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特工二十七部:文学侦查部 今天早晨,礼拜四’加入了文学侦查办公室,代替克罗梅蒂的位置。我忍不住 去想:她压根就不适合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连我都怀疑,她是否如她自以为的那么 神志清醒。她身上附着许多魔鬼,旧鬼与新鬼。我真想知道,斯温顿到底是不是一 个合适的地点,可以让她去尝试改变,并驱走附身的恶魔…… ——摘自《鲍登·凯布尔日记》 斯温顿市的特工组织总部与当地警察局合用一幢大楼;那幢建筑生硬粗鲁的特 征、不允许随意发挥想象力的日耳曼式正经设计,充分体现出德军占领期间的建筑 风格,当初是想把它造成一座法院。建筑大而无当,那倒无关紧要。进人大楼的那 条通道受到金属探测器的保护,等出示过身份证,我就来到了大堂里。带有身份标 牌的警官和公务员,敏捷地穿梭于发出喧闹噪音的各个地点。人群里有人推了我一 两次,在奋力打开一条通道挤到前台以前,我不时跟一些熟面孔打招呼。等我来到 前台,我注意到一个男人,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和一条标有中士军衔的马裤。 那位警官只是瞪着他。这套话他以前都听过了。 “姓名? ”前台上的警官有气无力地问。 “约翰·弥尔顿。” “哪个约翰·弥尔顿? ” 约翰·弥尔顿叹口气。 “第四百九十六号。” 那位警官在他的小本子里记下一条备注。 “他们总共抢走多少钱? ” “两百英镑现款,还有我全部的信用卡。” “你有没有向银行挂失? ” “那当然。” “你认为攻击你的那个人是珀尔西·雪莱? ” “正是。”弥尔顿回答。“逃跑以前,他递给我这本反对当前宗教信仰的小册 子。” “你好,罗斯。”我说。 那警官看了看我,迟疑片刻,随后,咧嘴笑。 “礼拜四! 他们告诉我你就快回来了! 还告诉我你一升就升到了特工五部。” 我也报之一笑。我第一次加入斯温顿警察局的时候,罗斯就是那里的前台警官 了。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筹备一个地区办公室吗? 特工九部还是别的部? 给欲振 无力的老斯温顿市来点刺激? ” “不完全是。我调到文学侦查部了。” 罗斯脸上掠过一丝狐疑,不过,他马上掩饰了过去。 “好极了! ”他兴冲冲地说,略有些不自在。“等会儿一起喝一杯? ” 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拔脚朝文学侦查办公室走去,留下罗斯继续和弥尔顿争 执。 我登上螺旋梯,来到上面一层,随即,沿着指示牌示意的方向来到大楼的尽头。 大楼整个西翼,完全被特工部门或者他们的地区分部占领了。环境特工部在这儿有 间办公室,同样,艺术品盗窃部和时间警察部也有一间。就连史派克在楼上也有一 间,尽管很少在办公室里看见他;他更喜欢去地下室停车场内的一间臭烘烘、隐蔽 的贮藏室里待着。走廊里堆满了书架和档案柜;陈旧的地毯差不多烂到了芯子里。 和伦敦的文学侦查部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在伦敦,我们可以享受最最先进的信 息检索系统。终于,我来到了目的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门,我就径直冲进去。 这间屋子多少有点像某户乡村人家的藏书室。房间共分两层,书架上,图书摆 得密密麻麻;墙上的每个空当、每平方英寸,全被书籍覆盖了。一道螺旋梯通往一 条狭窄甬道,甬道环绕着墙壁,便于你接近上一层的书架。房间的中央布置成开放 式,书桌的摆放酷似图书馆里的阅览室。只要是可以利用的桌面和地面,都堆着一 摞摞图书和报纸,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怎样处理公事的。大概有五名警官正在 埋头工作,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进来。电话铃响,一位年轻人端起了话筒。 “文学侦查部,”他彬彬有礼地说。一套长篇大论通过电话线扑头盖脸地向他 袭来,他吓得往后一缩。 “太太,很遗憾你不喜欢《提图斯·安得罗尼科斯》,”他终于说,“恐怕我 们也无能为力——也许今后你该坚持读喜剧。” 我注意到,维克多·阿奈勒奇正和另一名警官一起浏览一份文件。我走到他能 看见我的地方,等着他看完文件。 “啊,耐克斯特! 欢迎来到文学侦查部。稍微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 我点点头。维克多继续看他的文件。 “……我认为济慈不大可能写出这般华丽的辞藻,诗歌第三节的结构也略嫌拙 劣。我觉得这是一件巧妙的赝品,不过,还得要用音步测试器检查一下。” 另一位警官点点头,随即走开了。