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斯温顿,菲尼斯饭店 总的看来,弥尔顿是最受热烈欢迎的一位诗人。速速浏览一下伦敦地区的黄页 电话号码簿,你会查到有四千个约翰。 弥尔顿,两千个威廉·布莱克,一千多个塞缪尔·柯勒律治、五百个珀尔西· 雪莱,相同数目的华兹华斯和济慈,少数几个德莱顿( 约翰·德莱顿(1631 —1 ‘ 700),英国作家和桂冠诗人,英王复辟时期文学界的杰出人物,著有评论和诗歌, 如《押沙龙与亚希多弗》(1681 年) ,以及戏剧《一切为了爱》(1678 年) 。) 。 更改姓名的人如此之多,这在执法时造成了许多麻烦。后来,有家小酒馆发生过这 样一件事,杀人犯、受害者、目击证人、店主、执行警察甚至法官,名字都叫艾尔 弗雷德·丁尼生。此后,通过了一项法律,规定每个同名同姓的人都必须在耳后刺 上一个注册号码。这条法律很不得人心——是为数甚少的不切实际的执法手段之中 的一条。 ——摘自米雍·德·弗洛斯的《特别行动组织简史》 我把车停在一座有大泛光灯照明的建筑物前方的停车场上,随后锁好了车门。 这家饭店热闹非凡,一走进门厅,我就明白那是什么道理了。至少有二十多个穿宽 松白衬衫和漂白牛仔裤的男女,正漫无目的地在大厅里转来转去。我心一沉。接待 处附近有一块很大的公告牌,上头写着:欢迎前来参加第一百一十二届约翰·弥尔 顿年会的全体来宾! 我倒吸一口凉气,奋力挤到前边的接待处。一位戴着特大耳环 的中年女接待员,给了我一个热情洋溢的微笑。 “晚上好,女士! 欢迎来到菲尼斯饭店,菲尼斯的意思就是舒适与时尚。我们 是一家服务周到、设备现代的四星级饭店。衷心希望您在这里盘桓的时候过得很愉 快! ” 她念经似的说了一遍,即使让她去乐乐汉堡包店里工作,她照样会干得游刃有 余。 “名字是耐克斯特。我订过一个房间。” 那位接待员点一下头,迅速翻阅着预订记录卡片。 “我们来瞧一瞧。弥尔顿、弥尔顿、弥尔顿、弥尔顿、弥尔顿、耐克斯特、弥 尔顿、弥尔顿、弥尔顿、弥尔顿、弥尔顿、弥尔顿。很抱歉,没找到。我们好像没 有为您登记过房间。” “你能再检查一下吗? ” 她又查了一遍,终于找着了。 “原来在这儿呀。有人误把你的名字写到弥尔顿那一栏里了。我还需要再登记 一下贵宾卡的账号。我们接受的卡有:巴比奇卡、歌利亚卡、牛顿卡、帕斯卡尔卡、 早餐俱乐部和果酱卷布丁(一种用酱或水果制成的卷在馅饼面团内烤焙或蒸至松软 的布丁。)卡。” “果酱卷布丁? ” “对不起,”她难为情地说,“单子列错了。那是今晚的布丁特选。”她又微 微一笑,我就把我的巴比奇贵宾卡给她递了过去。 “你是住8128号房,”她说着把一枚钥匙拿给我,钥匙穿在一只很大的钥匙圈 里,大得我简直举不动。“我们饭店所有的房间都装了空调,并配有小型酒吧和泡 茶设备。你是否把你的车停在我们有三百个车位、有自动排水系统的宽敞的停车场 了? ” 我忍着不笑出来。 “谢谢你,我已经停在那儿了。你们能否提供寄养宠物的设备? ” “当然了。所有菲尼斯名下的饭店都有一整套宠物宿舍。什么样的宠物呢? ” “一只鸵鸵鸟。” “真可爱! 我堂兄阿诺尔德以前养过一只叫豆豆的北极海雀——它是1 .4 版 的,所以没活多长时间。我知道最近它们有了很大的改进。我会为你的小朋友保留 一个房间的。好好享受吧。 希望你对十七世纪的抒情诗感兴趣。” “只对专家的诗歌感兴趣。” “你是大学讲师吗? ” “我是文学侦探。” “啊! ” 那位女接待员凑上前来,压低声线说:“不瞒你说吧,耐克斯特小姐,我讨厌 弥尔顿。据我看,他早期的作品还算凑合,在查理(指查理一世。弥尔顿的言论对 查理一世被判处死刑起了一定的作用。)的头给砍掉以后,他就江郎才尽了。 瞧瞧那些共和主义分子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吧。” “对极了。” “差点忘了。这些是给你的。” 她像变戏法似的从台子底下捧出一束鲜花。 “是一位叫兰登·帕克一莱恩的先生送你的。” 我眼前直冒金星。 “……还有两位绅士在‘咧嘴笑的柴郡猫’(《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人物。) 里等你。” “咧嘴笑的柴郡猫? ” “那是我们酒水充足、生意兴隆的酒吧间。