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傲慢无礼的乔斐·耐克斯特 亲爱的妈妈,……我在审查淘汰营的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天气很好,吃得很一 般,营里的人也很好。审查淘汰营的上校是我们的指挥官;他是个很棒的人。我常 能见着礼拜四,尽管你吩咐我照顾她,我却觉得她完全能照顾好她自己。她当上了 训练营女子拳击锦标赛的冠军。下星期,我们就要结束审查淘汰了,等得到了更多 的消息,我再给你写信。 你的儿子安东——安东·耐克斯特去世两周前的信早餐食堂里除我之外,还有 一个人。不是冤家不聚首,那另一个人正是费尔普斯上校。 “早安,下士! ”他瞅准了我正准备把脸埋进《夜鹰》杂志里,就愉快地和我 打招呼。 “早安,上校。” 他问也不问,就在我的对面坐下来。 “告诉你吧,直到目前为止,我的到来起到了良好效果,”他和颜悦色地说着, 拿了几片烤面包,朝一名侍者摇摇调羹。“那位先生,再来点咖啡。下星期天,我 们会举行演讲;相信你会再次光临吧? ” “我有可能会去,”我实话实说。 “妙极了! ”他脱口而出,“我得承认,我还以为当我们大吹法螺的时候,你 会跌跌撞撞地逃走呢。” “演讲在哪里举行? ” “这得保密,大姐。隔墙有耳,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会派辆车去接你。瞧 见没有? ” 他指给我看《鼹鼠报》的头版。和其他报纸一样,这份报纸几乎单单热衷介绍 那场人人觉得极有可能发生的进攻,以至于仿佛连一丝不进攻的希望也没有。上一 次的大战发生在七五年,关于那场特殊的错误战争的记忆和教训似乎还没有深人人 心。 “先生,我刚说的是再来点咖啡! ”费尔普斯上校朝那位侍者吼道,后者误把 茶端给了他。“这种新型弹道激光超能来复枪即将制成,你知道。我甚至考虑改一 下我的演讲内容,对无论哪个想在克里米亚半岛上开始新生活的人提出一项要求, 那就是现在他们应该提出定居申请了。我从外交总署得悉,一旦俄国人被一劳永逸 地驱逐出克里米亚,我们马上需要新移民搬去那里居住。” “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用被激怒的语气问,“事情会没完没了。只要我们的 军队还在俄国人的土地上,事情就不会结束。” “你说什么? ”费尔普斯上校喃喃地说,“嗯? 啊? ” 他摸索着他的助听器,像一只长尾鹦鹉似的,把头抬到另一侧。我含含糊糊地 嗫嚅着,起身飞快地离开了。 时间尚早;太阳已经升起,不过,天依然很冷。昨夜一直在下雨,空气里弥漫 着浓重的水汽。我放下汽车顶篷,想驱散昨夜的不愉快回忆。赶走因突然意识到自 己无法宽恕兰登而爆发的怒意。与其说我是因为那个最令我心烦的夜晚的不愉快收 场而沮丧,倒不如说我是因为又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而心灰意冷。我三十六岁了, 在过去十年里,除了和费尔伯特待在一起的那十个月,除了偶尔醉醺醺地让别人摔 跤,要不被别人摔跤,我始终是孤身一人。如此这般再过个五年,我便会明白,我 命中注定了无法和别人一起生活。 我驾车沿着宽广的道路飞驰,风呼喇喇吹拂我的头发。没有交通警可以交谈, 汽车发出甜蜜的嗡嗡声响。太阳升起以后,团团雾气也成形了,我冲过雾气,犹如 飞艇穿过云朵。进入一小段黑暗隧道的时候,我脚踩在油门上,随即从黑暗中摆脱 出来迎接阳光时,再一次轻轻踩下油门。 从菲尼斯饭店出发去万恩博罗村开车用不了十分钟。我把车停在环球神教堂外 面——它一度是一家英国圣公会教堂——并关掉引擎,弄出的声响打破了乡村的寂 静。我能听见不远处某种农场机械发出的声音,但那只是有节奏的轰鸣;我历来就 不欣赏乡村的宁静,直至搬去大城市后,这种情形才有所改变。