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波利回忆那双洞悉灵魂的眼睛 我想华兹华斯看见我,就和我看见他一样吃惊。当你回到那个以往你最钟爱的 回忆时段,却发现某个人已经在那儿了,并欣赏着你面前的美景,这实在是件不同 寻常的事。 ——波利·耐克斯特接受《星期日夜鹰报》的独家采访我正以自己的方式,笨 手笨脚地处理与兰登的关系的当口,舅舅和舅妈正在麦克劳夫特的工作间里辛苦工 作。正如我之后才知道的,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不管怎么说吧,开始走上了正轨。 麦克劳夫特正在他的工作间里喂书蠹虫的时候,波利走了进来。她刚完成了一 些数学计算,这些计算对他来说过于复杂了,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亲爱的克劳夫蒂,我已经算出了你想要的答案。”她说着,吮吸着一支用秃 的铅笔屁股。 “那答案等于几? ”麦克劳夫特问道,一边忙着向书蠹虫灌输介词的知识,这 些小虫子狼吞虎咽地吸收深奥抽象的食粮。 “等于九。” 麦克劳夫特嘴里嘟囔着,一边把这个潦草地记到一本拍纸簿里。他打开一本用 黄铜装订的书籍,今晚以前他从没向我介绍过这本书,露出一个小暗室,他在那里 放着一本大号铅字排印的华兹华斯诗集《我孤独地漫游,犹如一片浮云》。他将诗 集也丢给那些书虫,后者又急急忙忙地工作起来。它们在一行行诗句上蠕蠕而动, 它们小小的身躯以及深不可测的集体遗传密码不由自主地仔细检查每个句子、每个 词语、每个元音音标以及每个音节。它们深入研究有关历史学、传记学以及地理学 的各种典故,接着,全面挖掘隐藏在音步和韵律中的内涵,灵巧地玩弄潜台词、内 容以及词尾变化。然后,他们自己写出了几行诗,再将诗句双倍递增。 湖岸! 水仙! 孤寂! 回忆! 麦克劳夫特合上书锁好的时候,这些书蠹虫仍然兴 奋地默念着。他把沉重的电源电线接到书籍的背面,再把电闸开关拨到“开”的位 置;随即,他开始摆弄书籍封面上那些数不胜数的旋钮和刻度盘。尽管诗歌的入口 基本上是属于生物力学的范畴,在整个装置正式投入使用之前,还得编出许多精细 复杂的程序;那是因为,诗歌之门具有一种不合常理的复杂性,麦克劳夫特不得不 在他仅有的一个幼儿练习本里——曾经用来提防那些机警的外国间谍——补充写上 一些事件的开头以及起承转合的精确次序。在拨动转盘之前,他先把这个小本子仔 细研究了好一会儿,接着合上电源,慢慢加大功率,自始至终对自己和波利嘀咕说 :“二元韵律学、球面几何学、数字学。我……” “开着吗? ” “关掉! ”麦克劳夫特难过地回答。“不,等一下……对了! ” 最后那盏警示灯熄灭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笑了。他握住妻子的手,充满深情 地抚摸着。 “你是否介意做一件事……”他问道,“成为第一个进入华兹华斯诗歌的人类 ?” 波利六神无主地盯着他。 “你肯定这样做万无一失? ” “像我们的房子那么万无一失,”他向她保证。“一个钟头以前,我刚进入过 长庚号的残骸。” “当真?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 “感觉湿乎乎的……我想我把夹克衫也丢在那里了。” “是那件我在圣诞节送给你的礼物吗? ” “不,似乎是另一件。是那件有大方格图案的蓝夹克。” “这件衣服正是我在圣诞节送给你的那一件,”她嗔怪道,“真希望你以后注 意些。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 “就站在那儿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我一摁下那个绿色大按钮,书蠹虫就 会打开一扇通往水仙花的门,这些水仙花是威廉·华兹华斯熟悉并钟爱的。” “如果一切不顺利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波利问道,稍稍有点紧张。每当她 成为丈夫新机器的实验对象时,她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欧文死在那个巨型的蛋糖 混合物里那件事,然而,除了有一次在做“单人用天然气控制一匹哑剧马”实验的 时候,她曾经受过轻度烧伤,麦克劳夫特发明的机器从来没有对她造成过伤害。 “唔,”麦克劳夫特若有所思地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种可能 性简直微乎其微:我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混淆了各种事物,摧毁了已知的宇宙。” “此话当真? ” “不,压根不是。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你准备好了吗? ” 波利微微一笑。 “准备好了。” 麦克劳夫特按下那个绿色大按钮,从那本书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街灯忽 亮忽灭,当那台机器吸人大量的电能,来转换书蠹虫的二元音韵学的知识,街灯渐 渐暗了下来。