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耐克斯特一家 ……我出生在某一周的礼拜四,因此而得名。我哥哥生在星期一,大家便叫他 安东——算一算吧。大家管我母亲叫礼拜三,她却是在星期日诞生的——不知何故 ——我父亲什么名字也没有——在他自我放逐以后,他的身份和存在已经被时间警 察彻底消除抹杀了。实际上,他压根就不存在。这没什么关系。他永远都是我的爸 爸。 ——礼拜四·耐克斯特《特工部生涯》 我放下新车的顶篷,驾车在乡间遛了个弯;急速后退的空气暂时缓解了夏季的 炎热。熟悉的风景并没有多大改观;美丽如故。从另一方面来看,斯温顿却有了很 大的变化,整座城市向外向上延伸。轻工业向外界发展,市中心的金融玻璃塔越造 越高。 居住区向四方扩展,乡村离市中心也越来越远了。 傍晚时分,我将跑车停在一条大街上的一幢半独立式房屋跟前,这条街上像这 样的房子还有四五十幢。我把车篷推上去,锁好汽车。这就是我生长于斯的地方, 前门上方的那扇窗就是我卧室的窗户。这幢房子已经有年头了。粉刷过的窗框业已 褪色,嵌着小石子的灰泥外墙似乎有好些地方逐渐斑驳脱落。我费了好大劲儿推开 屋前的大门,门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阻挡着似的,然后,再把门关上,使了一样大 的力气,出了一样多的汗水——一群五花八门的鸵鸵鸟挡住去路,使得这项任务益 发艰巨,它们心急火燎地凑在一起,看来人是谁,然后,等它们发觉来客有点面熟, 便兴奋地“普洛克普洛克”地直叫唤。 “你好,墨达凯! ”我冲最老的那只鸵鸵鸟说道,它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 算跟我打招呼。这之后,每只鸟都鼓噪了一番,因此,我就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 在它们脖子上胳肢几下,与此同时,这群鸵鸵鸟好奇地探索我的衣袋,看里面有没 有药蜀葵,那种东西尤其对鸵鸵鸟具有难以抵挡的魅力。 我母亲开门来看是什么引起了这阵骚乱。她沿着小径奔过来接我。那群鸵鸵鸟 机灵地散开,因为我母亲在快步疾走的时候,无论撞到什么都很危险。她紧紧搂住 我,我也深情地抱住她。 “礼拜四! ——”她说,目光灼灼。“干嘛不告诉我们你要回来? ” “给你一个惊喜呀,妈。我在城里有事要办。” 她来医院看过我几次,眉飞色舞、东拉西扯地告诉我许多玛戈特·威希勒做子 宫切除手术的细节,以及妇女联合会里流传的闲话,弄得我腻烦极了。 “胳膊好了吗? ” “偶尔感到有点僵硬,每逢我侧躺压到胳膊上面,就完全失去知觉了。花园收 拾得不错。我能进来吗? ” 妈妈道了声歉,把我引到屋子里,接过我的夹克衫,挂到衣帽间。她不自在地 盯着我手腕处的皮套上绑着的自动手枪,我就把枪塞到了箱子里。我马上就注意到, 这幢房子样子一点也没变:跟以前一样凌乱,同样的家具,同样的气味。我停下来, 四处看了看,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回忆带来的甜蜜与温馨中。上一回我真正感到幸福 的时候是在斯温顿,有二十多年,这幢房子始终是我生活的中心。一丝怀疑掠过了 我的脑海,离开斯温顿是不是明智的举动,生活的第一步是不是走对了。 我们俩穿过起居室,依旧是那种挺寒碜的棕绿色布置,有如一家绒面织物的博 物馆。那张我在警察职业师范学院毕业游行时拍的照片搁在壁炉架上,旁边是一张 安东和我穿着服役时的工作服、顶着克里米亚炎夏的烈日的相片。有一对老年夫妇 坐在沙发上,正忙着看电视。 “波利! ——麦克劳夫特! ——看,谁来了! ” 波利舅妈高高兴兴地起身招呼我,麦克劳夫特舅舅却对电视上那个《给那种水 果命名! 》的节目更加感兴趣。他对电视里讲的那个蹩脚笑话,扑哧发出一声傻笑, 冲我挥手致意,头也不曾抬一下。 “亲爱的礼拜四,你好吗? ”舅妈说道。