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简·爱》:去小说里短途旅行 我和罗切斯特已不是头一回在斯逖苛司的公寓门外见面,也不会是最末一次。 我们初次邂逅是在约克郡的哈渥斯大宅,那时候我的心灵还浅薄幼稚,现实和虚构 之间的那层屏障,还不是那么坚硬,还没有像弹壳一样把我们封闭在成年人的世界 中。那层屏障软和易折,有那么一度,多亏了那位好心的陌生人,她有一副能言善 辩擅长说故事的嗓音,让我做了一次短暂的旅行——随后又让我回到现实之中。 ——礼拜四·耐克斯特《特工部生涯》 那是在一九五八年。我舅舅和舅妈——即便那个时候,他们也显得非常衰老— —带我去拜访哈渥斯府邸,勃朗特姐妹的老宅。我在学校里就学过威廉·萨克雷 (威廉·梅克皮斯·萨克雷(1811 —1863) ,英国小说家,作品多讽刺上流社会, 作品有长篇小说《名利场》、《潘登尼斯》、《亨利·埃斯蒙德历险记》以及散文 集《势利鬼脸谱》。),由于勃朗特姐妹和他是同时代人,这似乎提供了一个很好 的机会,可以增进我在这类事上的兴趣。因为在数学领域里成就显赫,我舅舅麦克 劳夫特当时正在布拉德福大学做一个有关对策论的学术演讲;这种理论最现实的一 面,是可以让你在玩蛇爬梯子的棋盘游戏中每一次都取胜。布拉德福就在哈渥斯附 近,所以到两个地方都玩一下似乎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我们跟在一位向导身 后四处参观。那是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头发蓬松,戴着一副钢丝边眼镜,穿了件安 哥拉开襟羊毛衫。她引导着游客们在屋子里穿来穿去,态度粗鲁无礼,仿佛觉得他 们谁也不可能懂得和她一样多,不过她勉为其难地愿意帮助他们从自身的无知状态 里提高一步。参观即将结束时,大家的思绪都转到油画明信片和冰淇淋上头,这时 候,馆藏的展品以《简·爱》原稿的形式跳人了参观者们的眼帘。 尽管书页已经年久泛黄,黑墨水也褪成了淡棕色,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还是 可以辨认出作者的笔迹:那一手娟秀纤长的字体,把才气纵横的文章洋洋洒洒地写 满了每一页。每隔两天书稿都会被翻过一页去,让更多定期而来的勃朗特的崇拜者 能照着手稿最初的样子来阅读小说。 我来到勃朗特博物馆的那天,手稿正翻到简·爱和罗切斯特初次相逢的那一页 ;他们偶然在台阶边相逢。 “……正是这一特色才使得《简·爱》成为有史以来最浪漫的一部长篇,”那 位头发蓬松却高高在上的女人又在念她千篇一律的独自,没去理睬那些举手提出相 关问题的人。 “简·爱,一位顽强开朗的女主角,性格与当时文学作品里的女性截然不同; 罗切斯特,一个令人望而生畏却心地善良的男人,性格并非完美无瑕,但他身上阴 郁的幽默气质也打破了一般男主角的性格套路。《简·爱》写于一八四七年,夏洛 蒂·勃朗特署了柯勒·贝尔这个笔名。此书被萨克雷形容为‘一位伟大天才的杰作,。 下面,我们要去一个能买到油画明信片、纪念品小碟、希斯克利夫塑料真人模拟像 以及其他参观纪念品的礼品商店。感谢你们的光临……” 人群中的某个人把手举得高高的,打定主意非把他的问题问出口不可。 “劳驾,我想问一下……”那位年纪很轻、带着美国口音的男人说道。那位导 游硬逼着自己倾听别人意见,腮帮上的那块肌肉猛地一抽搐。 “问什么呢? ”她冷淡客套地问。 “唔,”那个年轻人接着又说,“我对勃朗特一家的事不怎么在行,可我就是 看不懂《简·爱》的结尾。” “看不懂? ” “是的。比方说,简·爱离开桑菲尔德府以后,与她的表兄里弗斯结合的那一 部分。” “年轻人,我知道她表兄是谁。” “噢,是啊,她答应跟故作多情的圣约翰·里弗斯那家伙一道离开,却又不肯 嫁给他,他们动身去了印度,这就是这本书的大结局吗? 难道就是这样吗? 为什么 不是更快乐更圆满的结局呢? 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疯妻又怎么样了? ” 那导游白了他一眼。 “那你又喜欢怎样的结局? 善与恶两股势力在桑菲尔德府的走廊上进行殊死交 锋吗? ” “这并非我的本意,”那年轻人接着又说,略有些着恼。“只是因为这本书迫 切需要- 二个强有力的收尾,以使叙述前后呼应,又让整个故事完整。她前头所写 的东西让我有这么一种感觉:她快要筋疲力尽了。” 