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三齿叉博士 ……有人问,我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介词让书蠹虫保持健康的? 答案当然是我使 用了些可省略的介词,把它们和去掉的定冠词混在一起使用,就成为一种营养丰富 的食物。英语中这类词语比比皆是。举例来说,“旅行终点(Journey'send)”一词, 实际上,省略了介词和两个定冠词:那次旅行的那个终点(the end of the jouney)。 还有许许多多这一类的例子,再如“床侧”一词( “床的一侧”) 和“街角” ( 街道的一角) ,诸如此类。一旦我手头的词都用完了,我就到当地报纸上去 找,每天都能从《蛤蟆新闻报》的头版头条上找到省略的介词。至于那些书蠹虫排 泄出来的废物,主要都是由省略符号组成的——有些东西正在错——昨天我注意到 一条通知上说:花椰菜店,三先令…… ——摘自麦克劳夫特·耐克斯特为《新连接器》杂志(注:三齿叉(runciblespoon), 一种有三根阔齿的匙状食具。runcible这个英文单词是英国诗人爱德华·李尔(EdwardLear, 1812—1888) 在一首荒诞诗歌里发明的。) “有问题吗? ”一栏所写的文章我来到办公室那会儿,鲍登和维克多已经出去 了;我给白一倒了点咖啡,然后在办公桌旁坐下。我拨了兰登的电话号码,电话另 一头却正占线;几分钟后我再拨了一次,依然运气不佳。罗斯警官从前台打电话来 说他刚放了一个想见文学侦探的人上来。 我捻了一会儿大拇指,第三次拨电话仍旧没和兰登联系上,这时候,一位穿着 一身邋遢衣服、学究模样的小个子男人,步履蹒跚地走进办公室。他戴顶小小的圆 顶硬礼帽,往一件睡衣的上半身上匆匆罩了件人字呢狩猎服。几张纸从他公文包封 口的地方冒了出来,他两只脚上系的带子都打成了平结。他抬起头来瞪着我。从前 台走到这里起码要花两分钟,他却还在摸索他的访客通行证。 “让我来,”我说。 趁我夹住他那张通行证的当口,那位学者木无表情地站起来,随后,心不在焉 地向我道了一声谢,四下看了看,仿佛正在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你找的是我,而且,你并没有走错楼层,”我说道,很高兴自己以往已经习 惯了和书呆子打交道。 “我没有吗? ”他万分诧异地问,似乎他在老早以前就接受了一个事实:他会 死在一个错误的地点。 “我是特工礼拜四·耐克斯特,”我说着,伸出一只手给他握。 他有气无力地握一下,并试图用另一只拿着公文包的手去抬他的礼帽。最后, 他还是放弃了这么做,只是侧了侧他的头。 “呃……谢谢,耐克斯特小姐。我是三齿叉博士,斯温顿大学英国文学教授。 真希望你听说过我。” “我相信听说你的大名是迟早的事,三齿叉博士。你不介意坐下来吧? ” 三齿叉博士道声谢,跟着我朝我办公桌对面走去,一路上,某一本珍藏书不时 会吸引他停下脚步观看。把他安然无恙地送到鲍登的椅子上之前,我不得不停下来, 等他一段时间。我给他端去了一杯咖啡。 “那么,三齿叉博士,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 “也许我该把那东西给你看一下,耐克斯特小姐。” 三齿叉在他的公文包里翻了一会儿,先拿出一些尚未批改的学生作业簿和一双 佩斯利螺旋花纹图案的短袜,终于找到了一册蓝颜色精装本书籍交到我手里。 “《马丁·瞿述伟》,”三齿叉博士解释道,一边把所有文件都推回公文包里, 一边纳闷自从把它们拿出来以后,它们仿佛膨胀了许多。 “一百八十七页,第九章,上面留有记号。” 我回到三齿叉留下他汽车通行证的地方,扫描了这一页。 “明白我意思吗? ” “对不起,三齿叉博士。从我十几岁起,我就再没读过《马丁瞿述伟》。你得 给我一些指点。” 三齿叉满腹狐疑地望着我,暗暗纳闷我会不会是个冒名顶替者。 “今天一大早,一位学生告诉了我这么一个情况。我马上就赶过来了。此书一 百八十七页的末尾本来有一个很小的段落,描述一位古怪的时常出人托节斯寄宿公 寓的书中人,此人名叫夸佛雷先生。此人非常有趣,老爱谈论一些他不熟悉的话题。 如你飞快浏览一下下面几行字,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观点,他这个人消失不见 了。” 我匆匆读了这页,大惊失色。那个叫夸佛雷的人确实从我模糊的记忆中苏醒了, 然而,那个有他出现的小段落似乎没了踪影。 “以后的段落里,他就再没有出现吗? ” “没有,警官。我学生和我连着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这个人物的踪影。毋庸 置疑,夸佛雷先生不可思议地被人从书中删除了,就好像狄更斯从来没有写过这个 人物。” “会不会是印刷上的错误? ”我问他,越发心神不安了。 “恰恰相反,我又检查另外的七本《马丁·瞿述伟》,它们也都是这样。