由我们乐于助人、具有专业水准的 酒保照料,那是一个温馨友好的区域,你可以在那儿彻底放松一下。” “他们到底是谁? ” “酒保吗? ” “不,那两位绅士。” “他们没报过名字。” “谢谢你,小姐,我该怎么称呼你……” “芭莱特一勃朗宁,”女接待员这么说,“丽丝·芭莱特一勃朗宁(姓氏和英 国女诗人勃朗宁夫人相同。)。” “好吧,丽丝,这些花你留着吧。让你的男朋友嫉妒一下。如果帕克一莱恩先 生再打电话过来,告诉他,我已经因为病毒性出血或诸如此类的病而死。” 我挤过那排参加弥尔顿年会的人,来到楼上的“咧嘴笑的柴郡猫”酒吧。入口 处上方,一棵绿霓虹树上蹲着一只大个子的红霓虹猫。每隔一两秒钟,红色霓虹灯 一明一灭,留下那只猫孤独地在树上咧嘴笑。我穿过门厅的时候,酒吧那里传来一 阵爵士乐队演奏的乐曲,等听见霍尔罗伊德·威尔森那难以模仿的钢琴演奏时,我 唇上浮起一丝微笑。他是地地道道的斯温顿人,生于斯,长于斯。只消打一个电话, 欧洲无论哪家酒吧都会欢迎他去那里演奏,然而,他执意要留在斯温顿。酒吧里人 头济济,却还不算水泄不通,顾客大多是来开弥尔顿年会的,这些人站在乐队附近 喝酒、谈笑、缅怀复辟王朝,彼此以约翰相称。 我来到酒吧的尽头。现在是“咧嘴笑的柴郡猫”的欢乐时光(减价供府饮料等 的时段。),每杯酒水只要付52.5 便士。 “晚上好,”酒保招呼我,“乌鸦为什么会喜欢一张写字台? ” “那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爱伦·坡写的诗里都有。” “很好。”他哈哈大笑。“要来点什么? ” “请来半杯沃宝特调酒。我是耐克斯特。有谁找我吗? ” 那个穿得像个帽商的酒保,指一下酒吧另一头的一个小隔间,此刻,那里正坐 着两名男子,身影被遮住了一部分。我端起我那杯酒,走了过去。房间内那么热闹, 谁也不至于当众闹事。等我走近一些,这两个人也就被我看得更清楚了。 年长的那个是位灰发先生,约莫七十来岁的样子。他留着浓密的络腮胡,身穿 齐整的斜纹软呢西服,脖子上系了个银蝴蝶领结。他戴着棕色皮手套的双手正按在 一根手杖的尖端处,可以看见他身边位子上搁着一顶猎鹿人护耳软猎帽。他面色红 润,在我靠近的时候,他把头扭回去,冲着那个年轻人说的一句什么话放声大笑, 跟一只海豹似的。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将近三十岁。他坐在椅子的前端,神态略有些拘谨。他呷了 一口奎宁水,上身穿着一件价格不菲、那种以前很出过一阵风头的细条纹布套装。 我觉得他似乎有点面善,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两位先生,你们找我吗? ”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年长的那位抢先发了话。 “耐克斯特小姐? 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姓阿奈勒奇,维克多·阿奈勒奇。我 是斯温顿市文学侦查部的负责人。我们在电话上聊过。” 他伸出手来,我握住摇了一下。 “很荣幸认识你,先生。” “这位是特工鲍登·凯布尔。你将和他一起工作。” “有幸见到你,我感到非常高兴,小姐。”鲍登非常自负地说,神情有点不自 然,语调非常生硬。 “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一边问,一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没有。”鲍登很不客气地说,“见过的话,我肯定不会忘记的。” 维克多请我坐到鲍登旁边的位子上,后者稍微挪过去一点,客气地发出一阵响 动。我呷了一口饮料,像是浸透马尿的鞍褥的味道。我猛咳了几声。鲍登拿出他的 手帕送到我面前。 “沃宝特调? ”维克多问道,扬起一边眉毛。“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 “谢……谢你的夸奖。” “欢迎你来到斯温顿,”维克多接着又说,“首先,我要说,听说了发生在你 身上的那次小事故,我们感到很遗憾。