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与鲍登共进午餐 鲍登是忠实可靠的特工人员,这种人是特别行动组织里的中坚力量。他们从没 有获得过奖状或者勋章,公众压根儿不知道他们。他一个就能顶十个像我这样的。 ——礼拜四·耐克斯特《特工部生涯》 鲍登把我领到老牛津路边的一家小餐馆,我觉得挑在这里吃午饭实在是奇怪的 选择;座位是橘红色硬塑料质地,餐桌的桌面是黄色福米卡塑料贴面,四边已经往 上翘起。因为污垢的关系,玻璃船显得浑浊不清,尼龙网窗帘由于积淀着油垢而显 得愈加沉重。一些悬在天花板上的捕蝇纸摇摆不定,它们的功效早已经削弱,苍蝇 的尸体永久地黏附在网上,最终化为尘土。有人草草从老挂历里剪下几张油画挂到 墙上,想把餐厅内部尽量弄得更讨人喜欢一些;一张签过名的一九七八年英国国家 足球队的照片悬挂在壁炉上方,壁炉已被填平,用一只插满塑料花的花瓶来装饰。 “你肯定这里很好? ”我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在窗户附近的一张餐桌上坐 下。 “这里东西好吃,”鲍登回答,似乎那才是至关紧要的。" 一位嘴巴里嚼着口 香糖的女侍者走到餐桌旁,把一些弯弯曲曲的餐具摆到我们面前。她约莫五十多岁 的样子,穿着一件原来可能属于她母亲的制服。 “你好,凯布尔先生! ”她说道,平板的声调只带着一点儿兴趣。“一切都好 吗? ” “很好,谢谢你。洛蒂,来见见我的新搭档礼拜四·耐克斯特。” 洛蒂古怪地瞧着我。 “你和耐克斯特上尉沾亲带故? ” “他是我哥哥,”我大声说,似乎想让洛蒂知道,这种关系并不让我觉得丢脸, “他并没做过他们说他做过的那些事。” 女侍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那么,你们想吃点什么? ”她勉强装出一副起劲的样子问道。 可以感觉到,她曾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亲人。 “特价套餐是什么? ”鲍登问道。 “多维涅奶酪汤,”洛蒂回答,“主菜是,rojoes fominho。” “那是什么? ”我问道。 “那是炖猪肉配孜然芹果、香菜和柠檬,”鲍登回答说。 “听上去不错。” “两份特价套餐,再来两瓶矿泉水。” 她点点头,潦草地在本子上记上一笔,离开之前,对我哀怨地一笑。 鲍登饶有兴趣地瞧着我。他可能终于猜到了我以前在军队呆过。我不大会掩饰。 “你是克里米亚战争的退伍军人,对吧? 知不知道费尔普斯上校正在斯温顿市 ?” “昨天乘飞艇时我迎面撞上了他。他希望我去参加他的一次演讲集会。” “你去不去呢? ” “你准是在讲笑话。他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美好终结的想法就是:让我们战斗、 战斗,不断战斗下去,直至战场上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克里米亚半岛被夷为平地, 整个疆域布满了地雷,寸草不生。我盼着联合国可以让我们两国政府重新恢复理智。” “七八年的时候,我曾应召入伍。”鲍登说道,“我甚至还通过了基础训练。 幸运的是,沙皇恰好在这一年去世,皇太子接管了政权。在年轻皇帝执政的年代, 还有更紧迫的事需要他去解决,所以俄罗斯人撤回了军队。自此以后,军队再也不 需要我了。” “我忘了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自从这场战争打起来以后,实际上花在打仗上的 时间只是一百三十一年里的七年。” “不过,一旦他们开始打起来,”鲍登插嘴说,“他们自然要补回失去的时间。” 我看着他。他先把那瓶水递给我,然后,自己呷了一口矿泉水。 “结婚了吗? 有小孩了吗? ” “没有,”鲍登回答。“尽管原则上我并不反对结婚这件事,我实在没时间为 自己找个老婆。原因就在于,特别行动组织实在不是一个与人相识的好地方,何况, 我又不是,不瞒你说,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我已经被列入了候选人名单,有望被调 到俄亥俄州的文学侦探组去做和目前同样的工作;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娶老婆的绝 佳机会。” “那里薪水高,工作条件也非常棒。