“小心,别弄脏我的化妆。” 我们相互吻了吻对方的面颊,发出唔唔的声音。舅妈浑身发出浓烈的薰衣草香 水味儿,面孔上浓妆艳抹,要是好心的伊丽莎白女王看见了也会吃惊的。 “你还好吗,舅妈? ” “好得不能再好了。”她踢了一下丈夫的脚踝,后者发出痛苦的呻吟。“麦克 劳夫特,这是你外甥女。” ‘“你好呀,小宝贝,”他一边招呼,一边揉了揉 他的脚,没有抬头。波利舅妈压低了嗓门。 “太匆忙了。他成天看电视,要不就在他的工作间里修修补补。有时候,我感 到家中根本没人。” 她使劲白了他的后脑勺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这回住久一点吧? ” “她是来执行任务的,”妈妈插嘴说。 “你体重减轻了吗? ” “我经常锻炼。” “你有男朋友了吗? ” “没有,”我回答。接下去,他们会跟我打听兰登的事。 “你给兰登打过电话吗? ” “不,我没打过。我也不希望你来打。” “一个多好的小伙子啊。蛤蟆电视台对他最后的一本书《曾经放浪形骸》做过 一次精彩报道。你看过这本书吗? ” 我没有睬她。 “爸爸有消息来吗? ——”我问。 “他不喜欢卧室漆成紫红色,”妈妈说,“想不出来你干吗要这么提议! ” 波利舅妈招手示意我过去,粗声粗气地凑到我耳边说:“你得原谅你妈妈;她 以为你爸爸搭上了另一个女人! ” 妈妈找了个站不住脚的借口,说要失陪一会儿,随后,急匆匆地离开这个房间。 我眉头一皱。 “什么样的女人? ” “某个他工作时碰到的女人——某位艾玛夫人,或诸如此类的。” 我想起上一次和爸爸的谈话;有关纳尔逊海军上将和法国修正主义者的事。 “艾玛·汉密尔顿夫人(汉密尔顿夫人(17657—1815) ,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逊 的情妇,那不勒斯王后的密友,运用起交际能力使纳尔逊的舰队获准在西西里得到 补给,从而在尼罗河战役中击败法军。)? ” 妈妈从厨房门那里探出头来。 “你认识她? ”她带着一种受委屈的口气问。 “没见过她本人。我认为她是死于十九世纪中期。” 妈妈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又是那一套啊。” 她定了定神,挤出一个欢快的笑容。 “你留下吃晚饭吗? ” 我点了点头。她马上就去找一只鸡,打算把它所有的味道都烤出来,她把对爸 爸的怨恨暂时抛到了脑后。至于麦克劳夫特,看完电视上的游戏节目,穿着一件灰 色的开襟羊毛衫,手里拿着一本《新视频》杂志,踱进了厨房。 “晚饭吃什么? ”他碍手碍脚地挡着路问。波利舅妈像看着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那样看着他。 “麦克劳夫特,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浪费时间,你干嘛不去找礼拜四,带她去 看看你最近在实验室里搞的那些玩意儿? ” 麦克劳夫特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们两个人一眼,耸了耸肩膀,示意我到后门那里 去,把拖鞋换成一双橡胶靴,脱掉开襟羊毛衫,换上一件极难看的格子花呢夹克衫。 “那么走吧,姑娘,”他一边嘟嚷着,一边驱赶聚在后门口的那群鸵鸵鸟。它 们在那里眼巴巴地盼着你给点东西吃。麦克劳夫特大步流星地朝他的工作间走去。 “舅舅,你该把花园的门修一修……它从没破得这么厉害过! ” “一点儿也不破,”他一边说着,一边眨眨眼睛。“每次有人进进出出,这扇 门产生的能量都够你看一个钟头电视了。我有一阵没听见你的什么消息了。你是不 是出远门了? ” “噢,是啊。都快十年了。” 他越过他的眼镜,诧异地望着我。 “当真? ” “是的。欧文斯还和你在一起吗? ” 欧文斯是麦克劳夫特的助手。他是一位老先生,曾经追随过卢瑟福(英国化学 家和医学家,因发现氮而著名。),当时他正从事分离原子的研究。