大伙都知道哈得斯是个怪物。他死了我一点 都不难过。希望你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已经痊愈了,不过其他人就没我这么幸运了。” “很遗憾你这么说,不过,这里很欢迎你。以前从没有哪个具备你这种才干的 侦探,肯屈尊跳到我们这一潭死水里来。” 我望着阿奈勒奇,有点糊涂了。 “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意思是说——别忙着过早下结论——我们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员,都比 一般特别行动组织里的特务更学究气。你的邮件本来由杰姆·克罗梅蒂保管。他在 老镇举办的一次图书销售会上被击毙了。他原是鲍登的搭档。杰姆是大家非同一般 的朋友;他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希望……不,我恨不得马上抓住从我们身边夺走 克罗梅蒂生命的那个家伙。” 我瞪着他们热切的脸,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直到那枚银币便士掉到了桌上。他 们以为我是一名彻头彻尾、货真价实、在休假期间养精蓄锐等待执行任务的特工五 部侦探。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回特工二十七部去瞧瞧,我们以前一直有从特工九部 和特工七部调回来的意气消沉的人物.他们无一例外.都像色鬼那么疯狂。 “你看过我的档案吗? ”我慢吞吞地问。 “他们不愿意把它公开,”阿奈勒奇回答,“从级别那么高的特工五部调人到 我们这样的弹丸之地来,可是不常有的呀。我们需要一名具备丰富野战经验的替补 者,但是这个人还可以……唔,我该怎么说呢? ……” 阿奈勒奇欲言又止,显然是在斟酌词句。鲍登代他说话了。 “我们需要一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敢于使用非常手段的人。” 我看看他,再看看他,心中纳闷是否应该对他们摊开来明说;再怎么说吧,最 近我开枪打过的东西,除了我自己的汽车就是一名似乎是穿着防弹背心的教授罪犯。 严格说来,我是特工二十七部的人,不属于特工五部。然而,哀苛龙很可能还逍遥 法外,复仇依然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也许,我最好还是跟他们携手合作。 阿奈勒奇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当然啦,枪杀克罗梅蒂一案,目前正由凶杀组调查。私底下说说,许多事我 们无法插手,不过,特工行动组织向来为自己的某种独立性而自豪。倘使我们泄露 了其他调查组正追踪调查的任何证据,也不会遭到别人的反对。你明白了吗? ” “当然。你们有没有关于是谁杀了克罗梅蒂的线索? ” “有个家伙说要给他看样东西,再卖给他。一部很珍贵的狄更斯手稿。他就过 去看了,然后……唔,他随身没有带武器,你知道。” “在斯温顿市,知道怎样使用一种武器的文学侦探已经少得可怜了,”鲍登补 充说,“至于接受过多种枪械训练的人简直连一个也没有。实际上,文学犯罪的侦 查和武器的使用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那是因为,比起使用刀枪棍棒,动笔更有 力量。” “文字的威力胜于一切,”我不动声色地回了他一句,突然之间,渐渐有点喜 欢“特工五部来的神秘女郎”这套说法了,“可是,用九毫米手枪确实可以弄清事 情的真相。” 他俩默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维克多从一只浅黄色的软牛皮封套内抽出 一张照片,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们很想听听你的意见。照片是昨天拍的。” 我注视着那张照片。照片上那张面孔我再熟悉不过了。 “杰克·希特。” “那你知道他的哪些情况? ” “不太多。他是歌利亚财团国内安全管理部的负责人。