那导游的眼睛透过那副钢丝边眼镜瞪了他好大一会儿,心里纳闷,游客们干吗 就不能稍微表现得像绵羊那样驯顺呢。可悲的是,他的这个观点又相当站得住脚, 她本人就时常琢磨那个稍嫌薄弱的结尾,同其他成千上万的读者一样,巴不得简· 爱和罗切斯特先生终成眷属。 “有些事是你永远都弄不明白的,”她闪烁其词地回答。“夏洛特已经永远离 开了我们,这个问题也只能悬而未决了。我们只能去研究与欣赏她留给我们的东西。 她那种生机勃勃的纯净文笔轻易地遮掩了其它所有的瑕疵。” 那位美国小伙子点头称是,这一小群人继续往前走,我的舅舅和舅妈也在其中。 我放慢脚步落在众人后头,后来房间里就只剩我和一位日本游客;然后,我踮起脚 尖试着看清楚那本原稿。 手稿不容易看懂,因为按我的年龄来说,我的个头还太小。 “我来念给你听好吗? ”近旁响起了一个和蔼的声音。原来是那位日本游客。 她向我露出了笑容,因为给她添了麻烦,我就向她表示感谢。 她察看一下四周,见附近没人,就展开念书用的眼镜,开始念了起来。她说着 一口流利的英语,朗读时声音悦耳动听;她念的时候,手稿里的字字句句脱离了书 页,印人我的脑海中。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年轻,脑子里有各种各样光明和黑暗的幻想,儿童故 事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正在 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童年不可能给予的活力和真实感…… 我闭上眼睛,四周的空气突然充满了微微的寒意。那位游客的声音此刻变得清 晰了起来,仿佛是在露天里朗读,等我再次睁开了眼睛,博物馆不见了。在它原来 的位置上赫然出现了另一个地方的一条乡村小路。这是一个美好的冬日傍晚,太阳 刚刚落到地平线下面。空气静止不动,周围景致的色彩已经消失了。除了树篱间偶 尔有几只鸟儿在走动,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搅这一片绚丽的美景。看见自己的气息在 凉飕飕的空气中拂动,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便拉上了夹克衫的拉链,后悔把帽 子和拳击手套挂在楼下的帽钉上了。我扫了一眼四周,发现我并不是独自一人。在 离开我几乎还不到十英尺的地方,有位年轻姑娘披了件斗篷,戴着顶无檐女帽,正 坐在台阶(爬越篱笆和围墙的阶梯。)上,望着从我们身后冉冉升起的月亮。等她 转过身来,可以看到她相貌平平、外表并不出众,却具备了一种内秀坚毅的风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久前我就意识到我本人也不是 美人坯子,甚至在我九岁大的时候,就已经发觉漂亮小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大 人更多的欢心。然而这会儿,从这位年轻姑娘身上,你可以发现上述那些原则也是 可以颠倒过来的。我发觉自己挺起了胸脯,紧紧咬住下嘴唇,不自觉地模仿着她的 姿态。 我正想问她博物馆怎么不见了,小路上传来一个粗重的响声。 我们俩同时掉转头去看。一匹马正在过来,那年轻姑娘似乎发了一会儿愣。小 径很窄,我就退后一步,让马过去。在我等待的间歇,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狗紧 挨着树篱溜了过来,鼻子嗅着地面上每一样它感兴趣的东西。狗没去理会台阶上那 个人影,一看到我,却停下了脚步。他兴奋地摇着大尾巴,跳跳蹦蹦跑到我面前, 好奇地闻闻我,它那热乎乎的气息喷到我身上,仿佛给我罩上一件暖和的斗篷,它 的胡须搔着我的腮帮子。我格格大笑,狗的尾巴摇得更起劲了。在读者的每一次阅 读中,这条狗沿着这条树篱一路闻过来,闻了差不多有一百三十年了,却从未碰见 过一个闻上去那么,噢,怎么说呢……那么逼真的活物。他亲热地舔了我好几遍。 我再次格格大笑,使劲把狗一推,于是它又跑开去找手杖。 从后来的阅读中,我才了解到派洛特这条狗一次也没接到过手杖,它在《简· 爱》这本书里很少露面,因此一有机会落到它面前,它会表现得如此追不及待。出 于本能,它肯定也知道,这个突然出现于第八十一页末尾的小姑娘,肯定是由于死 板的叙述一时疏忽造成的。它知道它可以把故事的范围稍稍拓宽一些,去小径的一 边或别的地方东嗅嗅西嗅嗅,因为书上并没有详细说明;不过,一旦正文确实提到 它狂吠一气、东奔西跑、蹦蹦跳跳,它只能顺从地照办。