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又见兰登 ……刚开始听说礼拜四回到了斯温顿市时,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从没当真相信 过她将离开此地一去不复返这种说法。我听说过她在伦敦遭遇到的麻烦事,我还了 解压力之下她会做何反应。我们这些有幸从克里米亚半岛回来的人,全都练就了一 套对付压力的本事,无论我们喜欢与否…… ——兰登·帕克一莱恩《一个克里米亚退伍士兵的回忆录》“我告诉帕克一莱 恩先生你得了病毒性出血热( 是由虫媒病毒引起的自然源性传染病。临床以发热、 出血、低血压或休克及肾损害等为特征。) ,他却不相信我,”菲尼斯饭店接待处 的丽丝对我说。 “要是说我患了流感会更可信一些。” 丽丝毫无悔意。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递给我一只信封。我恨不得马上把信封扔进垃圾桶里,但前天晚上我们撞见 时我给了他难堪令我产生了一丝悔意,就没有扔信。信封里有一张编了号的《理查 三世》戏票,凭这张票每星期五都可以去里兹剧院看戏。从前我们还在约会那会儿, 差不多每周都要去剧场看戏。这实在是一出好戏;观众的追捧令这场戏越发精彩。 “你最后一次跟他约会是在什么时候? ”见我犹豫不决,丽丝便问。 我仰起头。 “那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 嚯,宝贝儿。我大多数男友只消想想有那么长时间都会觉得烦恼的。” 我再瞅一眼戏票。这出戏将在一个钟头内开演。 “这就是你离开斯温顿市的原因吗? ”丽丝问,急于想帮我一把。 我点点头。 “这些年来,你是否一直保留着一张他的照片? ” 我又点点头。 “我懂了,”丽丝若有所思地回答。“你回去换衣服时,我会给你叫部计程车 的。”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便疾步跑回房间,迅速冲了个淋浴,几乎把衣橱里所有的 衣服都试了一遍。我把头发拢上去,然后放下来;再拢上去,冲一条裤子嘀咕着 “太男孩气了”,随后套上一条裙子。我在兰登送我的那几副耳环中挑来选去,又 把我的自动手枪放到房间的保险柜里藏好。我飞奔在斯温顿街头拦住一位计程车司 机之前,只来得及刷上少许眼影膏。司机以前当过海军,六一年曾参加过收复巴拉 克拉法的战役。我们聊了一会儿克里米亚战役。他不知道费尔普斯上校将在哪里演 讲,但等他知道了以后,他说他将尽力去质问他。 里兹剧院显得破旧不堪。我心里纳闷,自打我们最后一次去那里,它是不是根 本没给重新粉刷过。竖在舞台四周的金漆石膏模型从来不做清洁,积满灰尘;从窗 缝漏进来的雨水弄脏了窗帘。 差不多有十五年,除了《理查三世》,这座剧场从不上演别的戏,况且,这座 剧场本身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演职员阵容,只有一名后台工作人员和提词员。所有演 员都是从多次前来看这出戏的观众中挑选出来的,他们对台词烂熟于胸,都能够倒 背如流了。演员阵容通常是在开幕前半个钟头内定下的。 时不时的,会有经验丰富的男女演员登台客串,虽说从来不是事先定好的。只 要他们周五夜晚得空,他们在斯温顿市的另外三家剧场里的一家演完戏以后,也许 会到这里来,由剧场经理为现场观众和演员安排他们的即兴演出。就在一星期前, 一位扮演理查三世的本地人发觉自己竟和萝拉·瓦乌姆在演对手戏,后者最近在斯 温顿熔炉剧院担任《拉德洛的单身汉》音乐舞台剧版本的女主角。在他看来,这简 直是一场盛筵;他可以整整一星期不用去买东西吃了。 兰登正待在剧院外头等我。离开演还有五分钟,剧院经理也已挑好演员,又加 了一名替补演员,以防有人临时神经错乱,躲在盥洗室里罢演。 “感谢你接受我的邀请,”兰登说道。 “没什么,”我答道,一边亲吻他的面颊,一边尽情呼吸他用的须后水的味道, 是博得明牌的;我闻出了那种粗犷质朴的气息。 “在斯温顿的第一天过得如何? ”他问我。 “遭遇绑架、吸血鬼,开枪打死一名嫌疑犯,被持枪歹徒抢走一名证人,歌利 亚财团在汽车上向我行刺,企图致我于死地。老一套鸡毛蒜皮的事。” “一次行刺? 当真? ” “不完全真实。我有点夸大其辞了。听着,我为昨晚上的事向你道歉。我想我 对待工作有点太认真了。” “如果你没有,”兰登会意地微笑着表示赞成,“我真的要开始担心了。快来, 马上要开演了。” 他用我喜欢的那个习惯动作勾住了我的胳膊,带我走进剧场。