他想了解哈得斯对《马 丁·瞿述伟》的原作手稿究竟有什么企图? ” “我想向你透露一个秘密。希特是歌利亚财团的人这一点你没讲错,可他并不 是国内安全管理部的人。” “那他是哪个部的人? ” “高级武器部。这个部每年有八十亿英镑的经费,这么多钱都要经过他的手。” “八十亿英镑? ” “还得加上零头。有谣传说他们甚至用这笔经费来研制等离子步枪。他智慧过 人、雄心勃勃,又无比顽强。两个星期以前他来到这里。他根本不会到斯温顿这种 小地方来,除非是歌利亚财团对这里的某样东西怀有极大的兴趣。我们认为,克罗 梅蒂前去看《马丁·瞿述伟》那部原作手稿,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 “……希特来这儿是因为我也来了,”我冷不丁地宣布。“我有这么多地方不 去,偏偏选择来斯温顿市的特工二十七部工作,这使他觉得非常可疑——我这么说, 并不是想冒犯你们。” “丝毫也没有。”阿奈勒奇对我说。“不过,希特的到来令我疑心哈得斯还在 活动——或者,起码歌利亚财团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我回答说。“令人担忧啊,是不是? ” 阿奈勒奇和凯布尔面面相觑。他们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来意:他们欢迎我来斯温 顿,他们迫不及待地想为牺牲的同伴克罗梅蒂报仇,他们不喜欢杰克·希特。他们 跟我道了一声晚安,然后,戴上帽子,穿好外套,离开了饭店。 爵士乐的余音终于消失。霍尔罗伊德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离开之前,朝着热烈 鼓掌的观众挥手致意,我也一个劲地鼓掌。音乐一旦消失,吧台顿时人去楼空,留 下我孤零零一人。我朝右首望去,两名参加弥尔顿年会的人正在那里眉来眼去;我 又望望吧台,几位穿戴得体的推销员正用他们的过夜津贴开怀畅饮。我走到钢琴那 里,在琴凳上坐下来。我先摁了几下琴键,试一下臂力,接着,大着胆子弹起一首 我记忆中的二重奏的下半段。我向酒保看去,示意他再来一杯鸡尾酒,他正忙着把 一只玻璃杯擦净,没有注意到我的眼色。当这首二重奏高音部分的引子重复到第三 遍时,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过来,及时弹奏起高音部分的第一个音符。 我闭上眼睛,立刻猜到演奏者是谁,却不准备抬头去看他。我闻到他须后水的 香味,也瞥见他左手上那条伤疤。我后颈上的头发稍稍竖起来一些,感到脸上浮起 一层红晕。我本能地朝左面挪过去一点,好给他腾出地方坐。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 一起,在键盘上方游移滑动,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个酒保抬起头来,赞许地 注视我们,就连那些讨人喜欢的推销员也停止了谈话,东张西望,想看看弹琴的人 是谁。我依然没有抬头。等到我的手渐渐熟悉了这首好久不曾弹过的曲子,我变得 越发自信,弹得越来越快。那位自始至终没被我看过一眼的伴奏者调整他的速度, 好跟上我的节拍。 我们这样弹了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可我就是无法下决心去看他一眼。我知道 一旦我看了,我就会露出微笑,可我不想这么做。我想让他知道我仍旧余怒未消, 那样,他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逗我高兴。终于,这段旋律弹到了尾声,我就乘机抬 起眼睛观看。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没有动。 “嗨! 兰登。”我终于说。 “嗨!礼拜四。” 我心不在焉地按了几下音符,头还是没有抬。 “好久不见,”我说。 “逝者如斯夫,”他回应我。“差不多有十来年了。” 他的声音依然如故,依然保持着那种我那么熟悉的温暖和敏感。我抬头看他, 撞上了他的目光,随即迅速移开视线。我觉得我的眼睛已经潮湿了。