维克多冲我微笑,握住我的手。 “那是费尼斯泰尔,他负责调查十九世纪诗歌伪造那一块。 我带你四处参观一下。” 他朝书架的方向摆了一下手。 “礼拜四,词语很像树叶。词语也很像人,偏爱他们自己的社交圈。” 他莞尔一笑。 “我们这里大概有十亿多个词。主要是参考书。我们藏有一套比较完整的名著, 一些二流作家的作品,你甚至在牛津大学图书馆也找不到。在地下室我们有一间贮 藏室。那里的藏书也一样品种齐全。我们需要新的地方,然而,文学侦查部目前有 点经费不足,话至少得这么讲。” 他领着我绕书桌走了一圈,鲍登正笔直地坐在那里,他的夹克衫被他小心翼翼 地叠好,挂在了椅背上。他的办公桌一尘不染,简直让人恶心。 “鲍登你已经见过了。他是个好小伙。他和我们共事了十二年,一直潜心研究 十九世纪的散文。他会把诀窍告诉你的。那边那张桌子是你的。” 他停顿片刻,呆呆地看着那张清理过的办公桌。我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啊。他 们的一个同事最近刚刚牺牲,我代替的就是他的位子。穿上死者的鞋子,坐在死者 的椅子里。办公桌再过去一点,站着另一名警官,正好奇地打量我。 “那是费舍尔。有关版权法规和当代小说的一切知识,你都可以向他请教。” 费舍尔生得矮小壮实,目光带点奇怪的斜视,似乎比高个子还要精明。他抬头 看着我,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嵌着早餐的食物残渣。 维克多继续朝下一张桌子走去。 “十七与十八世纪的散文和诗歌,由赫尔穆特·拜特负责,他是我们陷于困境 时从友好邻邦那里借调来的。他来这边,开始是为了解决一些译得很糟糕的歌德作 品,随后,又开始调查企图把弗里得里希·尼采树为法西斯圣徒的新纳粹主义活动。” 拜特先生年纪五十来岁,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他穿着一身套装,由于太热,已 经松开了领带。 “是从特工五部来的? ”拜特先问道,似乎那是一种性病的症状。 “跟你一样,我也是特工二十七部的,”我实话实说。“我在伦敦的文学侦查 部鲍斯威尔手下干了个把年。” 拜特拿起一册古色古香的书递给我,猪皮精装的封面已经有点磨损了。 “这东西你怎么看? ” 我将这本灰扑扑的大部头书放在手里,仔细研究书脊。 “《论人类希望的虚荣》,”我念道,“作者是塞缪尔·约翰逊,出版于一七 四九年,是第一本署他自己名字的作品。” 我打开书,迅速翻阅一遍泛黄的书页。“第一版的。这本书价格不菲,假如… …” “假如? ……”拜特重复道。 我轻轻嗅一下纸头,用一根指头在书页间拨过,然后舔了舔指头。我扫了一眼 书脊,轻扣封面,最后,嗵的一声把这册贼沉的书扔到桌上。 “……假如这是真的。” “耐克斯特小姐,你令我印象深刻,”拜特先生承认。“你和我一定得找个时 间好好聊聊塞缪尔·约翰逊。” “这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难,”我不得不说。“我们的伦敦总部有两集装箱和 这个一模一样假冒伪造的约翰逊作品,市面上可以卖到三十万英镑。” “伦敦也有吗? ”拜特诧异地惊呼。“我们连续六个月一直追踪这帮盗匪;我 们还以为他们是当地人。” “给文学侦查部伦敦办事处的鲍斯威尔打个电话吧;他会尽力帮助你的。向他 提我的名字就行了。” 拜特先生拿起话筒,向接线员打听伦敦总部的电话号码。维克多便领着我穿过 许多扇磨砂玻璃门里的一扇,开始从主客厅进入旁边的办公室。他把门打开一条细 缝,给我看两名只穿衬衫没穿外衣的警官正在审讯一个穿紧身衣和绣花夹克衫的男 人。 “梅林和索尔负责调查所有和莎士比亚有关的犯罪。” 他关上磨砂玻璃门。 “他们密切注意假冒伪造、非法交易、公然表演泰斯庇斯式的不严肃悲剧。和 他们在一起的是演员格雷厄姆·赫克斯塔布尔。 他正在表演一出邪恶的单人剧《第十二夜》。真是个顽固的违法分子。他会被 处以罚款和禁演。他扮演的马尔沃利奥实在太吓人了。” 他打开一扇玻璃门,走进另一间边上的办公室。一对孪生兄弟正在里面操作一 台巨型计算机。上千只电子管散发的热量,使得整个房间温度很高,让人感到很不 舒服;继电器发出的咔哒声,简直震耳欲聋。这是我目前为止在这个办公室里见到 的唯一的一台高科技产品。 “这两位是福尔蒂兄弟,杰夫和乔夫。福尔蒂兄弟负责操纵音步测试机。这台 机器可以把任何散文或诗歌分解成最基本的单位——单词、标点、语法以及诸如此 类的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的文学特征拿来和它记忆库里的目标作者的范本做 比较。 准确率为百分之八十。对于发现赝品仿作很有帮助。我们手上有一页东西,据 说那是《安东尼与克娄奥芭特拉》早期的真迹。这台机器当场就否定了这种手法, 因为它每个段落里包含了太多的动词。” 他又关上玻璃门。 “文学侦查部的人都在这儿了。斯温顿特别行动组织的总头目是指挥官布莱克 斯通·希克斯。