他俩目不转睛地观看的时候,工作间里出现了一束微弱的光线,犹如 打开了一扇从冬天变化到夏天的门。尘埃在那道光束里闪烁,光束逐渐变宽,直至 宽得可以容纳一人进入,这才停止。 “你只要跨进去就行了! ”麦克劳夫特喊道,声音盖过了隆隆的机器声。“开 启大门需要用掉许多能量;你得快速行动! ” 波利朝那扇门跨近一步,对丈夫惴惴不安地笑了笑。当她举手去触摸的时候, 那块微微闪亮的白光区泛起了一道波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到门内。出现了一 道刺眼的亮光以及发电器爆裂的声响;那台机器附近自发地出现了两团高电荷的等 离子气体,迅速朝两个方向移动;其中有一团气体游离到附近,在那部劳斯莱斯轿 车上炸开,没有造成损坏,麦克劳夫特不得不赶紧躲开;另一团气体在那台嗅觉机 上引爆,燃起一团火焰。就在声音和光线急速消失之时,那扇大门也关闭了,外面 的街灯又亮了起来,四周一片光明。 云朵! 欢快的人群! 轻盈的舞蹈! 探针轻轻跳动,移向书籍封面那边的时候, 书蠹虫们心满意足、喋喋不休地嚷嚷着,再次打开大门的两秒钟倒数计时已经开始 了。麦克劳夫特乐呵呵地笑着,轻拍衣袋里原来放烟斗的地方,随即有点沮丧地意 识到,他的烟斗也丢在长庚号上了,因此,他只好在一台早期的预报讽刺语的机器 原型上坐下,耐心地等候着。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诗歌大门的另一边,波利正站在一条芳草如茵的大湖的岸上,那里,湖水温柔 地拍打着湖滨。阳光普照,一朵朵蓬松的小云彩,懒洋洋地飘浮在碧空中。沿着湖 岸,她可以望见一大片由成千上万朵鲜黄的水仙花组成的花海,它们盛开在白桦树 林斑驳的树阴下。微风习习,带来春日清新的芬芳,惹得黄水仙婆娑起舞。 她的心被安宁和静谧占据了。她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清白无瑕,没有被人类的 邪念和怨恨玷污。一点不错,这里,就是天国乐园。 “真美啊! ”她终于开口说,她的思绪最终形成了她的语言。 “鲜花,色彩,香味——好似呼吸着香槟啊! ” “女士,你喜欢这里吗? ”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男子。他披了件宽大的黑斗篷,饱经风霜的面 孔似笑非笑。他凝神注视着那片花海。 “我时常来到这里,”他说,“每当沮丧的阴云,沉沉地压上我的面容。” “你真走运,”波利说道,“而我们只能依赖于‘给那种水果命名! ’了。” ‘‘“给那种水果命名’? ” “那是一档智力竞赛节目。怎么说呢,电视里放的。” “电视? ” “是啊,有点像电影,不过里面有很多广告。” 他困惑地冲她皱皱眉,又去望着那片黄水仙。 “我时常来到这里,”他又说了一遍,“每当沮丧的阴云,沉沉地压上我的面 容。” “你已经说过了。” 那位老人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样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 ” “是我丈夫派我来的。我名叫波利·耐克斯特。” “每当心灵空虚,郁郁寡欢,我就来到这里,这么说吧。” 他朝着水仙花挥了挥手。 “水仙花,你明白吗。” 波利遥望那片鲜黄色的花海,水仙花迎着和煦的微风,轻轻摇曳,沙沙作响。 “真希望我记忆里的东西能有这么好,”她喃喃自语。 那个黑影朝她微笑。 “我有的只是洞悉灵魂的眼睛,”他满怀惆怅地说,严厉的五官上,笑意转瞬 即逝。“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了;我一生都包含在我的作品里了。我活在词 语和书卷里;我的一生充满诗意。” 他发出一声长叹,又说:“然而,孤寂并不总是至福,你知道。” 他凝视着不远处,太阳在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我死了有多久了? ”冷不防,他这么问。 “约莫一百五十年了。” “当真? 请你告诉我,法国革命成败如何? ” “现在说还太早。” 见夕阳西下,华兹华斯双眉紧蹙。 “哎呀,”他小声咕哝。“不记得我写过这个……” 波利看了看。一块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太阳。 “你是什么……? ”她脱口而出。可是,等她四处巡视,华兹华斯已经不见了。 天空愈加阴沉,远处,响起不祥的隆隆雷声。一股劲风席卷而至,湖面上似乎结起 了一层冰,不再清澈,水仙花也停止了摇曳,渐渐变成一团黄色和绿色的硬块。水 天相交的当口,她厉声呼喊;黄水仙、树林、云朵又回到原先诗歌中的位置,成为 独立的语词、语音、纸上的花体字。比起我们自己那一层想象的外衣,越发显得没 有意义。黑暗横扫一切之际,她发出最后一声恐惧的惊叫,诗歌在她眼前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