我为自己那么 冲动而窘迫,就神经质地摸鼻子。他头发稍稍有点变白,却还是保留着以前的那个 发型。他眼睛周围稍微多了几条皱纹,不过,它们准是笑出来的,而不是因为年龄 的关系。我退伍的那年,他是三十岁,我二十六岁。我真想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和 他一样,也已经老了;是不是已经老得不能再耿耿于怀了? 再怎么说吧,跟兰登较 劲儿,又不能令安东死而复生。我恨不得马上问问他,重新开始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可是等我张开嘴巴,周遭的世界忽然间抖了一下,时间仿佛停止了。 我刚按下的那个高音D 键不绝于耳,兰登凝视着我,眼睛半开半阖,欲睁未睁。 这一回爸爸掐时间掐得太不是时候了。 “你好! 宝贝儿。”他说着,从暗处朝我靠近。“我没有打扰什么吧? ” “恰恰相反……你确实打扰我了。” “我也不会呆很久的。你觉得这是个什么东西? ” 他递给我一样弯弯的黄颜色的东西,大概有一只大个的胡萝卜那么大。 “一种新型植物的果实,完全是七十年以后的设计。瞧啊……” 他剥开那东西的皮,让我尝一尝。 “味道不错,对吧? 你可以在它成熟以前把它摘下来,如果有必要,把它运到 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凭着那种与世隔绝的生物降解能力,它依然可以保持新鲜。营 养和味道一样好。这种果实的基因顺序,是由一位才华横溢的工程师安娜·班能排 出来的。我们想不出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你有什么主意? ” “你肯定能想出主意来的。你想拿它怎么办? ” “我想把它引荐到距今一万年前的某个地方,看看它长得好不好——作为人类 的食粮,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唔,常言道,时不我待。我还是让你回兰登身边去吧。” 世界晃了一下,又开始运转。兰登睁开眼睛,盯着我。 “香蕉,”我说道,猛然意识到我爸爸给我看的究竟是什么了。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 “香蕉,他们是根据发明者的名字命名的。” “礼拜四,你简直莫名其妙啊,”兰登困惑地咧嘴一笑。 “我爸爸刚刚来过这里。” “噢,他仍旧往来于各个时空? ” “还是老样子。听我说,我对发生过的一切感到很抱歉。” “我也是,”兰登回答,随即,陷入了沉默。我真想摸摸他的脸,却只是说了 一句:“我想念你。” 真不该说出这种话,我直骂自己;要说的东西太多了,而时间又那么短。兰登 浑身不自在地动了动。 “你得仔细瞄准目标。我也很想念你。第一年是最难熬的。” 兰登停了一会儿。他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符,然后说:“我有我的生活,我喜 欢在这里过日子。有时我会想,礼拜四·耐克斯特只是我一本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某个我虚构出来的我想去爱的女性形象。如今……唔,我已经挺过来了。” 说真的,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不过,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我无法去责怪 他。 “可你还是来找我了。” 兰登冲我微微一笑。 “你来到了我生活的城市,礼拜四。当一位外乡的朋友光临本地,你总得和他 见上一面。按理说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 “按理说你不是还得送束花给他吗? 那费尔普斯上校也该收到玫瑰花喽? ” “不,他该收到百合花。本性难移啊。” “我懂了。你一直把自己安排得挺好。” “谢谢,”他回答。“你从没给我回过信。” “我从来不念你的来信。” “你结婚了吗? ” “看不出来这关你什么事? ” “那就是说你还没结婚。” 谈话正在朝坏的方面发展;我该回房间打开行李包了。 “听我说,兰登,我已经累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站了起来。兰登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他在克里米亚战场上丢了一条腿, 不过事到如今,他早就习惯了。他在吧命那里追上我。 “哪天一起吃晚饭? ” 我转过去面对着他。 “好吧。” “礼拜四? ” “干吗不? ” “说定了,”兰登说着,擦了擦手掌,“我们可以一道回忆以前老部队里的事 ……” 这个我可没有想到。 “稍等一下,周四这天还是不大合适。” “这怎么说? 三秒钟之前还是合适的。是不是你爸爸又来看你了? ” “那倒不是,只不过我确实有很多事要做,我得给匹克威克找个窝,我得去火 车站接它,因为乘飞艇会让它神经紧张。你是否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带它去穆尔,它 吐了乘务员一身? ” 我定了定神。我开始像个傻瓜那样爱唠叨了。 “别告诉我,”兰等又加了一句,“说你还得去洗洗头发。” “很好笑。” “你来斯温顿究竟有何贵干? ”兰登问道。 “我来乐乐汉堡包店洗碟子。” “你当然会了。执行特工总部的任务? ” 我点了点头。 “我加入了斯温顿市的文学犯罪侦查组。” “长期的吗? ”他问道。“我意思是说,你留在斯温顿市再也不回去了? ” “不知道。” 我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我巴不得抱住他,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再告诉他我爱 他,并会像那些感情冲动傻头傻脑的小丫头似的永远爱他,然而,正如我父亲所说 的,眼下还不是时候。我狠了狠心,打算立刻问出那个无礼的问题:“你结婚了吗 ?” “没有。” “从没考虑过这件事? ” “这件事我一直在考虑。” 我们俩都不响了。要说的话实在是一言难尽,可是,我们谁也想不出该怎么开 口。还是兰登抢先打破了沉默:“想不想看《理查三世》? ” “戏还在演? ” “当然。” “我很想去看,可是不瞒你说吧,我不知道几时会有空。目前,很多事……都 说不准。” 看得出来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又不能告诉他实际情况:我正在调查一桩肆 意盗窃思想和文学人物形象的大案子;罪犯此刻正逍遥法外,影踪全无,想杀人就 杀人,想嘲笑就嘲笑,完全随他高兴了。兰登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柜台 上。 “等你有空了,给我打电话。答应吗? ” “我答应了。” 他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又看了我一眼,随后,一瘸一 拐地离开了酒吧间。留下我怔怔地瞧着他的名片。我并不需要。还是那个我记忆中 的号码。 我这个房间和这家饭店内的其他房间没什么两样。油画用旋紧的螺丝钉固定在 墙壁上,小酒吧冰箱内摆着的饮料,已经被那些旅行推销员启封喝光,然后再兑上 水或冰茶,这些吝啬鬼根本不肯付账。房间朝北;正好让我看得见飞艇基地。一条 硕大的四十人座的飞艇正固定在一根桅杆上,飞艇的银翼在漆黑的夜幕里熠熠生光。 那艘载我来的小飞艇已经飞往索尔兹伯里(津巴布韦首都。)了;我忽然闪过一个 念头,等到后天它重新返航的时候,我何不再坐它一回呢。我打开电视,恰巧赶上 “今日议会”那档节目。有关克里米亚战争的辩论已经轰轰烈烈持续了一整天,眼 下还没有结束。 我倒空衣服口袋内的零钱,从腋下枪套(从肩部垂下的一个皮套,通常戴在胳 膊下面,可使手枪隐藏在外衣里面。)上取下我那把自动手枪,打开床头柜上的抽 屉。抽屉满满当当的。除了有吉迪恩(各教派和国际社会的成品,以把圣经放在旅 馆的房间里而闻名。)版的《圣经》,还有一些佛教教义书和一册英文版的《古兰 经》,还有一卷环球神教派的祈祷书、一本卫斯理教派的小册子、两枚基督教初级 教育协会的护身符、《圣兹维尔克斯思想》和最新委托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 我把所有的书都搬了出来,塞进小橱柜里,再把手枪放到抽屉里。