我打开教堂大门, 走进被悉心保存的教堂墓地。我停了一会儿,随后以一种毕恭毕敬的缓慢步伐,从 两排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墓穴旁走过。自我远赴伦敦以后,我便再没有瞻仰过安东的 纪念碑,但是我清楚安东是不会介意的。那多半是因为我俩彼此欣赏,许多事无须 开口,就有一种默契。无论是讲笑话打趣、过日子、谈恋爱,我们都能相互理解。 当我抵达塞瓦斯托波尔参加第三西撒克斯轻装甲旅,兰登和安东已经成了知交。安 东作为信号上尉,也隶属于这个旅;兰登是一名陆军中尉。安东介绍我们俩认识; 我俩违反了军中严禁谈恋爱的纪律,双双坠人爱河。我感觉自己像名女学生,偷偷 摸摸绕过营地,去赴被禁止的约会。刚开始的时候,克里米亚半岛就仿佛是一个游 乐园。 阵亡将士的尸体一律不准运回祖国,这是一条政策性决定。 不过,许多士兵都有自己的纪念碑。安东的纪念碑就在某一排的末尾,被一根 老紫杉遮天蔽日的大枝条掩映着,被夹在另外两座克里米亚阵亡战士的纪念碑的中 间。墓穴保管得很好,看得出来会对它定期除草,新近刚在墓碑上摆上了鲜花。我 站在朴素无华、颜色黯淡的石灰石碑的旁边,默念上面的墓志铭。简洁明了。 他的名字、军衔、牺牲日期。一千六百英里之外的克里米亚半岛上,还有另一 块与这一块一模一样的石头标记着他墓穴的位置。 别的墓碑不如这些保管得好。那次冲锋的我的另外十四名战友依然“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是军队里“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行话。 蓦地,我发觉有人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用的力道虽然不大,却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身去,发现环球神教堂的牧师正望着我,咧嘴傻笑。 “留点神,”他吼道。 “你好,呆子杜弗斯! ”我怔怔地回答,“想让我再打断你的鼻梁骨吗? ” “我如今是教士了,妹妹! ”他大声宣布,“不可以随便乱走乱动殴打神职人 员! ” 我瞅着他看了一会儿。 “噢,要是我不可以打你,”我对他说,“我又能做什么呢? ” “施主,我们环球神教派最擅长拥抱。” 因此,就在安东的纪念碑跟前,我和我傻头傻脑的表哥乔斐拥抱在了一起。有 生以来,我这还是头一次拥抱他。 “大头和胖屁股有啥消息吗? ”他问。 “如果你指的是麦克劳夫特和波利,什么消息也没有。” “别紧张啊,妹妹。麦克劳夫特脑袋很大,而波利吗,她确实屁股很大。” “我的回答还是没有。提醒你,她和我妈只不过稍微胖了点,难道不是吗? ” “胖了一点? 我得说。特易购公司(Tesco ,英国最大的零售商。)得专门为 她俩再开一家大型超市。” “环球神教派难道会鼓励如此肆无忌惮的个人攻击? ”我问他。 乔斐耸了耸肩膀。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他回答,“那正是环球神教派的魅力所在——那 就是你想怎样结果就会怎样。更何况,你们是一家人,因此这不碍事的。” 我四下看了看,教堂保存完好,墓地也是如此。 “你怎么样,还好吗? ” “非常好,谢谢! 善行对宗教地区的效果,与善行对少数尼安得特尔人(旧石 器时代广布于欧洲的猿人。)的效果,都是非常惊人的! 提醒你,自从我把小礼拜 堂改建成娱乐室,每周二引进了赤身裸体油腔滑调的波兰人跳舞,出席的人数增加 了两倍。” “你开玩笑吧! ” “呆子杜弗斯,我当然是开玩笑啦! ” “你这个小混蛋! ”我哈哈大笑,“我打算再打断你的鼻梁骨! ” “你这么干以前,想不想喝杯茶呢? ” 我先谢过他,随即我们俩朝牧师公馆走去。 “你胳膊好了吗? ”他问道。 “已经没事了,”我回答。