麦克劳夫特和 他曾在同一所学校念书。 “礼拜四,说起来有点伤心。我们俩曾一起研制一部靠蛋白、热量、食糖合成 甲醇的机器,结果,动力高峰引起了内爆。欧文斯也被蛋糖聚合了。等到我们把他 刨出来的时候,那老家伙已经断了气。现在,波利做我的助手。” 我们来到他的实验室。一块中心插着斧头的圆木是唯一的一样关闭工作间的物 件。麦克劳夫特摸索到开关,拧亮了长条状照明灯,整个工作间顿时笼罩着一道刺 眼的荧光。这个实验室和我上回看见时一样:依然可以说是杂乱无章,依然是那些 普通的古董,而那些新发明的东西却和以前截然不同。我从母亲写的许多封信里得 知,麦克劳夫特用一台内部装着拼写检查程序的传真机和2B铅笔发明了一种运送匹 萨饼的方法,不过目前他在从事何种研究,我一点都不知道。 “舅舅,那种消除记忆装置是否起作用? ” “你说什么? ” “消除记忆装置。上一次我看见你时你正在做这方面的试验。” “好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你想了解什么? ” 一辆巨大的白色劳斯莱斯轿车正停在实验室的正中央。我走到这部车子跟前, 这当口,麦克劳夫特轻拍荧光管,不让光线抖动。 “是你的新车吗,舅舅? ” “不,不是的,”麦克劳夫特连忙否认。“我本人不开车。我的一位出租这种 轿车的朋友,抱怨说要拥有两部劳斯莱斯车代价实在太大,一部黑色的葬礼时用, 一部白色的婚礼时用——所以,我就为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把手伸到车里,转动一下汽车仪表盘上的一个硕大的球形旋钮。响起一阵轻 微的嗡嗡声,轿车逐渐变成米色、灰色、深灰色,再变成了黑色。 “真不可思议啊,舅舅。” “你这么认为吗? 这使用的是一种液晶技术。不过,我又将这种想法向前推进 了一步。瞧着吧。” 他把刻度盘朝右拨了几格,轿车马上变成了蓝色,然后是紫红,最后变成了带 着黄色圆点的绿色。 “单色轿车如今已经过时了! 不过那还不是全部的。如果我像这样接通车子的 染色系统,轿车就会……是啊,是啊,快看啊! ” 我眼看着这辆车渐渐消失在我的面前,越来越惊讶;车子的液晶涂层慢慢转变 成和实验室背景一样的灰棕色。仅仅几秒钟的工夫,轿车完全和周围背景融为一体。 我开始琢磨和交通管理员怎么开玩笑。 “我管这种车子叫变色龙汽车;真好玩,你不这么认为吗? ” “太好玩了。” 我把手伸到车子外面,抚摸这辆伪装的劳斯莱斯的表面。我正想问麦克劳夫特 这种隐身装备是否也适用于我那部跑车;可我迟了一步;受到我的鼓励,他又一路 小跑到一台大得可以合上盖子的书桌那里,兴致勃勃地招呼我也过去。 “翻译复写纸,”他气喘吁吁地宣布,一边指着几堆亮闪闪的有色金属膜。 “我把这个叫做玫瑰花典。让我为你示范一下。一开始,我们先用一张普通的纸, 然后把一张西班牙语复写纸放到它上面——一定要把它们放在正确的位置! ——然 后,放一张波兰语复写纸,再一张普通纸,德语复写纸,另一张普通纸,最后放法 语复写纸和最后一张普通纸……全齐了。” 他把这叠纸揉了一下,在书桌上摊开,这时,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在头一张纸上写一点东西。随便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 麦克劳夫特点了点头,我就写了:你看见我的鸵鸵鸟了吗? “再怎么办? ” 麦克劳夫特显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亲爱的姑娘,瞧一眼吧。” 我移开最上面的那张复写纸,底下赫然出现了一行用我的笔迹写成的字:0 ha visto mi dodo?“真了不起啊! ” “谢谢你,”我舅舅回答。“再瞧瞧下面那张纸。” 我照他说的做了。