就连我也想得到这种好机会啊。”我答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吗? 你真的也这么想? ”鲍登问,兴奋得满脸通红,奇怪的是,这和他平 时略显冷淡的举止截然不同。 “当然啦,换换风景嘛,”我吞吞吐吐地说,想换个话题,免得引起鲍登的误 会。“唔……那么,你干文学侦探这一行干了有多久了? ” 鲍登想了一会儿。 “有十年了。在牛津大学获得了十九世纪文学的学位以后,我随即加入了文学 侦探组。杰姆·克罗梅蒂自我刚出道起就一直照顾我。” 他恋恋不舍地盯着窗外。 “假如我当时也在那儿,情况说不定……” “……要是这样,你也会死。朝别人脸上连开了六枪的那个人,肯定没有上主 日学校的习惯,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发善心的。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连想也不会想。‘假如’很少能改变结局,相信我,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的两位搭档的性命就是断送在哈得斯手里的。我都‘假如’ 过一百次了,然而,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事情大概照样还是会那么发生的。” 洛蒂把一盆汤摆在我们俩面前,还放了一篮新鲜的烤面包。 “好好享受吧,”洛蒂这么说,“这些都免费。” “这怎么行! ……”我脱口而出。洛蒂不让我说下去。 “省省吧,”她无动于衷地说,“在冲锋陷阵以后,在大粪打中那些战争狂人 以后,还是少说废话吧。在第一批战士阵亡以后,你却重新回到战场上,做了你能 做的。你重新回到战场上,这是我最看重的。” 汤的味道很好;炖猪肉的味道还要好。 “维克多告诉我你在伦敦负责和莎士比亚有关的案子。”鲍登说道。 在文学侦查部里,这是最受重视的文学领域。其次是湖畔诗,重要性排在第三 的是王朝复辟时期的喜剧。即便是在最讲究公平的办公室,等级次序往往还是占据 着一席之地。 “在伦敦的文学侦查部,得到提升的机会很小,因此,工作了几年以后。我得 到了负责莎士比亚的工作。”我说着,撕下一片面包。“在伦敦的培根写剧主义者 给我们惹了许多麻烦。” 鲍登抬眼望着我。 “你怎样评价那个主张培根写剧的理论? ” “我知道的不多。和许多人一样,我敢肯定,莎士比亚不单单是我们目前知道 的那个莎士比亚。难道弗朗西斯·培根爵士没有使用一位寂寂无名的演员的名字来 做化名? 我可不这么看。” “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律师,”鲍登宣称,“他的许多剧本里都包含着专门的 法律术语。” “这算不了什么,”我回答,“格林、纳许,尤其是本·琼森也使用法律术语 ;他们谁也没有受过专门的法律训练。千万别让我提所谓的密码学说那套废话。” “那个你倒不必担心,”鲍登回答。“我不会那么说的。我也不是培根写剧主 义的信徒。培根没写那些剧本。” “你那么肯定有什么证据吗? ” “如果你读过《论科学的价值》一书,你会发现培根实际上对流行戏剧持反对 态度。再者,当莎士比亚所属的那个剧团向国王申请要造一座剧场,他们也提到了 那个管理服装的专员。猜猜看,大臣委员会里大声嚷嚷、竭力反对这项申请的那个 人是谁? ” “莫非是弗朗西斯·培根? ” “一点不错。谁都有可能写剧本,反正不会是培根。多年以来,我形成了一些 自己的理论。你有没有听说过牛津的第十七代伯爵,爱德华·德·维雷这个名字? ” “有些印象。” “有证据说,不是培根,实际上是他写的剧本,还写得非常好……稍等一下。” 洛蒂端来一个话筒。电话是打给鲍登的。他用餐巾纸擦擦嘴。 “喂? ” 他抬眼望着我。 “噢,她在。我们马上过来。谢谢你。” “怎么啦? ” “你舅舅和舅妈有麻烦了。