他对设在索尔兹伯里地区的指挥官负有责任。多数时候,他不大管 我们,我们也乐得这样。 他也喜欢接见每天早晨新来的特工成员,因此,我建议你去见见他,和他谈一 下。他在走道南边的二十八号房间。” 我们顺着原路返回到我的办公桌前面。维克多再次祝我一切顺利,然后,离开 我去和赫尔穆特商量市场上最近出现的一些《浮士德博士》盗版书的情况,此书被 篡改成了大团圆的结局。 我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空无一物,连削铅笔刀也没有。鲍 登正在观察我。 “克罗梅蒂遭枪杀的第二天早晨,维克多就清空了桌子。” “詹姆斯·克罗梅蒂,”我默默念叨着,“我想,你该告诉我一点他的事。” 鲍登捡起一支铅笔,试图用铅笔削尖的一头来保持平衡。 “克罗梅蒂主要负责十九世纪散文和诗歌方面的工作。他是一个优秀警官,却 很容易冲动。他总是没时间按部就班。有天傍晚他失踪了,他说有个线人告诉他掌 握着一部珍贵手稿的线索。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在莫格街的一家被废弃的黑鸦酒馆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他 们一共朝他脸上射了六枪。”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很难过。” “我以前也失去过搭档,”鲍登说,声音根本没抖,依然保持着原来不紧不慢 的节奏,“但他是我的密友和同事,我将很高兴接手他的任务。 “我自以为是个注重精神生活的人,耐克斯特小姐,虽然我并不相信宗教。从 精神角度来看,我自觉保持着纯洁的心灵,习惯于遵循由环境限定系统给予的正确 方针而行动。你明白吗? ” 我点点头。 “话虽如此,我依然渴望着亲手结果掉干出这等邪恶勾当的家伙的性命。我始 终在练习射击,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把手枪。你瞧……” “还是以后给我看吧,凯布尔先生。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 “没有。根本没有。我们不知道他要去看谁,为什么去看这个人。我和刑侦处 的人也接触过,他们也没有线索。” “被人在脸上开了六枪,是一个对完成任务抱有满腔热情的人的标志,”我告 诉他,“就算克罗梅蒂事先背了一把枪去,我也不觉得事情会有多大分别。” “也许你有道理,”鲍登长叹一声,“我想不起来有哪一次,文学侦查部进行 调查的时候,曾经使用过手枪。” 我表示赞同。十年前在伦敦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不过,交易里如果有大宗买卖、 巨额现金以及文学名著的遗产分配,这会引来更大的犯罪集团。我至少认识四名伦 敦总部的文学侦探,他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当场牺牲了。 “实际战场上往往更加激烈,并非像电影里拍的那样。你是否听说昨天晚上超 现实主义分子在奇切斯特发生了暴乱? ” “当然听说了,”他回答,“看得出来,用不了多久,斯温顿市也会发生同样 的动乱。去年,政府在取缔一名背地里鼓动学生皈依抽象表现主义的讲师时,艺术 学院差点当场发生骚乱。他们希望由他来负责可视媒体剧的讲课。我想,他后来逃 到了俄罗斯。” 我看看我的手表。 “我先走了,我得去见一下特别行动组织的指挥官。” 鲍登一本正经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笑意,这真是难得。 “我祝你走运。允许我向你提一些忠告,把你的自动武器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 方。尽管詹姆斯不该那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希克斯指挥官可不乐意看见一名文学 侦探长期佩带着武器。他认为我们的管辖范围仅限于一张办公桌。” 我谢过他,将那把自动手枪在桌子抽屉内藏好,然后,穿过走道向前走。我敲 了两下门,被一个年轻秘书请到外面的办公室。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他请我稍等片刻。 “指挥官过会儿才能见你。想不想来杯咖啡? ” “不,谢谢了。” 那个秘书好奇地看着我。 “他们说你从伦敦来,是为了给杰姆·克罗梅蒂报仇的。他们说你杀过两个人。 他们还说你父亲的脸可以让钟停走,这是真的吗? ” “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了。办公室里的谣言传起来飞快,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