在那张波兰语的复写纸下写着:(Gdzie jestmoje dodo? “我正在研究象形文字和经过简化的古埃及象形文字,”麦克劳夫特解释说,此刻, 我正剥开那层德语复写纸念道:Haben Siemein Dodc.geseherl? “玛雅人的手抄 本也许更难弄一些,可我就是掌握不了世界语。真搞不懂是什么原因。” “这项技术可以有十来种应用方法! ”我惊叹道,一边拿掉最后那张复写纸去 看,稍微有点失望:Mon aardvark n’a pas de nez·“且慢,舅舅。我那个aardvark 上面怎么缺了一只鼻子啊? ” 麦克劳夫特视线越过我的肩头,看着下面的那张纸,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 “大概你没怎么使手劲儿。你难道不是警察吗? ” “准确地说,是特工人员。” “那么,你可能会对这个更感兴趣,”他一边告诉我,一边给我看一些更稀奇 的小玩意儿,我根本无从猜测那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星期三,我要向警察技术发展委员会演示这部很特殊的机器。” 他在一部机器旁停住了,那上面有个大喇叭一样的东西,状似老式留声机。他 清了清喉咙。 “我管它叫我的老嗅觉机。原理非常简单。因为每一条称职的嗜血猎犬都可以 告诉你,每个人的气味都是独一无二的,就跟他的指纹一样,由此可以得出这个结 论:一台能分辨出一名重案犯独特气味的机器,一定可以弥补其他身份确认手段的 不足。一名罪犯也许可以戴着手套和面罩,可他无法掩盖他本人的气味。” 他指了指那只大喇叭。 “通过这里采集气味,再用我本人发明的嗅觉机,把它们分离成各种成分。各 个组成部分随后经过了分析,再给出犯罪分子的‘气味鉴定’。它可以分离出一间 屋子里十个人的气味,辨认出新来的和最早来的人的气味。它还可以在事发六个月 以后侦察出烤焦的吐司面包,还可以区别三十来种不同牌子的雪茄烟。” “实在太方便了,”我说道,有点难以置信。“这边那个东西又是什么? ” 我指着一个用黄铜做的、貌似特里比软毡帽的东西,那上面缠着电线和灯泡。 “噢,是啊,”舅舅说道,“这样东西,我觉得你会喜欢。” 他把那顶黄铜帽戴到我头上,轻轻打开一个很大的开关。响起一阵强烈的蜂鸣 声。 “下一步该发生什么呢? ”我问。 “闭上眼睛,深呼吸。尽量排除所有杂念。” 我闭起眼睛,耐着性子等待。 “起作用了吗? ”麦克劳夫特问道。 “没有,”我回答,又补充道:“等一下! ”仿佛有一条刺鱼游过我面前。 “我能看见一条鱼,在我眼睛的前面。且慢! 又有一条鱼! ” 就是这样。没过多久,我就瞪着一大群色彩鲜艳的鱼,它们在我闭起的眼睛前 面游过来游过去。它们大约五秒钟游一个来回;时不时地,这群鱼跳回原来的起点, 重复以前的动作。 “真是不同凡响啊! ” “保持放松,否则它们就会不见的,”麦克劳夫特用一种抚慰的语气说道, “试试这个。” 不知什么东西隐隐动了一下,场景切换成漆黑一片的星空;仿佛我正在做宇宙 航行似的。 “噢,这个怎么样? ”麦克劳夫特一边问,一边把场景变成一列飞翔的烤面包 机。我睁开眼睛,图像随即消失了。麦克劳夫特正郑重其事地看着我。 “还行吗? ”他问。 我点点头。 “我称它为视网膜屏幕保护程序。对缓解单调乏味的工作相当管用,再也不用 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你可以把周围的背景随意改变成一组赏心悦目的图像。一旦 电话铃响起,或者你的老板走进你的办公室,你就可以眨眨眼睛,嘿,瞧好的吧! ——你又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我把那顶帽子递回去。 “肯定会在乐乐汉堡店卖得很好。你想几时将它投放到市场上? ” “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还有一些小问题我没解决呢。” “比如什么呢? ”我狐疑地问。 “闭上眼睛,你就会看见了。” 