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漫长 生活,鲜有我这样的人露面,所以它才这么快活。 我抬头望去,只见那马和骑在马上的人刚刚从姑娘身旁经过。那人身材高大, 五官鲜明,面容憔悴,眉头习惯性地打成一个结,令他有了一副既若有所思又超然 物外的神气。他没有发现体形瘦小的我,也没有发现那条安全的路线,沿这条路笔 直走,可以通到我目前所站的这个位置;在我的对面,是一段覆盖着薄冰的危险重 重的路面。那匹马眼看就要撞到我了,马蹄重重地践踏坚硬的地面。它毛茸茸的鼻 孔把炽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突然,那个骑马的人在他行驶的道路上瞅见了一个 小女孩,生平头一遭他碰到这种事。他情不自禁地嚷道:“真见鬼……”迅速勒住 缰绳,把马往左侧赶,幸而没有撞到我,却一下子倒在滑溜溜的薄冰上,摔了一跤。 那马乱了脚步,开始跺脚,马蹄磴磴作响。我人往后一躲,懊悔自己引起了这场事 故。马挣扎着想要立起来,而狗听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跳跳蹦蹦地跑回事故现场, 把一根手杖叼给我,冲着摔倒在地的那一对儿汪汪狂吠,深沉的咆哮回荡在傍晚宁 静的夜空上。那位年轻女子带着严肃而关切的神气,朝那个落马人走去。 “你受伤了吗,先生? ” 那个骑马的汉子嘴里嘟囔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对她视若无睹。 “我能帮什么忙吗? ”她再问。 “你就站在一边吧,”骑马的汉子一边哑着喉咙答应,一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年轻姑娘身体退后一步,骑马的汉子帮助那匹马重新站立起来,试了试它的蹄子。 他呵斥一声,让狗安静下来,然后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腿脚;显然那儿有什么地 方伤得挺重。 我敢打赌一个脾气这么阴郁寡欢的人对我肯定相当着恼,然而,当他又瞟到我 的时候,他宽容地朝我丢了一个眼色,将一根指头按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也对着他笑了笑,骑马的汉子转过头去面对着年轻姑娘,他又蹙起眉头做了个鬼 脸,重新扮演规定给他的角色。 我可以听见有个遥远的声音从高高的天上传来,呼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愈来 愈响,天也暗下来了。寒气刺得我的脸颊发热,小路变得无影无踪。马、骑马的汉 子、姑娘和狗,又跳回《简·爱》原先的书页中,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博物馆的 房间又在我的四周显现,影像与气味又转变成了口述的文字,那位日本女人也念完 了末了的那个句子。 ……因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离开的阶梯那儿,坐了下来…… “礼拜四! ”舅妈波利很不高兴地喊了我一声。“你可别拉在后面。以后我要 向你提问的。” 她一把攥住我,带我离开这里。我转过头去,朝那位日本女游客挥手致谢,她 也朝我和蔼地笑了笑。 后来,我又到博物馆来过几次,然而自此以后,魔术没有再次发生过。自十二 岁那时起,我的心灵之门就紧紧关闭了,如今我已是一个妙龄女郎。这件事我只和 舅舅讲过一次,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说的每个字他都信。我再没有告诉过别的 人。一般的成年人不喜欢听小孩子讲那些被他们自己缺乏想象力的头脑拒绝接受的 东西。 等我稍稍长大了一些,我也开始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后来等我十八岁生日 的时候,我一口气把它写了下来,以此作为我想象力过于活跃的产物。那天晚上, 罗切斯特又一次在斯逖苛司的公寓门外露面,只是加深了我的困惑罢了。现实,一 点不错,逐渐开始向幻想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