夸佛 雷先生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 “那似乎不可能吧,”我嗫嚅道。 “我也有同感。” 整件事令我觉得很不自在,而哈得斯、杰克·希特以及那份《马丁·瞿述伟》 的手稿,逐渐在我脑海中以一种极不愉快的方式构成关联。 电话铃响,是维克多打来的。此刻,他正在停尸间,要求我马上赶去那里;他 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问他。 维克多说话的时候,我掉头去偷看三齿叉博士,他正瞅着他在领带上找到的那 个食物污渍看。 “不,恰恰相反,”我慢吞吞地回答,“鉴于刚在这儿发生的一些事,我觉得 那听上去毫不奇怪。” 陈尸所设在一栋急需重新维修的维多利亚式古老建筑物里。 从房屋内部飘出一股混合着腐物、甲醛和潮湿的气味。雇员们看上去病恹恹的, 摆出一副送殡的架势,在这幢小房子各个区域里拖着步子行走。有个关于斯温顿陈 尸所的标准笑话,说斯温顿陈尸所里的每一具尸体都具有异乎寻常的非凡魅力。这 条规律用在病理部负责人伦普伦凯特先生的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成天苦着 一张脸,如丧考妣,下巴颏儿粗壮厚实,眉毛浓密,跟乱茅草似的。我发觉他和维 克多正在病理实验室里。 见我进去,伦普伦凯特先生没做任何反应,继续对着从天花板挂下来的那个麦 克风说话,他那单调的声音听上去犹如在铺了花砖的房间里轻声哼唱。大家都知道, 他经常让他的数据转录设备处在休眠状态;每年他都要在就餐舞会(筵席后有舞会 的宴会。)上向法医病理学家发表演讲,每逢他进行准备操练时,他甚至都无法令 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状态。 “我面前有一个四十来岁的欧洲人,灰发,一口糟糕的牙齿。 他大约五英尺八英寸高,我认为他穿的那身衣服该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款式……” 除了鲍登和维克多,屋里还有两位专门负责侦破刑事杀人案的侦探,也就是前 天晚上和我们面谈的那两个家伙。他们看上去粗暴无礼、面目可憎,气势汹汹地瞪 着文学侦查部的代表们,显出一副怀疑的神气。 “礼拜四,早上好啊! ”维克多兴高采烈地和我打招呼。“还记得斯多德巴克 尔是属于阿彻尔的杀手的吗? ” 我点点头。 “唔,我们在杀人刑侦部的朋友在一辆汽车尾部的后备厢里找到了这具尸体。” “我们有没有他的身份证件? ”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来瞧瞧这个吧。,,他指着一只摆着尸体私人物品的不 锈钢托盘。我将这些小东西分别整理归类:有半截铅笔、一张未结清的给衣领上浆 的账单,还有一封他母亲写给他的信,时间是一八四三年六月五日。 “我们能否私下谈谈? ”我说。 维克多引着我来到走廊里。 “这是夸佛雷先生,”我解释说。 “谁? ” 我把三齿叉博士告诉我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维克多似乎毫不奇怪。 “我觉得他像个书中人。”他终于开口说。 “你是说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吗? ” “你读过《驯悍记》没有? ’’“当然读过啦.” “那么,序幕里有位受人作弄后竟以为自己是贵族老爷的醉醺醺的流氓,为了 骗他,别人串演了一幕戏文? ” “当然啦,”我回答,“他名叫克利斯朵夫·斯赖。他在第一幕结尾有几句台 词,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听他念台词……”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一点没错,”维克多说,“六年前,有人在沃里克郡外头的一个乱哄哄的州, 发现一个没受过教育、只会讲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英语的醉汉。他说他叫克利斯朵夫 ·斯赖,想要杯东西喝,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出戏文的结局。我试着和他聊了半个 钟头,那时候,他向我保证他就是最初版本上的那一段——尽管他始终都没有意识 到,他再也无法出现在他自己那一出戏里了。” “他这会儿在哪儿? ” “谁也不知道。我和他才谈完,他就被带去接受另两位身份不明的特工的讯问。 我使劲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也清楚秘密特工是怎么一回事。” 我回想起以前我还是小姑娘那会儿在哈渥斯发生的事。 “反一反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 维克多目光炯炯地盯住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 ” “你是否听说过有谁落到了完全相反的一种情况? ” 维克多望着地板,揉搓一下他的鼻子。“礼拜四,这么想太出格了。”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很有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 ” “礼拜四,这点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可我渐渐开始觉得事情会这么发展。现 实和虚构之间的那道屏障比我们想象得更容易捅破,这有点像一个冰湖。数以百计 的人可以行走在冰面上,然而,有天晚上某个薄弱点一旦开裂,就会有人掉进湖底 ;第二天一早,冰窟窿又会重新结上冰。你有没有读过狄更斯的《董贝父子》? ” “那是自然。” “还记得格拉布先生吗? ” “那位布莱顿的渔夫? ” “没错。《董贝父子》完成于一八四八年,一八五一年,有人对书中提到的人 物写了书评,涉及的范围相当广。那篇评论文章里没有提到格拉布先生。” “是不小心疏忽了? ” “也许吧。一九二六年,一位名叫雷德蒙·鲍尔奇的古书收藏家在阅读《董贝 父子》的时候,突然间不知所踪了。鉴于他的助手一口咬定他曾亲眼看见鲍尔奇‘ 化为一阵轻烟’媒体对此事进行了广泛报道。” “那么,鲍尔奇符合格拉布的特征吗? ” “简直一模一样。鲍尔奇爱好收藏有关海洋的故事,格拉布也擅长讲一些恰恰 和海洋有关的故事。更有甚者‘鲍尔奇,这名字倒过来念是‘爱格拉布’,和‘格 拉布,非常近似,令我们不得不去想那是他自己造出来的。”他叹一口气,“想来 你认为这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 “一点也不,”我答道,回想起自己邂逅罗切斯特先生的那段往事,“可是, 你敢绝对肯定他掉进《董贝父子》那本书里了? ” “你是什么意思? ” “他可能是故意跳进去的。也许他喜欢这么做——并留在了那里。” 维克多奇怪地看着我。由于害怕遭到排斥,他不敢把自己的推论告诉给任何人, 可是,站在这里的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伦敦文学侦探呐,差不多在大半生里一直很有 成就,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也这么干过,对吧? ”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因为这个,我们俩都有可能被剥夺养老金。 “干过一次,”我轻声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姑娘。还要我再干一次,那 是万万不能了。多年以来,我甚至觉得那只是我的幻想。” 我正想讲得再详细些,把斯逖苛司公寓里发生枪战后罗切斯特先生从书中跳出 一事也对他说说,就在那个节骨眼上,鲍登探头到走廊里,请我们进去。 伦普伦凯特先生已经做完了首轮检查。 “一颗子弹穿过心脏,手法干净利索,相当专业。除了有迹象表明他儿童时代 患过佝偻病,尸体其余部分都挺正常。这种病目前非常罕见,所以不难发觉,除非 他是在另一个国家度过他的青春时代。牙齿补得很差,还长着虱子。可能他起码有 一个星期没洗澡。他上一顿吃的是板油、羊肉和麦酒,此外,我可以奉告的东西不 多。等实验室的组织切片送来以后,也许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维克多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没有猜错。那具尸体正是夸佛雷先生。我们大 家匆匆忙忙地离开陈尸所;我向鲍登解释夸佛雷先生是谁,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搞不明白,”我们朝汽车走去时,鲍登这么说,“哈得斯是怎么把夸佛雷 先生从每一册的《马丁·瞿述伟》里弄出来的? ” “因为他弄到了那本狄更斯的手稿,”我告诉他,“为了对它进行最大程度的 破坏。地球上所有的复本,无论何种形式的,都发源于最初的那个版本。手稿改了, 其他的版本也得跟着改。假使你返回一百万年前,去改变第一只哺乳动物的遗传密 码,我们现在的每个人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这等于是一回事。” “好吧,”鲍登慢吞吞地说道,“可是,哈得斯干吗要那么做? 如果这是一起 勒索敲诈案,那么是谁杀了夸佛雷先生? ” 我耸了耸肩膀。 ‘‘没准这是一次警告。没准他还有别的计划。在《马丁·瞿述伟》这本书里 还有比夸佛雷先生更大的鱼。” “那他干吗不直接告诉我们? ”