接着,因为我急于想不被他的傲慢无礼比下去,便 又补充说:“我在伦敦的医生那里也讲过这句笑话。我对他说,一旦他在我胳膊上 重植了肌肉,‘你觉得我还能重新拉小提琴吗? ’他回答我:‘当然能拉! ,接着 我又说:‘那太好了,从前我倒不会拉! ” 乔斐木着一张脸瞪着我。 “特工部的圣诞派对准是又一场灾难,妹妹。这类聚会你真该多逃避几次。那 也许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糟糕的笑话! ” 乔斐也会有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不过,可能他也有理由发火一尽管,我并不 打算让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便开口说:“你这是胡说八道。” 这话真的令他莞尔。 “妹妹,你老是这么一本正经,从你还是小姑娘那时候起,你就非常严肃了。 我还记得每天早晨十点钟你就坐在起居室里盯着看电视新闻的模样,每一条犯罪新 闻,你都看得津津有味,还问了我爸爸和大头无数个问题——你好,希金斯太太! ” 刚才,我们遇见一位老妇人捧着一束鲜花从停柩门里出来。 “你好,傲慢的家伙! ”她快活地打声招呼,随后,看着我,哑着嗓子喃喃说 道:“这位是你女朋友吗? ” “不,格拉迪丝一一这位是我表妹礼拜四。她是特别行动组织的特工,因此一 点也不具幽默感,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自己的私生活。” “亲爱的,挺不错嘛,”希金斯太太说,明摆着,她虽然有副大耳朵,却压根 听不见。 “你好,格拉迪丝! ”我说着握了握她的手。“你们这位乔斐小时候经常殴打 主教,我们都觉得他将来会闯祸的。” “好啊,好啊,”她嘟囔着。 为了不输给我,乔斐抢着说:“只要她的男友留下来过夜,我们这位小礼拜四 做爱的时候总会弄出很大的动静,我们只好请她搬到花园棚屋里。” 我用肘部一顶他的肋骨,这个动作倒也没被希金斯太太察觉。她和颜悦色地笑 了笑,祝我们俩今天过得愉快,颤颤巍巍地朝墓地走去。我们目送她离开。 “到明年三月份,她就有一百零四岁了,”乔斐喃喃说道,“她真了不起,不 是吗? 她死了以后,我想把她做成标本,把她摆在门廊里帽架的那个位置。” “这会儿我总算明白了你是在开玩笑。” 他嘻嘻地笑了。 “妹妹,我身上连一个严肃细胞也没有。走吧,我给你弄点茶喝。” 牧师公馆高大轩敞。据说,原先设计的教堂尖塔比现在的还要高出十英尺,由 于现任的教区牧师不喜欢石头做的尖塔,就把它搬入了自己的住宅。由于同主教爆 发了一场世俗的口角,教区牧师被免去了他的职务。然而,那座比一般牧师公馆大 出许多的住宅却保存了下来。 乔斐用一把克拉丽斯·克利夫茶壶,朝一对和它配套的杯碟里倒了点浓茶。他 不想对我摆谱;环球神教派几乎没有一个子儿,除了牧师公馆里原有的物品,别的 东西他都买不起。 “那么,”乔斐说着,在我面前摆了一只茶杯,随后,在一只沙发上坐下。 “你是否认为我爹和艾玛·汉密尔顿有一手? ,,“他从没有提起过。给你一个提 示,假如你跟一个死了一百多年的女人谈恋爱,你会告诉你老婆吗? ” “那么我呢? ” “你什么? ” “他有没有提起过我? ” 我摇了摇头。乔斐默默出了一会儿神,这在他非常难得。 “我觉得他是希望我去代替安茨(安东的昵称。)参军,妹妹。安茨一直是他 顶宠爱的儿子。” “乔斐,别犯傻了。即使这是真的——实际上这并不是事实——谁也没办法改 变什么。安东已经走了,死了,完了。就算你当初一直挺到最后,也是于事无补。 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军队牧师不会完全按照着军队里的政策行事。” “那我爹怎么从来不来看我? ” 我耸耸肩膀。 “这我不知道。也许,这是应该由时间警察管辖的范围。