇敬的苦力犯那样辛苦工作;是特工组织里的一枚 小卒子。你怎会来到特工五部的? ’“‘命运的安排。’“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哀 苛龙莞尔一笑。 “‘礼拜四,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却拒绝了我,没有什么比抵抗这件事更 吸引人了,这你们都清楚。我常常想,要是哪一天我们又碰上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明星学生啊,我的女弟子啊。我们差点就是情人了。’“‘哈得斯,我根本没 当过你的女弟子。’“他又莞尔一笑。 “你就不想换辆新车? ’他问得很突然。 “我当然想了,便如实以告。 “‘那想不想有幢大宅呢? 给你两幢大宅你干不干? 地处乡间,带庭院的大宅, 里头还有一张伦勃朗的藏画。’“‘我看明白他想搞什么名堂了。 “‘哀苛龙,要是你想收买我,你也得拿干净的钱收买我呀。’“哀苛龙脸一 沉。 “礼拜四,你挺强的嘛。贪婪对许多人都很管用。’“这下子我发火了。 “哀苛龙,你干嘛要偷《马丁·瞿述伟》的手稿呢? 光是为了把它给卖了? ’ “偷了卖? 那也太平常了。’他嘿嘿冷笑。‘对你两位友人的殉职,我感到很抱歉。 平庸的见解往往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难道不是吗? ’“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特工 十四部的人很快就会赶到现场。 “‘站好了别动! ,我朝他喝道,‘否则我保准会向你开枪的。’“‘冷不防, 哈得斯飞快地一动。什么东西喀嚓一响,我感觉上半截胳膊给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那个地方热辣辣的,我淡漠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中了一枪。 “‘干得不赖,礼拜四,是不是你另一条胳膊也想挨颗枪子儿啊? ’“无意中, 我就朝他那个方向打了一枪。他正是因为这个才向我表示祝贺的。我清楚在失血晕 过去以前,我最多还剩下三十秒。我把武器交换到左手,准备再举起来。 “哀苛龙赞赏地笑了。这个残忍的游戏,他本来可以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然而, 远处隐隐传来警笛的哀鸣,逼着他马上采取行动。他又朝我胸部开了一枪,留下我 去受死。” 故事快讲完的时候,特工一部的那帮官员稍稍改了一下姿势。他们互相丢眼色, 他们爱信不信吧,我才不在乎呢。哈得斯留下我去受死,可我命不该死。坦姆沃思 给的那册小开本《简·爱》救了我一条小命。我把它搁在胸口衣袋内;哈得斯的子 弹打穿了书的封皮,却没有再打进去。肋骨骨折,肺部严重受创,另有一处致命的 擦伤——可是我挺过来了。这纯粹因为我运气好,或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妈的,随 你怎么说都成。 “都说完了? ”弗兰克问。 我点头默许。“都说完了。” 当然啦,没有完,远远没有完呢,可是这都不干他们的事。我并没有告诉他们 哈得斯如何利用费尔伯特·史奴德的死亡在感情上折磨我;他正是凭着这条诡计, 才打中了第一枪。 “耐克斯特小姐,了解了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一旦你身体康复了, 你马上就能返回特工二十七部。我得提醒你,你依然受那份你签署的‘秘密工作人 员忠诚度例行调查表’的限制。稍稍说错一个字,就能引起极其严重的后果。你自 个儿还有什么要补充吗? ”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有许多话听上去很勉强,不过这些都是事实。我是头一个也是唯一的 一个至今还活着并清楚哈得斯下一步要干什么的证人。” 弗兰克人朝背后椅子上一靠。他瞅了那个脸部痉挛的男人一眼,后者也点头示 意。 “从理论上讲,耐克斯特小姐……” “哈得斯已经死了。除了某个人爱胡乱开枪这一点外,这一场仗特工十四部也 没有完全输掉。那天夜里他们一直追了他四英里路,后来,他在十二岔道上撞了车。 车从路基上滚下来,爆炸起火。没听过你的证词以前,我们还不想告诉你这些。” 这消息仿佛兜头浇了我一盆冷水。这两个星期以来,复仇几乎是让我感情上强 打精神振作起来的唯一动力。若没有亲眼看着哈得斯接受惩罚的强烈欲望,也许我 甚至不能挺过来活到今天。假如世上没有了哀苛龙这个人,我的证词将会死无对证。 我不指望我所说的他们都相信,可至少我期望等其他人再撞上他时,可以替我辩解 一声。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我突如其来地问道。 “我是说哈得斯已经死了。” “不,他没死。”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弗兰克把我的这种反应看成是由创伤性休克(严重创伤尤其是在伴有一定量出 血时常引起休克,称为创伤性休克。)引起的。 “这样的事实也许很难接受,可他确实已经死了。尸体都焦得认不出来了。我 们只能靠牙医记录来辨认他。他手里还拿着史奴德的枪。” “那本《马丁·瞿述伟黼手稿呢? ” “没查到线索——我们认为也已经被火焚毁了。” 我垂下眼睛。这一次的行动完全失败了。 “耐克斯特小姐,”弗兰克站了起来,把一只手搁到我肩上。 “这件事对特工八部以下的部门都保密,知道这一点也许能让你觉得安慰。你 可以回到你原来的部门,档案里不会留下任何污点。你确实犯有过失,不过鉴于种 种特殊情况,就算换作别人,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至于我们嘛,你不会再看到 我们了。” 他关掉录音机,祝我可以早日康复,随即离开了这间屋子。 其他的侦探也跟在他后面走了,除了那个脸部痉挛的男人。他等同事们都走到 了听力范围以外,才凑近我耳边低声说:“耐克斯特,我觉得你的证词全是一派胡 言。牺牲菲利普·坦姆沃思这种人才,这种损失总部根本就承受不起。” “谢谢你。” “干吗谢我? ” “就因为你把他的全名告诉了我。” 那个男的身子动了动,本想再讲点什么,可略一沉吟,觉得还是不说为妙。后 来,他也走了。 .我从临时接见室的桌边站起,向窗外望去。外边天气暖和, 阳光明媚,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整个世界仿佛根本就没有哈得斯这票恶徒的容 身之地。有关那一晚的思绪不禁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没告诉他们的那部分事实 是关于史奴德的。哀苛龙那天夜里还讲了更多的话。他曾指着史奴德那具衰老不堪 的尸体说:“费尔伯特请我代为转达他的歉意。” “那是费尔伯特的父亲呀! ……”我纠正他。 “不对,’他扑哧一笑。“那其实是费尔伯特本人。” 我又看了史奴德一眼。他仰躺在地上,那种相似绝对错不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尽管隔着六十年的漫长岁月,那种相似也绝对错不了。 “噢天呐,不可能! 费尔伯特? 那真的是他? ” 哀苛龙仿佛挺得意的样子。 “耐克斯特小姐,‘不可避免地耽搁’,是时间警察对‘时间聚合’采用的一 个委婉说法。我很吃惊你居然不知道这一点。被拖到了此时此地这个尘世以外。在 不到一分钟时间里,他的身上一下子堆积了六十年的岁月。他不希望你朝他看,这 是不足为奇的。” 修克斯贝尔那里压根没什么姑娘。我听爸爸讲过有关时间膨胀和时间不稳定的 问题。在这个由事件、锥体和水平线组成的尘世,费尔伯特·史奴德却被不可避免 地耽搁了。惨就惨在,他一直认为不该让我知道这件事。正当我处于最最虚弱的时 候,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哀苛龙转过身来,朝我射了一枪。这就像是他事先策划好 的。 我慢腾腾走回病房,在床边坐下,情绪万分沮丧。在身边没外人的时候,我动 不动就眼泪汪汪。