他这么问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看见眼前游过一条鱼。我又眨了一下眼睛, 看到一只烤面包机。显然,这东西需要再做一些试验。 “别担心,”他向我保证。“几小时以后,它们都会消失了。” “比较起来,我最喜欢那台嗅觉机。” “你没见过的东西还多着呢! ”麦克劳夫特舅舅说着,敏捷地跳到一张大工作 台上,上面摆着许多工具和机器零件。“这种装置很有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最了不 起的发明。这是我这三十年来最最尖端的研究成果,集中了生物工艺学最前沿的科 学技术。 等你发现了那是什么,我敢打赌,你会欣喜若狂的! ” 他得意洋洋地抽走那块盖在金鱼缸上的抹杯盘用的抹布,给我看一大堆果蝇幼 虫似的东西。 “蛆虫吗? ” 麦克劳夫特舅舅莞尔一笑。 “不是蛆虫。礼拜四,是书蠹虫啊! ” 他以一种那么冒失那么得意的口气说出了这个词,竟让我觉得我准是错过了什 么东西。 “这东西棒不棒啊? ” “妙不可言,礼拜四。这些虫子对鲑鱼先生来说可能看上去像一顿美餐,可是 每一只小虫子上面都包含着足够多的新的基因遗传代码,它可以把基因移植到你的 宠物鸵鸵鸟的体内,就像给送牛奶人留了一张纸条。” “稍微打断一下你,舅舅,”我说,“那次明虾事件以后,你那张私人执照是 不是给没收了? ” “那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他轻蔑地挥了下手。“那些特工十三部的傻瓜根 本不了解我的研究工作的价值。” “哪个部门? ……”我问,好奇心上来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最小的信息收集手段。我收集了所有各种门类的字典、词典 和辞典,也包括文法、形态学以及英语语源学研究,把它们都编入虫子小身体里的 DNA 中。我称呼它们超级书蠹虫。我想你会同意这是一种卓越的成就。” “我同意。可你怎么存取信息呢? ” 麦克劳夫特舅舅脸一沉。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一项卓越的成就还有一个小小的缺点。 话虽如此,事物会自我更新的;我的一些虫子逃跑了,和其他一些被编人全套 百科全书、历史、生物参考书信息的虫子交配;其结果是诞生了一个新的种类,我 将它命名为双倍超强书蠹虫。这些家伙是展示会上真正的明星。” 他从一只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撕下一角来,在那个小纸片上写上“非凡”两个 字。 “这只是让你先尝尝滋味,看这些虫子能干些什么。” 说着,他把那张小纸片扔进金鱼缸里。那些虫子分秒必争,迅速聚集到那张小 纸片周围。它们没有把纸头吃掉,只是聚集到它的周围,兴奋地蠕蠕而动,带着强 烈的兴趣研究着这个闯入者。 “我在伦敦养过一些虫子,舅舅。它们也不喜欢纸头……” “嘘! 别说话! ’’麦克劳夫特舅舅喃喃说道,示意我凑近去看那些小虫子。 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呀? ”我问道,有点不知所措了;不过,等我瞥见麦克 劳夫特舅舅那张笑嘻嘻的脸,马上意识到说话那人并不是他。 想不到啊! 那个声音又在嘀咕。难以置信! 骇人听闻! 棒极了! 我蹙起双眉, 望着那些虫子,它们围着那张小纸条,聚成一只小圆球,微微悸动。 精彩绝伦! 那些书蠹虫喃喃自语,不同凡响! 妙不可言! “你觉得怎么样? ” 麦克劳夫特舅舅问。 “辞典蛆虫——舅舅,你永远不会令我停止惊讶! ” 不过,麦克劳夫特舅舅忽然神色严峻起来。 “这可不单单是生物辞典啊,礼拜四。这些小家伙们能做的事你简直都不会相 信。” 他打开一只碗碟橱,取出一本很大的皮革精装书。