除非是为了公事,他 难得会来看我——就是来了,也只待一两分钟。” 乔斐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妹妹,你有没有朝拜过伦敦的教堂? ” “乔夫,我根本没时间去。” “我们可以挤时间啊,妹妹。” 我叹了口气。他说得有道理。 “那场战争以后,我有点丧失了信仰。特别行动组织也有自己的牧师,可是, 我的许多感受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克里米亚战争令我们失去了许多,”乔斐轻声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 为了把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必须付出比以往多一倍的努力,即使我对打仗的狂热也 不具备免疫力。我第一次去克里米亚半岛时,我对战争跃跃欲试——我能感到民族 主义阴险的黑手控制了我,窒息了我的理智。一旦上了战场,我就希望我方取胜, 杀死敌人。我痴迷于战争的荣誉以及不打不相识的同志情谊。无论何种友情都不如 战争中结下的牢固;无论哪位朋友都比不上和你并肩作战的那个人伟大。” 乔斐似乎一下子充满了人情味;我推测他的教民们看中的正是他身上这一点。 “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们所做的全是错误的。不久,我就看出来,无 论英国人还是俄国人、法国人还是土耳其人,都是一路货。我大胆道出自己的想法, 为了不让我到处宣传有害言论,我被赶下火线。我的主教告诫我,我本人的身份决 定了我不该去判断战争的对与错,而应该去关心男女教民的精神安宁。” “所以你回到了英国? ” “所以我回到了英国。” “要知道,你这么做不对,”我对他说。”哪里不对了? ” “你身上少了些骨气。你知不知道费尔普斯上校也在城里? ” “我知道。大饭桶一个! 能有什么人把他毒死就好了。我将作为他的反方‘节 制之声’出现在演讲台上,你是否愿意加入我的一方呢? ” “乔夫,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盯着茶杯,没接受他递过来的巧克力饼干。 “妈妈的记性真好,不是吗? ”我问他,拼命想改变话题。 “噢,呆子杜弗斯,她的记性才不好呢。假使她瘦得可以穿过停柩门,路过墓 碑也是她无法忍受的事。” “你是说谁的墓碑? ” “唔,当然是说兰登的墓碑。难道他没告诉你吗? ” 我警觉地直起身来。 “没有,他没告诉我。” “他大概会写写垃圾小说,人变得有点呆,不过对安东来说,他始终是他的亲 密战友。” “然而,他在军事法庭上的证词会令他永远受到诅咒! ……” 乔斐放下茶杯,探身向前,把一只手按在我手上,压低嗓门轻声对我说:“亲 爱的妹妹,常言道,战争开始时头一个阵亡者永远是真相(美国参议员海勒姆。约 翰逊(Hiram Johnson) 有句名言:“战争发生时,真相)。话虽老,理儿却不差。 兰登很想纠正这话。别以为他就不曾经历过艰难持久的折磨——说点谎话、抹掉安 茨的名字再容易不过了,可是,一个小小的谎言往往会发展成弥天大谎。军队本来 可能承担更严重的后果。这一点,兰登知道得最清楚了,我想,即便安东也是如此。” 我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不知道该对兰登说点什么好,却巴不得自己 能想起点什么来。十年前,就在兰登上军事法庭之前,他曾请求我嫁给他。当时我 谴责他明知听证会后我会做出何种反应,依然妄想用不正当的手法来赢取我的芳心。 一周内,我离开了斯温顿,前往伦敦。 “我想最好还是打个电话给他。” 乔斐微微一笑。 “是啊,呆子杜弗斯,也许你打电话给他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