我痛痛快快哭了五分钟,心里好受了许多,很响亮地擤了擤鼻涕, 然后打开电视,想分散一下注意力。我手指飞快地更换频道,后来碰巧跳到了“蛤 蟆新闻台”。不用说,尽是关于克里米亚的消息。 ‘锖继续关注来自克里米亚的消息,”女新闻播音员宣布,“歌利亚财团特殊 武器部最近公布了对付俄罗斯入侵者的最新武器。 政府希望代号为‘重磅炮’的新型弹道激光超能来复枪,将作为扭转战争局势 的关键性武器来使用。我们国防部的通讯记者詹姆斯·贝克拜特将领我们去看一下。” 此刻,屏幕上跳出一组特写镜头:一位身穿特工部陆军军服的士兵,端着一种 怪模怪样的武器。 “这就是歌利亚财团特殊武器部今日公布的新型‘重磅炮’激光来复枪,”贝 克拜特宣称,此刻,他正站在那个显然是待在试射区里的士兵身旁,“由于一些众 所周知的原因,我们无法提供关于这种武器的更多细节,不过,我们可以给你看效 果,据说它光靠一束高浓缩能量,就能摧毁一英里外的装甲车和装甲兵。” 那个士兵演示那种新型超能武器的当口,我胆战心惊地观看。几束无形的能量 对准那辆目标坦克猛攻过去,其能量是我们一般使用的榴弹炮的十倍。就跟你的手 心里握有整个炮兵队似的。连珠炮似的攻击停止了,贝克拜特问了陆军上校几个明 显很做作的问题,背景上是一队士兵耀武扬威地举着这种新型武器。 “你认为‘重磅炮’将于何时发给第一线的部队? ” “第一批武器正在航运。其他的,一等军需厂组装完毕,马上就能补充供给。” “那么,新武器最终将对这场战争产生什么影响? ” 陆军上校稍稍有点动容。 “据我预测,在一个月之内,‘重磅炮’可以帮我们从俄罗斯人那里讨回和平。” “噢,真他妈的,”我咬牙切齿地大骂。还在我从军期间,这句语重心长的话 我不知听到过多少回了,它取代了那句空洞无物的老古话“圣诞节前”。跟在这句 话后头的,往往是数量惊人的伤亡,无一例外。 甚至在配置第一批新型武器之前,单单它的存在,就已经打破了克里米亚的势 力平衡。英国政府不再热心撤兵一事,却尝试让俄罗斯军队全面投降。俄罗斯一方 才不肯答应呢。联合国提议双方回到布达佩斯进行二次谈判,可这一切都被延迟了 ;俄罗斯帝国的军队正在挖掩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猛攻。今天的早些时候,歌利 亚财团特殊武器发言人接到命令向国会解释新型武器推迟使用的原因,因为他们已 经比原计划晚了一个月。 一阵汽车轮胎急刹车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抬起头来,只见病房中央停着 一辆颜色鲜亮的跑车。我不相信地揉了两次眼睛,幻象始终不曾消失。车为什么会 出现在病房里,简直找不到任何原因;它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更是毫无头绪。房 门窄得仅仅挤得进一张床,可车就在眼跟前。我能闻到汽车排放的废气,也能听见 发动机缓慢转动的噪音,然而不知怎么的,我丝毫没觉得有多奇怪。汽车座位里的 人正瞅着我。驾驶汽车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看上去有点脸熟。 “礼拜四! ——’,女司机以一种刻不容缓的语气喊道。 我微蹙双眉。所有这一切都显得极其真切,而且我敢打赌说那位女司机我以前 肯定在哪里见过。乘客是个我从没见过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套装,喜滋滋地朝我 挥手。 “他没有死! 明5 女人语气挺急促,像是没有时间多说的样子。 “撞车只是障眼法! 哀苛龙那种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 来斯温顿搞侦破工作 吧! ” “斯温顿? ——”我重复了一遍。我还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个小镇——那地 方留给我的只有太多痛苦的回忆。 我张大嘴巴本想说点什么,然而,又响起一阵轮胎擦过地面的噪音,那辆车开 走了,与其说它是渐渐消失了,不如说它是折叠了起来,仅留下轮胎摩擦地面的余 音和一阵淡淡的排气味儿。