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们遭人绑架了! ” 等我们赶到时,我母亲的房子门口停着一些警车和特工人员的车。一小群人凑 在那里,隔着篱笆向内窥伺。鸵鸵鸟们聚集在另一边,瞪视着外面,纳闷这场骚乱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向值勤警察出示了我的徽章。 “文学侦探部的? ”他轻蔑地说。“女士,不可以让你进去。只有警察和特工 九部的人才可以进。” “他是我舅舅! ……”我生气地说,那个警察这才很不情愿地放我进门。斯温 顿和伦敦一样:文学侦探部徽章的威力仅仅和汽车通行证差不离。我在客厅里看见 淌眼抹泪的妈妈,周围是一大堆被她哭湿的餐巾纸。我在她身边坐下,向她打听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大声擤鼻涕。 “一点钟的时候,我去叫他们吃饭。午饭是斯诺克鱼,他顶爱吃的一道菜。没 有人答应,所以我就来到他的工作间里。他们都不在了,前门和后门敞得大大的。 麦克劳夫特是不会一声不吭就一走了之的。” 这是真的。没有必要,麦克劳夫特舅舅是不会离开这幢房子的;自从上一次欧 文斯被蛋糖化合以后,出外奔走的事都由波利舅妈代劳。 “有没有失窃什么东西? ”我询问一名特工九部的特工,他冷冷地瞪着我。他 可不喜欢被一名文学侦探问东问西。 “谁知道呢? ”他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听说你最近进过他的工作间? ” “昨天傍晚。” “那么,也许你愿意到处看一下,告诉我们有没有哪些东西丢了? ” 有人陪着我来到麦克劳夫特的工作间。那扇后门被强行推开过,我很仔细地四 处察看。那张麦克劳夫特养书蠹虫的桌子已经被收拾过了;我只看见本来跟散文之 门后背面连接的两端分叉的电源。 “这个地方本来是有东西的。有几个装满小书蠹虫的金鱼碗,一本类似中世纪 教堂圣经的大部头书……” “你能画出来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我转过身去,看见躲在阴影里的杰 克·希特。他一边抽一支小香烟,一边监视歌利亚财团的一名技师检查一台通向地 面的嗡嗡作响的传感器。 “哎呀,哎呀,”我说,“这不是杰克·希特嘛。歌利亚财团干吗要对我舅舅 感兴趣呢? ” “你能把它画出来吗? ”他又说了一遍。 我点点头,一位歌利亚财团的工作人员把一支铅笔和一张纸递给我。我潦草地 描出我先前见过的东西,一本封面上连着许多错综复杂的旋钮和刻度盘、黄铜装订 的大书。杰克·希特从我手里接过来,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这时候,另一名歌利 亚财团的技师从外面走了进来。 “什么事? ”希特问道。 那名侦探熟练地向他行了一个礼,把一对硕大、略有点熔化的G 形钳子给他看。 “耐克斯特教授临时用他私人的电缆设备和隔壁的变电站接在了一起。我刚和 供电局谈过了。他们说昨天深夜,他们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三次电流外泻事件,每次 损失了一点八千千瓦的电量。” 杰克·希特扭头望着我。 “耐克斯特小姐,这件事最好还是让我们来查,”他说,“调查绑架和盗窃不 是文学侦查部的职责范围。” “那么这又是谁的职责范围呢? ’’我反问,可希特没接任何人的茬……更别 提我了。他冲我摇了摇一根手指头。 “这个调查和你根本没什么关系;一旦事情有了进展,我们会通知你的。要么, 也可以不告诉你,这要看合不合适了。” 他转过身去,走开了。 “是哀苛龙干的,对吧? ’’我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说。希特走到半路上停 住脚步,扭头看着我。 “哀苛龙已经死了,耐克斯特。在十二岔道上翻车失火翘辫子了。姑娘,别在 斯温顿到处传播你那套谬论。这很可能会让你比实际显得更不正常。” 他不带丝毫善意地笑了笑,离开工作间,朝等在那里的汽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