剧场里的观众们 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些没被挑中演戏的观众穿着五颜六色的戏服,为这种 场合平添了一重喜庆气氛。我感觉到空气中似有一丝丝电流流过,意识到我有多么 怀念这种气氛。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座位。 “上回你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坐定以后,我就向他发问。 “就是跟你一起来的那次,”兰登答道。幕布刷拉拉开表示开演的当口,他起 身站起来,拼命鼓掌。我也像他一样。 一位披着件红衬里黑斗篷的主持人大模大样来到舞台上。 “列位永远热爱《理查三世》的看官,欢迎光临斯温顿里兹剧场! 今天晚上( 鼓声响起) ,为了博诸位一笑,为了酬谢大家对莎士比亚的热爱,为了让大家受到 教益并尽兴而归,我们将上演威廉·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这出戏是为观众演 的,演给观众看的,也是观众自己演的! ” 众人大声欢呼,主持人举起双手示意他们安静。 “不过在我们开始以前,——让我们用掌声欢迎拉尔夫·斯瓦纳冯和塞娅·斯 瓦纳冯上台,这是他们第二百次参加《理查三世》的演出! ” 拉尔夫和塞娅走上舞台,观众们热烈鼓掌。他们穿着理查三世和安夫人的戏服, 男演员向观众欠身一鞠躬,女演员则行了个屈膝礼,台下的人纷纷把鲜花扔到台上。 “拉尔夫曾二十七次扮演狗屁迪克(理查三世的绰号。)、二十次扮演阴森森 的克拉伦斯;塞娅曾三十一次扮演安夫人、八次扮演玛格丽特·普兰塔琪纳特! ” 观众跺脚顿足,狂吹口哨。 “为纪念《理查三世》上演二百周年,他们俩生平头一回演对手戏! ” 观众再次热烈鼓掌,幕布关上,中途停顿一下,略微开了一下,随即再次拉上, 男女演员又是一鞠躬、一个屈膝礼。 又过了一阵,幕布再度掀开,只见理查站在舞台边上。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 不怀好意地扫视着观众,挺着一只无比丑陋的假鼻子,走过舞台。 “真会装蒜! ”背后观众席上某个人叫道。 理查张开嘴巴,准备念台词。全体观众异口同声地打断他:“几时是我们严冬 般的宿怨? ” “现在,”理查面带残忍的微笑说道,“我们严冬般的宿怨……” 一阵欢呼传到了天花板的高处。演出开始了。兰登和我跟他们一起欢呼。《理 查三世》是少数几出能打破收益递减规律( 经济学术语,指在技术不变的条件下, 当把一种可变生产要素连同其他一种或几种不变的生产要素投入到生产过程之中, 随着这种可变生产要素投入量的增加,最初每增加一单位该要素所带来的产量增量 是递增的,但到一定程度后,增加一单位要素投入所带来的产量增量将要递减,最 终还会使产量绝对减少。) 的戏剧;它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人们的欣赏。 “……已给这颗约克的红日照耀成为融融的夏景;”理查接下去说道,一瘸一 拐地走到舞台一侧。当他念到“夏景”一词时,六百来个观众戴上了太阳眼镜,抬 头去望虚构中的那轮红日。 “……那笼罩着我们王室的片片愁云,全都埋进了……” “现在我们的额前……”观众们大声喊道。 “现在我们的额前已经戴上胜利的花冠,”理查接下去又说,根本不理睬他们。 这出戏我们足足看过三十遍了,就是现在, 我也能感觉到自己默念着台上男演员的 台词。 “……伴随着春情逸荡的琵琶声……”理查说道,趁台下几名观众七嘴八舌提 词时,大声念出“琵琶”这个词。 “钢琴! ”我们附近有个人喊。、“风笛! ”另一个人又嚷道。后面的某个家 伙根本不理睬这种暗示,扯高嗓门喊,“次中音号! ”一下子跳到了下一行,随即, 他的声音又被“抽张牌! ”的观众的高喊淹没了,此时,理查正向大家倾诉:“我 天生一副畸形陋相,不适于调情弄爱……” 兰登望着我的眼睛,微微一笑。我本能地回给他一笑;我觉得很愉快。 “欺人的造物者又骗去了我的仪容,使得我残缺不全……”理查喃喃说道,听 了这话,观众接受了暗示,便开始跺脚顿足,观众席里回响起一片咚咚声。 兰登和我从没想过要去猛踩地板,也懒得为了看戏而盛装打扮。《理查三世》 是里兹上演的唯一一出剧目;这星期的其余几天剧院都停演。热心的业余演员和莎 士比亚迷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参与演出,几乎场场爆满。几年前,一个法国剧团用法 语演了这个剧,轰动一时;几个月以后,这个剧团又去苏维农巡回演出,仍然大获 成功。 “……加上我如此跛跛踬踬,满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儿见我停下,也 要狂吠几声……” 观众们汪汪乱叫,活像喂狗时狗窝发出的噪音。新近刚来剧场外小巷一带流窜 的几只野猫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直打哆嗦;更多见怪不怪的本地野猫则心照不宣地相 视而笑。 戏接着往下演,演员的表演纯正而地道,观众用时而机智时而晦涩时而庸俗的 俏皮话作出反应。当克拉伦斯解释说国王确信“……有个G 字起头的要弑君篡位… …”观众们便嚷道:“葛罗斯特( 葛罗斯特公爵.即位后称理查三世,爱德华王之 弟。) 不就是G 字开头吗,笨蛋! ” 之后,当安夫人命理查跪在地上用剑指着他自己的喉咙,观众们便撺掇她用剑 把他刺穿;就在理查的某个侄子小约克公爵含沙射影地提及理查的驼背:“叔叔, 我哥哥把我俩都嘲笑到了。因为我长得小,像个猴儿一样,他认为你就该把我背在 肩头上……!!! ”观众们喊道:“小家伙,别提什么驼背吧! ”后来,他又说道: “伦敦塔! 伦敦塔! ” 这出剧是加利克(戴维·加利克(1717 1779) ,英国演员,剧场经理,因在当 时最早出演莎士比亚剧而闻名。)的删节版,总共只演两个半钟头的戏;最后一幕 波士委战场,大多数观众都走到舞台上,来表现交战的场面。 理查、凯茨比和里奇蒙必须在鼓角齐鸣开始混战时,在过道里结束这出剧。当 理查提出用他的王位来交换一匹马时,一匹粉红色的道具马在规定时间出现了,而 这场交战终于在剧场的门厅里收场了。里奇蒙于是从卖冰淇淋的柜台里拉出一位姑 娘权且当作他的新娘伊丽莎白,同时接着在阳台上发表他的终场独白,底下的观众 欢呼里奇蒙成为英格兰的新国王,那些为理查而战的士兵们宣誓效忠。演出在里奇 蒙说的那句“上帝赐万福,阿门! ”中结束了。 “阿门! ”大家一边异口同声地说道,一边欢快地鼓掌。这出戏演得真叫棒啊。 一众演员都表现出色,幸运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在波士委交战时受重伤。兰登和我 迅速跟着人群从剧院里出来,在十字路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找了一张桌子。兰登 叫了两杯咖啡,我们俩面面相觑。 “礼拜四,你气色挺不错的。你似乎比我年轻。” “瞎扯,”我回答。“瞧瞧这些皱纹吧——” “那是笑出来的,”兰登很肯定地说。 “哪里有什么好笑的事啊。” “你是不是一直留在此地了? ”他忽然问。 “不知道,”我回答,垂下眼睛。我曾对自己发誓,决不为自己当初不告而别 而反悔,不过…… “这要看情况了。” “看什么情况? ——” 我挑起一边眉毛,望着他。 “这要看特工部什么态度了。” 话说到这里,咖啡也端来了,我粲然一笑。 “那么,你过得还好吗? ” “我一直挺好,”他说道,接着,又压低嗓门找补了一句,“一直孤身一人。 挺寂寞的。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你怎么样? ” 我恨不得告诉他我也是孤身一人,不过许多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 我还想告诉他对他过去做的那些事我仍无法释然。宽恕和遗忘自然是一种美德,可 是,没有人打算宽恕和忘记我哥哥。那个死去的名字“安东”已成烟灰,名留史册 的只有兰登。 “我还不错,”我踌躇片刻。“实际上,我过得并不好。” “我在听着。” “这段日子我就过得挺不痛快。在伦敦我有两名同事牺牲了。我正在追踪一名 疯子,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麦克劳夫特和波利被绑架了,歌利亚财团盯得我透 不过气来,特工部地区指挥官也有可能缴了我的警徽。正像你看到的,一切都好得 不能再好了。” “跟克里米亚相比,这些都是小菜一碟,礼拜四。你比这群乌合之众都强。” 兰登把三块方糖扔进咖啡里搅拌,我又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我俩一起从战场上回来? ” 我问得这么直截了当,让他吓了一跳。他耸了耸肩膀。 “我从不认为我俩真的分开过。” 我懂他的意思。在精神上,我们俩从来没有分开过。 “礼拜四,我再道歉也不管用。你失掉了一位兄弟,我失掉了几位好友、整个 一排人和一条腿。我知道安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亲眼看见就在装甲部队撤 离以前,他把错误的山谷指给弗罗比舍中校看。