很快连那些也消失了,车出现得如此古怪,连一丝线索 也没留下。我两只手抱住脑袋。那个女司机看上去很面善。那正是旧日的我。 等到内部审查机构公布调查结果时,我胳膊上的伤已基本痊愈。不允许我亲自 阅读这份报告,不过我并不在乎。倘使我真的知道里头写了什么,我极有可能会比 现在更不高兴更烦恼不已。 鲍斯威尔又来探望我的时候,告诉我在回文学侦查部之前,我可以享受六个月 的病假,可是,这么做于事无补。我可不想再回到文学侦查部;最起码,不想回伦 敦的文学侦查部。 “你打算做什么呢? ”佩琪这么问我。在我离开这家医院之前,她过来帮着我 收拾行李。 “要是你没有嗜好、家庭、男朋友什么的,六个月的假期会显得极其漫长的, ’她接着又说。有时候,她会非常直接。 “我可是有许多嗜好啊。” “说一个来听听。” “绘画。” “当真? ” “是的,一点不假。这段时间我正在画一幅海景图。” “那么,到目前为止,你画了有多久了? ” “约莫五年吧。” “它肯定是一副精品。” “它压根就是一堆废物。” “可是,说正经的吧,”特纳说道,这几周以来,她和我越发亲密,虽然认识 了那么久,我们还从没像现在这么亲密过,“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 我把特工十二部的招聘简报递给她看;那上面标出了乡村的一些点。佩琪瞅着 我用红墨水勾出来的词条。 “斯温顿? ” “为什么不呢? 那里是我的家呀。” “也许是你的家,”特纳回答,“可实在是古怪得很啊。”她轻轻敲打工作说 明键。“那种地方只适合派一名探员去——而你三年前就是一名代理警官了! ” “三年半以前就是了。这不碍事。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没让佩琪知道真正的原因。那极有可能是一个巧合,这不必怀疑,汽车上那 位司机提出的忠告却再明确不过了:到斯温顿去当文学探员! 也许那幻觉根本就是 真的;对我工作的正式任命正是紧跟汽车探访而来。如果它在去斯温顿工作一事上 不曾说错,那么哈得斯仍然活着的这个消息没准也是正确的,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我不假思索,便提出了申请。我没有把那辆车的事告诉佩琪;假如她知道了,友谊 归友谊,她还是会向鲍斯威尔告发我的。鲍斯威尔又会跑去向弗兰克报告,种种不 愉快的事也许就会发生。我对隐瞒真相’已经干得非常在行了,这会儿我觉得挺快 乐,几个月以来的坏情绪一扫而空了。 “礼拜四,我们部里的人都会想你的。” “那会过去的。” “我会想你的。” ‘谢谢,佩琪,我心领了。我也会想你的。” 我们抱了一下,她请我和她保持联系,随即离开了病房,寻呼机哔哔直响。 我整理好行李,谢过那位医护人员,正打算离开时,她将一只棕色纸包交给我。 “这是什么东西? ’我问。 “这是那天晚上救你命的人留下的。” “你在说什么? ” “在医护人员到达之前,一位过路人一直在照料你;你胳膊上的伤口被扎得紧 紧的,他们还用外套裹住你,让你取暖。要是没有他们的介入,你没准已经失血而 死了。” 我好奇地把那只包裹打开。先看到一块手帕,虽然已经洗过好多次,上面依然 有我的血迹。手帕一角上绣着“EFR ”这几个姓名起首字母。纸包里还裹了一件短 上衣,是那种也许在上世纪中期非常流行的晚便装。我搜了一下衣袋,找到一张女 帽商店的账单。上头写着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先生的名字,日期是一八 三三年。我一屁股在床上坐下,瞪着那两样衣物和账单发愣。一般情况下,我不会 相信那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为了救我,从《简·爱》那本书里抽身离开;这档子事, 毋庸置疑,根本就不可能。我本来很可能把整件事当作一个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恶 作剧给打发掉,如果不是发生过这么一件事的话:爱德华·罗切斯特和我以前真的 见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