书脊上烫着两个突起的金字 “PP”,封套装帧精美,配着一把沉重的黄铜保险锁。在封面上有一些刻度盘、圆 球、电子管和闸刀开关。这本书自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然而,麦克劳夫 特发明的东西外表虽然花哨,却并不总是具备着相应的实际效用。在七十年代初, 他曾发明过一种漂亮得不得了的机器,它能以惊人的准确性测出一只没剥开的橘子 里有多少粒种子,此外,并不具备多么了不起的功能。 “这是什么呀7 ”我问。 “这个么,”麦克劳夫特说道,满面笑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是一个……” 可是,他始终没有把话说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波利在门外大喊:“吃晚饭 了! ”麦克劳夫特连忙跑到外面,嘴里嘀咕着但愿有爆米花吃,并关照我出来时关 掉灯,留下我孤伶伶地呆在这间空荡荡的工作间里。一点不假,麦克劳夫特已经超 越了自己。 好生令人佩服! 那些书蠹虫像在附和我。 晚饭是在和睦友好的气氛下进行的。我们可以聊的话题说都说不完,我母亲要 告诉我许多有关妇女联合会的事。 “去年,我们为时间警察的遗孤们募集到七千英镑捐款,” 她说。 “那很好啊,”我回答。“有人捐款,特工部总是很感激的。不过,让我说句 公道话,特工部里情况比时间警察还要糟的部门有好多呢。” “噢,这我知道,”我母亲回答,“可是,他们全那么神秘莫测。 他们到底都做些什么呀? ” “相信我,我和你知道得一样多。能把鱼递给我吗? ” “哪有什么鱼啊,”我舅妈发话了。“麦克劳夫特,你是不是把外甥女儿当成 做试验的豚鼠来派用场了? ” 舅舅装作没听见;我眨眨眼睛,鱼的图案消失了。 “除了特工二十部,我知道的特工部只有一个,那就是特工六部,”波利舅妈 又说。“特工六部就是国家保安局。我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两个部都对麦克劳 夫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用臂弯轻轻蹭一下他的肋骨,他却不曾注意到。他正忙着在一张餐巾纸上计 算一个不把鸡蛋煮破的方程式。 “我想,在六十年代的某一个星期,他肯定曾遭到某种外国势力或诸如此类的 集团的绑架,”她哀怨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一丝惆怅回想起以往那些激动人心的时 光。 “鉴于组织纪律,有些东西我们必须保守秘密,”我鹦鹉学舌一般地说道。 “保密是我们最强有力的武器。” “我曾在《间谍》一书里读到过,特别行动组织内部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秘密组 织。尤其是袋鼠组织,”麦克劳夫特舅舅压低嗓门说,一边把那个已经解出来的算 式放到夹克口袋里。“这是真的吗? ” 我耸了耸肩膀。 “我想,它和其他行业也没有多大分别。我本人倒没怎么留心过,可是作为一 名女性,袋鼠组织反正也不会接触我的。” “看起来这对我真有点儿不公平呢,”波利舅妈连声抱怨。 “我对秘密组织向来非常支持……捐助多多益善……不过我认为,他们对所有 人都该开诚布公,无论男女,不应该厚此薄彼。” “他们欢迎男人的参与,”我回答。“这就意味着,至少有一半人口,不用硬 逼着自己去当傻瓜。舅舅,我奇怪他们怎么没有和你发生过接触,并鼓动你加入呢。” 麦克劳夫特气呼呼地哼了一句。 “很早很早以前,还在我上牛津大学的时候,我曾是‘袋鼠’的一员。那真浪 费时间,简直是蠢透了! ‘袋鼠’的育儿袋总会在某方面惹怒你,那些又啃又咬的 动作都对我的‘深复牙(指上门牙和犬牙过分突出于下牙。这里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他停顿片刻。 “费尔普斯少校这会儿正在城里,”我换了个话题说,“我是在飞艇上碰到他 的。如今他已经升到了上校,不过嘴里鼓吹的依然是老一套。” 像是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法则,这幢房子里的人从来没提过克里米亚战争或安 东的事。此刻,出现了一阵冷冷的沉默。 “真的吗? ”我母亲问道,故意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乔斐在万恩博罗以北有了一个教区,”波利大声宣布,也希 望能换个话题。“他在西撒克斯(英格兰南部地区,是古代盎格鲁一撒克逊王国所 在地。根据传说,该王国由征服大不列颠的撒克逊人创建,国土最广时占据了英吉 利海峡与泰晤士河之间的区域。)设立了第一座GSD 教堂。上星期我和他聊了一会 儿;他说如今这座教堂已经深入人心。” 乔斐是我母亲另一个兄弟的儿子。他在青年时代就痴迷于宗教,并尝试了解各 种形式的宗教信仰,最终还是选择了GSD 。 “GSD?" 麦克劳夫特舅舅喃喃自语。“老天爷啊,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 “环球神教派,”波利回答。“这个教派综合了各种宗教派别的特点。我想它 旨在停止一切宗教战争。” 麦克劳夫特舅舅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宗教并非引起战争的根源,只是一种借口。铍元素的溶解点在几度啊? ” “在摄氏180 .57度,”波利舅妈想也没想,嘀咕了一句。“我认为乔斐正在 从事一项很伟大的事业。礼拜四,你该给他打个电话去。” “也许吧。” 乔斐和我的关系从来算不得密切。他以前管我叫“杜弗斯(迪斯尼动画里一个 无能的戆汉形象。)”,十五年来,他每天都要打一下我的后脑勺。后来,为了让 他住手,我不得不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既然你给别人打电话,那你干吗不打给他……” “妈妈! ” “我知道,眼下他已经非常成功了。再见到他或许对你大有益处。” “兰登和我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妈妈。再说了,我已经有了个男友了。” 这对妈妈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令她大为恼火的是,我在脚踝发肿、生着 痔疮、背部受伤期间,没有花更多的时间来生她的小外孙,并以哪一房远亲的名字 给他命名。乔斐不是那种会生小孩的人,因此,生孩子这副重任完全落在了我身上。 说句实在话,生孩子这件事我从来就没反对过,只是我不准备独自一人抚养他们。 而兰登是惟一我乐意接受他作为我终生伴侣的男人。 “一个男友? 他叫什么名字? ” 我将闪过我脑海的第一个名字脱口说了出来。 “史奴德,费尔伯特·史奴德。” “好名字。”我母亲微微一笑。 “傻名字。”麦克劳夫特舅舅嘟囔着,“和兰登·帕克一莱恩一样傻,我突然 这么想。我可以记下来吗? 现在,到了看‘侏儒杰克·斯普莱特个人档案记录’节 目时间了。” 波利舅妈和麦克劳夫特舅舅霍地站了起来,丢下妈妈和我在餐桌前。兰登的名 字没有被再提起,安东的也没有。妈妈提议我还是回原来的卧室去住,我马上婉言 谢绝了。以前我住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俩吵得挺凶。再说了,如今我已三十六岁了。 喝完咖啡,我陪着妈妈朝门口走去。 “宝贝儿,要是你改了主意,请马上告诉我一声。”她说,“你的房间始终保 持着老样子。” .要是这话当真,那么,我青少年时代钟爱的那些惨不忍睹的 海报,肯定还挂在卧室的墙壁上。这个念头过于疹人,我都不敢再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