那真是一个疯狂的日子、疯狂的场 合,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我必须把我亲眼看到的事讲出来! ——” 我直视他的眼睛。 “去克里米亚以前,我认为对一个人来说死亡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不久 我便意识到,那只是对新手而言;我可以接受死亡。在打仗时人们死在战场上;那 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这是一次军事性的全线崩溃。这种情况常常会发生。在克里 米亚战争以前,就发生过很多次。” “礼拜四! ”兰登恳求道,“我所说的,全是事实! ” 我怒不可遏地反驳:“谁又能说清什么是事实? 所谓的事实就是那些最能令我 们感到轻松自在的话。灰尘、炎热、喧嚣! 不管那天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事实就是 如今人们在历史书里读到的东西,事实就是你告诉军事问讯处的那些话! 安东有可 能犯了个错,可是那一天他不是惟一犯错的那个人。” “礼拜四,我亲眼看见他指错了山谷方向。” “他绝对不可能犯类似的错误! ” 我勃然大怒,我都有十来年没这么发火了。事情明摆着的,正因为这项指控, 安东一直遭到谴责。正因为这项指控,那些军事决策者又一次得以推卸他们自己的 责任。在老百姓的记忆和历史书里,却永远留下了这么一笔:我哥哥正是那个令轻 装甲旅遭遇全线溃败的罪魁祸首。部队指挥官和安东都已经在冲锋时阵亡了。描述 事情发生经过的责任便落到了兰登的头上。 我霍地站起。 “礼拜四,又准备拂袖而去吗? ”兰登冷笑道,“难道事情非弄成这样不可吗 ?我一直希望你能成熟些,我们就能将这团乱麻理出一个头绪来;我还盼着我俩的爱 情依旧那么深厚,把这个问题妥善解决。” 我对他怒目而视。 “兰登,你的忠诚哪儿去了? 安东可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啊! ” “我依然坚持我原来所讲的,”兰登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是安东做了 蠢事这个事实。确实发生过,礼拜四,确实发生过。” 我狠狠瞪他一眼,他也如法炮制。 “礼拜四,我们就不能别再闹意气了? 情况紧急,我非得知道。” “情况紧急? 怎么紧急啦? 不,”我答道,“不不不,我们办不到。很抱歉我 浪费了你万分宝贵的时间! ” 我奔出咖啡馆,眼泪夺眶而出,生自己的气,生兰登的气,也生安东的气。我 又回想起史奴德和坦姆沃思。大家都应该等待后备增援;坦姆沃思和我因擅自闯入 把事儿给搞砸了,史奴德因为要去对付一个他在肉体上和心理上都没准备好去面对 的敌人而一败涂地。我们都因为跟踪追击而冲昏了头脑;安东犯的错也是由于一时 冲动。从前在克里米亚打仗那会儿,我有过一次这种经历,事到如今,我还在恨我 自己。 我在凌晨一点钟回到菲尼斯饭店。那个约翰·弥尔顿周末年会最终以迪斯科舞 会活动的形式结束。我乘电梯回到房间,随着电梯上升,那一阵变了形的音乐节奏 逐渐减弱成单调的砰砰声。我斜靠到电梯镜子上,体会着玻璃的凉爽。我根本不该 回斯温顿市来,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今天一早,我会跟维克多谈一谈,申请调回 伦敦去,越快越好。 我用钥匙打开门,踢掉脚上的鞋子,仰面躺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聚苯乙 烯质地的瓷砖发呆,试图去处理那个我一直害怕去面对的谜团:是我哥哥把事情搞 糟的。以前从来没有谁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过这一点;军事法庭将这说成是“战争 最激烈时所犯下的战术性失误”或者“极端无能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搞砸 了”那个词听上去更可信一些;一生中人人都会犯错,有的人犯的错要比其他人多 一些。惟有在所犯的错是以人的生命为代价的情况下,才会真的引起人们的注意。 假如安东是个忘了在面粉里加酵母的面包师,根本不可能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只 不过把事情搞砸罢了。 我躺在那里反复思量,渐渐沉入梦乡,并开始做起噩梦来。 我又回到了斯逖苛司公寓所在的那个街区,只不过这一回我是站在公寓大楼后 门的入口处,与那部翻了个底朝天的汽车、指挥官弗兰克和其他特工一部的调查人 员在一起。