我拉开行李箱的 拉链,准备整理一下房间。 我并没有出租伦敦的那间公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留在这儿。怪就怪在, 这座小城渐渐让我觉得舒适安逸,我却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样。我把箱子 里的东西统统摊在床上,然后一件一件仔细地放好。我在书桌上摆了几本书,把那 本救过我性命的《简·爱》搁在床头柜上。我捡起兰登的照片走到办公桌那里,思 索了半晌,把它头朝下地放在我的小装饰盒的抽屉里。真人就在附近,照片根本派 不上用场了。电视机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尽管有一位负责英国在俄罗斯移民居住 安全的俄罗斯担保人以及法国方面的干预,看起来英国政府不会再坐到布达佩斯的 谈判桌旁了。由于英国使用攻击性武器——所谓的‘重磅炮’新型弹道激光超能来 复枪的决心不可动摇,和平将不会降临到黑海半岛上了……” 那位新闻节目播音员匆匆翻过几页纸。 “现在播送国内新闻:在英格兰南部的奇切斯特,一群新超现实主义分子在庆 祝第四届超现实主义合法化的集会活动上,再次发生了暴力事件。在现场报道的是 “蛤蟆新闻电台”的记者亨利·格鲁伯。亨利,现场情况如何? ” 屏幕上跳出一个摇摆不定的现场画面,我停下来去看电视。 在格鲁伯身后,是一部被翻了个底朝天、正在熊熊燃烧的汽车和几名穿着抗暴 制服的警官。目前正在接受培训想成为派往克里米亚的通讯记者的亨利·格鲁伯, 暗自希望在他有机会从这里脱身以前,战争还不会结束。他穿着一身海军蓝防弹衣, 以一种急促的、结结巴巴的战地记者的语调报道着新闻。 “布赖恩,这里的情况有些危险。我距暴乱现场约有一百码的距离,可以看见 有若干车辆被推翻并点火焚烧。警察这一整天都在尝试瓦解暴力集团,然而,对方 人数众多,一直在抵抗。今天傍晚,几百名拉斐尔前派成员包围了烟斗不准抽酒馆, 一百多名新超现实主义分子设置路障,不让他们进去。酒馆外头的示威者念诵意大 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口号,随后,朝对方扔石头和飞弹。 新超现实主义分子的回应是,冲出了那道由许多好心的旁观者组成的防线,似 乎就在要获得全面胜利的时候,警察来到了现场。 等一下,我刚看见警察逮捕了一名男子。我要挤过去,看能不能做一个采访。”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边把几双鞋摆到衣柜的底部。取缔超现实主义的时 候,往往会有骚乱发生;而在恢复超现实主义的时候,同样也会发生骚乱。格鲁伯 一边继续播音,一边拦住一位警察,后者正在驱赶一名穿着一身十六世纪服装的少 年,他脸上惟妙惟肖地刺了一幅西斯廷教堂里那幅《上帝之手》的图案。 “对不起,先生,要是有人说你是个心地狭窄的家伙,对实践艺术各个方面的 改革的观点向来持轻视的态度。.你会如何来反击这种批评? ” 那名文艺复兴主义分子愤懑地扫了一眼摄像机。 “有人说,惹麻烦的就是我们这批文艺复兴主义者,可是今天晚上,我也看见 了巴洛克小子、拉斐尔派分子、浪漫主义者、风格主义者。这其实是一场群众示威 活动:各个古典主义艺术团体起来反对那些假惺惺、躲在所谓‘进步’一词的保险 伞底下的混蛋。 这不单单是……” 那名警官挤过来干预,并把他给拉走了。格鲁伯连忙躲避一块飞来的砖头,匆 匆结束了他的报道。 “这是‘蛤蟆新闻电台’记者亨利·格鲁伯,发自奇切斯特现场的报道。” 我用连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扯掉绑在头 发上的松紧带,任头发披撒到肩上,一边搔着头皮。我迟疑地闻了一下头发,拿不 定主意要不要去淋浴。我对兰登的态度过于强硬了,超出了我原来的打算。尽管我 们有许多不同之处,然而,我们有更多的共同点,这足以使我们俩成为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