史奴德也在那里。 他爬满皱纹的额头中央有个丑陋的洞眼,胳膊合抱在胸前,站在那里瞪着我, 仿佛我抢了他的足球似的,想从弗兰克那里获得补偿。 “你肯定你没让史奴德离开去掩护后路吗? ”弗兰克问道。 “肯定,”我说道,把他们一个个轮流看过来。 “她让他走了,”哀苛龙说着走近前来,“我明明听到她这么说的。” 弗兰克制止了他。 “你听见了? 你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 ” 哀苛龙冲我笑笑,又朝史奴德点点头,后者也对他点头还礼。 “且慢! ”我打断他们。“你怎么能相信他说的话? 这人是个骗子! ” 哀苛龙像是受了冒犯,弗兰克转过身来,冷冰冰地盯着我。 “耐克斯特,我们只有你的一面之词。” 我觉得自己怒火中烧,因为一切的不公平。我刚想大声抗议,就在这个节骨眼 上,有人在我胳膊上拍了一下,我一下惊醒过来。拍我的那个男人穿一袭黑大衣, 一头浓密的黑发遮在表情严厉、无比坚毅的脸上。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谁。 “罗切斯特先生? ” 他点头答应。不过这会儿,我们已经不在伦敦东区的仓库外面了;我们正在一 个家具齐全的客厅内,厅里的蜡烛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火焰在一个大壁炉里跳动。 “耐克斯特小姐,你胳膊没事了吗? ”他问我。 “很好,谢谢你。”我说着,动了动手掌和手腕来证明自己的话。 “我不该让他们来麻烦你,”他补充说,指了指弗兰克、哀苛龙、史奴德,他 们三个正在书架附近的角落里争论着什么。“他们只不过出现在你的梦里,因而只 是一些虚假的幻觉,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你又算什么呢? ” 罗切斯特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强、很粗鲁。他斜靠到壁炉架上,望着手中的酒 杯,姿势优美地转动那杯马德拉烈性甜酒。 “我从一开始起就不是真实的。” 他把玻璃酒杯搁在云石壁炉架上,摸出一只很大的银质怀表,啪的一下打开表 盖,看了看时间,随即又动作娴熟地把表放回外衣口袋里。 “快到紧要关头了,我可以察觉到。一旦发生了什么,我是否可以信赖你的坚 强? ” “你这是什么意思? ” “我无法解释。我不晓得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也不晓得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记不记得你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 在某个寒冷的冬天清晨你偶然撞见了我和简 ?” 我回想起好多年前在哈渥斯发生的那件事,当时我闯进《简·爱》这本书里, 惊了罗切斯特先生的马,让他摔了一跤。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对我来说不算早,你记得吗? ” “你的介入发展了小说的叙述。” “我不明白。” “以前,我只不过偶然间遇到了我的简,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如果你在你还 没闯入前就读过这本书,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个事实:那匹马为了躲开你而跌了 一跤,这就使得我和简的相识显得更富有戏剧性,这你同意吗? ” “可是,这难道不是都已经发生过了吗? ” 罗切斯特微微一笑。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然而,你并不是我们碰到的头一个访问者。而且,你也 不会是最后一个,要是我没搞错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他再次端起他的酒杯。 “耐克斯特小姐,你很快会从睡眠中醒过来,所以,我得和你道别了。我再说 一遍:一旦发生了什么,我是否可以信赖你的坚强? ”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或向他提出更多问题,就被清晨的电话叫早服务吵醒了。我 穿着昨晚那身衣服和衣躺在床上,灯和电视依然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